□文│劉英翠
新聞述評是一種以夾敘夾議為風格,既對新聞事件進行全方位綜述,又對新聞事件發(fā)表議論的有輿論引導之功能的文體。因而,“融報道與評論之長”是其特色,但恰因為此,在“西方主要新聞理論著作中沒有這個概念”,[1]然在近年,卻因《人民日報》海外版微信公號“俠客島”中時政類新聞述評的紅火,得到了包括《金融時報》《紐約時報》等西方新聞業(yè)界的密切關(guān)注。
作為一種發(fā)展了百余年的文體,新聞述評“始方走出國門”的這一節(jié)奏委實甚慢,雖已然邁步,但仍有一些痼疾需去除。比如在學界,新聞述評的文體歸屬存在著學術(shù)爭議,新聞采寫類教材認為其應劃歸新聞報道,新聞評論類教材則認為其應劃歸新聞評論。本研究從中國新聞述評在民國時期發(fā)生的“偏移”現(xiàn)象切入,通過分析民國新聞述評的文體類分、流變與穩(wěn)定的過程來回答新聞報道說與新聞評論說只是述評發(fā)展過程中的“非主流”,而真正的“主流”是融報道與評論之長的文體雜糅說。
新聞述評可追溯于先秦諸子說理散文的“夾敘夾議”筆法,是一種萌芽于民初《獨立周報》《紀事》欄、成型于《新青年》《國內(nèi)/外大事記》欄,并專欄化于 《每周評論》的文章體裁。民國37年間,新聞述評以縱橫捭闔之勢先后成為“五四”時期“對群眾進行形勢教育的最方便最有效的方式”,[2]“十年內(nèi)戰(zhàn)”時期政黨報刊宣傳自身、攻訐對方的工具,抗日戰(zhàn)爭時期報刊界抵御外辱、強我民心的斗爭手段,以及解放戰(zhàn)爭時期國際形勢、軍事形勢、經(jīng)濟形勢剖析的有力臂膀。新中國成立后,新聞述評幾經(jīng)沉浮,在改革開放后以“記者述評”的姿態(tài)活躍于各大報刊,并以電視專欄的形式聚焦著民眾視角,但民國時期輝煌一時的時政題材卻幾乎消失。及至《人民日報》海外版微信公眾號“俠客島”的出現(xiàn),以剖析時政為旗號的新聞述評再次強勢回歸。
“俠客島”彰顯了當下新聞述評的兩大特色,一是功能實現(xiàn)上的融報道與評論之長,二是表達方式上的夾敘夾議且議在議論,但在新聞述評的發(fā)展史上,這兩大特色也曾遭遇過顛覆,以致出現(xiàn)了5種類型的寫法:有向新聞報道功能偏移的偏報道類,有靠攏新聞報道的純報道類,有向新聞評論功能偏移的偏評論類,也有靠攏新聞評論的純評論類,當然也有與當下新聞述評保持一致的兼容新聞報道與新聞評論功能的雙功能類,具體如表1所示。
其中,偏報道類與純報道類因彰顯新聞報道功能,可稱為“報道”型,偏評論類和純評論類因彰顯新聞評論功能,可稱為“評論”型,而雙功能類則因漸融報道與評論功能之長,被稱為“報道+評論”型。就中國新聞述評的百年歷程看,“報道+評論”型一直是新聞述評的“主流”類型(即存在時間長、發(fā)揮作用大,并以此為主要寫作要求的類型)——而“報道”型與“評論”型是為“非主流”類型(即存在時間長、發(fā)揮作用小,并很快退場的類型)。
表1 民國報刊新聞述評文體類型表
民初至“五四”,新聞述評雖未引起業(yè)界重視,但其兼顧報道與評論的“雙功能”特性已然凸顯,諸如《新內(nèi)閣成立》 《黎大總統(tǒng)繼任》《國會開幕》(《新青年》,1916年第1期)等新聞述評篇章此時均已出現(xiàn)。然而,此時的中國新聞文體剛羽化出文學母體,正值求新求變的不穩(wěn)定期,新聞述評也順應大勢進行了多種探索與改進,至北洋政府后期,民國報刊新聞述評的兩種“非主流”類型均已出現(xiàn)完畢。
不同于“報道+評論”型新聞述評在民國報刊中的主流化,報道型與評論型始終處于“非主流”的樣態(tài),其多出現(xiàn)并存在于新聞述評文體發(fā)展的不穩(wěn)定期,而至抗日戰(zhàn)爭與解放戰(zhàn)爭時期,新聞述評已漸成為新聞界大報大刊的常用文體,也涌現(xiàn)出了一批諸如《新華日報》《國際述評》專欄為代表的名專欄,及以喬冠華、姚溱、許滌新等為代表的述評名家,故寫法漸成一統(tǒng),“非主流”類寫法也漸退出述評舞臺。
