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枕中記

2017-07-12 19:03王秀梅
作品 2017年5期
關(guān)鍵詞:鐵血武館月牙

王秀梅

2001年開始從事文學(xué)創(chuàng)作,出版有《一九三八年的鐵》 《大雪》 《去槐花洲》 《再去槐花洲》 《丟手絹》 《浮世筑》等二十多部長篇小說及中短篇小說集。作品多次被選刊轉(zhuǎn)載,多次入選各種年度小說選本。部分作品被譯成希臘文等文字介紹到國外。

盧生欠伸而悟,見其身方偃于邸舍,

呂翁坐其傍,主人蒸黍未熟,觸類如故。

——唐·沈既濟《枕中記》

喂,集市上擺攤的,聽我給你講個故事。

下雨之前,山上燃了一場三天三夜的大火。樹木噼里啪啦地倒下,成群的動物奔走呼號。

我躲在一個巖洞里。巖洞隱藏在半山腰的一塊巨石下。我已經(jīng)記不起自己是怎么躲進(jìn)那里的,只知道當(dāng)我醒來時,外面嘩嘩地下著大雨。洞口有一棵老銀杏樹,風(fēng)掠過樹枝和葉子,送進(jìn)濃烈的焦糊味——我注意到銀杏樹在一場大火之后居然毫發(fā)無損,綠意盎然地展示著夏日的美好。我不明白這是怎么回事。

在巖洞里,我認(rèn)識了我的師父。

師父是一個隱者。他有多大歲數(shù),在巖洞里隱居了多少年,是為了什么而隱居在深谷里的巖洞中——這些問題,在我們相處的那些年里,他從未向我提起過。我跟著他學(xué)會了輕功,從我們居住的巖洞出發(fā),沿著陡峭的山壁,下到谷底,或是攀到山頂。

幽深的山谷里除了我們,再也沒有其他人出現(xiàn)過。這說明,我當(dāng)年的逃亡之路走得異常深邃。他們追到這里后,先是花了兩天時間搜山,然后點起了一場駭人的大火。三天三夜的燃燒,連地底下的鼴鼠都被燒死了,通常來說,人是斷斷無法存活的。

“你已經(jīng)不存在于人世了。”師父說。

這是一個費解的問題。在那些追殺我的人眼里,我早已成為幾根焦黑的骨炭;或許經(jīng)過了這些年,他們甚至已經(jīng)把我遺忘。在他們的生活中,又出現(xiàn)了新的人和事。這等于說,我已經(jīng)不存在了。但我卻真實地存在著。我只存在于這個特定的時空,跟山谷里的日月星辰和飛花流水做伴。

師父教我武功。我們的生活單調(diào)而孤寂。我努力地記住飛逝的日子,卻時時被打亂了秩序的時間而干擾。在山谷里,別想記住日子的,它不像外面,有恒定的晨昏和四季。當(dāng)我在巖洞中睜開眼,看到綠意盎然的銀杏樹時,我就親身感受到了這一點。我逃到山谷里時,外面明明是蕭瑟的冬天。

理所當(dāng)然的,當(dāng)大雨澆滅了三天三夜的大火之后,山谷里的植物變得異彩紛呈:它們有時回到大火之前,山高林密,鳥雀云集,千年老藤在地上匍匐。有時,它們來到大火之后的時間里,深埋在地下的根破土發(fā)芽,或者已經(jīng)長成新生的叢林。鳥雀從遙遠(yuǎn)的異地飛來,在這里安家落戶。

我嘗試在巖壁上刻錄時間。師父在洞里盤腿打坐,閉著眼睛,對我說:

“你要忘掉時間。在山谷里,時間是不存在的?!?/p>

“可是,師父,我覺得它是存在的。只是,它處于一種失序狀態(tài)中?!?/p>

“在時間之內(nèi),冬天和夏天永無聚首之日。而在時間之外,它們可以相遇?!?/p>

師父的話,我聽不懂。我也不打算聽懂。我還沒做好準(zhǔn)備,像師父這樣在山谷里終老。

“我還有事情要干?!蔽艺f,“我苦練武功,不僅僅是像師父您這樣,為了強身健體,修身養(yǎng)性?!?/p>

我有一把寶劍,自從父親死后,它就一直跟隨著我,像另外一個我。師父從來沒問過我這把寶劍的來歷,但那天在我們探討了時間之后,師父讓我把寶劍拿給他看看。

“如果為師沒有看錯,這就是江湖上失蹤已久的湛盧吧?!?/p>

我睜大眼睛看著師父。我并不知道這把劍的名字和來歷,只知道它在江湖上失蹤很久了。據(jù)父親說,數(shù)十年來,許多人都在四處尋訪它的下落,而因為失傳已久,沒人認(rèn)得它的真實面目。父親把它交到我手里時,它剛被父親從后院的湖心中挖出來,劍身上還帶著亮晶晶的水滴。

老實說,第一眼看到它的時候,我一點都沒覺得它有什么與眾不同。相反,它作為一把劍,缺少應(yīng)有的逼人寒光,通體漆黑,像一根黑鐵條,看起來只不過是一個凡俗之物而已。

父親沒來得及對它的其貌不揚做出任何解釋,他只簡單地對我說,人們尋找它的下落已有數(shù)十年,你要保護好它,善待它,絕不可丟失!

我在父親的安排下,通過一條密道逃生。父親中年時就諳曉世事,帶著一家老小在遠(yuǎn)離都城的小縣城安身,本以為可以躲過世事,沒成想,到頭來還是被仇人找上門來。他撲倒在密道口,血順著木地板的縫隙,滴落在我的脖頸上。

在山谷里的那些日子,我沒有一天忘記過父親撲倒在地的樣子。這使得我手里的黑劍越發(fā)顯得諱莫如深。

“師父,它有什么來歷?”我問。

“這把湛盧劍的來歷,說起來可就有講究了。它出自春秋時期的鑄劍名匠歐冶子之手。相傳,當(dāng)年在越王允常的懇請下,歐冶子帶著妻女來到山高林密海拔一千多米的湛盧山,找到了鑄劍所需的神鐵和圣水。歐冶子辟地設(shè)爐,用了三年時間,才煉成湛盧劍。它通體純黑,看起來還不如一把最為普通的劍,但它是有眼睛的?!?/p>

我笑了。

“師父,它的眼睛長在哪里?”

“湛,是澄清和明亮的意思。盧呢,是純黑和瞳仁的意思。湛湛然而黑色也。因此,它是一把劍,更是一只眼。懂得它的人,看到的不是殺氣,而是寬厚和仁慈。它就像上蒼一只目光深邃、明察秋毫的眼睛,注視著人們的一舉一動。此劍后來傳到越王勾踐的手里,勾踐戰(zhàn)敗后,無奈之下把湛盧劍進(jìn)貢給了吳王夫差。然而吳王無道,湛盧劍竟自行離開,飛到了當(dāng)世明君楚王身邊?!?/p>

“湛盧幾經(jīng)輾轉(zhuǎn),后來傳到岳飛手中。岳飛父子被害之后,它就從江湖上失蹤了?!睅煾笓嶂勘R,目光慈藹,“此劍出世后千余年來,多少人無法通曉它的要義所在。你父親定是曉悟了湛盧的意義,才把它埋入湖心之中,免得讓它落入世人之手,用來殺戮”。

父親是如何得到湛盧的,他跟數(shù)十年前被害的岳飛有何關(guān)系……那天,一場突如其來的白雪,把山谷里的時間從春天換到了寒冬。我躺在巖洞之中,望著外面白花花的飛雪,頭一次感到人世間充滿了疑問和謎團。

我用了整整一夜的時間,用來思考和決定一件事。實際上,我無法肯定那是一夜,因為那個夜晚格外漫長,曙色遲遲沒有降臨,鳥雀們蹲在樹枝上沉默不語。我疑心許多白晝被時間拿走,導(dǎo)致夜晚們直接連綴到了一起。我耐心而焦灼地等待曙光降臨,因為師父在這樣的夜晚是入定不醒的。

白晝終于降臨,師父睜開了眼睛。這么久沒有吃喝,師父反而紅光滿面。我跟隨他修行多年,也能空著肚子捱過慢慢長夜,但長夜過后,還是疲弱不堪。

“師父,我做了一個決定。”我說。洞外柳絮飛舞,時間轉(zhuǎn)到了春天。

“我早就料到了?!睅煾刚f。

師父目光深邃,能看到我的心里去。

就這樣,師父用他的易容術(shù),使我變成了另外一個人。在山谷里的小溪旁,我照見了自己現(xiàn)在以及未來的樣子。

“過去的你已經(jīng)不存在了。就像過去的時間已經(jīng)不存在了一樣。這把湛盧劍,它也不存在了。”師父話里的意思我懂,他仍然不希望我回到外面去。

“師父,我辦完事情就回來?!蔽艺f。

“你認(rèn)得路嗎?”

我沉默了。我早已記不清當(dāng)年是怎么逃亡到這個山谷中的?!拔視业絹砺返??!蔽抑缓眠@么說。

余下的日子,師父教我使用湛盧劍?!澳阋涀?,劍法永遠(yuǎn)不是習(xí)武之人的根本?!?/p>

我不明白師父的意思。一個持劍之人,劍法不是根本,那什么才是根本呢?

