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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玲與胡也頻、馮雪峰、沈從文

2017-07-12 19:03李美皆
作品 2017年5期
關鍵詞:馮雪峰丁玲沈從文

李美皆

女,1969年生,山東濰坊人,現(xiàn)供職于北京空軍指揮學院。文學博士,評論家,作家。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第十屆江蘇省青聯(lián)常委,中國當代文學研究會理事,江蘇省第四期333高層次人才培養(yǎng)工程培養(yǎng)對象。主要從事中國現(xiàn)當代作家作品研究及文化現(xiàn)象分析、女性文學和軍旅文學研究。近幾年開始散文、隨筆和小說寫作。著有評論集《容易被攪渾的是我們的心》、散文隨筆集《說吧,女人》 《愛你備受摧殘的容顏》等六部。主持國家社科基金課題兩項。曾獲莊重文文學獎、冰心散文獎、總參二部專業(yè)技術重大貢獻獎、全軍優(yōu)秀文藝作品獎、中國文聯(lián)文藝評論獎《文學自由談》30年重要作者獎等。

丁玲離開上海這個傷心之地來到北京時,雖未戀愛過,卻已曾經(jīng)滄海。

1924年下半年,丁玲在一所私人美術學校學習素描,一起學畫的左恭與胡也頻同住在一個公寓里,左恭又與丁玲的好友曹孟君在戀愛,丁玲和胡也頻后來自然就認識了。胡也頻是窮苦出身,當過學徒,愛好文學,漂在北京為《京報》編輯副刊,沈從文的第一篇作品就發(fā)表在這個副刊上,他們因此成為好友。

胡也頻對丁玲產(chǎn)生了好感,開始追求她??墒嵌×岽藭r根本沒有戀愛的心情。而且曾經(jīng)滄海的她也不可能把胡也頻這個毛頭小伙子放在眼里。丁玲晚年對駱賓基說:“我到北京是為了念書?!搅吮本也幌胝剳賽?,那時候我沒有戀愛的想法,說老實話,我要想戀愛我就和瞿秋白好了,我那時候年輕得很,沒有戀愛那個感情的需要?!毙母邭獍恋亩×岬囊馑己苊黠@:我連瞿秋白都沒有戀愛,會跟你戀愛?!當然,她跟瞿秋白的確切情況不是沒有戀愛,而是沒有戀愛成。

沈從文在《記丁玲》中寫:“王女士與瞿××同居后,丁玲女士似乎也與瞿××的一個兄弟,有過一度較親切的友誼。”瞿××是指瞿秋白,他的弟弟指瞿云白。蔣祖林在《丁玲傳》中寫,他曾在丁玲晚年問過有沒有這事,丁玲不加思索否認,而且覺得可笑,她說,“我那時自視很高,怎么會看上瞿云白。他那時只是個替瞿秋白管家的角色,并沒有多少趣味。”是的,瞿秋白既為王劍虹得到,丁玲要找也得找個不輸給瞿秋白的,否則豈能甘心?如果她跟瞿云白好了,也許符合瞿秋白和王劍虹的愿望,但她自己豈不屈尊?有得不到正品只能揀次品的感覺。有瞿秋白作參照,無論瞿云白還是胡也頻,顯然都難入她的法眼。

還有,胡也頻太年輕太單純了,而丁玲經(jīng)歷了與瞿王的這一段,已然是一個欲言又止的有故事的人了,正如沈從文在《記丁玲》中所寫:“她似乎想忘掉一些不必記憶的印象,故談及時常常中途而止?!?丁玲1937年對海倫·斯諾(筆名尼姆·威爾斯)說二人“像姐弟一般”。胡也頻比丁玲長一歲,這個“姐弟”,不是物理年齡關系,而是心理年齡關系。

丁玲并未進入戀愛狀態(tài),但胡也頻卻不能自拔了。丁玲暑假回了老家,胡也頻忽然找來了?!拔遗c母親同去開門。我們都不得不詫異地注視著站在門外的那個穿著月白長衫的少年。我母親詫異這是從哪里來的訪問者,我也詫異這個我在北京剛剛只見過兩三次面的、萍水相逢、印象不深的人,為什么遠道來訪。但使我們更詫異的是這個少年竟是孑然一身,除一套換洗褲褂外便什么也沒有,而且連他坐來的人力車錢也是我們代付的?!?/p>

此時的丁玲從北京無功而返,仍然是憂傷迷茫的,即便與胡也頻似是而非的戀愛也不能使她解脫出來。胡也頻卻“一天到晚,似乎充滿了幸福的感覺,無所要求,心滿意足,像占滿了整個世界一樣快樂”。

丁玲本是生米,胡也頻卻像熟飯,拌到一起,連帶著她也夾生了。暑假過完,他們回到北京?!拔夷菚r的確對戀愛毫無準備,也不愿用戀愛或結婚來羈絆我,我是一個要自由的人,但那時為環(huán)境所拘,只得和胡也頻作伴回北平。本擬到北平后即分手,但卻遭到友人誤解和異議,我一生氣,就說同居就同居吧……”(丁玲1985年3月1日致白浜裕美信)丁玲的叛逆在跟胡也頻同居的問題上也體現(xiàn)出來。她跟胡也頻的同居,某種程度上是賭氣的結果。

丁玲雖然說自己沒有戀愛的需要?!暗俏倚枰笥?,需要一兩個人一塊奮斗。”可是,她的朋友1925年都離開北京到南邊去了,信也不通了。丁玲沒有獨自生活過,她跟胡也頻住在一起成了勢所必然。他們曾租住在西山碧云寺附近的村子里,靠丁玲母親每月寄來的20元錢度日。那時的結婚并不嚴格,同居和結婚沒有太大差別,丁玲幾十年后給青年作家講話時說:“什么思想解放?我們那個時候,誰和誰好,搬到一起住就是,哪里像現(xiàn)在這樣麻煩?!庇腥私庾x為個性解放或性解放,實際上不純是,她年輕時候的客觀情況就是這樣。她和胡也頻是如此,到后來與馮達也是如此。

沈從文寫到去看這兩人的情形:見到那個黑黑的圓臉,仍然同半年前在北京城所見到的一樣,睜著眼睛望人。這人眼睛雖大,卻有新婦模樣靦腆的光輝。我望到是那么兩個人,又望到只是一個床,心里想:這倒是新鮮事情,就笑著坐到房中那唯一的一張?zhí)僖紊狭?。(沈從文《記胡也頻》)沈從文想些什么,自然是很明白的。但丁玲和胡也頻其實連同居的涵義都不完全,就是兩個小孩子過家家——“那時我們真太小,我們像一切小孩般好像用愛情做游戲。”沈從文以喜愛的筆調(diào)記敘過他們的“過家家”,雖窮,但有興味,年輕的熱情是生活最好的提味劑。

丁玲對胡也頻并不那么認可:“由于我的出身、教育、生活經(jīng)歷,看得出我們的思想、性格、感情都不一樣?!彼麄儺敃r最大的相同之處,就在于都很孩子氣,這是一種近乎兩小無猜的關系。他能夠打動和熔化她的,就是熱情與單純——這年輕的特性。“他的勇猛、熱烈、執(zhí)拗、樂觀和窮困都驚異了我,雖說我還覺得他有些簡單,有些蒙昧,有些稚嫩,但卻是少有的‘人’,有著最完美的品質(zhì)的人。他還是一塊毫未經(jīng)過雕琢的璞玉,比起那些光滑的燒料玻璃珠子,不知高到什么地方去了?!保ā兑粋€真實人的一生——記胡也頻》,1950年11月)

丁玲1937年對海倫·斯諾說:

我想隨時離開胡也頻,但他希望我們的關系會變得親密些。有時我們快樂,有時不快樂——我們沒有錢的時候,卻帶了兩塊餅,跑到山里去在太陽和露天里過這一天。也頻對于我們的將來非常悲觀,但他非常愛我。他全部的時間都被兩件事占去——寫詩和戀愛。我要從戀愛脫逃,但不知道怎樣個逃法。

冬天來時,我們離開西山,回到城里。我試著想離開胡也頻,但是做不到。我并非不喜歡他,但怕他太過愛我。

“我雖然跟胡也頻兩個人住在一塊,但寂寞得很,所以才寫小說。” 相伴,解決的只是孤單,卻解決不了寂寞。胡也頻并不能滿足她的精神和情感需求,她內(nèi)心有一塊地方,是他始終進不去的,所以她才訴諸小說。

在這份愛里,她是被動的,不必付出,只要接受就行了。甚至,連親密關系的義務她都不必盡到:“我們很能互相理解,和體貼,卻實在沒有發(fā)生夫妻關系。我那時就是那樣認識的。我們彼此沒有義務,完全可以自由?!保ǘ×?985年3月1日致白浜裕美信)丁玲晚年對駱賓基也說:“胡也頻熱情得很,他就是這樣想:我也不要你愛我,只要允許我對你好就行了。我那時就一個人,就跟胡也頻兩個人住在一塊。這些話我不愿意講,人家不相信,我們兩個沒發(fā)生關系,我們兩個說了:你要有了愛人你就走,我要有了愛人我就走,真是解放派呀。” 丁玲所說的“發(fā)生夫妻關系”“發(fā)生關系”,當然是指發(fā)生性關系。

所以,他們實際上連通常所謂“同居”都算不上,就是同住的戀人而已。

丁玲對駱賓基說:也頻這個人真是純潔得很,這樣純潔的人只有一個朱謙之,五四時代的,他沒有和他老婆發(fā)生關系,他老婆是二九年(筆者注:實際上是1928年)死的,二四年同居的,五年沒有發(fā)生關系。

朱謙之和楊沒累敬慕的是“梅妻鶴子”的宋代詩人林逋,“覺得如林和靖那樣才是最富于情而淡于欲的人”。朱謙之說:“我和沒累的‘純潔的愛’(pure love),我倆對于戀愛所抱的見解,有非常的信念,我們?yōu)橹覀z的‘愛’的長生,自始至終避免那戀愛的墳墓——性欲的婚媾,在幾年中傾心陶醉,同宿同飛,說不出難以形容的熱愛,而仍無礙于純潔的愛?!保S夏年編《朱謙之選集》,吉林人民出版社2005年5月版)

楊沒累對丁玲影響很深,她是丁玲創(chuàng)造“莎菲”的原型之一。楊沒累信奉“唯愛哲學”,只與丈夫朱謙之發(fā)生精神戀愛。朱謙之則說,沒累不愿意的事,我就不做。丁玲和胡也頻的同居早期復制了楊沒累和朱謙之的模式。當時丁玲還不了解楊朱二人的無性婚姻,但可能已經(jīng)受到楊沒累唯愛哲學的影響,不約而同地做出了相同的選擇。后來,當朱謙之告訴丁玲他與楊沒累同居五年沒有發(fā)生關系時,丁玲表示,“也許旁人不相信他這話,可是我是相信的,還認為很平常。因為那個時代的女性太講究精神戀愛了。對愛情太理想。” 丁玲晚年告訴駱賓基她和胡也頻早期的無性同居時,也說:人家都不相信,現(xiàn)在的年輕人不相信呀,有這樣的事?你是烏托邦,凈講些神話!駱賓基同樣表示:“我是理解的,過去育才學校培養(yǎng)的學生也是那樣的,男女都在一個房間,但是沒有發(fā)生什么事情,根本沒有想過,覺得做那樣的事情是卑鄙的?!边@就是五四一代的觀念之一種:性是不純潔的。

不過,他們的唯愛哲學的“純潔”并非完全排斥身體的親昵。丁玲在《莎菲女士的日記》中寫的毓芳和云霖:宇宙間竟會生出這樣一對人來,為怕生小孩,便不肯住在一起,我猜想他們連自己也不敢斷定:當兩人抱在一床時是不會另外干出些別的事來,所以只好預先防范,不給那肉體接觸的機會。至于那單獨在一房時的擁抱和親嘴,是不會發(fā)生危險,所以悄悄表演幾次,便不在禁止之列。我忍不住嘲笑他們了,這禁欲主義者!為什么會不需要擁抱那愛人的裸露的身體?為什么要壓制住這愛的表現(xiàn)?為什么在兩人還沒睡在一個被窩里以前,會想到那些不相干足以擔心的事?我不相信戀愛是如此的理智,如此的科學!