“報道”型新聞述評可分為偏報道類和純報道類。其中,偏報道類以夾敘夾議且議在說明為特征,在文體傾向上相似于西方解釋性報道,即在表達方式上用說明代替議論,盡量不議論和少議論。純報道類以敘而不議為特征,在文體上幾近于新聞報道,但內(nèi)容卻以“第二現(xiàn)場”為基點,這也是其與新聞報道最大之不同。
“偏報道”類新聞述評率先出現(xiàn)于1918年《每周評論》的《國內(nèi)/外大事述評》專欄,其代表性文章如《蒙古獨立的消息》(《每周評論》,1919年等15期)等,其擅長于在夾敘夾議的基礎(chǔ)上偏重于“敘”并在表達上將“夾敘夾議”的“議”理解為“說明”,體現(xiàn)的是重解說與重補充,如《日本政治思想的新潮流》(《每周評論》,1919年第3期)中關(guān)涉黎明會召開的背景說明、關(guān)涉黎明會上人人皆帶英銳氣象的補充說明,以及關(guān)涉黎明會召開目的的解釋說明等。繼《每周評論》后,“偏報道”漸得到了一些述評寫手的青睞,如1923年《東方雜志》的《時事述評》專欄,就擅長此類寫作。
“純報道”類新聞述評較早出現(xiàn)于1926年《國聞周報》的《國內(nèi)/外一周間大事述評》專欄,該專欄前后持續(xù)十余年,但在“‘不著意見’地記載時事也是一種有效的策略”[3]的指導下一直“只做到了‘述’,實未嘗‘評’”,[4]使得10年間的新聞述評文章幾近新聞報道與新聞綜述,如《新疆實行易幟》(1928年第5卷第26期)注重新聞告知層面的新聞報道,而《美國又一候選總統(tǒng)》(1928年5卷26期)等則注重新聞信息的綜述。然因該欄背離了新聞述評夾敘夾議之基調(diào),于1936年被替換為《國內(nèi)/外一周間大事述要》。
完善省軍區(qū)系統(tǒng)工作運行機制,要以習近平強軍思想為統(tǒng)領(lǐng),深入貫徹“五個更加注重”戰(zhàn)略指導,緊緊圍繞新體制新職能新使命,以理念創(chuàng)新牽引機制創(chuàng)新,推動領(lǐng)導管理和治軍方式的根本轉(zhuǎn)變,形成充滿生機活力、運轉(zhuǎn)規(guī)范高效的工作局面。
“報道”型是新聞述評向新聞報道功能傾斜的一種類型,其包含的偏報道類與純報道類的區(qū)別在于前者尚未超出夾敘夾議之范疇,后者卻早已偏離,而這也意味著后者在地位上的“非主流”。然而,隨著國共合作的實現(xiàn)與國共報刊的崛起,新聞述評的主要陣地由政治報刊轉(zhuǎn)移到了政黨報刊,此時,諸如《廣州民國日報》等政黨報刊紛設(shè)新聞述評專欄,且目的在于政黨宣傳,故少議論或不議論的“偏報道”型新聞述評迅速減少,而代之的則是注重議論,彰顯觀點性的新聞述評寫法的紅火。其后,“偏報道”型新聞述評更加缺乏市場。
“評論”型新聞述評可分為偏評論類和純評論類。其中,偏評論類以夾敘夾議但重在議論為特征,在文體上相似于近代的政論文寫作,但在素材上多是新近新聞。“純評論”類以“議而少敘”為特征,論點、論據(jù)、論證過程俱全,近似于當下的新聞評論,但掛以新聞述評之名。
“偏評論”類新聞述評率先出現(xiàn)于1919年《湘江評論》的《湘江大事述評》等3個述評專欄,其擅長將“夾敘夾議”的“議”理解為“議論”,故體現(xiàn)的多是重論證與重說理,如《健學會之成立及進行》一文的后4段,均以“那時候的思想,是**的思想”[5]的排比句式開頭,其內(nèi)容是對4段首句提及的“自大”思想、“空虛”思想、“中學為體,西學為用”思想以及“以孔子為中心”思想的論證及說理。