那個夜晚,師父交給我最后一招湛盧劍法之后,對我說:“我能為你做的,只有這些了。別忘了,湛盧是有眼睛的?!?/p>

“師父,您為什么會湛盧劍法?”我提出了這個讓我疑惑不解的問題。

師父沒有回答。

那天夜里,師父一直盤腿坐在巖洞里打坐,我則睡在他的玉枕上。這是我第一次被準(zhǔn)許睡他的玉枕。師父的枕頭是墨玉做的,他無論冬夏都枕著墨玉枕入睡。在稀薄的月光下,墨玉枕泛著黑亮的光澤,從玉的深處透出隱隱的綠意。

“睡吧,孩子。”師父輕聲地說。

我隱隱想起,父親把我送進(jìn)密道里的時候,我才二十歲。在山谷里待了多少年,我如今是多大了?……我不知道。白天在小溪里,我照見的自己,已經(jīng)是一個中年人了。

我?guī)еS許多多的問題,進(jìn)入了一場對我至關(guān)重要的睡眠。一只蝙蝠飛進(jìn)巖洞,翅翼攪動著黑暗的空氣。巖洞外壁上的山泉水瑟瑟地流動,老銀杏樹發(fā)出微微的嘆息。

睡到什么時候了?是午夜還是凌晨?在山谷里,我永遠(yuǎn)辨不清跟時間有關(guān)的一切。我醒來是因為頭頸下的墨玉枕,從它深處發(fā)出的瑩瑩綠意更加翠生,像一把利劍穿透枕頭,綠光照亮了我放在頭邊的湛盧。

我趴在地上,看了看墨玉枕。的確,一束綠光把枕頭洞穿,中間現(xiàn)出一條幽深的通道。奇怪的是,我從通道這一頭卻看不到另外一頭。通道在墨玉枕里,卻那么漫長,像一條幽深的山洞。

我走了進(jìn)去。我清楚地知道,那就是為我準(zhǔn)備的路。

但我又確信,那一刻我是身處夢中的。除了夢境,沒有什么能讓我相信那個夜晚的存在。包括此時此刻,我蹲在這里,熙熙攘攘的集市的一角,跟你說話,自然也是在夢中的。喂,集市上擺攤的,我注意到,你的眼神里流露出一種深深的憐憫。你是在憐憫我這些年來一直活在夢里嗎?活在夢里需要憐憫嗎?或許這是另一種更好的活法……

先不討論活在夢里是不是另外一種更好的活法了,我還是繼續(xù)講述這些年我的生活吧。

那天夜里,我順著那條發(fā)出幽綠光芒的通道,義無反顧地走了下去,腰間掛著漆黑如墨的湛盧劍。

我沒有回頭。期間有那么幾次,我停住腳步,差一點就要把頭扭回去了。我想看看我生活了多年的巖洞,想看看師父是不是正在那里目送我離去。但我終究還是忍住了。

不必多說我離開山谷后經(jīng)歷的種種了。重要的是,我離開了山谷。當(dāng)白晝來臨,綠光消失,我看到自己走在一條官道上。往來的車馬,人們的衣著,跟我逃亡之前有了一些變化,這說明,我在山谷里待的年頭不短了。

經(jīng)過了不少日子,最后我在白曉巷落下了腳。白曉巷是城中最繁華的一條街巷,當(dāng)我站在巷口,足足有半個時辰,它的喧嚷、香氣、繽紛令我不知所措,頭暈?zāi)垦?。我知道,我遠(yuǎn)離塵世太久了。

在白曉巷里有一家藥鋪,我順利地成為鋪里的伙計。過去我對藥草一竅不通,但在山谷里待的這些年,除了跟著師父習(xí)武打坐,我余下的時間就是攀爬絕巖峭壁。在那些人跡罕至的石縫里,生長著奇妙無比的植物,它們可以驅(qū)除病疾,滋補身體。每天我和師父各自背著一只藤簍,師父教我認(rèn)識和采摘那些奇妙無比的植物,回到巖洞之后再進(jìn)行分揀,熬制。

在藥鋪里,當(dāng)不茍言笑的掌柜從抽屜里抓出幾種藥草,攤到柜臺上時,我毫不費力地說出了它們的名字。掌柜年近六十,是一個挑剔的人,他接著考察我的刀工和秤功。我得感謝在山谷里的那些年月,讓我不知不覺地練得了一手做藥房伙計的好活兒。年齡更老的藥房主管捋著胡子對掌柜說:

“唔,此人做頭刀和頭柜都可勝任?!?/p>

我在藥鋪里干了一些日子后,就順利晉升為頭柜了。我們的藥鋪名叫懸壺藥鋪,鋪門口掛著一只碩大的銅壺。藥鋪是個三進(jìn)院,平日,關(guān)掌柜絕少出門,總是待在內(nèi)院打坐念佛,侍弄花草。他們讓我住在藥鋪旁邊的一間倒座房里,跟一名廚子住隔壁。倒坐房的門開在院子里,只有一扇窗戶對著白曉巷。我常常趴在窗臺上,看街對面的無雙鐵匠鋪。

無雙鐵匠鋪里的程鐵匠是干了二十多年的鐵匠,城里所有耍刀弄劍的人,都是鋪子里的???。白曉巷里的鐵鷹鏢局使用的所有刀劍,都出自無雙鐵匠鋪那紅通通的爐子。有那么幾天,我總想著把湛盧劍拿到鐵匠鋪里,讓他們給我重新鍛造,改頭換面。在藥鋪安頓好后,我把湛盧裝在劍套里,藏在席子底下。父親死前說過,一定要護好這把劍。

瞧,白曉巷就是這么一條熱熱鬧鬧的街巷。除了舞刀弄劍的鏢局,巷子里還有數(shù)不清的茶樓酒肆、布店食坊。在無雙鐵匠鋪的旁邊,就是白曉巷最簡陋干凈的一家茶肆,名叫尋常茶肆,門面不大,屋子里只可擺下六張桌子。

但這間茶肆里的茶湯,卻是整個白曉巷里最好喝的。人們都知道,老板娘沈?qū)こW龅脦资N茶湯。薄荷湯、杏霜湯、香蘇湯、豆蔻湯、木星湯、姜棗湯……幾天不來茶肆,你就會聞到陌生的、新鮮的香味。

在這座城市里,沒有人認(rèn)得我。我也不認(rèn)識任何人。不,確切地說,除了沈?qū)こ?,我再也不認(rèn)識任何人了。

現(xiàn)在你可能要問,我為什么認(rèn)識沈?qū)こ#蛘吣憧赡軙又氲?,我是為了沈?qū)こ6鴣淼?。這就對了。我不是沖著白曉巷的熱鬧而來的。離開山谷之后,我見識過比白曉巷還熱鬧一萬倍的街巷。實際上,我是費盡千辛萬苦,才找到白曉巷來的。我并沒有想到,過去在江湖上鼎鼎大名的雌雄雙殺中的“雌殺”,如今隱居在這條市井小巷里,開著一間平常得不能再平常的小茶肆。

我認(rèn)得沈?qū)こ5难劬?。即便過去了這么多年,我仍記得,我在密道里透過地板縫隙看到的這雙眼睛。她那時候名叫鐵心。

藥鋪里沒人的時候,我會趴在柜臺上,看一看對面的茶肆。這個如今名叫沈?qū)こ5呐?,也已?jīng)年過三十,但她卻是白曉巷里長得最好看的女人。她穿著粗布衣裳,梳著再平常不過的發(fā)髻,在茶肆里燒水煮茶,招呼客人,無論是誰也想不到她曾經(jīng)有一個當(dāng)過殺手的過往。

現(xiàn)在你大概猜到了,我是來尋仇的。多年前的那個黃昏,她跟“雄殺”鐵血一起,血洗了我們家的府宅。父親把我推進(jìn)密道里,我眼睜睜地看著鐵血用他那把江湖聞名的血劍,把父親殺死。

我要在白曉巷里等待。等誰?當(dāng)然是鐵血。離開山谷之后,我多方打聽,得到的消息是,雌雄雙殺已經(jīng)解體,不知所蹤。然而我要找到他們。

茶肆里終日飄拂著各種茶香。我難以想象,沈?qū)こD请p握劍的手,如今整日在烹煮茶湯。我從茶肆里看不到一丁點習(xí)武的痕跡。這天,沈?qū)こ4┻^街巷,來到藥鋪里,對我說:

“給我稱二兩香蘇葉,五兩桂圓?!?/p>

我放下算盤,拿起秤,去抽屜里抓藥?!坝忠笮虏璋??”我問。

“是啊。”她說,“你是新來的吧?”

“新來的?!?/p>

我給她稱了桂圓,告訴她說,香蘇葉暫時沒有了。

當(dāng)我背對著她在抽屜里抓藥的時候,我的心跳得很厲害,手有點發(fā)抖。我閉上眼睛平息了片刻,才轉(zhuǎn)回身去。

我面前的沈?qū)こ?,身上臉上沒有一絲戾氣,我差點要懷疑自己,她是當(dāng)年的鐵心嗎?她臉上沒有擦粉,很干凈,眼睛里看不到任何訊息。

“空了到我那里去喝茶?!彼f。她拿著包有桂圓的紙包,走到街巷上。街巷上灑落著春日的陽光,她淺綠色的布裙拖曳在陽光里。茶肆門口有一棵槐樹,依稀開出了鵝黃色的小花。自從離開山谷,我在查訪雌雄雙殺的路上花費了兩年,這兩年中,我再也沒有遇見過時間失序的現(xiàn)象。塵世里的時間是如此秩序井然,春日開花,夏日落雨,秋日枯葉,冬日飛雪。

但我仍在某些混沌的時刻,被山谷里的時間記憶所纏繞。有時候于昏睡中醒來,看到窗外柳絮飛舞,我會想,是冬天來了。但當(dāng)我打開窗戶,看到那并不是雪花,而是柳絮,時間絲毫沒有逆轉(zhuǎn)。我會怔怔地待立很久。

兩天后,我稱了二兩香蘇葉,穿過白曉巷,送到茶肆里去。實際上,香蘇葉一直都有,滿滿地裝了兩個抽屜。

“嘗嘗我新做的茶?!?/p>

沈?qū)こ=o我倒了一杯幾近無色的茶,看起來像白水,但分明又散發(fā)著奇異的香氣。茶肆里除了我之外沒有別的顧客,我是特意挑了這個時間來的:剛剛用過了早飯,又還不到半上午,這個時候一般沒有人會悠閑地坐在茶肆里喝茶。

我端起杯子喝了一口,起初沒有什么特別的感覺,只覺得香氣很奇異,從鼻孔里一絲絲地鉆進(jìn)去。等茶湯淌過喉嚨,緩緩下行,我情不自禁地閉上了眼睛。這時候我好像看到了山谷,那里,東方的天際正燃燒著瑰麗的晚霞。

等我再睜開眼的時候,看到沈?qū)こW陂T里邊的椅子上,手里正繡著一塊女紅。這是一雙握過劍的手。

看到我睜開眼睛,沈?qū)こU酒鹕恚^來給我又斟上一杯茶。

“過了多長時間了?”我問。

“還不到一刻?!鄙?qū)こUf。

“可我覺得好像過去幾個時辰了。”我看了看外面的大街,賣燒餅的鄭小六還在附近叫賣,看來的確沒過去多少時間。

我又喝了一口茶,問:

“這茶叫什么名字?”