丁玲寫作《莎菲女士的日記》時還不知道楊朱的禁欲婚姻,卻已寫到這樣的情形,可見,這是她當時朋友圈里并不罕見的觀念。毓芳和云霖,也許是她朋友之間的情形,也許是她與胡也頻之間的情形。丁玲1985年說,“當時年輕的女子和男子戀愛,不發(fā)生關系,想保持精神上的獨立,這是當時比較有理想、有追求的一些女性的特點;當然她們中也有一些從一而終的思想”。不發(fā)生完全的性關系,但不排斥擁抱接吻,這是他們的尺度。因為,性關系在他們看來是低下淫褻的,既不浪漫,又不美麗;而擁抱和親吻是溫柔純潔甚至崇高的親密,屬于精神戀愛許可的范圍。將性視為對愛情的褻瀆,將性關系與精神獨立對立起來,一旦有了性關系就要從一而終,可見,他們的性心理尚未解放。

施蟄存在《丁玲的“傲氣”》中回憶上海大學時的丁玲:她第一是有“女大學生的傲氣”,因為那時上海還沒有幾所男女兼收的大學;另外的“傲氣”,是“意識形態(tài)上的傲氣,她自負是一個徹底解放了的女青年”。然而,這個充滿意識形態(tài)上的傲氣的女青年,在性方面卻并不那么解放。

丁玲其實是矛盾的:一面禁欲,一面嘲笑禁欲;一面膽小矜持著,一面狂野熱烈著。這種矛盾在莎菲對凌吉士的態(tài)度上也體現(xiàn)出來:

這種兩性間的大膽,我想只要不厭煩那人,會象把肉體融化了的感到快樂無疑。但我為什么要給人一些嚴厲,一些端莊呢?

當他單獨在我面前時,我覷著那臉龐,聆著那音樂般的聲音,心便在忍受那感情的鞭打!為什么不撲過去吻他的嘴唇,他的眉梢,他的……無論什么地方?真的,有時話都到口邊了:“我的王!準許我親一下吧!”但又受理智,不,我就從沒有過理智,是受另一種自尊的情感所裁制而又咽住了。

唉!無論他的思想怎樣壞,他使我如此癲狂的動情,是曾有過而無疑,那我為什么不承認我是愛上了他咧?并且,我敢斷定,假使他能把我緊緊的擁抱著,讓我吻遍他全身,然后他把我丟下海去,丟下火去,我都會快樂地閉著眼等待那可以永久保藏我那愛情的死的來到。

我應該怎樣來解釋呢?一個完全癲狂于男人儀表上的女人的心理!自然我不會愛他,這不會愛,很容易說明,就是在他豐儀的里面是躲著一個何等卑丑的靈魂!可是我又傾慕他,思念他,甚至于沒有他,我就失掉一切生活意義了;并且我常常想,假使有那末一日,我和他的嘴唇合攏來,密密的,那我的身體就從這心的狂笑中瓦解去,也愿意。其實,單單能獲得騎士般的那人兒的溫柔的一撫摩,隨便他的手尖觸到我身上的任何部分,因此就犧牲一切,我也肯。

丁玲一面與胡也頻禁欲,一面想象出凌吉士這樣的性誘惑者,想象出“兩性間的大膽”“肉體融化了的感到快樂”“癲狂的動情”“完全癲狂于男人儀表上的女人的心理”。單看《莎菲女士的日記》,難以想象寫出這樣狂野大膽的情欲的丁玲,現(xiàn)實中卻在禁欲著。這女性心理的成熟,除了經(jīng)歷,可能也是受《包法利夫人》影響的情欲虛構,沈從文說那是她當時最為熟稔和迷戀的一本書。

莎菲之“拯救我自己被一種色的誘惑而墮落”,與丁玲的抵制情欲是一致的,她和胡也頻之間的愛與欲、精神與肉體是不一致的。也許,她與胡也頻愛與精神的契合度,還達不到欲與肉體跟進的程度;也許,她內(nèi)心有狂魔,但這狂魔尚不能為胡也頻呼之欲出。

丁玲見證了瞿秋白和王劍虹的新婚,肯定是知曉男女之事的,《莎菲女士的日記》中的性敏感,也足以說明她的性覺醒。比如:

我每夜看到他絲毫得不著高興地出去,心里總覺得有點歉仄,我只好在他穿大氅的當兒向他說:“原諒我吧,我有?。 彼麜e了我的意思,以為我同他客氣。

“病有什么要緊呢,我是不怕傳染的。”后來我仔細一想,也許這話含得有別的意思,我真不敢斷定人的所作所為象可以想象出來的那樣單純。

這段文字中,莎菲能由“傳染”聯(lián)想到親密關系,甚至體液,說明丁玲性心理方面已經(jīng)成熟。

胡也頻可能真是超越情欲的純潔,所以丁玲說他“純潔得很”,但她沒說自己是不是“純潔”。沈從文則認為胡也頻對男女之事依然懵懂未開蒙。那個年代的“純潔”,可能是因為來自外界的性啟蒙太少了。在我們這個時代,性信息鋪天蓋地,很難如此“純潔”了。但是,在古代人也早熟,《紅樓夢》里的女孩子都是十幾歲就曉事,李香君與侯方域一見鐘情暗許終生時也才十五六歲??梢?,那種“純潔”還是跟五四一代人的觀念有關。不過,胡也頻并非唯愛哲學的信奉者,他只是受丁玲觀念的影響,在二人的關系中,丁玲是主導者,他只是尊重她的意愿。

也許從同居開始,他們才真正進入戀愛狀態(tài)。他們的戀愛之所以能夠保持“純粹”、與性無關,原因有三:一,她對胡也頻傾心的程度不夠;二、當時新女性的流行思想是柏拉圖之愛,如駱賓基所言,以楊沒累為例;三,她外出求學時母親有囑:“守身如玉”。

丁玲晚年對駱賓基說,“以前我不愿意嘛,我要保持我自己的自由嘛,我覺得要是和你發(fā)生關系,那就好像定了?!笨梢姡€沒有決心與胡也頻“定”。在丁玲當時的觀念中,性關系就是一道坎兒,一個標志:只要沒有性關系,就不是夫妻,就是自由的,彼此沒有忠貞的義務;不言而喻,只要有了性關系,那就是“定了”,就要從一而終。她是以性來界定婚姻的,注重的是性與婚姻的統(tǒng)一,而非性與愛的統(tǒng)一。丁玲在當時并非多么解放,甚至可以說保守和傳統(tǒng),現(xiàn)代的女性觀念尚未確立起來。這種如中世紀修女一般的近乎潔癖的性觀念,也是那一代新女性的“水月鏡花”的女性主義。當然,存有這種靈肉分離的單薄脆弱的“兩性解放”意識的,不惟女性,男性亦然,如駱賓基所言,當時育才學校培養(yǎng)的男女學生都認為“做那樣的事情是卑鄙的”。丁玲的同學楊沒累則把這種“純潔的愛”的非常信念推到了幾年的婚姻實踐中去,她和朱謙之為著“‘愛’的長生”“自始至終避免那戀愛的墳墓——性欲的婚媾,在幾年中傾心陶醉,同宿同飛,說不出難以形容的熱愛,而仍無礙于純潔的愛?!彼麄冋J為,無性的愛是純潔的愛;那么,不言而喻,性就是不純潔的了。他們崇敬“梅妻鶴子”的宋代詩人林逋那樣的“富于情而淡于欲的人”,情與欲,在他們是對立的。尊重愛,因而菲薄性,把性視為純愛的妨礙因素,是部分五四青年的畸形性愛觀。中國的新文化運動并沒有帶來人文主義的全面蘇醒。

丁玲青春時期的苦悶與憤懣,都凝結在《莎菲女士的日記》中了,那是她青春期情緒的集結性折射,是大我與小我的苦悶、時代與青春的苦悶的疊加。丁玲在紀念胡也頻的《一個真實人的一生》中寫:“形式上我很平安,不大講話,或者只像一個熱情詩人的愛人或妻子,但我精神上苦痛極了!除了小說我找不到一個朋友,于是我寫小說了,我的小說就不得不充滿了對社會的卑視和個人的孤獨的靈魂的倔強。”但是《莎菲女士日記》中最觸目驚心的,卻是女性自我意識的覺醒,尤其是以女性為主體的性意識的覺醒。在1920年代,歐美都還是老派守舊的,離1960年代的性解放運動尚遠,好萊塢電影里還沒有出現(xiàn)吻戲,中國女作家丁玲卻開始寫起以男性為獵物的“色誘”來了,而且寫得生猛任性,毫不隱晦。在中國新文人尚未完成舊道德的蟬蛻之時,丁玲身為年輕女性卻以毫不含糊的姿態(tài)亮相于男性都不敢輕易涉足的性意識領域,這份先鋒與前衛(wèi),不能不令人側目。但是,丁玲讓莎菲的性止步于心理層面,幾未付諸行動。這反映了丁玲本人當時的心態(tài)和狀態(tài)。丁玲雖然深諳莎菲的性心理,但她的著眼點并非性,她只是要不顧一切地反叛,發(fā)出苦悶的吶喊。而以女性的性心理這個禁區(qū)切入,更能夠表達她的反叛意識,更能夠表達隱秘而尖銳的女性心理,更能夠寫出女性的個體性。所以,她那樣寫了。她那樣寫,也許是出于一種任性。而正是這種任性,成就了她文學的個性。

1980年代,丁玲在一次答問中說:說莎菲是追求性愛,我覺得可笑得很,我恰恰是說莎菲不要性愛。她還反駁了把她視為莎菲的說法:我寫這篇文章的時候與胡也頻生活了兩年,我不需要男性,我不需要朋友,這我都有了。我是寫那個時代,有那么一種人……1980年代她還對兒子說:“說莎菲是追求性愛,那是沒有讀懂這篇文章?!碑斎唬雮€世紀后的說法,未必能夠完全代表寫作時的想法。

春秋戰(zhàn)國時期吳國的季札指出了中國人在人性觀察方面的不足:大凡中國之君子,明于禮義而陋于知人心。在中國人還不習慣討論隱秘心靈的時候,丁玲率先徹底地坦白了自我,單這一點,就有革命性意義。須知,新文化運動伊始,胡適的“兩只花蝴蝶”,現(xiàn)在看如兒歌一般,都能夠載入文學史的。1920年代,中國小說也剛剛擺脫情節(jié)小說的模式而步入性格小說階段,丁玲的《莎菲女士的日記》就寫出了如此成熟的心理小說,這不能不令人震驚?!爱敃r的意義”即是“文學史的意義”,何況,《莎菲女士的日記》不單具有開創(chuàng)性,其高度和成熟度也是經(jīng)得起時間檢驗的。由此看,1980年代以后的中國女作家在丁玲面前,并無甚高明和高傲之處。

現(xiàn)在的人看《莎菲女士的日記》,也有一種偏差,把“解放”夸大了,以為那是一篇關于“女性之性”的小說,進而把小說的性載體符號移植到丁玲身上,視丁玲為性載體符號。那真是誤讀了丁玲。當時的丁玲還處于一種即便同居也要禁欲的狀態(tài)呢。那些想當然地理解丁玲的、自以為了解丁玲的,絕對想不到她比你想象的還要匪夷所思。所以,你沒有資格鄙視她,即便她把女性紛亂的隱情向世界袒露,她也是干凈的、單純的。

對于丁玲的議論,從她年輕到老,再到死后,其實都沒變過。她自己在《不算情書》中對著馮雪峰清楚地說過:好些人都說我。我知道有許多人背地里把我作談話的資料的時候是這樣批評,他們是不會有好的批評的,他們總以為丁玲是一個浪漫(這完全是罵的意思)的人,以為是好用感情(與熱情不同)的人,是一個把男女關系看做有趣和隨便(是撤爛污意思)的人,然而我自己知道,從我的心上,在過去的歷史中,我真正地只追過一個男人,只有這個男人燃燒過我的心……

因為丁玲被如此符號化,所以,她晚年看到《記胡也頻》《記丁玲》時,對沈從文把她寫成一個為“肉體與情魔”所俘虜?shù)呐朔浅7锤校J為這是一個誤導,為她的被歪曲提供了依據(jù)。

沈從文在《記丁玲》中分析丁玲與胡也頻初識時的感傷乖戾,除了遭際之外,還歸因于:在實際上,則另外一件事必更有關系,便是她的年歲已經(jīng)需要一張男性的嘴唇同兩條臂膀了?!贿^朋友們同她自己,雖明白這分感情由于生活不滿而起,卻不明白倘若來了那么一個男子,這生活即刻就可以使她十分快樂?!驈奈膶τ谝粋€異性這么容易揣測到性苦悶上去,這說明什么呢?說明他自己的微妙和復雜心理吧?他看她帶著性的眼光,就說明他對她不排除性心理。