此后,“偏評論”類新聞述評開始活躍于《松江評論》《新民國》等小型政黨報刊,且呈現(xiàn)出兩大特征:一是傾注強烈感情,如《兔死狗烹的北京國會》與《近東病夫與遠東病夫》(《新民國》,1923年第1卷第2期),不僅在標題上體現(xiàn)感情傾向,且在行文上多次突出對國會“兔死狗烹”及中國人“被病夫”的憤慨;二是沿襲之前的重論證與重說理,如《法國新內(nèi)閣的政綱》中的“新內(nèi)閣的產(chǎn)生,是……,但是……,也未必就……,因為……”[6]句式展示的是事實說理,而《中俄協(xié)定成立后的時局:前途黑暗重重》在前5段排比式議論的末尾寫到“我們且舉三件事實來證明他”,[7]后3段則是具體的3件事實,展示的是事實對觀點的論證。同年度,“純評論”類新聞述評亦出現(xiàn)于諸如《浙江周刊》等小型政黨報刊中,代表性文章如《革命政府的外交》和《孫寶琦被棄》(《浙江周刊》,1924年第6期),前者擅長一切服務于論點的論據(jù)、論證過程俱全;后者則擅長“我告訴你們……”之類的喊話式議論;再如《評縣議會對于國語文體的提議》和《評沈議員對于小學教員補薪的主張》(《松江評論》,1924年第40期),擅長直接把評論文體搬入新聞述評專欄。鑒于此,“純評論”類新聞述評更多的是在提供評論而非報道,在寫法上局限了新聞述評既述又評的優(yōu)勢,因而在地位上也不如“偏評論”類應用率高。
然而,較之“報道+評論”型,“偏評論”類新聞述評亦非“主流”,原因在于其雖也注重夾敘夾議,但敘和議的地位并不平等,敘是作為議的論據(jù)身份存在的,缺乏對新聞事件的完整綜述,更缺乏對背景材料等的使用與鋪陳。除此之外,此時 《新華日報》“國際述評”等“‘述’與‘評’各占一半”[8]的述評名專欄的相繼出現(xiàn)也從客觀上縮減了“偏評論”類新聞述評的應用空間。
“報道+評論”型是百年新聞述評的“主流”樣態(tài),是新聞述評所遇到的第一種類型和民國史上的最后一種類型,亦是當下新聞述評寫法的根源,其率先以“寄居”的形式出現(xiàn)于《新青年》的紀事欄目——《國內(nèi)/外大事記》欄中,不僅在架構(gòu)上邊敘邊議、敘議結(jié)合,且在功能上涵蓋新聞報道與新聞評論,如《國會開幕》(《新青年》,1916年第1期)一文,不僅圍繞國會開幕進行了新聞的綜述,又圍繞給予此事以“嗚呼,民氣之消沉亦云矣”等的議論。然因新聞述評在當時并未能引起新聞界廣泛關(guān)注,“報道+評論”型也不為人所熟知。直至1918年的《每周評論》,新聞述評雖以專欄的形式打響了名號,但在寫法上卻就此分化,相繼出現(xiàn)了“報道”型與“評論”型。
較之之前的“報道+評論”型,此時的新聞述評在文本架構(gòu)與功能上均呈現(xiàn)出了一定的變異。首先是在文本架構(gòu)上增加了“敘”的比例但未削減“議”的重要度,具體表現(xiàn)即用盡可能全面的“述”來服務“評”,力求“評”得有力度、有依據(jù),《內(nèi)戰(zhàn)擴大中的中國經(jīng)濟》一文(《華商報》,1946-07-29)即是如此。其次是在文本功能上突出了預測功能,正如《英國貿(mào)易代表團來華》中所提及的“當時我們曾指出這兩個希望是很難實現(xiàn)的,現(xiàn)在證交開拍已滿一周,事實證明我們的預言,并沒有多大錯誤”。[9]
至此,新聞述評已演化為一種以“夾敘夾議但議在議論”為手法,兼融新聞報道與新聞評論之長的,且“敘”與“議”互為服務的,能表達豐富情感的附帶預測功能的文體類型。
從“類分”到“穩(wěn)定”,新聞述評走過了從“五四”到“抗戰(zhàn)”長達20多年的混沌,但終確立了中國新聞述評文體的基調(diào),即“夾敘夾議”和“融報道與評論之長”。這一歷史過程彰顯并回答了一個問題,即新聞述評的新聞報道說與新聞評論說均只是過程,或曰文體雜糅說這根主桿上的旁逸斜出。那么,存在了20多年的“報道”型與“評論”型為什么會退出歷史舞臺,“報道+評論”型為什么會“主流”化并最終成為當下新聞述評的代表樣態(tài)呢?