“無塵茶?!鄙?qū)こUf。

“無塵。怪不得剛才我的思緒跑走了。這茶是用什么烹煮的?”我問。我很好奇,什么食材或是藥材烹煮成茶湯,能讓人暫離凡塵。

沈?qū)こ]給我答案。

我站起身,胳膊在衣袖里暗暗使力,把茶壺碰倒了。那是一把上好的琉璃壺。沈?qū)こ=辛艘宦暎パ?!兩只手握起來,緊張地擎在半空里,張皇無措。

以我和她的武功,半空里撈起那把琉璃壺易如反掌,但我們眼睜睜地看著它掉到地上摔碎了。我注視著沈?qū)こ?,她蹲在地上撿拾破碎的瓷片,絲毫沒露出半點馬腳。我甚至產(chǎn)生了疑惑:她是鐵心嗎?抑或,她已然廢掉了武功?我拂倒茶壺是成心的,所以自會裝出驚慌失措的樣子,而她并沒有預(yù)知這一幕,出于本能,她也應(yīng)該出手把茶壺?fù)破饋淼摹H舴撬龔U掉了武功,那就實在是偽裝得過于老道了。

我提出要用銀兩賠償那把琉璃壺,沈?qū)こPα诵?,說:

“我想煮點槐花茶,要不然,你幫我去摘些槐花下來,就算是賠償吧?!?/p>

老槐樹枝干粗壯,葉冠龐大,遮擋了半條街道的陽光。作為一個習(xí)武之人,爬到樹上去很容易,況且我在山谷里跟著師父學(xué)得一身輕功,攀爬峭壁都不在話下。但我不能露出絲毫破綻。

一個習(xí)武之人,想要裝作不會武功,委實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我很佩服沈?qū)こ?。我朝手心里吐了兩口唾沫,搓搓手,抬頭看了看老槐樹,然后,又緊了緊腰上的束帶。我手腳并用箍住樹干,朝上爬了兩下,又出溜下來。

“有……有沒有梯子?”我問。

旁邊鐵匠鋪里的雇匠矮三抄著胳膊笑話我說:

“連棵樹都爬不上,真是慫包。”

沈?qū)こ牟杷梁笤豪锇醽硪患苤裉?,囑咐我小心?/p>

我小心翼翼地爬到樹上去,給沈?qū)こU被ā渖锨逑銚浔?,槐花撲簌簌地落下去,落在街上,落到沈?qū)こ5念^發(fā)上和肩膀上。從樹上看沈?qū)こ?,恍惚間,我感覺身上落滿槐花的她是一個不諳世事的少女。我忽然想,倘若把沈?qū)こУ缴焦戎?,待有一日時間倒轉(zhuǎn),把我們兩人都轉(zhuǎn)回到不諳世事的少年,相伴長大,不會武功,不懂恩仇,那該多好。

啊,該死的!我不知道為什么,在這條街巷中,時時會對沈?qū)こI鲆环N惺惺相惜之感,仿佛就因為我們擁有一個共同的秘密。我們是會武功的江湖人,如今卻隱居在這條街巷中,不知來日如何。

沈?qū)こ7置魇俏业某鹑恕?/p>

我被這些矛盾的情感糾纏著,有時難免就郁郁不樂。藥鋪掌柜姓關(guān),這是一個多數(shù)時候臉色陰翳的人,就連跟了他二十年的管家老曲都猜不透他的心思。有一日,鐵鷹鏢局里的兩個鏢師來藥鋪抓藥,他們受了不輕的刀傷。關(guān)掌柜恰好到前堂來轉(zhuǎn)悠,看到兩位鏢師的刀傷后,嘆息道:

“刀劍橫行,世風(fēng)日亂。藥只能治傷,不能救人?!?/p>

關(guān)掌柜說完后,就背著兩手回到后院去了,瘦削的后背寫滿了無數(shù)沒有說出來的話。曲管家說:

“掌柜的經(jīng)常說,開多少藥鋪都沒用。刀劍太多了,仇怨太多了??纯磳γ娴蔫F匠鋪,爐火整日紅彤彤地?zé)?,客人絡(luò)繹不絕?!?/p>

“既然掌柜不喜歡鐵匠鋪,為什么還要把藥鋪開在鐵匠鋪對面呢?”我疑惑地問。

“世上之事無不相生相克。掌柜這么做,自有他的道理?!鼻芗医o了我一句模棱兩可的回答。

是啊,鐵匠鋪的生意太好了。實際上,據(jù)我觀察,鏢局里的那些人武功實在平平,平日也就是吆喝個場面而已。白曉巷里那些不會武功的老百姓也沒把他們放在眼里。倒是從外面來到鐵匠鋪里的那些人,值得暗暗觀察一番。

我在藥鋪里,沒有顧客的時候,除了看街上來來往往的人,余下的時間就是看茶肆和鐵匠鋪了。我關(guān)注茶肆是因為要尋找鐵血的下落,關(guān)注鐵匠鋪則是一種本能。來鐵匠鋪里打制鐵器的,有附近耕種的農(nóng)民,他們需要打制一些镢頭鐵耙之類農(nóng)具。另外就是三教九流的所謂江湖中人了。我能從他們的眼神和神態(tài)中,看出哪些人武功還不錯,哪些人只是會點花拳繡腿。當(dāng)然,還有一些人是看不出來的。

春天過去了。夏天里的一日,幾個浪蕩公子哥兒來到白曉巷,先是到鐵匠鋪里轉(zhuǎn)了一圈,嚷嚷著要世上最鋒利的寶劍,不鋒利就砍下鐵匠的頭,兩天后來取。接著晃蕩到茶肆,開始調(diào)戲沈?qū)こ?。曲管家對我說:

“去,幫忙去。”

我站著沒動。我希望看到沈?qū)こ:煤玫亟逃?xùn)一下這幾個家伙。但是沈?qū)こR稽c都沒有那個意思,讓我禁不住懷疑她是否失憶了,忘記了過去自己曾經(jīng)是一名劍客和殺手。

直到沈?qū)こ5囊氯贡秽偷匾宦曀籂€,我才跑出藥鋪。我要再說一次,假裝不會武功真的很難。我跟他們撕扯在一起,最后成功地被撂倒在街上,嘴角流著血。

這是幾個外地來的皮貨商,住在城北的客棧里。當(dāng)天,沈?qū)こQ了衣裙,依然像往常一樣在茶肆里烹煮茶湯,似乎什么都沒發(fā)生過。晚飯的時候,她用食盒提來一碗羹湯,算是對我表示感謝。我的臉上有一點外傷,已經(jīng)自己涂了藥粉。另外,衣服被幾個浪蕩子撕破。沈?qū)こ;丶夷昧酸樉€,穿過白曉巷,來給我縫補衣服。廚子忙完了活兒,也坐到我房里來,跟沈?qū)こA奶臁2欢嗑?,曲管家也來了?/p>

沈?qū)こkx開之后,廚子對曲管家說:

“我看沈老板對咱家釋無念有點意思?!?/p>

曲管家說:

“倒是般配?!?/p>

釋無念是師父給我取的名字。在山谷里,師父從未問過我的姓名,他對我說,來到山谷里,過去的你就不存在了,我給你取一個新的名字,叫釋無念吧,放下所有的凡塵之念。

離開山谷之后,我曾經(jīng)想過這個問題:我是誰?

大仇未報,我自然不能暴露身份,哪怕已經(jīng)易容換面。離開山谷后的那天,在塵土飛揚的官道上我做了一個決定:繼續(xù)作為釋無念在塵世里活著,尋找雌雄雙殺,為父親及萬家滿門報仇。

曲管家和廚子打趣,要我回家請爹娘來提親。我說,我已無雙親,在世上孤零一人。曲管家說:

“那我讓掌柜替你做主?!?/p>

“我還不想成家?!蔽艺f。

“你就痛快點說,你對沈?qū)こV幸獠恢幸猓俊睆N子不耐煩了。

?。∵@個問題真是讓我為難。我不想違心地說,我不中意沈?qū)こ?。但我中意沈?qū)こJ清e誤的!天下還有比這更謬誤千里的事情嗎?

當(dāng)天夜里,我一直沒睡。廚子在隔壁打著響亮的鼾聲,大塊大塊的烏云遮住了本就稀薄的月光,郊外傳來烏鴉的啼鳴。我站在窗戶旁邊,注視著白曉巷及對面的茶肆。茶肆后院里有兩間房,沈?qū)こ>妥≡谀抢铩?/p>

我已經(jīng)穿上了夜行衣,湛盧也緊緊地貼在腰上。

午夜時分,從茶肆里閃出一個人影,用不著猜想,一定是沈?qū)こo疑。她也穿著夜行衣,一柄長劍佩在腰上。我的心又開始撲撲地跳:她腰上的那把劍,就是著名的心劍嗎?據(jù)說心劍依情志而動——主人冷酷,劍也冷酷,指誰殺誰。主人猶疑,劍也猶疑,會在觸及敵人肌膚的瞬間,軟化變形,像流水一樣。所以,江湖之上使得了心劍之人,必是心如磐石之人。當(dāng)年,鐵血和鐵心的主人耗時十余年,對幾十名他撿來的棄孩日夜授武,嚴(yán)苛考察,最終選擇了鐵心來使這把劍。

師父教授給我的輕功派上了用場。鐵心的輕功也不在我之下,她輕盈如風(fēng),在街巷里、屋頂、樹梢上無聲地掠過,一路向著城北而行。不多久,來到客棧門前。

我猜的沒錯,鐵心是要來殺死那幾個皮貨商的。我躲在瓦房頂上,看鐵心越過院墻,捅破一間間客房的窗戶紙,尋找皮貨商。我不知道,這個夜晚,我應(yīng)該稱她為沈?qū)こ?,還是應(yīng)該稱她為鐵心。她顯然不是白天我所看到的茶肆老板娘沈?qū)こ?,但是,奇怪的是,我十分不情愿把身穿夜行衣的她稱為鐵心。

她終于找到了皮貨商的房間。我掀開房頂上的瓦片,用湛盧把房頂刺破一個洞,朝里張望。鐵心已經(jīng)神不知鬼不覺地進(jìn)入了房間,她戴著黑色的面罩,只露出兩只眼睛。沒錯,這是鐵心的眼睛,當(dāng)年我在密道縫隙里看到的,正是這雙眼睛。

幾個皮貨商喝醉了酒,橫七豎八地歪倒在鋪上打呼嚕。我替他們感到遺憾,因為他們馬上就要上路了,卻不知道送他們上路的,是那把江湖聞名的心劍。

我當(dāng)然也想見識一下心劍是什么樣子,我更想見識一下鐵心用心劍殺人是什么樣子。然而,我不得不說,那天夜里我非常失望。因為我沒有見識到鐵心用心劍殺皮貨商。她用心劍指著離她最近的皮貨商的胸口,卻遲遲沒有動手。她在想什么?是荒疏了武功因而害怕嗎?