順著自己的邏輯,沈從文寫到丁胡同居之后他再見到丁玲:中秋那天我在他們香山小屋里看到她時,臉上還有新婦靦腆的光輝,神氣之間安靜了些也溫柔了些。問她還喝不喝酒?她只微笑。問她還到蘆葦里去讀詩沒有呢?也仍然只有微笑。我心里就想說:“你從前不像個女子,只是不會有個男子在你身邊,有了男子到你身邊,你就同平常女子一樣了?!保ā队浂×帷罚┌瓷驈奈牡倪壿嫞@時候的新婦丁玲,已經(jīng)解決了性苦悶,所以安靜溫柔。可是,沈從文寫此文時已經(jīng)知道,丁胡此時根本沒有“發(fā)生關系”,他卻依然這么寫,所以,這反映的只是他自己心理的真相。沈從文在《記胡也頻》中也寫道:第二次望到床,我說,“這是新鮮事情!”沈從文的注意力那么容易引到“床”上去,即便胡也頻告訴他沒什么“新鮮事情”,他還是不能移開。沈從文一廂情愿地順著自己的邏輯,先來設定丁玲的性苦悶,再來留意性苦悶的解決,總之是不脫性的眼光??墒?,如果丁玲的苦悶真是因為他所理解的“花癡”,丁胡此時就不會是有愛無性的狀況了。沈從文的這種狎昵的趣味,確實曖昧發(fā)粘,令人不爽。無怪乎丁玲晚年在此段文字后批注:沈從文常常把嚴肅的東西,按他的趣味去丑化。我很不喜歡他的這種風格。在他的眼睛里,總是趣味。沈從文《記丁玲》的相關內(nèi)容還有:她雖然同這個海軍學生住在一處。海軍學生能供給她的只是一個年青人的身體,卻不能在此外還給她什么好處。丁玲直接批注:混蛋! ——不怪丁玲怒不可遏,怪只怪沈從文那時已經(jīng)知道這“年青人的身體”并沒怎樣,卻還寫得這么曖昧。

后來,丁玲在《不算情書》中剖析自己的感情:

易加說我的那句話有一部分理由,別人愛我,我不會怎樣的。蓬子說我冷酷,也是對的。我真的從不尊視別人的感情。我們過去的有許多事我們不必說它,我們只說我和也頻的關系。我不否認,我是愛他的。不過我們開始,那時我們真太小,我們像一切小孩般好像用愛情做游戲,我們造作出一些苦惱,我們非常高興地就玩在一起了。我們什么也不怕,也不想,我們?nèi)绽餇恐忠粔K玩,夜里抱著一塊睡,我們常常在笑里,我們另外有一個天地。我們不想到一切俗事,我們真像是神話中的孩子們過了一陣。到后來,大半年過去了,我們才慢慢地落實到實際上來,才看出我們是一個男人和一個女人,是被一般人認為夫妻關系的;當然我們好笑這些,不過我們卻更相愛了,一直到后來看到你。使我不能離開他的,也是因為過去我們純潔無疵的天真;一直到后來,使我同你絕斷,寧肯讓我只有我一個人知道;我是把苦痛秘密在心頭,也是因為我們過去純潔無疵的天真,和也頻逐漸對于我的熱愛——可怕的男性的熱愛??傊髞聿槐囟嗾f它,雖說我自己也是一天一天對他好起來,總之,我和他相愛得太自然太容易了,我沒有不安過,我沒有幻想過,我沒有苦痛過。然而對于你,真正是追求,真有過寧肯失去一切而只要聽到你一句話,就是說“我愛你”!

這個“你”,就是馮雪峰。

雖有胡也頻、卻仍然苦悶著的丁玲,必然期許另外一位異性的到來。馮雪峰出現(xiàn)了。那是1927年冬天, 她和胡也頻“同居”兩年之后。

那時候,丁玲已經(jīng)在《小說月報》頭條位置發(fā)表了第一篇小說《夢珂》,《莎菲女士的日記》也寫好寄走了。《夢珂》發(fā)表使她有了一筆稿費,她想利用這筆錢去日本留學,馮雪峰就經(jīng)人介紹來教她學習日語。馮雪峰和胡也頻都是1903年生人,長丁玲一歲。但是,如果說丁玲對胡也頻的心理年齡關系像“姐弟”,馮雪峰對丁玲的心理年齡關系則完全像“兄妹”,馮雪峰對胡也頻的心理年齡關系也像“兄弟”。

丁玲說馮雪峰:他生得很丑,比胡也頻還要窮。馮雪峰吸引丁玲的地方,除了他的內(nèi)在品質(zhì),還有他的身份:共產(chǎn)黨員。丁玲1983年12月19日與駱賓基談話時說,我一聽到他是共產(chǎn)黨員的時候,就有一種特別的感情,因為那時我在北京找不到一個共產(chǎn)黨員了,都走了,剩下來的我也不認識。我看到雪峰的時候,還沒有讀過他的詩,也沒有太多的了解,但是我知道共產(chǎn)黨員都是很好的人,原來我在上海的時候,瞿秋白、施存統(tǒng)他們都是共產(chǎn)黨員。因此,我就對馮雪峰很好,馮雪峰那時沒有想到我對他那么好的。

丁玲1985年3月1日致白浜裕美的信中也寫道:他是共產(chǎn)黨員。這是最重要的一點,我那時實在太寂寞了,思想上的寂寞。我很懷念在上海認識的一些黨員,懷念同他們在一起的生活,我失悔離開了他們。那時留在北京的文人都是一些遠離政治的作家,包括也頻在內(nèi),都不能給我思想上的滿足。這時我遇見一個黨員了。我便把他當一個老朋友,可以談心的老朋友那樣對待。我們很談得來……

丁玲這兩次的說法是一致的。因為他的共產(chǎn)黨員的身份而對他格外傾心,這一點可能連馮雪峰都意想不到。

“也頻能愛我,但他在政治上不能做我的向導。”(丁玲1984年4月15日致徐霞村信)“我比他(指胡也頻)革命些,跑到上海,作了李達和陳獨秀的學生,成了瞿秋白、施存統(tǒng)的朋友。他過去卻是同革命絕緣的。”(丁玲:《我與雪峰的交往》)丁玲竟如此在意這個革命者的身份!也許,向往革命是年輕人的本能,因為,革命與青春是同樣的激情,革命與光明、新世界、新生活是同源的。不知道后來胡也頻參加革命,與丁玲對革命者的這種特殊的好感有沒有關系?

雖然丁玲因為怕受束縛而沒有入黨,但對于共產(chǎn)黨員,她還是特別看重的,并以與他們交往為傲,尤其在非黨員面前。孫犁說,丁玲三十年代是使萬人空巷的,不僅因為她寫作,還因為她參加革命??梢?,在當時年輕人的心目中,革命,是一件很前衛(wèi)很新潮的事情,是一種值得驕傲的資本。藍蘋時代的江青第一次見到唐納,就驕傲地宣稱:我是革命黨人!

革命是離經(jīng)叛道的事情,能夠契合反叛的青年人的心理渴求。對于丁玲這樣一位時代女性,革命的先鋒姿態(tài)首先就富有吸引力,這也是她進一步身體力行走向革命實踐的前驅力之一。那時的丁玲,還是璞玉一般的女孩子,對于革命充滿著年輕人的性情所向。共產(chǎn)黨員是革命的化身,就算出于女孩子對于革命的虛榮心而愛慕一位共產(chǎn)黨員,都是可以理解的。何況,丁玲在成長歷程中已經(jīng)積淀了深厚的革命基礎。

在北京“遠離政治”的氛圍中,“唯我獨革”的傲氣和自我的苦悶寂寞使丁玲對馮雪峰一見傾心,引為同道和知己,這是很自然的。而對于馮雪峰的感情,反過來也會加深丁玲對于共產(chǎn)黨的感情。這兩方面是相輔相成的。丁玲“唯我獨革”的傲氣在解放初以及平反后的晚年依然存在。

一個男性革命者的身份對于丁玲的吸引力,跟瞿秋白留給她的情意結也不無關系。她的生活中終于出現(xiàn)了一個有望與瞿秋白比肩的人,終于有人填補瞿秋白留下的空白,而使她實現(xiàn)了與一個革命者相愛的愿望。她晚年說,那個時候,我一聽到是個共產(chǎn)黨員,就覺得不知道得到多少安慰!我還是同一個共產(chǎn)黨員做朋友了。(丁玲:《我與雪峰的交往》)丁玲似乎就在等待這么一個人的出現(xiàn)。

丁玲1983年對駱賓基的談話中說,“我看到雪峰的時候,還沒有讀過他的詩?!倍?937年對海倫·斯諾說到馮雪峰,強調(diào)的是他的文學才華對她的吸引:“在我們許多朋友之中我認為這一個特別有文學天才,我們一同談了許多話。在我一生之中,這是我第一次愛上的人?!边@兩種說法似乎有矛盾,容易給人造成前后不一的誤解,由此懷疑丁玲的真誠,或得出丁玲晚年看人看事越來越政治化的結論。實際上,這并不矛盾,剛剛認識馮雪峰的時候“還沒有讀過他的詩”,并不妨礙她在進一步的了解之后發(fā)現(xiàn)他的文學才華,對他的好感在政治的基礎上加深。

愛,是因為他是“這一個”。丁玲愛馮雪峰,愛的是他的整體,是不可拆開來分析的。馮雪峰對丁玲的吸引是多方面的,政治思想與文學才華都包含其中,并不構成抵牾。但她在談話中不一定每次都面面俱到。在1937年對海倫·斯諾的談話中她也說道,“他(指胡也頻)有許多朋友,……這些朋友大多我都不喜歡的,因為我覺得他們思想簡單,沒有趣味……”這與她1980年代的說法并不矛盾。

馮雪峰能引領丁玲,胡也頻卻不能,當時的胡也頻對政治毫無概念。馮雪峰對丁玲的引導既體現(xiàn)在文學、生活、做人方面,也體現(xiàn)在革命和道路選擇方面??v觀丁、馮終生的交往,可以說,馮雪峰是對丁玲影響最大的人。當然,她愿意接受他的影響,也是因為愛他,愛得越深,受影響越大。

1937年在延安,丁玲坦率地對海倫·斯諾說,“接著,我有了一次偉大的羅曼司:我從未同胡也頻結婚,雖然我們住在一起?!薄霸谖乙簧校@是我第一次愛上的人?!彝V箤懽鳎挥幸粋€念頭——聽這個人說‘我愛你’。我對胡也頻說,‘我必須離開你了?,F(xiàn)在我知道愛情是什么了,我愛上他了’……” 1983年12月19日對駱賓基說的也是:“但是在形式上,心理上,事實上,我和馮雪峰兩個人有一種感情,而這種感情是我和胡也頻沒有的。”

沈從文是這樣描寫馮雪峰的出現(xiàn)的:

自然的,這先生上課一禮拜后,兩人之間便皆明白了這種學習有了錯誤,她并不適宜于跟這個人學習日文,他卻業(yè)已起始跟她在學習愛情了。

最糟的事便是引起問題的女人,不只是個性情灑脫的湖南女子,同時還是個熟讀法國作品的新進女作家,她的年紀已經(jīng)有了二十四歲或二十五歲,對于(格雷泰·嘉寶)《肉體與情魔》的電影印象則正時常向友朋提到。來到面前的不是一個英雋挺拔騎士風度的青年,卻只是一個相貌平常,性格沉靜,有苦學生模樣的人物,這種人物的愛情,一方面見得“不足注意”,一方面也就見得“無害于事”。因此,倘若機會使這樣兩個人單獨在一處,男的用著老老實實的,也儼然就如一般人所謂鄉(xiāng)巴佬的神氣,來告給女的一切敬慕以及因此所感到的種種煩亂時,請想想,那個熟讀《人心》等書的女子,她將如平常自以為極其貞靜的婦人那樣,認這種事情為一種罪惡,嚴厲的申斥男子一番,還是懂事合理一點,想出一種辦法來鎮(zhèn)靜一下那顆鄉(xiāng)下人煩亂的心?并且她已明白她應當怎么辦合理一點,也許還稍稍帶了好奇意味,想更發(fā)現(xiàn)一點點分內(nèi)所許可她發(fā)現(xiàn)的東西……

沈從文的纏夾饒舌,真讓人不容易明白他想說什么,是說丁玲和馮雪峰的戀情,恰如讀多了法國作品的婦人與鄉(xiāng)巴佬的遇合嗎?那他至少是低估了馮雪峰。事實上,并非馮雪峰巴望丁玲的垂青,而是丁玲敬慕馮雪峰更多一些,但以沈從文對丁玲的復雜感受,可能是不愿意正視這一點吧?丁玲晚年批注:看把我寫成一個什么樣子,簡直是侮辱!完全是他的低級趣味的夢囈!

