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從法律文化的角度對信訪現(xiàn)象進行分析,更有助于認識和解決其中的問題。信訪制度既是中央監(jiān)管地方的手段之一,又造成了地方矛盾向中央?yún)R集。信訪者普遍受到“青天”文化的影響,其中相當一部分難以理性對待信訪。信訪未能按照其制度初衷有效化解矛盾,反而存在激化社會矛盾的風險。解決信訪制度中的一系列問題,離不開社會文化心理的轉型。
關鍵詞:信訪;法制史;法律文化史;社會矛盾;社會治理
考察當今中國的法律與政治,有一個繞不過的現(xiàn)象——信訪。筆者認為,從法制史和法律文化史的角度來解讀,才能有效地解決與此相關的一系列問題。
于建嶸教授說:“在某種意義上,信訪就是參與各方運用國家權力和實現(xiàn)利益的博弈,是參與各方追尋自身利益最大化的制度平臺?!盵1] 國家的治理目標與困頓處境、訪民的艱辛坎坷與利益謀劃、制度光鮮亮麗的目標與不可抗拒的異化,都在這樣的平臺上交匯展現(xiàn)。本文主要結合中國法制史和法律文化史,闡述對于今日信訪制度的觀察與思考,以期在歷史與現(xiàn)實的交響中,有所啟發(fā)。
1 剪不斷,理還亂——信訪制度下的中央與地方關系
信訪是關于社會運行的重要信息來源,也是國家秩序出現(xiàn)漏洞的征兆。設立此制度的政治目標,當然包括加強對地方的監(jiān)察與控制,以及緩和基層的社會矛盾。不過,信訪制度一定程度上實現(xiàn)了中央政府的初衷,卻也給中央和地方的關系造成了新的難題。
(一)“信上不信下”的魔咒—— 子民的行動指南
從民間層面來看,在皇權至上、絕對臣服的文化土壤中,幾千年來,百姓形成了對權力,尤其是對中央皇權的高度崇拜與人身依附。正如馬克思所言,“小農(nóng)的生產(chǎn)方式不是使他們相互交往,而是使他們互相隔離。他們不能代表自己,一定要別人來代表他們。 他們的代表一定要同時是他們的主宰,是高高站在他們上面的權威,是不受限制的政府權力,這種權力從上面賜給他們雨水和陽光。”[2] 由此,也就形成了“中央權威至上”的民眾普遍心理。
上訪者都習慣于把“進京上訪”作為接觸高層、與當?shù)卣M行抗爭的“武器”或“砝碼”,試圖通過這種獨特的利益表達形式、借助“中央”的權威形成對“地方”的壓力以求得更高、更有效的權力救濟。對于上訪者來說,其目的就是爭取“上級”和“中央”對本案的關注和支持。
(二)無限重復的上下級博弈——政治權力的宿命
從政治權力層面來看,中央當然希望言路的暢通,卻又時常被大規(guī)模的進京“訪民”所困擾;一方面需要嚴厲管制基層治理中的違法現(xiàn)象,另一方面卻又不得不在一定程度上維護官員的既得利益以激勵其執(zhí)行中央的政令。這種制度本身潛在的悖論,注定了中央與地方的關系陷入時常陷入緊張。
推而廣之,古今中外的中央與地方關系或許都可以用這種博弈的的原理來解釋。在中央集權制下,并不是簡單的中央獨大,全然控制地方,兩者其實存在一定的制衡關系。處理這樣的關系,對于歷朝歷代,直至今日的執(zhí)政者而言,都是一個繞不過的難題。
2 權利救濟之路——青天不見使人愁
訪民們大多數(shù)時候都是以弱勢群體的姿態(tài)出現(xiàn),這一點古往今來不曾改變。今天,提起訪民,許多人會想到上訪村中艱難求生的身影,以及黨政機關門前的下跪與求告。訪民們當然是需要社會同情與關懷的。從政治與法律文化的角度切入,來考察這一群體,更深地了解他們的窘迫之處與復雜心理,更有助于解決他們的不幸。
(一)“包公情結”下的一線希冀
“青天”是中國法律文化中一個繞不過的現(xiàn)象。中央在底層民眾心目中持久地保持著吸引力,遙不可及的中央官員們,成為百姓們心中“青天”的化身。