總之,鐵心把劍收回腰間,離開了皮貨商的房間。

第二天我醒得有點晚,廚子在外面砰砰敲門:

“早飯快沒了??!”

沒了就沒了吧,我一點胃口也沒有。

關(guān)掌柜也在前堂,他看了一下我的臉色,問:

“昨晚沒睡好?”

“可能是開著窗戶,著涼了?!蔽艺f。

“你知不知道,城北客棧里死人了?!鼻芗艺f。

“是嗎?”我假裝很驚訝,“什么人死了?”

“就是昨天來茶肆找事的那幾個皮貨商。死了也好,要不然,今天來鐵匠鋪取劍,少不了又得一番鬧騰。無雙鐵匠鋪咱們還不知道嗎,雖然有點名聲,但怎么可能煉出天下最鋒利的寶劍呢。但是,掌柜的?!鼻芗覇栮P(guān)掌柜,“您說,什么人殺死了皮貨商?這沈?qū)こ碓蹅儼讜韵锫淠_已有十幾年了吧,一直安安分分,也從沒見她跟什么外邊的人來往,總不見得是她深夜去客棧殺死了那幾個皮貨商吧?”

“不可能吧”,我說,“沈?qū)こV粫胫蟛铚?,她哪像是會殺人的人呢?!?/p>

關(guān)掌柜聽著我們說話,一聲不吭,只是眺望著巷子對面的茶肆。茶肆里只有一個客人,沈?qū)こW陂T里邊的凳子上刺繡。

“這世道,誰也看不出誰是干什么的?!?/p>

關(guān)掌柜看了我一眼,就轉(zhuǎn)過他那瘦削的肩,回后院去了。不知為何,他那一眼,讓我心里有點發(fā)慌。

沒錯,是我殺死了那幾個皮貨商。我如果不殺死他們,他們天亮后就會來鐵匠鋪收取天下最鋒利的寶劍,同時,他們還會去調(diào)戲沈?qū)こ?。這對我和沈?qū)こ碚f都是極大的風(fēng)險,我們很有可能會暴露自己。另外,那幾個皮貨商是該死的,因為他們調(diào)戲了沈?qū)こ!?/p>

當(dāng)然,還有一個原因:我想試一試父親留給我的湛盧劍到底怎么樣。在山谷里的那些年,我日日用湛盧劍習(xí)練武功,卻從沒試過它究竟如何。

實際上,直到回房,我仍然不敢相信,我殺死了那幾個皮貨商。這讓我意識到了一個事實:我是有殺人天賦的。我的父親生前在江湖上也有不小的名聲,不知為何,他反對我習(xí)武。但他拗不過我。他不教我,我就去求幾個師兄。后來父親無可奈何地默許了。他反復(fù)教導(dǎo)我說,你習(xí)武只可強身,不可用來殺人。

從客棧回來的那個夜晚,我隱約弄懂了一件事:父親知道,我身上流著他的血,只要學(xué)會武功,必定無法做到劍不沾血。所以他反對我習(xí)武。

皮貨商死了的事,很快就傳開了。這個城市太小了。程鐵匠和三矮子先是高興地把那幾把顯然無法成為天下最鋒利的寶劍的寶劍扔到地上,接著有點憂心忡忡。他們害怕皮貨商還有其他的同伙,接下來會陸續(xù)來到城里。得知了消息,他們難保不會趕來血洗鐵匠鋪。

沈?qū)こB牭狡へ浬趟懒说南?,倒沒顯出多少驚訝來。我想,她內(nèi)心里一定是非常驚訝的,但多年來她把自己修煉得處變不驚,什么都不會表現(xiàn)在臉上。

鐵匠們的擔(dān)憂是多余的,接下來,沒有其他的皮貨商來到城里。日子按部就班地過了下去。在那些日子里,我和沈?qū)こ5母星榘l(fā)展得也很好。茶肆里的大小活計,慢慢地都由我插手在做了,比如劈柴擔(dān)水,修繕桌椅。我的衣食起居,也不知不覺讓沈?qū)こ埩诉^去,比如縫制衣裳,送湯送飯。

夏天不知不覺過去了,秋天到來的時候,在曲管家的極力撮合下,我和沈?qū)こ0萘颂贸闪擞H。我搬到茶肆后院沈?qū)こ5姆坷?。曲管家很是高興,說兩個店鋪一街之隔,親上加親,真是天造地設(shè)的好姻緣。

我和沈?qū)こO嗑慈缳e。她是一個好女人,我是一個好男人。每天早上,我們坐在一張桌子旁邊吃早飯。早飯有時是她親手做的油餅、包子,有時是到街上買的燒餅、酥果。我們喝著她煮的各種茶湯。之后,我去藥鋪干活,她在茶肆里忙活。中午有時藥鋪有顧客,她就把飯食送到藥鋪里去,等我忙完,和我一起坐在柜臺后面吃。晚上,藥鋪打烊,我不再回到廚子的隔壁去睡覺,而是穿過白曉巷,回到我和沈?qū)こ5募依锶ァN規(guī)退巡杷恋拈T板裝上,一起回到后院。

我們的后院里種著一株桑樹,還打了一眼水井。我劈的柴火整整齊齊地碼在墻根下。我們成親后,沈?qū)こYI了幾只雞,我給它們在窗戶底下蓋了雞窩。我和沈?qū)こL稍诖采希瑫r常能聽到雞在窩里咕咕嚕嚕。雞窩旁邊種著幾叢花,月季敗落了,但秋菊正開得繁盛。

“明年春天,咱們讓母雞孵幾只小雞仔?!鄙?qū)こUf。

我抱著沈?qū)こ?,心里感到萬分的富足。但冷不丁的某些時刻,我背上會滾過冰涼的汗水。每當(dāng)這種時候,我都會聽到湛盧劍在地底下跳動,發(fā)出唰唰的聲響。我知道,早晚有一天,我會用湛盧劍殺死躺在我身邊的這個我愛的女人。

我把湛盧劍埋在床底下。自從跟沈?qū)こ3捎H,我就決定把湛盧劍埋起來,不到萬不得已,我不會讓它出來見天日。我曾找過心劍的下落,但沒有找到。茶肆和我們住的地方一共就那么大,我找遍了角角落落,甚至房梁都看過了。我覺得我們真是一對非常登對的夫妻。

白曉巷來了一個賣針頭線腦的人,他夜里在城北客棧落腳,白天在白曉巷挑著擔(dān)子叫賣:

“針頭唻,線腦!針頭線腦唻!”

秋風(fēng)瑟瑟地吹起,葉子落在街巷上,打著滾地飛跑。我注意到這個四十多歲的男人腿腳上功力深厚,石板被他踩得微微下陷,卻沒有絲毫碎裂。

“老板娘,來一碗茶?!彼褤?dān)子放在茶肆門外。

“客官,給您來一碗菊花紅棗茶。菊花和紅棗都是新鮮的。”沈?qū)こUf。

這個外地人擔(dān)子里有不少新鮮玩意兒,其中有幾樣很討沈?qū)こO矚g。沈?qū)こ_@幾天在繡秋菊圖,她最想要一卷金黃色的絲線,可她只有明黃色的。

隔著街巷,我看到沈?qū)こ:唾u針頭線腦的在茶肆里說話,兩碗茶喝過了,這個人還沒有離開的意思。曲管家撥拉著算盤,對我說:

“釋無念,你家娘子挺討人喜歡的?!?/p>

“那是自然?!蔽艺f。

晚上回家,我問沈?qū)こ0滋旄u針頭線腦的聊什么了,沈?qū)こUf:

“聊針頭線腦、茶、城里都有什么新鮮事?!?/p>

“哦?!蔽艺f。

“對了,還聊起死在客棧里的北方皮貨商?!?/p>

我不動聲色地繼續(xù)吃飯,心里卻像外面一樣刮起了秋風(fēng)?!芭?,他問那個做什么?”

“誰知道呢。可能是在客棧里住的時候,聽伙計們談?wù)?,有點好奇吧。對了,他就住在皮貨商住過的房間里?!?/p>

我不得不說,這真是一件非常巧合的事情。

“尋常,你覺得是什么人殺死了皮貨商?”我看了一眼沈?qū)こ?,她已?jīng)吃飽了飯,把刺繡拿在手里。她給我打了一點酒,所以我吃得有些慢。

“官府不是說了嘛,是仇殺。做生意的,這種事很尋常?!?/p>

我看不透沈?qū)こ!K龑ξ沂欠裼幸苫?,我一點也看不出來。

當(dāng)天夜里,我睡得很沉。我記得我睡過去之前,沈?qū)こU谕饷嫖闺u。我眼皮發(fā)沉,只聽沈?qū)こN雇觌u,進(jìn)了屋,吱呀一聲關(guān)上門。我說:

“睡覺吧?!?/p>

說完,我就睡了過去。我做了一個非?;靵y的夢,在夢里,我見到了師父和山谷。山谷正燃著熊熊大火,師父拿著我的湛盧劍,把它丟到了大火里。我還看到了沈?qū)こ?,大火消失了,山谷里重新變得郁郁蔥蔥,沈?qū)こW兂闪艘粋€小女孩。我欣喜地想,我一定也在時光倒轉(zhuǎn)里回到了童年時代。然而我在小溪里照了照,卻發(fā)現(xiàn)我已經(jīng)變成了一個白發(fā)老頭。

我大叫一聲,從夢里醒了過來。

醒來后,我頭痛得厲害,口唇也焦渴萬分。

“水,尋常,我要喝水?!蔽野迅觳采斐鋈ィ瑓s發(fā)現(xiàn)沈?qū)こ2辉诒桓C里。窗外掛著清冷的一線彎月,看時辰,應(yīng)該是午夜了。我正要起身,沈?qū)こs回來了。她穿著一身夜行衣,閃身進(jìn)入屋子,輕輕拴好門。

我一動不動地躺著,盡量發(fā)出均勻的鼾聲。沈?qū)こC撓乱剐幸?,走到床邊看了看我。我聽到她蹲在床前,把手伸到床底下去,窸窸窣窣響了一陣。然后,她輕輕上床,在我身邊躺下。

我差點要笑出聲來。瞧,我們真是非常登對的兩口子,埋東西都選在同一個地方。

第二天,趁沈?qū)こHザ垢毁I豆腐的時候,我找到了她埋夜行衣和心劍的地方。我真的笑了。她的夜行衣和心劍埋在床頭,我的夜行衣和湛盧劍埋在床尾。東西埋進(jìn)去,再把磚頭原封不動地蓋上,誰也不會知道,這張老舊的木床下,埋著兩把江湖聞名的寶劍。

針頭線腦商也莫名其妙地死在城北客棧里,這個消息不出早上就傳到了白曉巷。沈?qū)こ6酥槐P豆腐回來的時候,旁邊賣蜜餞干果的初大媽在街上攔住她,神神秘秘地把這一消息告訴了她。

“是嗎?真的嗎?”沈?qū)こ7浅s@訝地站在街邊,“昨天不還好好的嗎?”