丁胡之間并無夫妻之實,丁玲認為自己依然擁有戀愛的自由。因此,馮雪峰雖然“后到”,但和“先來”的胡也頻擁有與丁玲戀愛的同等的權力??墒牵差l不允許,而且是那種幼稚莽撞沖動的不允許。

丁玲想多聽一些共產(chǎn)黨的事,有一點話想講,又不能跟胡也頻講,因為他不是共產(chǎn)黨員,沒有革命的生活,兩個人平常不講那些話。一天晚上馮雪峰走的時候,胡也頻在后面一點,丁玲走在前面一點,她就跟馮雪峰說,明天早晨在北海碰頭。第二天他們兩個人就到了北海,胡也頻還沒起床。丁玲那時在北京寂寞得很,她跟馮雪峰講了她的苦悶,然后兩個人就到中山公園的來今雨軒去吃飯,丁玲打電話回去,想找胡也頻來一起吃飯。電話是徐霞村接的,他說,可不能告訴胡也頻,他正在找你,正在發(fā)脾氣,你可不要馬上回來,待會等他氣消了,你再回來吧,現(xiàn)在他正在氣頭上,到處找你呢!等丁玲馮雪峰下午回來,胡也頻一下就撲向丁玲,不分青紅皂白,一頓拳頭打來。等胡也頻火氣消了,丁玲講了事情原委,說,你這樣沒道理,這多不好呀!今天就這樣一件事么,鬧成這個樣子干嘛,有什么了不起!后來又把馮雪峰請過來,事情才算平息了。

馮雪峰可能覺得太不堪,便離開了北京。固然,馮雪峰原本就打算去上海尋找黨組織,但為了丁玲,他已經(jīng)留在了北京,而在此時離開,顯然有走避的意思。1937年丁玲對海倫·斯諾說,是她讓馮離開,馮才離開的。但從馮后來的情感表現(xiàn)來看,即便她不讓他離開,他也會離開的。性情決定,在三人的格局中,馮雪峰的走避是一定的。

丁玲已經(jīng)離不開馮雪峰了,1931年的《不算情書》中,丁玲坦白:我想過,我想過(我在現(xiàn)在才不愿騙自己說出老實話)同你到上海去,我想過同你到日本去,我做過那樣的幻想。假使不是也頻我一定走了。假使你是另外的一副性格,像也頻那樣,你能夠更鼓勵我一點,說不定我也許走了。你為什么在那時不更愛我一點,為什么不想獲得我?

愛是一種感覺,尋求原因或許是愚蠢的,但有助于別人對于愛的雙方的理解。

值得敬重的成熟男性是特別強調(diào)道德感和男人臉面的,他們不會像胡也頻那樣勇往直前不顧一切地追求女性追求愛情。在戀愛的角逐中,如果感覺到自尊受損,他們往往寧愿舍棄愛情,帶著尊嚴退出。對于這樣的男人來說,尊嚴比愛情更重要,更值得維護。他們越是退避就越有尊嚴,女性就會因為愛他們的尊嚴而越發(fā)愛他們。悖謬因此產(chǎn)生。馮雪峰善于克制,包括對于愛情的克制。吸引丁玲的,很大程度上也許就是這種克制。他越是克制,她越是欲罷不能。他的克制增加了二人之間的情感張力。胡也頻的問題就在于黏得太緊密太輕易,使二人之間沒有縫隙和距離,因而缺乏張力。

馮雪峰來到上海后,從1928年2月10日出版的《小說月報》上讀到了《莎菲女士的日記》,立刻給丁玲寫來長信,講述他的讀后感,他說看了小說他哭了,他不是為“莎菲”而哭,也不是為丁玲而哭,他是為這個時代而哭!她晚年在《我與雪峰的交往》中說:“雖說小說感動了他,但他說這篇小說是要不得的,因為是帶著虛無主義傾向的。他以一個共產(chǎn)黨員,滿懷著對世界的光明的希望,他覺得‘莎菲’不是他理想中的人物。對這封信,我很不高興。因為人家都說好,他卻說不好;盡管他哭了,他還說不好!這一點我印象很深,而且牢牢的。經(jīng)常要想:是不是《莎菲》有不好的傾向?”在《悼雪峰》中,丁玲很識大體地說:“在一片贊揚聲中,在不少的完全同情的來信當中,讀到一個真正友人的忠告,我感到特別親切?!?/p>

他對她,雖然有批評,但更多的是肯定和看重。她對他,雖然有不滿,因為他打擊了她當時被追捧的傲嬌;但對他的意見卻是最在意的,終生如此。他對她的寫作才能評價極高,鼓勵她繼續(xù)寫。也許此時,馮因為丁的才華而加深了對她的愛?《莎菲女士的日記》引起極大反響,丁玲一舉成名,備受追捧,但是,有誰的追捧會比馮雪峰的肯定和看重更令她滿足呢?此后,馮雪峰就是她寫作的重要動力和方向。

收到馮雪峰長信的丁玲,迫不及待去了上海,此時距馮雪峰離開北京只有兩星期的時間。丁玲雖然說“我恨北京!我恨死了北京!我恨北京的文人、詩人”,卻并沒有離開,而此時走得果斷。她已經(jīng)有點不顧一切了。她對馮雪峰的愛并沒有隨著他的離去而減弱,反而更加強烈了。愛情的邏輯一定是這樣的。

1937年丁玲對海倫·斯諾說,兩星期后我追了去——胡也頻也追了來。馮離開北京是為了避開丁和胡,丁來到上海是為了追隨馮,胡則是為了追隨丁。愛情里面的連環(huán)追逐,有點像薩特的《禁閉》當中的情形。

丁玲在《不算情書》中不無幽怨地對馮雪峰說:你走了,我們在上海又遇著,我知道我的幻想只能成為一種幻想,我感到我不能離開也頻,我感到你沒有勇氣;不過我對你一點也沒有變。丁玲對海倫·斯諾說,我們一同在上海只過了兩天時間,我們?nèi)齻€決定一同到杭州那美麗的西湖去,這在我是一個非常復雜的局面。

從沈從文的《記胡也頻》《記丁玲》中可以知道,在上海的兩天,丁胡二人在沈從文的住所鬧得非常厲害。

《記胡也頻》寫得簡略:

那個時節(jié)在兩人之間,似乎為了另外一些屬于青年人不能少的“感情的散步”,各有了些小小任性處。

只看到有眼睛的不去注意那事的細微處,卻肆無忌諱的流淚,有口的也失了正當?shù)挠猛?,只是罵人賭咒,凡是青年男女在一塊時,使情侶成為冤家以后,用得著的那一份,這兩人差不多都使用了……

《記丁玲》寫得詳細:

兩人平時雖極親密,年青人的個性既強,意見或有小小沖突時,斗氣吵鬧,大凡青年愛侶不可免的一分任性處,自然也可以在兩人生活中存在。設遇一個作出“什么皆不需要”,一個作出“要走你即刻就走”的神氣,把局面完全弄僵時,我若在場總極力轉圓,希望他們各人節(jié)制自己一會兒,直到毫無辦法時,我就堵住房門,不讓那個要走的能走,也就是省得另外一個另一時節(jié)各處坐了汽車去找尋。同時我從他們一刻大吵大鬧一刻和好異常的生活上,且明白了少年夫妻自然最容易發(fā)生這些事情。我把這事情稱作“感情的散步”,就是感情離開固有生活的意思。

情形真糟,兩人還只住在我那兒一夜,第二早上就為了一點點小事鬧翻了……

我先前還不明白兩人爭吵的主題何在。后來才明白當真有了那么一個人,憑了一種稀奇的機會,居然把一種帶著鄉(xiāng)巴佬的樸質(zhì)有余技巧不足的愛情,穿插到了兩人生活中間。

從兩人問題上看來,我當時的意見,就只是希望海軍學生學得老成一點。只要他老成一點,這事情就容易處置了。

海軍學生在當時最缺少的就是理性,若我不見過他那次對于丁玲女士的行為,我還不能相信一個男性在這方面缺少理性時節(jié),靈魂粗暴能到什么樣子。同時我卻在這方面,另外又多增加了一分知識,便是一個女性固常常需要柔情,但柔性在某一時節(jié),失去它的用處時,非常的粗暴,又似乎更容易征服她的一切。

兩人在言語方面質(zhì)問與責難,海軍學生完全失敗時,就沉默無言,臉上現(xiàn)出悻悻神氣,走過丁玲身邊去,用腕臂力量挾持到她,或用拳頭威嚇到她,我雖然一面勸解一面警告他:“小胡,小胡,你這辦法真不高明,你這樣欺凌她不配稱為男子!”他卻不顧一切,總有方便把他要做的那種武藝做完。很古怪,那么說著鬧著絕無妥協(xié)的丁玲,則每到這種情形下,反而顯得異常柔和起來。若我所注意到的并無多少錯誤,我可以說她先前正缺少些出自男子的隱密事物,因此一來,她便滿足了也安靜了。

兩人到下午一點鐘時,似乎各人皆把理性找回來了些,一同向我道歉,皆以為不應當把我為難,三人便笑著離開了我那住處,同過大馬路吃了一頓飯,再過商務印書館取了幾十塊錢稿費,還很快樂地看了一次電影,又在一個小館子吃了晚飯,回我住處談了一晚各人的計劃,第二天一早,兩人便過杭州西湖過日子去了。

不可開交的時候,就用一走來緩沖局面——這是他們的常規(guī)做法。這次的走避地點是不遠的杭州。

馮雪峰曾是湖畔詩人,杭州是他熟稔的舊地,所以,他早到杭州,租好了西湖葛嶺的房子?!榜T雪峰替我和胡也頻在杭州葛嶺找了房子,我們?nèi)齻€人在那個地方住了一晚上。”丁玲還是感到離不開馮雪峰,胡也頻當然對他們的密切關系有意見,丁玲就想索性說開?!拔疫@個人年輕的時候有點任性,我跟胡也頻說,我們兩個人談談好不好,我們不要打架,不要老成天在一塊,我們試試看好不好,老在一塊,你要求的東西我不能滿足,我要求的你又不能滿足,這樣子弄下去不好,你到上海住幾天,我在杭州住幾天試試看。胡也頻高高興興地同意了,他就到上海去了?!?/p>

《記胡也頻》寫的是:

兩人去西湖后約一個禮拜,某一天晚上,這海軍學生忽又一人跑到我的住處來了,他告我,一時或不回西湖了。

于是我問他那些因果,聽這個人作一切不離孩子氣的申訴,到后我們同在一個大木床上談了一夜。第二天,我就把他又打發(fā)回到杭州去了。

《記丁玲》寫的是:

他們過杭州約六天,某一晚上,這海軍學生又形色匆匆地跑到我的住處來了,我問他為什么又單獨跑回上海,他卻坐在我的床邊,凄慘的微笑,告給我他已準備不再回轉杭州。我問清楚了丁玲還依然一人住在杭州,他卻又是在一次流淚賭咒的情形下跑來上海。

這個地方丁玲和沈從文的說法不一:丁玲說胡也頻是“高高興興地同意”,然后走了;沈從文說胡也頻是“孩子氣的申訴”“形色匆匆”“凄慘的微笑”“準備不再回轉杭州”“在一次流淚賭咒的情形下跑來上海”。

前面是連環(huán)追逐,此時是三人同行。結果又有了胡也頻的一走,走回上海。因為他受不了丁馮在他身邊的相互傾心——這是掩飾不了的。

的確,這在丁玲“是一個非常復雜的局面”,她愛的是馮,但對胡也不是沒有感情;而且,在別人眼里,她和胡既已同居,就已經(jīng)是夫妻了,如果她舍胡而取馮,承受的壓力就要大一些——這也是她為自己當初選擇與胡同居時的叛逆和率性所付出的代價。在這場愛情的拔河中,女主角既然是矛盾和為難的,兩位男主角的愛的力度就非常重要了。被愛的程度,是決定女主角選擇的最大變數(shù)。情商極高的張愛玲說過一句話:對于女人來說,愛的意思就是被愛。比較而言,馮不及胡愛得強烈和狂熱,胡更離不開丁,甚至離開她就可能自殺;而馮要冷靜、矜持、克制得多,雖然,這很大程度上是秉性使然,并不說明他不愛丁。胡是進取之勢,馮是退讓之勢;一個熱情逼人,一個冷峻自持。在兩個男人的拔河中,女主角便倒向力度大的一方了。但她其實是希望倒向另一方的。對于胡的表現(xiàn),丁是煩惱并欣慰著;對于馮的表現(xiàn),丁則是無奈和失望。

影響結局的,還有一個重要因素:性。

丁胡雖已同居兩年半,但并未發(fā)生性關系,只是形式上的夫妻。轉折是從胡也頻賭氣返回上海時開始的,沈從文在其間起了關鍵性作用。

《記胡也頻》中,沈從文說跟胡也頻“在一個大木床上談了一夜”,這一夜談了什么呢?《記丁玲》中說得更清楚:他尚告給我兩人雖同居了數(shù)年,還如何在某種“客氣”情形中過日子。我便就我所知道的屬于某種科學范圍的知識,提出了些新鮮的意見,第二天,就又把他打發(fā)回到杭州去了。

沈從文的“新鮮的意見”,跟他在幾天前勸解丁胡吵架時觀察到的“她先前正缺少些出自男子的隱密事物”,是一脈相承的,核心就是性。

沈從文很得意于自己的導師角色,《記胡也頻》中他寫:

這次一去那些風波就不曾再發(fā)生了,這問題,結束到什么情形里,我依然是沒有明白的。

我只知道他們在西湖葛嶺住下三個月,三個月中的生活,過得很像一對度蜜月的同伴,十分從容有趣……《在黑暗中》有兩篇文章是在那里寫成的,海軍學生到后來,還總常常用做新郎的風度說,只有在西湖住那三個月,非常值得回憶。

《記丁玲》中他寫:

這次回去,我對于海軍學生所作的一番勸告,大致很有了些用處,風波平息了,一切問題也就在一份短短歲月里結束了。

兩人住在西湖葛嶺一個單獨院子里,大約將近三個月。三個月中的生活,或者因為新增加了那從前所缺少的成分在內(nèi),故兩人簡直像一對同度蜜月的伴侶……海軍學生到后與朋友們談到西湖時,常用作新郎的風度,以為在西湖所過的日子,回憶時使人覺得甜蜜快樂。

沈從文心知肚明胡也頻回杭州后丁胡之間邁過了一道怎樣的檻,如新婚夜鬧洞房的人那樣心知肚明。是他使胡也頻做成新郎的,他因此簡直也懷了準新郎一樣的幸福感。他這一寫,也算是立此存照了,丁玲做成新娘,都多虧了他呢??墒?,晚年的沈從文跟女助手王亞蓉談起丁玲時,情形卻是這樣的:

王:外界問沈先生和丁玲是不是以前有什么戀愛類的關系……

沈:沒有,沒有。幸好沒有這種關系。

沈:后來耶魯學者說:總是他們兩人吵架,沈勸解又勸解,不然胡也頻早跑掉了。

王:她跟胡也頻時,不也跟馮雪峰嗎?