當?shù)讓用癖妼τ谏磉叺墓賳T行為缺乏約束與制衡時,他們所期盼的不是法律的保護,而往往是上層清官的“恩典”。人們更愿意把社會治理的希望寄托在明君與賢臣廉吏的身上。其實,清官能給百姓帶來的,與其說是實際利益,不如說更多的是象征意義與精神撫慰。借用徐忠明教授的話來說,“包公乃是中國文化中的法精神,或者司法神。”[3] 這種對清官的感激和依賴心理,凝結成了中國法律文化中的“青天”情結。當下的上訪者們與古代擊鼓鳴冤的上訴者們,在心理上是一脈相承的。這種心理上千年來并未改變,仍然保持著巨大的生命力。
(二)伸冤路上的黑洞
不過,在此之外,值得注意的是,有時信訪制度下的上訴人或是借機滋事無理取鬧,或是確有難處,卻深陷其中不能自拔,亦令人唏噓不已。
無數(shù)普通的信訪者們,大多確有冤情求告,曾受到過不公正的對待,但是,久而久之,支撐他們的已經(jīng)不是為起初的不公正而伸冤,而也許只是一種純粹的行為慣性。這種慣性促使他們無理取鬧,甚至“漫天要價”,他們本身即成為了另一種不公正。
無數(shù)的上訪者們?yōu)榱宋⑿〉牟还度肓颂叩某杀?,付出了太多的代價,甚至每日奔波,家徒四壁。而這背后,更為巨大的是精神的成本,他們會變得愈發(fā)不能接受這樣的現(xiàn)實,于是,要價變得愈發(fā)高不可攀,問題也愈發(fā)難以處理。
未能理性地從上訴或上訪的泥潭中解脫,這與其說是他們的過錯,不如說是他們的不幸。
3 制度功能的異化——有心栽花花不開
無論在歷史還是現(xiàn)實中,上訪都浸透著強烈的民本主義色彩。這雖然與近現(xiàn)代的民主思想有著本質的區(qū)別,但也確實對于民眾的切身利益與意愿給予了相當?shù)闹匾?。?zhí)政者通過信訪,所希望的當然是建言立政、平息民怨。然而,實踐中有太多問題是統(tǒng)治者所始料未及的。
(一)社會矛盾的轉移——從“順流而下”到“逆流而上”
民眾常常把上訪當作一種特殊的權利,他們所提出的要求,有許多已經(jīng)遠遠超出執(zhí)政者的解決能力。信訪內(nèi)容的廣泛性與復雜性,使得社會矛盾在其中集中體現(xiàn)?!靶旁L制度承載了整個社會制度變革及社會穩(wěn)定的重任?!盵4] 一些涉及到政治利益、經(jīng)濟利益的體制性問題,在個案中得到解決的可能性微乎其微?!敖?jīng)過幾次上訪就能把問題解決的情況,在現(xiàn)實中是極其罕見和偶然的?!盵5] 然而,卻仍有上訴人或者訪民糾纏不休,他們的行為已經(jīng)不再是權利的正常伸張與救濟,而是確實對國家的管理秩序造成了嚴重干擾。
此外,政治權威的流失也相伴而生。冤假錯案在地方未能平反,在中央也未必能得到解決。而且,上訴人們提出的要求常常已經(jīng)超出案情審判的范圍。當統(tǒng)治者一時難以解決難度如此高的綜合性問題時,辛苦奔走的上訪者們對政權的政治認同就很有可能發(fā)生變化。從起初的認同其政權合法性與正當性,到懷疑甚至失望,信訪在一定意義上難免成為執(zhí)政者政治權威流失的渠道。 歷朝歷代的最高統(tǒng)治者無不希望地方能夠分擔其統(tǒng)治壓力,他們希望百姓們“反貪官不反皇帝”,從而偷梁換柱,轉移社會矛盾。然而,事與愿違,信訪卻極有可能使得本來預計向下轉移的矛盾逆流而上,更加猛烈地向中央?yún)R集。
社會矛盾像踢不走的皮球,這是信訪制度異化的真實寫照,也正是制度本身的悖論所在。
(二)好心辦壞事——從“減壓閥”到“增壓器”
費孝通教授曾說:“所謂人治和法治之別,不在“人”和“法”這兩個字上,而是在維持秩序時所用的力量,和所根據(jù)的規(guī)范的性質?!盵6] 當一種制度給人為因素留下了過多的作用空間,那么它的異化或許也就在所難免。