“就是啊,誰說不是呢。”初大媽閑時喜歡給人看個卦相什么的,“我看哪,城北客棧那家客房八成鬧鬼。”

初大媽這么一說,街巷里的人聽了之后都頻頻點頭。他們找不到其他的合理解釋。上次皮貨商死后,官府像模像樣地派出捕役,在城里城外四處偵查,最后不了了之,說是商人之間的仇殺。這次自然也可以確定,那些腰間別著腰牌的捕役,到頭來肯定仍是一無所獲。沈?qū)こ5纳硎?,那是絕對不會有閃失的。

“還會有事發(fā)生的?!标P(guān)掌柜看著街巷,說。

我在藥鋪里觀察著沈?qū)こ?。但我又能看出什么來呢?有那么幾個恍惚的瞬間,我甚至疑心昨天夜里是我的幻覺,沈?qū)こ8揪蜎]穿著什么夜行衣出去過。但明明這又是千真萬確的:沈?qū)こT谕盹埖木评锝o我下了藥。她想讓我沉沉睡去,一覺睡到天亮。

晚上,沈?qū)こ]有提針頭線腦商人的話題,卻提到了別的話題,她說:

“要不,咱們搬到別的地方去住吧?”

“為什么?”我問。

“也沒什么,就是在這條街上住夠了?!?/p>

“城北客棧接連死人,你是不是覺得這里不安全?”我說,“其實也沒什么。這年月,死人是很平常的事情。我覺得咱們在這里過得挺好的?!?/p>

沈?qū)こ]再說什么。我現(xiàn)在相信了,她是真的想做一個隱居者,把過去的事情全都忘記。但針頭線腦商人的出現(xiàn),把她平靜的生活打亂了。我不清楚她去了客棧后,是否搞清楚了針頭線腦商人的來歷。這其實也是我想弄明白的事情:那人是沖沈?qū)こ淼膯??是她的舊交,還是故仇?她殺他,是為了滅口嗎?

我當(dāng)然不會同意搬離此地。針頭線腦商人的出現(xiàn),讓我嗅到了鐵血的氣味。我相信,早晚有一天,鐵血會來到白曉巷。不管針頭線腦商人和鐵血有沒有關(guān)系。

秋天過去了,街上不再有打著滾奔跑的落葉。日子繼續(xù)往前滑行著,沒有什么特別之處。但我知道,我和沈?qū)こP睦锒荚诘却5却心吧藖淼桨讜韵?,等待著某些事情的發(fā)生。

城西的梅花開了。那里有一大片梅園。早上,沈?qū)こ?嬷恢换@子,說要去采摘梅花回來烹煮茶湯。白曉巷里的人都說,沈?qū)こE胫蟮臏孛窚煤鹊煤堋?/p>

沈?qū)こJ窃顼埡笕コ俏鞯?,快到晌午了還沒回來。西郊雖然偏遠(yuǎn),但也不至于耗時這么久。我在藥鋪里漸漸有點心神不寧,曲管家說:

“我看你是身在曹營心在漢,快去找找你家娘子吧。”

我想回家?guī)险勘R劍,但看看外面白花花的天光,還是放棄了。

天氣寒冷,天空飄飄揚揚地下起了雪。雖然梅花開得值得一賞,梅園里依然沒有什么人。我循著雪地上的足跡尋找沈?qū)こ#鸪踹€看到她的繡花鞋踩在雪上的鞋印,后來就消失了。我抬頭看看旁邊的幾棵梅樹,發(fā)現(xiàn)枝條露出了棕褐色的樹皮,不像其它樹枝那樣,落著厚厚的積雪。看樣子,我那輕功十分了得的娘子不滿足于踏雪尋梅,而是踩著樹枝在摘梅花了。一個習(xí)武之人,白天夜里要在世人面前裝出一副不會武功的樣子,老實說,那種滋味是非常不好受的??吹竭@么一大片空無一人的梅園,我也心里發(fā)癢,想躍到樹枝上去走一走,練練身手了。

但隨后我就發(fā)現(xiàn),事情沒有那么簡單。在幾株黃梅旁邊,我發(fā)現(xiàn)一個倒在雪地上的蒙面人,他頭朝下一動不動地趴著,看起來似乎已經(jīng)死了。

蒙面人的后背上插著一枚暗器,我把它拔了出來,查看了一下傷口:七個均勻的針刺點呈月牙狀分布……我認(rèn)識這枚暗器,它名叫月牙鏢。我感到一陣頭痛。小時候,我曾偷偷打開過父親藏在墻壁暗格里的一個盒子,發(fā)現(xiàn)那里放著許多枚暗器。我偷拿了一枚,把它擲在柱子上,柱子上呈現(xiàn)出來的圖案,就是眼前的月牙狀。后來我拆開它研究了一番,發(fā)現(xiàn)是七枚尾部相連的鋼針藏在暗器里,發(fā)射出去的時候,鋼針頭部散開,呈月牙狀刺入人體。再大一些的時候,有天夜里,父母的臥房門楣上出現(xiàn)了一枚同樣的暗器,父親拿著它,沉默不語。母親顫著聲音說:

“月牙鏢!是不競回來了嗎?”

父親摸了摸母親的頭發(fā),說:

“目枝,不要怕,有我在?!?/p>

……

蒙面人身子抽搐了一下,我把他翻轉(zhuǎn)過來??磥硭€沒死。

“你是誰?來梅園干什么?是誰襲擊了你?”我把所有的問題都拋給他,像月牙鏢的鋼針一樣,希望在他死之前得到答案。

蒙面人臉色蒼白,張了張嘴,卻沒說出一個字。

蒙面人很快就死了。我觀察了一下周圍,在十米開外的一棵紅梅樹下發(fā)現(xiàn)了沈?qū)こ5目婧t??婧t里面的梅花傾倒在地上,周圍腳步凌亂,之后,足跡向著西北方向去了。我認(rèn)識那足跡,是我娘子沈?qū)こ5睦C花鞋留下的。我跟著足跡疾行了一會兒,足跡消失了,看看頭頂,梅花枝上的雪被踩踏得有些零落。看來,沈?qū)こO有新诽坏靡?,使用了輕功。她那么著急是為了干什么呢,連挎簍都不要了……

我正打算繼續(xù)追趕下去,我的娘子沈?qū)こs出現(xiàn)了。我隱藏在樹上,看到她踏雪而行,停在蒙面人的尸體旁邊。她探了探他的鼻息,然后把尸體翻轉(zhuǎn)過來。蒙面人后背上的月牙鏢自然已經(jīng)不見了,只有七個針刺的傷口。

沈?qū)こ>X地抬起頭,朝四周張望。看樣子,蒙面人不是沈?qū)こK鶜?。我很快地作出了一個這樣的猜測:除了沈?qū)こ:兔擅嫒耍碛幸粋€人曾經(jīng)在這個地方出現(xiàn)過。或許沈?qū)こ<贝掖业厝酉驴婧t施展輕功朝著西北方向去,是追趕另外那人去了。或許那人正是使用月牙鏢殺死蒙面人的人。

我提前離開,在半路等候沈?qū)こ!N医舆^她胳膊肘里的竹簍,埋怨道:

“摘梅花怎么用了這么長時間?”

“哦,我看梅花開得特別美,就多待了一會兒?!?/p>

我們兩人一起走在白曉巷里,跟行走的人打招呼。人們羨慕我們夫妻兩人這么相愛。曲管家拎著算盤站在藥鋪門口,說:

“沈老板哪,你看,我家釋無念對你多好!”

沈?qū)こγ穲@里的事情只字未提,我自然也不能詢問。下午,沈?qū)こUf她身子有點不舒服,不煮茶了。我說:

“那就打烊吧,你躺下好好睡一覺。”

我找了一塊木牌子,寫上“今日下午打烊”,掛在門上。一整個下午,茶肆的門都緊緊地關(guān)閉著。

沒有顧客來抓藥,我從懷里掏出月牙鏢,反復(fù)地看。月牙鏢非常小,只有一寸長,你不得不對它這么小巧卻有那么復(fù)雜的構(gòu)造而驚嘆不已。小時候,我就對從父親盒子里偷拿的那一枚著迷不已,可惜父親發(fā)現(xiàn)了柱子上的針印。他要弄清是誰偷拿了月牙鏢是易如反掌的,在我記憶中,他是一個無所不能的人。此后我再也沒在我們家的武館里見到過月牙鏢。

“要是我沒看錯的話,這應(yīng)該是江湖上失傳已久的月牙鏢吧?!边@個聲音讓我異常驚駭。喂,集市上擺攤的,你知道嗎,說話的人居然是關(guān)掌柜。

我驚駭?shù)脑蚴?,關(guān)掌柜悄悄近身,我卻半點也沒有察覺,僅憑這一點就可以斷定,他是一個身懷絕世武功的人。

“跟我來吧?!标P(guān)掌柜轉(zhuǎn)身走回后院,好像對街巷里的天光過敏似的。他很少來前堂。

“我一點都沒看出,您是一位江湖前輩?!蔽液軕M愧地說。

“無念,修行之路永無盡期,你才剛剛走了幾步而已?!?/p>

我和關(guān)掌柜坐在廳堂里喝茶,良久都沒有說話。雪已經(jīng)停了,夕陽透過格子窗戶,在灰磚地面上緩緩移動。我盯著那些格子,它們在逐漸拉長。恍惚間,我想到了山谷。

“我從一個山谷來。您相信嗎,山谷里的日月星辰、節(jié)氣冷暖都有它們自己的模式。它們很自由,完全不遵循外部世界的順序,而是想來就來,想走就走。朝霞要是想偷懶,它就在晚上時出現(xiàn)。還沒等到天黑,月亮若想出來,它就大中午地出現(xiàn)在天空上。冬天若是迫不及待地想來,它就在夏天還沒結(jié)束時調(diào)皮地降下一場大雪?;ǘ浒∈裁吹?,更是想開就開,想敗就敗。”我盯著那些灰磚,對關(guān)掌柜說。我也不知道自己為什么要提起山谷。自從離開山谷,我沒跟任何人提起過它,它就像我身體隱秘部位的一個痂,新長的肉總是嫩生生的,下面的疼一直在。