沈:是的。她可以說亂得很,長得又不好……跟蕭乾也有來往,蕭乾不理,主要是讓人給她捧場,講清楚的。

王:齊光說,那時她在延安使勁追彭德懷。

沈:彭說我不愿意看她。沒辦法,老太婆啦!

王:我聽別人講她寫的東西和她本人一樣,只是放蕩。

沈:她整天打牌。她寫的文章胡也頻怎樣子前進,和馮雪峰純粹是精神上的友誼,那和馮達又是怎么一回事呀!就不提啦。

沈從文完全忘記了,這個“亂得很”的丁玲,當初還是承蒙他對胡也頻的“教唆”,才初涉男女之事的。沈從文也完全忘記了,他當初看這“圓臉大眼長眉的女孩子”的眼神,是脈脈而饒有興味的。《記胡也頻》《記丁玲》中沈從文看待丁玲,雖不是奉為女神,至少也是不乏喜愛的。若不含情,看在眼中的絕不是那個樣子,寫出來的絕不是那個語氣。

可是現(xiàn)在,提起丁玲,字里行間只是透著一個意思:沒人要的爛貨。聽沈從文說的,倒好像丁玲追著胡也頻不放似的,與他自己寫的都不符。丁玲才三十出頭,就被他幸災樂禍地說成是彭德懷不愿意看的“老太婆啦”。胡也頻的“前進”,是沈從文始終無法理解的,但胡也頻的犧牲、成為烈士總是事實吧?這難道不是“前進”的結果?丁玲寫的不符實嗎?丁玲從來沒有強調(diào)她與馮雪峰只是純粹的精神友誼,《不算情書》已經(jīng)公開了一切,1937年她對海倫·斯諾談到馮雪峰時也很坦蕩。更匪夷所思的是,連“寫的東西和她本人一樣,只是放蕩”這樣的話都出來了,完全就是一個長舌婦跟一個小男人議論另一個女人的情形。這是一位男作家,而且是一位所謂偉大的男作家的氣度風范嗎?你還覺得他有那么高潔純正地道嗎?不看這個語境中的沈從文,你能想象他還有這么真實“可愛”的一面嗎?這種小丈夫氣,與魯迅筆下?lián)u嘴鼓舌的小丙君委實有得一拼,除卻白眼看雞蟲,難道你還能對他青眼相加嗎?

沈從文對于丁玲這種與女性性別有關的特定評判,先就有失君子風度。那無非就是自古以來針對女性的最方便的攻擊,男人對女人之惡毒與下作,畢露無疑。就算交惡,一個男人,專在這些地方對女人下手,也見得不是君子。周作人在《書房一角·捫燭脞存》中說:“鄙人讀中國男子所為文,欲知其見識高下,有一捷法,即看其對佛教以及女人如何說法,即已了然無遁形矣?!敝茏魅怂f乃“為文”,沈從文此處是“說話”,而“說話”與“為文”,原出一轍。

這是1982年冬天,沈從文與王亞蓉在火車上的聊天,當時丁玲還在世,二人已交惡。沈從文大概也就是隨便發(fā)泄一下而已,沒想到會被發(fā)表出來,否則,至少要為自己的形象負一點責,不至于說出來的話變成文字擺在這里,讓自己難堪,也讓別人鄙視。

王亞蓉可能是愛導師心切,意欲同仇敵愾,為導師貼金和鳴不平,但效果卻是適得其反,不自覺地暴露了師徒二人的小肚雞腸心胸褊狹境界低下,實在有損沈從文的形象。這樣熱心地幫倒忙,沈從文本人也未必樂意接受吧?

丁玲與沈從文的友誼,首先是由于胡也頻的連結。一個是好友的愛人,一個是丈夫的好友,這是他們友誼的基礎。他們之間的友情已近乎親情。要知道,29 歲的胡也頻是穿著沈從文的海虎絨袍子就義的,這樣的“同袍”之誼,哪是尋??杀?。丁玲和沈從文之所以交惡,拋卻這些零零碎碎無法確證的表面事,根本原因在于他們是個性太不相同的兩種人,走的是太不相同的兩條路。丁玲這樣的大女人,對沈從文可能是有點不欣賞的,一開始就不欣賞,但有胡也頻在中間連結,還好;后來沒了胡也頻連結,各自的道路也有了更大的不同,可能就更不欣賞或直接看不上了。沈從文對丁玲,后來也是看不上,他與王亞蓉的對話已充分顯示。

丁玲和沈從文晚年生齟齬,是始于 1979 年,日本漢學家中島碧女士訪問丁玲,送給她兩本書:沈從文寫的《記丁玲》與《記丁玲續(xù)集》,是香港某書店據(jù) 1939 年的初版本翻印的。不能確定丁玲是否首次知道這兩本書,可以確定這是她首次看到。中島碧女士還有一些疑問,比如,《記丁玲》中說沈從文、胡也頻、丁玲三人“同住”,這意味著什么?這疑問給了丁玲極為不良的刺激。

我查了一下,沈從文自己在三人身上用到“同住”這個詞,就一句話:“在幾人同住上海的時節(jié)”,這句話還是在說別的時順帶提到的。至于這“同住”的可疑內(nèi)容,是指1929 年三人合辦《紅黑月刊》時,短期合租了一棟三層樓的房子,住的除了他們?nèi)耍€有沈從文的妹妹和母親、丁玲的母親,同時兼作辦公處。從人員構成和房子的大小,就可以知道,所謂同住,無非是共同租住一套房子而已,三個人不僅住的房間不同,就連樓層都不同,沈從文和妹妹、母親住三樓,丁玲、胡也頻和丁玲母親住二樓。

當然,三人也在同一個房間住過,那是丁玲和胡也頻到上海后、去西湖前的兩天,沈從文在《記胡也頻》中寫:最初這兩個人來時,就留在我那個住處,那時我在上海法租界善鐘路一個人家樓上賃了一間房子,他們初到上海我算是他們最熟的人?!队浂×帷分袑懀簝扇穗m在上海住過,這次來上海既不預備久住,故一來就暫且住在我那地方。那時節(jié)我住處已經(jīng)從亭子間改為正樓大房,房中除去一桌一椅一木床外,別無他物。兩人因此把被蓋攤開,就住在我房中樓板上。

可是,這個時候,丁玲與胡也頻都尚未有“同居”之實,再加上一個沈從文又能怎么樣呢?丁玲與馮雪峰約出去吃頓飯,胡也頻都要怒到動手的,他怎么可能讓沈從文生出什么花邊!

他們之所以會“同住”,原因有三:一、經(jīng)濟原因,說白了就是窮,圖省錢;二、太相熟,太要好,無隔膜,連性別都不是那么介意;三、沈從文的溫軟,引不起胡也頻和丁玲的性別戒備,若是一個虎視眈眈的猛男,斷不會如此??墒牵褪沁@樣因陋就簡的“同住”,被看客演繹成了“三人行”“大被同眠”。一說到丁玲,就會有人眉飛色舞會心曖昧地表示:丁玲,那可是個人物。而接下來,證明丁玲是個人物的,就是與各種名人偉人的傳說,這些名人偉人的性別,當然是:男。這些傳說,又數(shù)“三人行”“大被同眠”最為奇葩。這種為坊間所津津樂道的爛俗傳說實在令我不耐煩,這也是我要專門拿出筆墨來寫寫丁玲與沈從文有關的這一切的原因。

“三人行”“大被同眠”的緋聞原本是關涉到三個人的,可是,其中被“污名化”的,只能是女人。對于男人,或許這還是驕傲的資本呢。顧彬的《三訪丁玲》中寫到,第二次訪問(北京,1983年10月31日):當《當代》雜志的編輯馮先生說遇羅錦是個“墮落的女人”時,丁玲好像突然敏感起來。她想知道,是不是也可以這樣說一個男人。丁玲的敏感、丁玲為遇羅錦所做的辯駁,幾乎等于女性的自衛(wèi)。同樣的事情,性別由“男”置換為“女”,性質(zhì)與色彩就會完全不同。男女同污而污水不潑男人,這是中國源遠流長的集體無意識?!叭诵小钡母窬?,注定了作為女性的丁玲的“污名”擺脫不掉?!吧啤庇直荒脕碜糇C了丁玲的個性解放乃至性解放。二者互證,使丁玲儼然成了“吃瓜群眾”眼中“不瘋魔不成活”的新女性代表。但事實正相反,青年丁玲是一個寧靜內(nèi)向的人,她自言“形式上我很平安,不大講話,或者只像一個熱情詩人的愛人或妻子”;沈從文對她的觀察,也是一個“凝凈看百樣人生”的女孩子。也許有人是由丁玲復雜的情史來逆推她年輕時的“開放”,但這種逆推是毫無道理的。就算一個女人有N個男人,你也不能隨便牽來一個,說這是她的N+1個。是就是,不是就不是,不能想當然。

丁玲被如此符號化,與沈從文《記丁玲》《記丁玲續(xù)集》中的記敘不無關系。這些書應和了大眾對于桃色的興趣,因而影響頗大,成為了解丁玲的“第一手資料”,造成普遍的誤導,這是讓丁玲大為氣惱和無奈的。沈從文并非刻意如此,只是他的趣味主義的濡濕的眼光和纏繞黏膩的文字表述,很容易造成那樣的閱讀效果。這樣的東西本來就“老年不宜”,何況丁玲經(jīng)過數(shù)十年政治文化的改造,已經(jīng)充分體會到作風問題是何等毀人。她一直是流言的受害者,一大把年紀了再來看對自己的略顯緋紅的書寫,有多么難以忍受是可想而知的。

丁玲在1980 年3月發(fā)表的《也頻與革命》一文中,終于有機會將沈從文痛斥一番。她說《記丁玲》一書是“一部編得很拙劣的‘小說’”,意在告訴讀者:不要相信此書的真實性,更不要據(jù)此來了解和研究我。丁玲曾有對兩書逐條批駁的沖動,后來想想作罷。但在《記丁玲》和《記丁玲續(xù)集》書頁上做了127條眉批和旁注。學者陳漱渝看過丁玲的127條批語后,著文《干涸的清泉 ——丁玲與沈從文的分歧所在》(《人物》1990年第5期),記錄并分析了丁玲的這些批語。除了上文列舉的,這里再舉一例:

《記丁玲》第 21 頁:她們一面讀書一面還得各處募捐。為時不久,她們住處似乎就同那些名教授在一個地方了。至少瞿秋白兄弟同施存統(tǒng)三人,是同她們住過一陣子的。 丁批: 又是胡說!

最讓丁玲反感和憤怒的,是這一條:

《記丁玲》第 71 頁:她雖然同這個海軍學生住在一處。海軍學生能供給她的只是一個年青人的身體,卻不能在此外還給她什么好處。丁批:混蛋!