執(zhí)政者設計信訪制度的初衷,是將其作為一道重要的社會減壓閥,但是實踐中都不同程度的出現(xiàn)了異化,導致事與愿違。
當下,“鬧訟”與“纏訪”已然成為了上訪者們行之有效的博弈方略。上訪本應是“制度內(nèi)”的、常規(guī)有序的利益表達方式,卻異化為“制度外”的異常、偏激甚至是破壞性的政治參與。這種“艱苦的信訪生態(tài)環(huán)境下形成的‘血酬定律”,就是制度異化的最真實的寫照。[7] 信訪制度沒有成為理想中的減壓閥,而是恰恰變成了社會矛盾的施壓器。
4 呼喚社會文化心理的轉型
信訪現(xiàn)象綿延數(shù)千年,其背后的理念其實是“馭民”的“權力之治”,或者說“人治”,而不是“規(guī)則之治”。其中盡管有執(zhí)政者體恤民情和制度建設的努力,也確實不乏有清官存在,但是整個制度的運行依然充滿了偶然性與不確定性。一個理性的法治社會所需要的,顯然不是人治思維下的權利救濟機制,而是更加穩(wěn)定的規(guī)則、程序和糾紛解決制度,是對于法律和規(guī)則的信仰。培育成熟、理性的法治文化與公民文化,積累下法治的底蘊,逐漸消解“人治”、“馭民”的文化土壤,才能沖破信訪等一系列社會治理的困境。
當然,制度的建設必須與文化的進步相跟進,“從歷史的角度看,信訪是核心政制效能不足時應運而生的代償性體制。一個社會或國家,如憲法、法律設立的核心政制無法充分和有效地解決糾紛,不能滿足社會基本的正義需求,那就必然發(fā)展出某種非正式體制來補充核心政制的爭議推進功能?!盵8] 為權利救濟建構完善的法治體系,或者更進一步講,在良性的憲政之下,才能真正保障人的尊嚴和權利。而且,文化的轉型,也必定需要制度的激勵作用。
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這樣的突破,注定要在社會轉型的陣痛中去漸漸地實現(xiàn)。信訪遠遠不只是國家機器上某一個運轉的構造,它們的背后,是整個社會歷史的寫實。信訪的存續(xù),即為先前國家治理方式的存續(xù);同樣,今日信訪的變革,亦即為國家治理的變革,從觀念到方法,從制度到文化。
參考文獻
[1] 于建嶸. 總理親自接訪又如何?——“信訪悖論”及其出路[N]. 南風窗, 2009-04-11(08).
[2] 馬克思. 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1卷)[M]. 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 693.
[3] 徐忠明. 包公故事:一個考察中國法律文化的視角[M]. 北京:中國政法大學出版社,2002. 3.
[4] 任建濤. 非民主體制下國家治理信息的傳導機制——以中國的信訪制度為例[A]. 林峰、王書成. 信訪、民主與法治——中國話題[C]. 香港:香港城市大學出版社,2013. 185.
[5] 應星. 大河移民上訪的故事:從討個說法到擺平理順[M]. 上海: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01. 371.
[6] 費孝通. 鄉(xiāng)土中國[M]. 北京:人民出版社,2008. 59.
[7] 封麗霞. 中國人為什么偏好上訪?——一個法文化視角的觀察[N]. 理論與改革,2013(04).
[8] 童之偉. 信訪體制在中國憲法框架中的合理定位[A]. 林峰、王書成. 信訪、民主與法治——中國話題[C]. 香港:香港城市大學出版社,2013. 210.
作者簡介
李晨昊(1995—),男,河北滄州人,中山大學法學院2014級本科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