“我相信?!标P(guān)掌柜笑了笑。我還是第一次看到他笑。我很想聽聽他的見解,并且相信他一定有一套高深的理論來解釋山谷里那神秘的一切。但他似乎并不想就此多談?wù)撌裁础?/p>

“您一定知道月牙鏢的來歷?!蔽艺f。

“江湖上有一個萬家武館曾經(jīng)赫赫有名,是萬家世代傳承下來的。到萬世因這一代,武館空前繁盛,吸引了許多青年才俊投至門下。在一眾弟子之中,萬世因最喜歡的是萬識藏。萬識藏是個孤兒,從小被萬世因收養(yǎng)并認(rèn)為義子,跟萬世因親生的兒子萬不競一樣,享受著萬家的百般呵護。萬世因是收養(yǎng)了萬識藏之后才有了萬不競的,從小,萬家就教導(dǎo)萬不競什么事情都不許跟萬識藏爭。但萬不競自小頑劣,不肯上進(jìn),長大后沾染上了賭博的惡習(xí),萬世因隔三差五就要去幫他還賭債。這還不算,萬不競愛上了女傭的女兒姚目枝。但姚目枝從小跟萬識藏青梅竹馬,這是萬家上下都知曉的事情。萬不競為了得到姚目枝,多次對萬識藏暗中下手。那些年,世道動蕩,萬世因的武館里經(jīng)常有各路英雄豪杰出沒,其中有不少是被官府通緝的要犯,到武館里來暫時避難。萬世因和萬識藏對他們來者不拒,悉心照顧,暗中把他們安全送走,走時還附送盤纏。萬不競不知怎么,竟然和官府勾結(jié)到一起,有一日突然襲擊了萬家武館。萬世因非常敬重的一位武林中人因此遇難,死在武館里。萬不競是萬家的獨子,眼看著武館就要敗落在他手里,萬世因把萬不競驅(qū)逐出門,令他永遠(yuǎn)不得回到武館。之后,萬老爺子憂急交加,得了重病。臨死之前,萬世因找了保人,簽字畫押,把武館正式交給了萬識藏。隨后那些年,江湖上流傳著一個說法,那位在武館里遇難的武林中人,到武館里去時,帶了一把江湖聞名的寶劍,名叫湛盧劍。此劍存于世間時間非常久,幾易主人,最后傳到岳飛之手。然而,忠良岳飛最后還是難逃奸臣迫害。他死后,湛盧劍就神秘地失蹤了。那些年,有不少人打湛盧的主意,想方設(shè)法去萬家武館里意欲求得湛盧的下落,其中當(dāng)然少不了萬不競。這場尋找湛盧的拉鋸戰(zhàn)一直持續(xù)了幾十年,萬識藏和萬不競都已娶妻生子,成家立業(yè)。萬不競和一位官宦家的女兒成了親?!?/p>

關(guān)掌柜停下來,喝了一口茶。這時候,夕陽已經(jīng)落山了,灰磚地上的格子窗影子已經(jīng)消失不見。關(guān)掌柜沒有點燈,我也覺得坐在黑暗里很好。至少,我不用擔(dān)心在聽到父親萬識藏的名字時,流露出悲戚的表情。

是的,萬識藏是我的父親,他受萬老爺子重托,接下了萬家武館,也如愿以償?shù)馗业哪赣H姚目枝成了親。但最終他還是沒能保住武館。從山谷里出來之后,我回家去看了看,那里早已沒有什么武館了,而是一家客棧。當(dāng)夜我就在客棧里住下,負(fù)責(zé)看管馬匹的人是我小時最熟悉的朋友,但他沒有認(rèn)出我。從他那里我得知,在那個黃昏,父親死在鐵血之手,武館也被付之一炬。我的母親姚目枝緊隨著父親咬舌自盡。

“關(guān)掌柜,您還沒說月牙鏢的事呢?!蔽沂掷镆恢痹谀﹃卵犁S。

“說起這月牙鏢,它也是萬家祖?zhèn)鞯陌灯?,只傳男不傳女,更不傳外姓人。所以萬家雖然開了武館,能學(xué)得月牙鏢的,卻只有萬家人。到萬世因這一輩,就只能傳給萬不競了。但萬世因老來知道武館不能寄付于萬不競,就破例也傳給了萬識藏。萬不競后來被逐出家門,萬識藏接管了武館。但萬識藏行事非常穩(wěn)妥,輕易不使用月牙鏢。而且,萬識藏不希望自己的兒子萬天倚習(xí)武,他不喜歡殺戮。雖然經(jīng)不住萬天倚軟磨硬泡,最終還是答應(yīng)了他跟著師兄們一起習(xí)武,但月牙鏢卻是封存不用了?!标P(guān)掌柜從我手里拿過月牙鏢,“所以,這枚重出江湖的月牙鏢,應(yīng)該是來自萬不競?!?/p>

這么說,萬不競應(yīng)該是我的師叔了。父親萬識藏從沒有跟我講過這位師叔的事情。在萬家武館,沒有任何人談?wù)撊f不競。

我想起那天夜里,父親從門楣上拔下月牙鏢,母親顫著聲音說,月牙鏢!是不競回來了嗎?父親說,目枝,不要怕,有我在。

這么說,武館被燒,父親被殺,都跟我這位師叔有關(guān)?我太敢往下想了,因為很顯然,繼續(xù)往下想的話,就要涉及到我的娘子了。鐵血和鐵心,就一定跟我的師叔萬不競有關(guān)了。

我猶豫著要不要跟關(guān)掌柜說一說今天上午梅園里的事情,至少我得對手里這枚月牙鏢的來處給個說法。但關(guān)掌柜什么也沒問,而且也不打算問。他站起身,捶打了一下腰,說:

“老啦?!?/p>

“關(guān)掌柜,恕我冒昧,我想問一下,您是不是認(rèn)識萬識藏?”

“萬識藏啊,他雖然不是萬世因親生的,行事卻跟萬世因一樣厚道。他掌管武館之后,那些江湖中人及落魄之人,還是會慕名而去。萬識藏像萬世因一樣,來者不拒,慷慨相助?!标P(guān)掌柜答非所問。

“我斗膽猜測一下,您當(dāng)初也曾去過武館小???那這么說,您是一位隱姓埋名的武林高手了?”我時刻沒有忘記假裝自己不會武功。雖然可能我自從來到藥鋪就被關(guān)掌柜一眼識破了。但至少,他看不清我的臉。就算我小的時候,他曾去過武館,跟我父親切磋武藝,談兄論弟,并且見過我的樣子。但我現(xiàn)在易容了。

“我啊,只是一個落魄之人,當(dāng)年到武館里小住,只為了混幾口飯吃。”關(guān)掌柜說。

我踩著昏黑的月光回去。沈?qū)こU陲堊琅赃?,手托著腮。桌上的飯菜早已涼了?/p>

“我去給你熱熱?!彼f。

“不用了?!蔽艺f,“你怎么樣,好點了嗎?”

“好多了?!鄙?qū)こD闷鹁茐亍K忠屛宜X了。但我這次從藥鋪里拿了解酒藥。

半夜時分,我跟蹤沈?qū)こ淼匠潜笨蜅?。冬日的城北客棧裹在哀號的寒風(fēng)中,門口的燈籠早已被吹熄刮跑。馬匹在后院里凍得瑟瑟發(fā)抖。

在那間死過皮貨商的客房里,住著一個很特殊的客人。他站在屋子中間,沒有點燈,我趴在房頂上,只能看到他肩上披著一件厚重的毛氅。我的娘子沈?qū)こU驹谒膶γ妗?/p>

“這么多年,你終于還是找來了?!鄙?qū)こUf。

“我聽說你現(xiàn)在名叫沈?qū)こ?。?dāng)真要過尋常日子了嗎?”

“你是知道我的?!?/p>

“我只知道,當(dāng)年聞名江湖的鐵心,有著一顆比刀劍還冷硬的心?!?/p>

“一切都是會變的?!?/p>

“自從咱們血洗萬家武館之后,你就變了。”

“你既然懂我,為什么還要來找我?師兄,我回不去了?!?/p>

“鐵心,其實我也不想來找你。若不是因為湛盧劍重出江湖,我是不會來打擾你的生活的。”

“湛盧劍?”沈?qū)こH粲兴?,“你確定嗎?”

“那幾個皮貨商,就是死于湛盧劍?!奔缗┑娜恕?,集市上擺攤的,聽到這里你大概也明白了,他就是鐵血——在屋子里踱了幾步,“住店的人三教九流,難免會有江湖中人,識得湛盧劍的劍傷?!?/p>

“怪不得這段日子總有神秘的外鄉(xiāng)人出現(xiàn)在白曉巷”,沈?qū)こ@了一口氣,“看來,我躲到哪里都是沒用的。”

“既然湛盧劍的消息已經(jīng)傳了出去,你就別想安安生生地過茶肆老板娘的日子了。那些人既然能得到湛盧的消息,自然也能知道白曉巷里隱居著曾經(jīng)大名鼎鼎的鐵心。不管你跟湛盧劍是否有關(guān)系,你都脫不了。這就是你的命。你知道嗎,西郊梅園里那個跟蹤你的人,是遠(yuǎn)在南海的無息門派來的人?!?/p>

“無息門不是一直自成一派,跟江湖素?zé)o瓜葛的嗎?”

“師妹,湛盧是值得讓躺在墳?zāi)估锏娜艘蔡鰜頎帗屢环摹!?/p>

“今天,是你殺死了無息門的人,而且使用了月牙鏢。江湖上都知道,月牙鏢是萬家傳下來的獨門暗器,輕易不用??磥恚瑤熜?,你是成心要攪亂我的生活了?!?/p>

“算你說對了吧”,鐵血笑道,“月牙鏢一出,你就別想躲清閑了?!?/p>

“但我已經(jīng)把無息門的人埋了。沒人知道月牙鏢的事情。那個賣針頭線腦的也被我殺了。但我不是用心劍殺的。我雖然帶了心劍去,但……我已多年沒用它了,說實話,我很害怕。我用了一把普通的短劍,殺死了那個賣針頭線腦的。”沈?qū)こUf,“師兄,我勸你還是離開這里吧,說不定湛盧劍早已不在城里了。要我說,八成是住店的人殺死了皮貨商,接著就離開了。”

“師妹,你忘了,我的嗅覺最靈敏了。湛盧劍就待在這個城里,我能嗅到它那獨一無二的氣味?!辫F血笑了一下,“你這么急著趕我走,莫非知道湛盧的消息?”