連“混蛋”都罵出來了,可想而知其暴怒程度!如果沈從文就在眼前,不知她會不會跳起來給他一耳刮子。

沈從文《記丁玲》和《記丁玲續(xù)集》的文本空間確實很不干爽,沈從文內(nèi)心可能確有猛虎,但這兩個文本,充分滲出了一個細嗅薔薇的沈從文。沈從文的軟與硬各在哪里,仁者見仁智者見智,但這二文的黏膩感是毫無疑問的。沈從文為什么會寫得這么黏膩?首先,他看丁玲作為女性的種種,是有情的;正因為有情,丁玲的性別感才那么凸顯。遺憾的是,這種年輕時的有情的性別感,在晚年卻仿佛成了他認定她“亂得很”的內(nèi)在支撐,也成了別人眼中的丁玲之“肉體與情魔”論的證明。其次,沈從文寫丁玲時,以為丁玲已死。正如丁玲1985 年 6 月 25 日給別人的信中所寫:我生氣。一直生氣,他以為我死了,他在寫《記丁玲》 時,謠傳我已死。認為丁玲已死,他的筆端才更有情;認為丁玲已死,他寫時才更放得開。如果意識到有一天要為傳主所看見,他會謹慎得多,寫《記胡也頻》時,有丁玲在,他就寫得收斂很多。這可能也是沈從文此后多次見到丁玲,卻從未提及這兩本書的原因。當年他寫得有多放恣,現(xiàn)在她發(fā)泄和還擊得就有多放恣。

胡也頻回到上海,西湖邊就只剩下丁玲和馮雪峰了。丁玲1983年12月19日與駱賓基談話時說,他本來說去三天的,結果一天就回來了。一天,命運留給丁馮的時間太短了。當然,如果馮不是那樣的人,一天的時間也許不算短。那一夜是關鍵。那一夜丁馮是怎么過的呢?“我和馮雪峰兩個人留在杭州,晚間我們聊了一會天,完了我就給胡也頻寫信,寫很長一封信,寫到很晚。我們兩個人又聊了一會天,天就亮了。我們坐在走廊上聊天的時候,搞了一點什么東西馬馬虎虎地吃了。胡也頻回來了?!倍〗o胡的信上寫的是什么,已經(jīng)無從知道了。但可以揣測,丁之所以給胡寫信,是因為內(nèi)心不平靜,無法入睡;還因為有隱隱的失落,需要隱晦婉曲地釋放出來。

那一晚,丁玲是愿意屬于馮雪峰的,如果馮有勇氣,他們倆就走到一起去了。以她對性與婚姻的觀念,只要那一晚他們發(fā)生了關系,即便胡也頻回來,也是拆不散他們的了。勇氣不夠,當然意味著熱情不夠,愛的程度不夠?!缘乃季S往往是這樣的。正當丁從馮那里感受到某種失落的時候,胡回來了,命運降臨了。丁玲后來給馮雪峰的《不算情書》中寫,一直到你離開杭州,你可以回想,我都是一種態(tài)度,一種愿意屬于你的態(tài)度,一種把你看得最愿信托的人看,我對你幾多坦白,幾多順從,我從來沒有對人那樣過。你又走了……可見,即便胡也頻回來,她還是在等待馮雪峰下決心的??神T還是沒有決心。丁玲后來在延安創(chuàng)作的《我在霞村的時候》中,貞貞決意私奔,而夏大寶沒有勇氣。丁玲寫貞貞的失望時,應該是有內(nèi)心資源的,她體驗過那種滋味。貞貞因為對夏大寶失望,才要跑去教堂當修女,結果不幸被日本鬼子擄去。這與丁玲不能和馮雪峰走到一起,只好接受馮達,又被軟禁的生活走向,也具有某種一致性。

有馮的自持作對比,胡的不顧一切的狂熱更能夠俘虜丁玲,情感的結局幾乎是不可逆轉的了。胡也頻后來告訴丁玲,他回來看見床上的被子、任何東西都是他走時的樣子,非常相信丁玲的話。他還說,如果要不是的話,他就要把丁玲殺了!殺人應該不至于,說說狠話罷了,但胡反正是丁無法擺脫的命運了。

丁玲晚年對駱賓基說,“我是比較明朗的,比較大氣的,我不喜歡小里小氣、偷偷摸摸的,我說,我們兩個人分開嘛,我也可以跟馮雪峰同居,我也可以不跟他同居,結果他回來解決了。哎呀,我心里想這個有點苦悶!”丁玲等于在胡也頻回上海前已經(jīng)跟他說清楚了,所以,關于胡,她已經(jīng)做了心理上的區(qū)隔,同時做好了跟馮雪峰開始的心理準備。當一個女人說自己與一個男人可以同居、也可以不同居的時候,當然是愿意同居了。馮雪峰知道丁胡并沒有發(fā)生過關系嗎?我想他可能知道,丁玲會暗示給他。也許,正因為知道了,他才更不好意思“捷足先登”,以不失君子之風。馮雪峰是不明白丁與胡已經(jīng)說清楚,丁已做好內(nèi)心準備?還是自己內(nèi)心沒有準備好?還是太紳士太君子不愿意那么急迫呢?不得而知了??赡苁嵌藴贤ú粔?,也可能是馮的性格使然。后者的可能性更大。

跟丁玲走到一起,馮雪峰也許需要更多時間,但命運留給他的時間只有一天?!八緛碚f去三天的,結果一天就回來了”,原因是沈從文給胡也頻支招了。這丁玲也知道,1983年12月19日她跟駱賓基談過:他(指沈從文)說,你怎么這么一個蠢人呢,你一定要回去,你現(xiàn)在這樣,不就是空了嗎?哪里有什么精神戀愛了?你們兩個人住了這么久了,還不是夫妻呢,怎么這樣傻呢!結果他(指胡也頻)就回來了。

我在梳理馮雪峰和丁玲這些陳年往事的時候,常常忘記了他曾是湖畔詩人。他身上幾乎沒有什么風花雪月的氣質(zhì),沈從文和丁玲都覺得他像鄉(xiāng)下人。尤其他那些革命品質(zhì),幾乎與詩人不搭。而他也不是一個革命詩人。但在與博古發(fā)生爭執(zhí)、賭氣請假還鄉(xiāng)這件事上,還能看出他的詩人氣。詩人往往是青春期和孩子氣的,而馮雪峰也許是一個太男人的詩人了,而且是那種很儒家的男人。

是抱怨胡那么快回來?還是抱怨馮沒有抓住那一夜?丁玲自己可能都說不清楚了,總之,對這個結果她是“苦悶”的,說不出的“苦悶”。那是決定性的一夜。關于這一夜,丁對馮是有一些幽怨的。但是,必須看到,她的失落和幽怨都是結局出現(xiàn)后,伴隨著悵惘回頭逆推的結果,而在當時,她也不知道這一夜是決定命運的。她的失落和幽怨是1931年發(fā)出的,那時她更愛他了,在經(jīng)歷了那么多之后,她與他終于成為真正的情人,而結合的希望卻更渺茫了,她不能不懷著憾恨追溯到1928年的那一夜,好比說:曾經(jīng)有一個機會擺在我們面前……她的幽怨是一個“如果”句式,是一種“早知今日,何必當初”的邏輯。

胡也頻回來,馮雪峰就回上海了。

即便在馮離去之后,丁也還在期待著他的,他們?nèi)杂薪Y合的可能。在1931年給馮雪峰的《不算情書》中,她寫道:你又走了,我沒有因為隔離便冷淡下我對你的情感。我覺得每天在一早醒來,那些伴著鳥聲來到我心中的你的影子,是使我?guī)锥嘤X得幸福的事。每每當我不得不因為也頻而將你的信燒去時,我心中填滿的也還是滿足。我只要想著這世界上有那么一個人,我愛著他,而他愛著我,雖說不見面,我也覺得是快樂,是有生活的勇氣,是有生下去的必要的?!鞍?,怎么得再來個會晤呢,我要見他,只要一分鐘就夠了?!边@種念頭常常抓住我,唉,XX!為什么你不來一趟!……然而你,你沒有勇氣和熱情,你沒來,沒有在我想你的時候來……

丁還在掙扎,還在思念馮,期待馮。可是馮沒有來,他們之間只是寫信。丁玲晚年對駱賓基說,雪峰就回上海去了,后來他給我來了封信。我腦子里想了一下,說,要么不管胡也頻了,要么就是不管馮雪峰了,就得有一個人不管,現(xiàn)在兩個人都管,作朋友,看來只是想象里面的事情,在現(xiàn)實生活里是不可能的。由此推測,馮雪峰的信,有讓丁玲做出選擇的意思。很有可能,即便在這樣的信里,馮雪峰也沒有太熱烈的表示。丁玲甚至有過三人行的打算,“我們?nèi)齻€人都可以長期做朋友生活下去的”。饒是這樣,兩個男人的優(yōu)點便加到一起了,更能夠滿足丁玲對于愛情的幻想。女孩子對兩性關系總是有許多天真的幻想,在給馮雪峰的《不算情書》中,丁玲多次使用“幻想”“夢幻”“幻影”“夢想”這樣的詞匯。

馮沒給丁信心,胡卻那么熱情。而且,胡也頻在忍受著巨大的痛苦,他在給丁玲的信中寫道:“呵,我的隱痛,如深谷之黑暗,永不見光明來撫摩;倘若我公布了這衷情,當使那燦爛之朝霞,變成初死之女的乳白之顏色,為悲悼我的命運之表征。但我終是弱者,不敢仰天狂呼,說出我的損失之重大,我只能悄悄的哀懇:懇求你,我的愛,賜我以恩典,表現(xiàn)你心之趨向,好使我成一個幸福的歌者或不幸的流落之窮徒!”丁玲不能無視胡也頻的痛苦。她終于放棄愛的掙扎,選擇了胡也頻。1985年3月1日致白浜裕美信中她說,“我們彼此沒有義務,完全可以自由,但事實慢慢變得似乎仍應該要負一些道義的責任,我后來認為那種想法是空想,不能單憑主觀,一九二八年就決定應該和也頻白首終身。斷絕了之前保持自由的幻想”。她晚年對駱賓基也說,“我心里想,跟胡也頻住了兩年半了,二五年認識的,我從來就沒有說同意兩個人結婚,可我也沒有拒絕人家對我的感情哪”。

雖然胡也頻已經(jīng)有了沈從文的教導,但丁玲與胡也頻真正發(fā)生夫妻關系,應該是在楊沒累病逝前后。丁有感于楊沒累的遺憾,終于與胡成為真正的夫妻。

在楊沒累1928年4月死于肺病之后,朱謙之對丁玲說,我這個簡直是反人性的。楊沒累死時只有31歲,很可惜。不能說楊沒累的死與這種“反人性”有直接關系,但是可以肯定,這種“反人性”對她其實是無益的。朱謙之那樣說,是有失悔之意。丁玲被觸動了。更大的觸動可能還在于丁玲目睹和親歷的事實。1928年在杭州時,丁玲常去看他們,楊沒累那時已經(jīng)生病了,丁玲“看出沒累的理想沒有實現(xiàn)”。朱謙之在四十年后回憶說:“沒累逝世時,她和也頻適在杭州西湖,曾助理喪事……”這個過程中,丁玲可能已經(jīng)意識到楊沒累的悲劇性。丁與胡不發(fā)生關系不純是因為唯愛哲學,但楊沒累的確是丁玲的一面精神旗幟,現(xiàn)在,這面旗幟所代表的精神倒下了,給了她一個反向的證明,使她明白了那種實踐的不可行。

經(jīng)過楊沒累之病與死的刺激,“這樣我下決心了,我這一輩子不能離開胡也頻了,我要是丟開他,就對不起他了,我這樣才和他發(fā)生關系的”。三人的關系終成定局,“我就寫信給雪峰,說完了。那當然他就找老婆了。他回去怎么找老婆我也不清楚。這是第一次。我自己的理性不要拖拖拉拉的”。

丁玲晚年還對駱賓基說,雪峰給我寫信說:我注視著你的創(chuàng)作。馮雪峰這封信有可能是在丁玲的抉擇信之后,因為這句話包含著結束一種關系、開啟另一種關系的意味。

在與胡也頻成為真正的夫妻之前,丁玲還因思念馮而在跟胡的相處中感到一些不滿足:“我也痛苦過,這里面不缺少矛盾,我常常想你,我常常感到不夠,在和也頻的許多接吻中,我常常想著要有一個是你的就好了。我常常想能再睡在你懷里一次,你的手放在我心上。我尤其當有著月亮的夜晚,我在那些大樹的林中走著,我睡在石欄上從葉子中去望著星星,我的心跑到很遠很遠,一種完全空的境界,那里只有你的幻影?!倍∨c馮雖然沒有徹底的性關系,但顯然是有過“睡在你懷里”的親密接觸的,這是戀人之間的親密。丁玲對馮的思念和痛苦也是戀人之間的,甜蜜與苦澀都是空靈的。等到與胡成為真正的夫妻之后,她不再空靈,她是一個幸福的新婦。

沈從文關于丁玲與胡也頻所寫的,不乏丁玲性苦悶的暗示,包括丁玲在胡也頻武力征服下的馴順,這些未必全真,但并非毫無。無論如何,現(xiàn)在,騷動停息了,身心歸于平靜。