民國報刊新聞述評的生產(chǎn)牽涉環(huán)節(jié)有三:一是報刊性質(zhì),二是制作群體,三是制作方式。其中,就報刊性質(zhì)來看,新聞述評大都活躍于由政黨“注資”和“管理”的報刊,它們或由具備軍閥背景的銀行募集資金,或由官僚資本部分注資。
就制作群體看,新聞述評的寫作者有三種情況:一是編輯,如20世紀40年代的《解放日報》里,上至社長總編、下至一般編輯都參與了資料的收集工作。二是主筆,如《立報》總主筆劉思慕,不但自己書寫了大量戰(zhàn)局述評,且邀請了大量諸如羊棗、張鐵生等國際評論專家進行新聞述評的寫作。三是署名為記者的全體同仁,如《每周評論》的述評文章即屬此類。
就制作方式看,新聞述評的寫作屬“二次制作”,其擅長的是把各報紙、通訊社得到的材料加以綜合基礎(chǔ)上的制作,與西方解釋性報道的“一次創(chuàng)作”截然不同,前者側(cè)重的是“加工”,后者側(cè)重的才是“報道”。
對于西方解釋性報道而言,其之所以能“議在說明”,一方面是其報刊的商營屬性與大眾特質(zhì),另一方面是其制作者的一線記者身份與制作方式的“一次”屬性。而對于中國近代政論文章而言,其之所以能“重在議論”,一方面是其報刊工具性使然,另一方面也是其不需“詳盡報道新近發(fā)生的事實”,故不需進行大量相關(guān)新聞事實的搜集。因此,民國報刊新聞述評生產(chǎn)流程的獨特性才是決定偏報道類與偏評論類“非主流”化的主要原因所在。
“任何一種文體都有自身的生態(tài)系統(tǒng),只有了解其孕育生長所需要的土壤、空氣、營養(yǎng),才能真正明了它們何以會長成這般模樣,也才能理解它們衰落、凋亡或變異的原因”。[10]對于新聞述評而言,“報道+評論”型是其在與包括新聞報道、新聞評論等文體的交流對話過程中歷時性的形成的共時性規(guī)范,是近代以后中華民族危亡意識的驅(qū)使,而其他文體類型的出現(xiàn)則可分別解釋為“報道”類、“偏報道”類與新聞報道,“評論”類、“偏評論”類與新聞評論進行文體交流時產(chǎn)生的傾左或傾右的人為偏差。
新聞述評由“報道+評論”型而始,又以此為終,且在37年間以其為主流,故稱“報道+評論”型是新聞述評的適當語體,而稱諸如“報道”“評論”型等為時人對新聞述評語體的自由活用與創(chuàng)作。同時,文體是人類文化的現(xiàn)實成果,在人的活動和各種文化關(guān)系中生成,故文體的底層內(nèi)涵便是文體生成中人的活動賦予的人學意義。具體到新聞述評文體,其文體類型的生成便是各種文化關(guān)系中人的活動的產(chǎn)物,正如在國民黨新聞統(tǒng)治夾縫中生存的《國聞周報》在10年間所刊登的新聞述評均只“述”不“評”,成為“報道”型的典型案例。
在新聞生產(chǎn)流程與新聞文體生態(tài)的作用下,新聞述評“報道”型與“評論”型的退場已成必然之勢。因此,在新中國成立后的近70年時間里,這兩種類型的新聞述評雖有過端倪,但也不過是偶然事件。當此,正值中國新聞述評走出國門的機遇期,無論是業(yè)界還是學界均須以史為鑒,了解新聞述評、正視新聞述評,并以“夾敘夾議”和“融報道與評論之長”的基調(diào)去寫作新聞述評,其方能乘著走出去戰(zhàn)略的東風真正為世人所熟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