“我懶得跟你理論。師兄,我對湛盧不感興趣。而且照我看,城里也沒有能使得了湛盧的江湖高手。你愿意在城里待著,那就待著好了。我要回去睡覺了?!?/p>

喂,集市上擺攤的,你應(yīng)該知道,我是多么想殺了鐵血。當(dāng)年,就是他,把我的父親萬識藏一劍刺死的。但我并沒有動手。我不知道我在等什么。

我的娘子沈?qū)こT谇那牡刈鲋鞣N準(zhǔn)備。她從錢莊里取出積攢多年的銀錢,交給我保管。

“我們把茶肆賣了吧,搬到別的地方住?!彼f。

“為什么呀,咱們在這里不是住得好好的嗎?”我假裝很詫異。

“哦,也沒什么。”沈?qū)こW谧雷优赃?,聽著雞在窩里嘀嘀咕咕,說,“恐怕等不到明年春天看母雞抱崽了?!?/p>

“尋常,你是不是有什么心事?”

“沒有?!鄙?qū)こ0驯蛔愉伜谩N覀兲稍诖采?,絮絮叨叨地說著話?!盁o念,你了解我嗎?”

“了解吧,”我說。

“你說,咱們兩人能白頭到老嗎?”

“這個……”我覺得,這是天底下最難回答的一句話。

“無念,我從來沒問過你是從什么地方來的。”

“我從一個山谷來。”我老老實實地說。

“山谷?那是一個什么樣的地方?”

“那是一個非常神奇的地方,時間對它沒有約束力。它的四季和晨昏都是沒有秩序,隨意來去。人在山谷里生活,根本沒有年齡的概念。因為你今天是中年人,明年可能就會變成少年。那里的所有花朵和植物,都適應(yīng)了這種變化,它們說開就開,說敗就敗?!?/p>

“世上居然還有這么美的地方……這么說,人完全可以在山谷里變回到小時候?”

“是這樣的。當(dāng)然,他也可能在剛剛變成小孩之后,轉(zhuǎn)天就變回大人?!?/p>

“嗯,那倒無妨。只要有那么一次神奇的變化,就應(yīng)該知足了。你知道,在塵世間,每個人經(jīng)歷過的事情、走過的路,都是不可能抹掉重來的?!?/p>

“當(dāng)然,我知道這一點。”

“我覺得你不應(yīng)該走出山谷。那是一個多么美好的地方??!”沈?qū)こo限神往地說。她睜著眼睛,里面燃燒著火花。“山谷里還有什么人?”

“還有我爺爺。我離開山谷的時候,他還活著,但現(xiàn)在,說不定已經(jīng)不在了?!?/p>

“你還會回去嗎?”

“說不好。也許還沒等回去,我就死了呢。”我笑著說。

“不許胡說!”沈?qū)こ^D(zhuǎn)過身,捂住我的嘴?!盁o念,你記住,不管發(fā)生什么事,你都不要管我,拿著我給你的銀錢,離開白曉巷,離開這個城市,回到山谷里去?!?/p>

??!此時此刻,我是多么愛眼前這個女人!可是,我同時又聽到湛盧在床下的磚地下面發(fā)出抗拒的聲音。

第二天,茶肆里一早就來了特殊的客人。我和沈?qū)こ_€在吃飯,他就砰砰地拍打著門板。我拿開門板,一眼就見到了我的仇人鐵血。十幾年過去,他只是從一個青年變成一個中年人,但那副我記憶中的模樣一點沒變。

“這是妹夫吧?”他抖摟著毛氅上的雪花。

“哦,無念,這是我的遠(yuǎn)房表哥,到城里來做生意?!鄙?qū)こZs忙過來打圓場。

“那你們坐著,今天我來煮茶?!蔽艺f。

鐵血的眼睛像鳥的尖嘴,啄在我的身上。他在觀察我。“我總覺得在什么地方見過你?!彼f。

“別亂說了”,沈?qū)こL嫖医鈬?,“無念從小跟他爺爺住在一個山谷里,直到三十多歲后才走了出來?!?/p>

“住得好好的,為什么要出來?”鐵血問。

“想出來見見世面?!蔽艺f。

我拿起一把掃帚,到白曉巷上去掃雪。在山谷里,一切都是安靜的,除了風(fēng)聲和鳥語。我跟隨師父打坐修煉,練就了一副好聽力。我嘩嘩地掃著街,一邊和街坊們打著招呼,這都妨礙不了我聽鐵血和我娘子說話。

“你別說我疑神疑鬼了,你忘了,當(dāng)年咱們血洗萬家武館的時候,萬識藏的兒子萬天倚神秘失蹤了?”鐵血說。

“是啊,萬天倚從密道里逃跑了。你不是在萬家武館里安插了你的人嗎。”

“你忘了嗎,那條密道通往一座大山?!?/p>

“沒忘啊,你不是找人點了一把火,把大山足足燒了三天三夜嗎?那么大的火,別說一個活人了,就是一個鐵人,也給燒化了。”沈?qū)こB裨硅F血,“師兄,你別折騰了,湛盧說到底也就是一塊鐵而已,即便萬天倚把它帶到了大山里,也早就在那場大火里燒成鐵水了?!?/p>

“我總覺得你這個官人不那么尋常。”

“你別疑神疑鬼了,還是趕緊離開這里吧。”

鐵血大概是嗅到了我身上的氣味。我的容貌改變了,氣味卻沒變。我想到了一個問題:鐵血和鐵心在我的師叔萬不競的命令下,曾經(jīng)不止一次到萬家武館找茬生事,對我當(dāng)然也是不陌生的。既然鐵血能夠嗅出我的氣味,那么鐵心難道就不能嗎?

我的后背上滾過一層冰冷的汗水。

掃完街巷上的積雪,我回到藥鋪工作。關(guān)掌柜站在柜臺后面的暗影里,說:

“樹欲靜而風(fēng)不止啊。”

我看不清關(guān)掌柜的眼睛是在看哪里。好像是白曉巷,又好像是茶肆,抑或是鐵匠鋪。鐵血在茶肆里待夠了,遛達(dá)到鐵匠鋪里去搭訕。他摸摸那些打好的刀劍,頻頻搖頭。“你聽說過湛盧嗎?”我聽到他問雇匠矮三。

“湛盧?好像聽師父說過?!卑f。

“那可是一把天下無雙的寶劍??!”鐵血嘆道。

“你見過嗎?我聽師父說,湛盧是長眼睛的,這是真的嗎?我長這么大還沒見過長眼睛的寶劍呢?!卑龁?。

鐵血神秘地笑了笑,在一張長條凳上坐下,沒有回答。這樣一來,矮三更好奇了,他在長條凳另一頭坐下,纏著鐵血,讓他講一講湛盧的眼睛長在哪里。

“呵呵,世人都傻?!标P(guān)掌柜在身后笑道。

“他是我娘子的遠(yuǎn)房表哥。”我回頭對關(guān)掌柜說。

“無念,你見過一把寶劍會長眼睛嗎?”關(guān)掌柜問。

“我沒見過?!蔽依侠蠈崒嵉卣f。我的確沒在湛盧上看到什么眼睛。

“你知道我為什么說世人都傻嗎,因為他們都妄想駕馭一把長了眼睛的寶劍。”

“關(guān)掌柜,莫非您見過寶劍上的眼睛?”

關(guān)掌柜沒有回答我的話。他離開柜臺后面的暗影回到后院去了,瘦削的后背寫滿了我無法破解的話語。

不速之客接連到來,就像冬日一場一場的大雪。我在城北的隘口等到第八天,終于等來了我的師叔萬不競。

我知道,他就像一條獵狗,一定會循著湛盧的氣味趕來的。這么多年來,自從血洗萬家武館,萬不競似乎也從江湖上銷聲匿跡了。關(guān)于他的傳聞有很多,其中之一是他在血洗萬家武館之后生了一場大病,不治而亡。隨著他的銷聲匿跡,這個傳聞逐漸成立。

但我不相信他死了。

那個夜晚,照例下了一場大雪。天上沒有星光,但雪把隘口的窄路照得很亮。我的師叔萬不競身穿夜行衣,渾身上下只露出兩只眼睛。這并不妨礙我嗅到他的氣味。

當(dāng)我從樹上一躍而下,我聽到自己的心跳得像在擂鼓。我告訴自己,師父在山谷里教給我的武功,就是用來在此時此刻對付這個人的。

隘口周圍只有荒涼的山脈和河灘,呼嘯的北風(fēng)掩蓋了我們的打斗聲。我不是沒有預(yù)想到失敗的結(jié)局,畢竟,獨步天下的武林高手只存在于江湖傳說中,我并沒有那么自負(fù),認(rèn)為自己擁有了天下人都沒有的湛盧劍法,就可以打敗任何人。凌亂的飛雪凍結(jié)了我的眼淚,我的后背上被砍了一刀,心里只想著死亡兩個字。

不知道過了多久,兩個人的單打獨斗變成了三個人的,最后又變成了四個人的混戰(zhàn)。后背上的刀傷疼得我直冒冷汗,但我確信自己數(shù)得沒錯。一共四個人。其中當(dāng)然有我的娘子沈?qū)こ?。雖然我們都穿著夜行衣,戴著黑色頭套,只露出兩只眼睛,像四個孿生子,但我娘子的氣息,割掉我的鼻子我都能嗅聞出來。

那晚,我先跌跌撞撞地回到家中,沈?qū)こ1任彝砘亓税雮€時辰。我是被第四個人拎著脖領(lǐng)子帶走的,他把我放在院子里,就越墻而去。我給自己敷了一點刀傷藥,換上平日衣服,在床上躺下。

沈?qū)こ;貋砗螅p手輕腳地?fù)Q下夜行衣,在床下藏好。她躺到我身邊后,探頭看了看我。我呼吸得很均勻。

第二天早上起床后,我看到沈?qū)こR呀?jīng)做好了早飯,并煮了一壺桂圓紅棗茶。我們平靜地吃著早飯,仿佛剛剛過去的那個夜晚什么都沒有發(fā)生過。

“昨晚我起床小解,回來的時候發(fā)現(xiàn)你不在?!蔽艺f。

“哦,我聽外面風(fēng)刮得緊,去前面看看店門關(guān)好了沒。”沈?qū)こUf。“你這些日子好像經(jīng)常半夜去小解?!?/p>

“嗯,是。”我說。

雪停了,白曉巷中除了出現(xiàn)久違的陽光,還有一個新消息很快地傳播開來。城北隘口昨夜死了一個異鄉(xiāng)人!人們七嘴八舌地談?wù)撝?/p>

我不愿意相信那個異鄉(xiāng)人是我的師叔萬不競。然而的確是他。他嗅著湛盧的氣味而來,卻沒有死在湛盧之下。是誰殺死了他?