之所以要考證性的因素,是因為,對于女人來說,與某個男人有沒有身體關系,感情和感覺絕對不一樣的,投入程度也不一樣。女人的心是跟著身體走的,沒有深入過女人的身體,便等于沒有深入過她的內(nèi)心。如果沒有身體關系,女人不會把自己全部交給這個男人,她總有所保留,在跟男人的關系中,她依舊可以空靈和超然。因為發(fā)生身體親密關系的并非馮雪峰,而是胡也頻,所以,在與更愛的馮雪峰分手之后,丁玲依然可以對胡也頻寫出那么情意綿綿的信,僅次于《不算情書》。同樣,如果與馮雪峰一直保持著柏拉圖的情感關系,丁玲可能也寫不出《不算情書》這種至情至性的信。

愛的是馮,卻與胡結了婚,對此,丁玲給出過一些解釋。1937年5月與尼姆·威爾斯的談話中,丁玲強調(diào)的是她無法拒絕胡也頻火一樣熾烈的熱情,以及他們已經(jīng)同居的現(xiàn)實:雖然我是深深地愛著另外那個人,但我已和胡也頻同居了許多時候,我們彼此有一種堅固的感情的聯(lián)系。如果我離開他,他會自殺的。1983年與駱賓基談話中她說,“我們不是夫妻,但是形式上,人家看我們是夫妻呀。胡也頻當然認為不管怎么樣,我是定的嘛,他是定的嘛。那我就只能講人情上,講道理只能丟雪峰”。“我從來就沒有說同意兩個人結婚,可我也沒有拒絕人家(指胡也頻,作者注)對我的感情哪?!?985年3月1日致白浜裕美的信中說,“我同情他(指胡也頻),便與雪峰中斷了一時的友誼,后來雪峰結婚了……”

根據(jù)丁玲本人的說法,促使她選擇胡的原因有三:一、無法拒絕胡的“可怕的男性的熱愛”;二、同居的事實造成了形式上的婚姻,若離開胡,對胡和外人都說不過去;三,對胡的同情。

其實,最深層最內(nèi)在的原因她沒講,那就是馮雪峰的不夠熱烈、勇敢和主動。這樣的原因,講出來會使女人沒面子,她不講是可以理解的。但她在情書中對馮雪峰講了。這樣的問題,也只能對著當事人自己講。在《不算情書》中,她承認自己選擇胡也頻并不是完全心甘情愿的,她懊悔自己的選擇,她認為1928年他們結束戀愛關系,馮雪峰是該“負一大部分責任的”??雌饋?,決定是丁玲做出的,但丁玲之所以會做出這一決定,很大程度上是雪峰使然。

在《不算情書》中,丁玲寫道:“假使不是也頻我一定走了。假使你是另外的一副性格,像也頻那樣的人,你能夠更鼓勵我一點,說不定我也許走了。你為什么在那時不更愛我一點,為什么不想獲得我?”丁玲對馮雪峰,是懷著一份幽怨的。

對于胡也頻的愛,有道德倫理方面的考慮。對于馮雪峰的愛,才真正是發(fā)自內(nèi)心的激情。如果有足夠的情感動力,丁玲不是一個為道德倫理所拘的人,她完全可能以激情來戰(zhàn)勝倫理。但馮雪峰沒有給她這樣的動力。

時過境遷,這種悔恨雖然并非完全客觀和可信,但也能在一定程度上說明內(nèi)心的真相。她之所以舍馮而取胡,是因為跟胡更容易,情勢上容易,這個人也容易;跟馮不容易,情勢上不容易,這個人也不容易。胡是愛情的勇士,馮是紳士。相比之下,胡積極,馮消極;胡主動,馮被動。在馮的相對消極和被動面前,她的熱情是尷尬和受挫的,她還能做出怎樣的選擇呢?

馮雪峰為什么會這樣?是對她的愛不夠熾熱嗎?丁玲幾乎總是坦白承認對馮雪峰的刻骨銘心的愛,馮雪峰則從未在公開的文字和言談中涉及對丁玲的愛。這容易給人一種錯覺:馮雪峰愛丁玲不及丁玲愛馮雪峰,馮雪峰愛丁玲究竟有幾分,這需要打個問號。固然,愛是兩個人的事情,不需要向他人證明,但是,當這兩個人成為他人的研究對象時,這種愛的證明就在被考證的范疇之內(nèi)了。馮雪峰對丁玲的感情有沒有什么旁證呢?

丁玲1937年對海倫·斯諾說:他又喜又驚地發(fā)現(xiàn)一個“摩登姑娘”會跟這樣一個村夫戀愛。她對他格外傾心的原因,他更是想不到:因為他的共產(chǎn)黨員的身份。所以丁玲說,馮雪峰那時沒有想到我對他那么好的。馮雪峰原本打算去上海尋找黨組織的,此時居然肯為丁玲留下來,對于他這樣一個以革命事業(yè)為重的人,這是何等不易,這說明了他當時對她的狂熱。

1983年12月19日駱賓基走訪丁玲時提到:1939年3月他到馮雪峰的家鄉(xiāng)——浙江義烏神壇村看望馮雪峰時,長談了三夜,其中一夜,雪峰專門講到自己對丁玲一見鐘情。駱賓基說:“我印象當中,他見了你,有一個感想:完了,什么都完了,名譽呀,地位呀,都完了。我心里想,怎么會有這種感情呢?后來年紀大了,才懂得,那也是一種被俘虜?shù)臉幼?,一見就鐘情的樣子?!倍×崧犃斯笮Γ骸澳撬紱]有給我講過,沒有表現(xiàn)過?!?/p>

按照馮雪峰對駱賓基的表述,他對丁玲的愛已經(jīng)達到不顧一切的程度??墒?,丁玲的感覺并非如此。不能說馮的表達不真實,只能說,他的不顧一切只能到那個程度了,對他來說,那就算不顧一切了。畢竟,在丁胡維持著形式婚姻的狀況下,他介入到兩者之間,也算冒大不韙,他也是有道德上的壓力的。不同男性的“不顧一切”是不能比的,馮雪峰的“不顧一切”肯定跟胡也頻不在一個量級上,胡也頻是可以拼命的,是愛到要殺人和活不下去的。馮雪峰只能和自己比,他是一個顧全大局的人,一生中的確沒做過什么更加不顧一切的事,除了因為對王明路線不滿,與博古發(fā)生爭執(zhí)、賭氣請假還鄉(xiāng)一事。所以,不能說他對丁玲的愛不夠,只能說,他對于愛的表達不夠,沒有給丁玲足夠的信心和滿足。男人的愛通常是沒有表達的,越“男人”的人越不表達,仿佛那不表達就是“男人”的證明。用語言來表達愛是女人所長,所以才會有丁玲的《不算情書》及其“姊妹篇”。

馮雪峰回到上海之后,由黨組織安排回故鄉(xiāng)開展地下工作,想必也無暇顧及兒女情長和情感糾葛了。他沒有在丁依然掙扎依然思念和期待他的時候來,是否也出于這一原因呢?男人和女人在愛情中的狀態(tài)經(jīng)常是不對等的,女人可以一直沉浸在愛的狀態(tài),可以把愛放在生活的第一位,可以把愛當作活著的唯一和全部;男人則大部分時間都不在愛的狀態(tài),不會把愛放在生活的第一位,更不會把愛當作活著的唯一和全部。

已經(jīng)決定與胡也頻白首到老的丁玲居然仍未停止幻想,可能走不出“得不到的總是最好的”這一魔咒吧?丁玲后來在《不算情書》中對馮雪峰坦白,“我仍舊不變,我對你取著絕對的相信,我還是想你,忍著一切,多少次只想再給你一封信,多少次只想我們再相見,可是忍耐過去了。我總以為你還是愛我的,我永遠是愛著你,依靠著你,我想著你愛我,不斷地,你一定關心我的厲害,我就更高興,更想向上,更感覺得不孤單,更感覺得充實而愿意好好做人下去”。她的人是跟胡也頻在一起,但她的心,卻是跟馮雪峰在一起。而且,她還固執(zhí)地相信著:馮雪峰的心也是跟她在一起的。她單方面認定雙方的心在一起,并由此獲得著精神力量。愛常常是分裂的,婚姻和愛情常常是錯位的,因為現(xiàn)實是無奈的,愛也是無奈的。

除了介意丁玲的選擇,以及“不愉快的陳跡”,雪峰對丁玲淡漠還有一個原因,就是忙大事。雪峰是負有大任的人,他無法把兒女情長置于革命事業(yè)之上,從這個角度講,他和丁玲的矛盾,也可以理解為“革命與私情”的矛盾。在那一代男革命者與新女性的戀愛中,經(jīng)常存在著這樣的矛盾,瞿秋白和王劍虹亦然。“革命加戀愛”的小說風潮之所以在那個時期出現(xiàn),不是沒有原因的,而是有著實實在在的現(xiàn)實依據(jù)。革命者忙于革命事業(yè),無暇顧及所愛的女人,而那些新女性總是不“懂事”,戀愛至上,不顧全大局,矛盾由此產(chǎn)生了。

丁玲寫道,從這里起,我們形式上一天一天地遠了。你難過我,你又愿意忘記我,你同另外的女人好了。

看來,這個時期二人真的是沒什么聯(lián)系了,如果沒有后來的變故,這份愛也許就如丁玲所言,成為一段永遠保留心底的愛了。

丁玲這個時期是真愛也頻的,是妻子對丈夫的那種愛。她在《不算情書》中說,我自己也是一天一天對他好起來。丁玲1928年9月為自己的第一本小說集《在黑暗中》寫的跋里,對于“我的頻”的愛是一覽無余的。在《紅黑》上為胡也頻小說寫的推介文章也是愛的證明。她為也頻委屈似的力挺著他,不愿意別人看得也頻不如她。

丁玲是對得起也頻的,在他生前,她努力去愛他了,愛得并不勉強。她說,“我自己的理性不要拖拖拉拉的”,便真的跟雪峰不再拖拖拉拉;她說,“一九二八年就決定應該和也頻白首終身”,便真的朝白首終生的目標去相愛和生活了。

丁玲既愛雪峰,又愛也頻,這可能嗎?完全有可能,因為,那是不一樣的愛。丁玲后來向雪峰坦白:“我實在曾經(jīng)騙過自己,騙過自己可怕的感情,我勉強把自己騙過來了,或是我不承認這結果在我是合算?!睈郏亲霾坏眉俚?。雖然不“合算”,但到底,她把自己騙過來了。她用對也頻的實在的愛壓過了對雪峰的深沉的愛,只要有也頻在,對雪峰的那份愛就不會浮上來?;橐鍪腔橐?,愛情是愛情,婚姻內(nèi)的愛是融合了親情的,婚姻外的愛則是純粹的愛情,二者可以并行不悖。

1928年7月,丁玲與胡也頻回到上海。也是在7月,馮雪峰從上海回到家鄉(xiāng)義烏,任城區(qū)支部書記。1928年11月,馮雪峰從義烏到上海。1929年3月,與何愛玉結婚。

從1928年丁玲選擇與胡也頻在一起,到1930年5月丁玲與胡也頻一起加入“左聯(lián)”,丁玲與馮雪峰之間都沒有交往。丁玲除了寫作,還與胡也頻、沈從文創(chuàng)辦《紅黑》。1930年2月,《紅黑》倒閉。為了償還《紅黑》所欠的債務,也為了生活,胡也頻到濟南去教書。他們過的還是捉襟見肘的日子,但需要錢的時候,胡也頻寧愿自己去張羅,也要讓丁玲安心寫作。2月22日清早,丁玲把胡也頻送走,回到家就開始給剛剛啟程的胡也頻寫信,斷斷續(xù)續(xù)寫到晚上11點,把當天的一切都寫進去。她說要把原本打算用來寫稿子的兩本稿紙,“一本寫文章,一本寫信(專給你寫信),看到底還是誰先完,總之是每天都得寫文章,也得寫信”。女人天生是寫情書的好手,女作家更是需要“兩本稿紙”的——一本寫文章,一本寫情書。胡也頻也是愛得急切,乘船一到青島就寫信來了。丁玲收到信后又回信說,“你的一句話便給我無量的勇氣和寂寞的生活去奮斗了”“從明天起我必須遵照我愛的意思去生活。而且我是希望愛要天天來信勉勵我,因為我是靠著這而生存的”。丁玲對也頻有許多愛稱,第一封信的稱呼是“我愛的頻”,第二封是“美美”,第三封是“愛人”,此外信中還稱也頻為“愛”。她說,寫下“美美”這名字時,就“不覺涌起一種甜蜜的美感。想起有時當你睡熟,而我細審你的酣態(tài)時所低低在心里叫著的‘美美’來……”春天來了,“若是沒有愛人的人,春天真只是愁人的春天”,她“覺得有說不盡的抑郁”。可見二人何等纏綿親昵。

1930年3月,“左聯(lián)”成立,馮雪峰為主要發(fā)起人之一。此時只有丁玲一人在上海,姚篷子受托邀請丁玲參加左聯(lián),她沒有同意。姚篷子是不是受馮雪峰之托不知道,但丁玲不欲參加,是為了避免與馮雪峰接觸。因為,她還愛著他。

丁玲1937年對海倫·斯諾說:“1930年2月,魯迅組織左翼作家聯(lián)盟,我要加入但并沒成為會員,因為我從前的愛人是個會員,我怕和他再見面。那時我在矛盾中,我非常不快樂。我以為凡是進步作家應該參加魯迅的政治團體。但我自己的生活非常浪漫,我的情感在沖突之中?!边@段時間,丁玲確實很克制很理性,很照顧胡也頻的感受。

丁玲的獨立生活能力很差,尤其過慣了跟胡也頻形影不離的日子之后。胡也頻去了濟南,她在上海也待不下去了,屢次為了“一個人在自己燒好飯又去吃飯時的心情”“而忍不住大哭起來”。

姚篷子住地和丁玲家“相距很近,又都是愛好文學的青年,所以很容易就混熟了”。他經(jīng)常給丁玲帶來一些左聯(lián)的消息,“這些消息很能安慰我那時獨居上海的寂寞心情。后來我去了濟南”。這些消息,可能很多是關于馮雪峰的。在她去濟南找胡也頻的前一個晚上,與姚篷子徹夜長談,終于坦白了與馮雪峰的感情。1933年丁玲失蹤后,姚篷子以為丁玲已成為“死去的戰(zhàn)士”,故寫作紀念丁玲的長文——《我們的朋友》,除介紹他跟丁玲、 沈從文、胡也頻之間的友誼,還披露了丁玲對馮雪峰的備受煎熬的情感。

也頻走后的這一段短短的時間里,我和丁玲是天天都見面的。常常在夜里一盞套著一個大的磁燈罩的電燈底下,兩個人靠近爐邊,對著紅紅的爐火,什么都談,談不完的談不厭的談下去。我抽著煙,不久這小小房間里便被白霧所塞住了。在這煙霧中丁玲似乎感到窒悶,站起身來去打開窗戶了。

我們的談話,終于在某一夜里,談到丁玲久已要告訴我的而終于隱忍下去的話上了。這話,仿佛一團長久塞在她心頭的淤血,現(xiàn)在才一口氣吐出來了。雖然是感到劇痛的煩亂的心。她是那么孤傲的一個人,有勇氣去蔑視別人的一切尊重和好意,此刻是低著頭,垂下眼睛,幽幽的帶點顫抖的訴述著。雖然映著紅紅的爐火,仍舊可以看出她的臉色有著一種不常見的奇怪的慘白,一種說不出的悲傷的緊張和興奮。她的眼光望著地板,不敢抬起頭來看我。有時會說到半路上又突然停住了,跑去倒在床上,低低的,可是傷心的哭泣著。

她告訴我的是,和我那朋友,雖然后來決心寫信和他決絕了,但她是不能忘記的。這二年中,因為想到他而瞞著也頻獨自傷心著的事情是有的。想給他一封信,而終于忍下去了,或者正在開始寫著而又終于毀去了的事情也有過。刮著風的奇冷的冬夜,偷偷的跑到他住著的那房子的周圍,徘徊著,希望能夠偶然見他一面的事情也有過?!f她是不能忘記的,然而沒有一個人知道她這秘密地受著苦的心。

丁玲自己的《不算情書》寫“只有蓬子知道我不扯謊,我過去同他說到這上面”,也證明了姚蓬子所言非虛。

可能她心里漲得太滿了,需要向人傾吐。她之所以離開上海去濟南找胡也頻,除了不適應獨自生活,還有一個重要原因:在上海,馮雪峰近在咫尺,而胡也頻又不在,她太糾結了!她后悔沒有和也頻一道走,“我還是應該不離開你”“不寫文章也算了,借點錢跑到濟南去吧”。胡也頻2月底才離開,3月,丁玲就到濟南去找他了。這時候她已經(jīng)懷孕。是什么時候發(fā)現(xiàn)懷孕的?是不是發(fā)現(xiàn)懷孕了才去找也頻?沒有記載,但有這種可能。一個女人得知懷孕了,會更加思念丈夫。因為不堪對胡也頻的思念,也因為對于馮雪峰的糾結,她選擇了去濟南。她之離開,一是為了不給自己機會,二是為了借助丈夫的力量來抵抗另一份情感的吸引。總之,她擔心自己自控力不夠。

難以想象,丁玲一面給胡也頻寫著那么纏綿的情信,一面卻那么痛苦隱忍地愛著馮雪峰。但,這就是女人,這就是愛,沒有那么明白如話單純?nèi)缫坏?。丁玲對胡也頻的愛是“比較級”,對馮雪峰的愛是“最高級”。胡也頻熱烈勇猛有余,沉穩(wěn)厚重不足,沒有可以降住丁玲的內(nèi)在力量。丁玲對胡也頻的愛是將就了他對她的愛,她感動和感嘆于胡也頻的熱情,卻沒有真正為他怦然心動過;雖然她也投入了熱情,但到底是太輕易的愛,沒有沉重,沒有痛苦,也不會刻骨銘心。越貼上來,越使她逆反;對她清高一些,反而把她抓住了。愛的態(tài)勢經(jīng)常就是這樣。她這一生,都喜歡主動選擇的愛,不喜歡被動接受的愛;不喜歡太容易的愛,挑戰(zhàn)難度的愛才對她有誘惑力。所以,她更珍視與馮雪峰的愛情。

丁玲到濟南與胡也頻團聚,據(jù)當時在山東省立高中就讀的季羨林回憶:“丁玲的衣著非常講究,大概代表了上海最新式的服裝。相對而言,濟南還是相當閉塞淳樸的。丁玲的出現(xiàn),宛如飛來的一只金鳳凰,在我們那些沒有見過世面的青年學生眼中,她渾身閃光,輝耀四方。濟南的馬路坑坑洼洼,胡先生個子比丁玲稍矮,而穿了非常高的高跟鞋的丁玲‘步履維艱’,有時要扶著胡先生才能邁步,學生們看了覺得有趣,就竊竊私語說‘胡先生成了丁玲的手杖’。”這也從一個側面,反映出丁玲在二人關系中的主導地位。

丁玲去濟南后,發(fā)現(xiàn)胡也頻那么受學生擁戴,他熱情地向學生宣傳馬克思主義和普羅文學,成為學校的一個核心人物。此時丁玲可能對他有點欣喜的仰視了。胡也頻的活動受到當局關注,面臨被通緝的危險,5月份又與丁玲匆匆離開濟南。

“我直等到5月胡也頻從山東回上海的時候,于是我們兩個一同參加左聯(lián)?!备差l一起與馮雪峰發(fā)生聯(lián)系,她才感覺是安心的。自此,胡開始與馮接觸。丁玲1985年說,“他們一起開會,碰上了,馮雪峰和胡也頻一起到我們家?!彼忠姷搅笋T雪峰,但也只是見到。

丁玲晚年對駱賓基說,但是有一點,他和胡也頻兩個人的關系沒有壞的,后來我們從山東一回來,他就來找胡也頻去教課,說,你最近教了一些課,比較有經(jīng)驗,再去講講吧。那時胡也頻和他有來往,我和他沒有來往。我同自己說,不要來往,來往了,這個生活就會麻煩了。

丁玲晚年紀念雪峰的文章里提到:

到上海后,不記得是第二天,或是第三天,馮雪峰來看我們了,他請胡也頻在左聯(lián)辦的暑期補習班里講無產(chǎn)階級文學、馬列主義文藝思想。

一九三○年夏天,他(指馮雪峰)參加主辦上海暑期社會科學、文學講習班(大約是這個名字)時,來找胡也頻教課,我們才開始恢復聯(lián)系。

她還說過,“有一次我那從前的愛人來看我,想要討論各種個人問題,但我們裝作僅是同志而已。但我心里知道我并沒從他那里取還我的愛情,雖然我依然非常理智而平靜。然而那個羅曼史在我是結束了”。想要討論什么個人問題呢?這是一個很大的疑問。

丁玲在《不算情書》中寫道:“后來我們又遇著了。自然,我們終會碰在一塊兒,我們的確永遠都要在一塊的,你沒有理我。每次我們的遇見,你都在我的心上投下了一塊巨石,使我有幾天不安,而且不僅是遇見,每次當也頻出去,預知了他又要見著你時,我仿佛也就不安地又站在你的面前了?!本退悴粊硗衷趺礃幽??她終究會因為一次不理不睬的相見而在心里投下巨石,幾天都不安;她終究會因為也頻要見到雪峰,而雪峰必然會從也頻身上看見她的影子,而感到不安地站在他面前了。那樣的時刻,她的心其實已經(jīng)跟著也頻出門了,她變成了一個怯生生的女孩子,站在愛人面前,渴望又不安地看著他,她的不安使她把自己放得那么低。

我不愿擾亂你,也不愿擾亂也頻,我不愿因為我是女人,我來用愛情擾亂別人的工作,我還是愿意我一人吃苦。所以在這一期間是沒有人可以看到我的心境的。

這時候,馮雪峰和胡也頻見面是怎樣的感受呢?我想,情感之事,對于男人的困擾會比女人小得多,何況他們當時又在做著一種叫“革命”的大事。還有,他們的生活都已步入新的軌道:1930年10月,馮雪峰有了一個女兒,比丁玲的兒子大一個月。雖然在場的是兩個男人,但更受困擾的,其實是那個不在場的女人。

胡也頻除了參加革命活動,還在寫作普羅文學作品《光明在我們前面》等。一旦皈依革命,胡也頻進步神速。在晚年的答問錄中,丁玲說胡也頻:他是個學生出身,在外面流浪了很多年,只要革命隊伍要他,他就愿當馬前卒。什么事都可以干,干什么危險的事他都不怕,他這個人就是這樣了不起。丁玲以前認為,“也頻能愛我,但他在政治上不能做我的向導”。現(xiàn)在,這個遺憾得到一些彌補,她對海倫·斯諾說,“他比以前活動得多,我對他的愛情因此大增……胡也頻的浪漫主義也成過去,他就從不再寫情詩?!?930年10月,胡也頻加入中國共產(chǎn)黨。

《馮雪峰評傳》寫:馮雪峰與丁玲、胡也頻的這段交往,意義決不只限于理論家與作家之間所建立的私人友誼,應該說,它對丁玲、胡也頻以后成長為共產(chǎn)黨員、無產(chǎn)階級作家,是起了相當作用的?!褪窃谖乃噯栴}上,馮雪峰也能以自己的馬克思主義理論素養(yǎng),循循善誘地把作家引上正確的途徑。

1930年11月8日,胡也頻和丁玲的兒子蔣祖林出生。為人父母的全新體驗以及政治上的新生使他們更加恩愛,欣欣向榮的一切似乎正要在眼前展開。

1931年1月17日,胡也頻被捕,丁玲殫精竭慮地奔走營救。她把孩子放在李達家,自己沒日沒夜,不知饑寒,明知無望也無法停止奔走。這個時候,他對胡也頻的感情和需要是最強烈的,她痛切地感到:孩子不能沒有爸爸,自己不能沒有丈夫。她比任何時候都害怕失去胡也頻。但她還是失去了。胡也頻2月7日遇難,成為“左聯(lián)五烈士”之一,年僅28歲。而丁玲只有27歲,剛剛做了母親,便成為寡婦。

在紀念胡也頻的《一個真實人的一生》中,丁玲寫自己讀到胡也頻犧牲當天寫給她的信時,“瘋狂地痛哭”。她對安慰她的李達說:“你不懂得我的心,我實在太可憐他了。以前我一點都不懂得他,現(xiàn)在我懂得了,他是一個很偉大的人,但是他太可憐了!”我十分理解丁玲痛苦中的五味雜陳。

直到去世,胡也頻還是一個熱血青年,沒有來得及成長為一個成熟的男人,或者,詩人性格決定了他的永遠年青。丁玲寫過三篇文章來紀念胡也頻:《一個真實人的一生》《胡也頻》《也頻與革命》。

不能說丁玲不愛胡也頻,但那是與對馮雪峰不一樣的愛。她對馮的愛,蘊涵著敬畏和仰視,以及因得不到而產(chǎn)生出來的憧憬。而對胡的愛,有親情的成分,那是真正對丈夫的感情;有青梅竹馬般的熟悉與親昵,只是由于毫無距離,而缺少一點所謂“愛情即戰(zhàn)爭”的張力,感覺略顯平易。

無論丁玲此后的情感道路怎樣,她的歷史中都抹不去烈士遺孀的身份——為了革命,她失去了一個丈夫,她的兒子失去了父親。

(責編:王十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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