鐵血在茶肆里坐著,對沈?qū)こ1磉_(dá)著他的猜測。他的目光劈開街上的陽光,直射到藥鋪里來。他對我充滿了警覺,從來到白曉巷看到我的第一眼就開始了。

而我在想,當(dāng)我和救我的人離開之后,隘口只剩下了我的師叔萬不競和我的娘子沈?qū)こ?。假如沒有第五個人出現(xiàn)的話,那就是說,是我的娘子沈?qū)こ⑺懒巳f不競。萬不競是沈?qū)こ5膸煾?,她竟然殺死了自己的師父?然而,這又有什么不可理解的呢,誰規(guī)定徒弟就殺不了自己的師父?

她為什么要殺死自己的師父?僅僅因為,他又來擾亂她的隱居生活嗎?

還有,救我的人是誰?以我對這座城市的了解,并沒有這樣的絕世高手,包括天鷹鏢局里那些成天吆五喝六的鏢師。假如有可能的話,我只想到了一個人,那就是發(fā)給我工錢的關(guān)掌柜。

我用目光詢問著關(guān)掌柜,然而他仍像過去那樣,在后院里安靜地喝茶打坐。

整整一天,空氣里凝聚著一種不安的力量。鐵血在城里四處走動,渴了就回到茶肆里坐著,用陰翳的目光監(jiān)視著我。我的娘子沈?qū)こ?雌饋砀饺諞]什么不同,卻來藥鋪抓了一些創(chuàng)傷藥。我問她:

“娘子,抓創(chuàng)傷藥做什么用?”

“表哥是舞刀弄劍的人,備點藥總是好些。”她說。

黃昏時分,關(guān)掌柜喊我到后院喝茶。我直覺這不是一般的喝茶,某個重要的時刻要來臨了。

“無念,你要記住,湛盧真的是有眼睛的。”關(guān)掌柜輕輕吹拂著茶葉。

“這真是不可思議。”我說。

“不要輕易使用湛盧。因為它的眼睛就是它的心?!?/p>

“您的意思是說,它能看到和感受到?”

“世人都蠢,妄想控制一把有靈氣的寶劍的眼睛和心,那怎么可能?”

“掌柜,您是不是想告誡我什么?”其實,我隱隱地知道他想對我說的話。

“不要輕易地拿它去殺人?!彼f。

“想當(dāng)年岳飛不也拿它殺了很多人嗎?”

“那不一樣。岳飛是英雄,他拿它去殺該殺之人?!?/p>

“可是,掌柜的,誰能告訴我們,什么人該殺,什么人不該殺呢?”我看了一眼關(guān)掌柜,“比如說,昨天夜里死在城北隘口的那個人,他該不該殺呢?”

關(guān)掌柜放下茶碗。在昏暗的傍晚的光線中,我想我讀懂了他眼睛里面的話。但我并沒有做到真正地?zé)o念,起碼那個黃昏是如此。

“你大約聽說過,湛盧曾經(jīng)離開無道的舊主吳王夫差,投到了明君楚王之手?!?/p>

“是的,我聽說過。但我以為那只是個傳說?!蔽铱戳丝丛捓镉性挼年P(guān)掌柜,“您是不是想說,如果湛盧被人用來去行它不愿意的殺戮,它就會離開它的主人,自行離去?”

關(guān)掌柜沒有給我答案。他緩緩地站起身,引我走進(jìn)一間內(nèi)室,從墻壁的暗格里取出一本書。“這是湛盧的全套劍法。”

“關(guān)掌柜,您……這是什么意思?”我知道自己在關(guān)掌柜面前已經(jīng)無所遁形。也許從我來到白曉巷的第一天起,我在他眼里就是無所遁形的,哪怕我易了容。

“世上所傳的湛盧劍法都是不完整的,缺失了最至關(guān)重要的兩招?!?/p>

“您跟湛盧……到底是什么關(guān)系?”我感到了巨大的迷惑。

關(guān)掌柜依然沒有給我答案?!拔襾淼桨讜韵镆灿惺畮啄炅?,從來的第一天起,我就知道,這一天遲早會來?!?/p>

“十幾年?”在昏暗中,我看到了山谷里的那場大火,此刻它仿佛燃燒在我的腦海里。到這時,我已經(jīng)不想猜測關(guān)掌柜的一切——他是不是湛盧曾經(jīng)的主人,他十幾年前來到白曉巷是不是跟我的娘子有關(guān);他是不是早就料到了今天將要發(fā)生的一切。

“做你認(rèn)為該做的去吧。”關(guān)掌柜說。

我一天都不想再等下去了。

城北隘口依然風(fēng)聲陣陣,荒木發(fā)出空洞的聲音。“約我的人是你?果然是你?!辫F血把手按在腰間,那里懸掛著他殺過很多人的血劍。

“正是我?!蔽艺f。

“自從來到白曉巷,我就嗅出了你身上的氣味。你身上的氣味跟萬識藏那老家伙的氣味一樣。當(dāng)年那場大火燒了三天三夜,你居然還活著?!?/p>

“我活著就是為了等到今天殺死你的?!?/p>

“恐怕不那么容易?!?/p>

“那就試試吧?!?/p>

我必須殺死鐵血。我緩緩地抽出湛盧,這把漆黑如墨的寶劍,它沉默著,我不知道它在想什么,它那雙眼睛又在看什么。

“今天這把湛盧就將易主了?!辫F血說。他的眼睛里放射出占有的亮光。

那是我平生最難以忘記的一場激戰(zhàn)。我不清楚那場激戰(zhàn)持續(xù)了幾個時辰,只知道后來沈?qū)こR瞾砹?。她幫我擋了一劍,又幫鐵血擋了一劍,不知道自己應(yīng)該幫誰。“不要打了!”她喊道。

但我必須殺死鐵血。我的腦海里燒著熊熊的大火。最后關(guān)頭,我用剛學(xué)的那兩招世間缺失的劍法,殺死了鐵血。

“釋無念!”沈?qū)こ=械馈?/p>

“你應(yīng)該改口了。我叫萬天倚?!?/p>

沈?qū)こS盟男膭χ钢遥?/p>

“看來你是一定要報仇的了?!?/p>

我沉默不語。

“你和我成親,僅僅是為了找機會報仇嗎?”

我依然沉默不語。我無法回答這個問題。

“好吧,今天就讓我們做個了斷,看看是我殺了你,還是你殺了我。”

沈?qū)こ6秳邮滞?,心劍直逼而來。我的腦海里依然燃燒著大火,它告訴我,不能停。當(dāng)我的湛盧指向她的胸口時,她的心劍也抵在了我的胸口。那真是一個痛苦的時刻!我遲疑了一秒鐘,然而沈?qū)こs沒有遲疑,她胸口朝前一挺,湛盧無聲地刺了進(jìn)去。

沈?qū)こ5男乜诹鞒隽缩r紅的血。我低頭看了看自己的胸口,我想,一起死了也好。然而,我的胸口沒有血。那把心劍奇異地變得彎曲,柔若無骨,像軟綿綿的繩子,垂落在半空中。

“心劍是世間最無情也最有情的劍。我只見過它的無情,今天終于見到它有情的樣子了。”沈?qū)こQ劾锏蜗铝藴I,“你的仇終于報了?!?/p>

她把那柄軟綿綿的劍扔到地上,說:

“它死了。它只有一次死亡的機會。”

我不希望那柄劍死掉。然而它的確死了。我的娘子沈?qū)こR菜懒恕?/p>

喂,集市上擺攤的,我的故事講到這里,差不多快結(jié)束了。你一直沒說話,對那些問東問西的人也愛搭不理。你是被我的故事打動了嗎?你一直在看我的腰間,是的,那里空空如也。你是想問我為什么沒把湛盧掛在腰間嗎?你點頭了。我終于明白了,你是個啞巴。但你的耳朵沒有問題,我確認(rèn)。我告訴你,湛盧離開了。我曾經(jīng)懷疑過那個湛盧離開舊主尋找新主的故事,認(rèn)為它只不過是人們編造出來的一個神話傳說而已。但事實上,它的確離開了。我是親眼看到它離開的。你大概覺得好奇,它沒有腿和腳,是怎么離開的呢?這個問題,恕我不能相告了。

好了,集市上擺攤的人。你其實在聽到故事的前半部分時,就已經(jīng)知道了我的用意。你在集市的角落里擺了一個攤,除了在賣一只墨綠色的玉枕,其它什么東西都沒有。我的故事里也有一只玉枕,跟眼前你打算賣的這只玉枕一模一樣。我告訴過你,我是在夢里走進(jìn)了玉枕里,然后有了這樣一個故事。我覺得我現(xiàn)在仍然在夢里。

那么,說要緊的吧,我要買下這只玉枕。我不知道它是不是我走進(jìn)去的那只。假如是的話,我不知道它是如何從我?guī)煾傅膸r洞中來到了這里。當(dāng)然了,假如我此刻是身在夢中,那就不足為奇了。我要買下它,帶著我的娘子重新走進(jìn)去。你大概明白我的用意了,對,我想帶著沈?qū)こW哌M(jìn)玉枕,順著原路返回山谷。

現(xiàn)在是冬天,我的娘子尸骨未腐。她就躺在我身后的這架獨輪車上,蓋著被子。但她凍得冰冷冷的。

我確信我們能夠回到山谷里去。你也知道了,山谷中自有一套獨立的時間系統(tǒng),它并不喜歡秩序,它很隨性。在山谷里,沈?qū)こ?傆幸惶鞎S失序的時間回到過去,也就是從死亡回到活著。

我們還會回到年輕、童年的時候。而且還有可能回到剛剛降生的時候。

喂,集市上擺攤的,我不知道你的來歷,我也不想知道。我偶然走到這個集市,偶然看到你在角落里賣一只玉枕。整個經(jīng)過就是這樣。

(責(zé)編:梁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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