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仁金
摘要:
“朱光潛熱”已成為學術(shù)研究的一個重要增長點,但與之不相稱的是,對于朱光潛“如何走上美學之路”的問題,卻始終語焉不詳或含糊其辭。造成這種現(xiàn)象的原因是多方面的。朱光潛的美學思想在曲折復雜的歷史境遇中經(jīng)歷過“兩期三階段”的發(fā)展,縱覽其思想脈絡,有一套清澈雋永而又自然暢達的話語方式和價值堅守一直貫穿其中,奠定了朱光潛美學最突出的精神特質(zhì)和審美底蘊,這就是白馬湖散文精神。通過澄清朱光潛思想的美學起點問題,不僅有利于推進和完善朱光潛研究的整體性,同時對于重估白馬湖散文流派在中國美學史上的重要地位也是有積極意義的。
關(guān)鍵詞:朱光潛;美學起點;白馬湖散文精神;話語方式;價值堅守
中圖分類號:I056
文獻標志碼:ADOI:10.3969/j.issn.1008-4355.2017.03.13
今年是著名美學家朱光潛先生誕辰一百二十周年,按照中國人的習俗,是一個值得紀念的日子。作為一個朱光潛先生的讀者,一個在他的美學啟蒙和引領之下逐漸走向美學之路,并且以他為研究對象完成博士論文的青年學者,除了熟識他的美學思想,關(guān)注其他研究者這方面的研究動態(tài),以此表達對這位美學宗師的崇敬和仰慕之外,還可以有其它的方式來表達對這位先生的追思和緬懷嗎?我想,循著先生的美學足跡,來談談白馬湖散文精神與朱光潛美學思想的奠定問題,澄清一些基本事實,或可推進朱光潛美學研究,告慰先生。
一、美學起點:“朱光潛熱”尚待澄清的問題
馮友蘭在《論民族哲學》中認為,哲學史家是“照著講”,而哲學家是“接著講”[1]。葉朗在考察中國當代美學與中國現(xiàn)代美學的繼承關(guān)系時認同馮友蘭的這一提法,認為我們也應該“接著講”;“接著”誰“講”呢?“接著”朱光潛“講”[2]。自2000年以來,“朱光潛研究熱”持續(xù)升溫,正是“接著”朱光潛“講”這一事實的真實寫照
自1987年閻國忠的第一本《朱光潛美學思想研究》出版以來,到2015年止,眼界范圍之內(nèi)其研究專著和論文集已達20部,期刊論文超過1000篇,而且這方面的國家或省級課題還在不斷獲得立項;2011年新編增訂本《朱光潛全集》(全30卷)由中華書局逐步推出??梢?,隨著“朱光潛熱”的興起,朱光潛研究的深度和廣度都在不斷拓展。。
但是,縱觀朱光潛的研究文章及著述,有個問題一直沒有得到很好地解決:即朱光潛是如何走上美學之路的,他的美學起點應該從何時算起?研究者往往局限于從朱光潛自小所受的私塾教育談起,然后追溯到他的桐城傳統(tǒng),以及后來的香港學習和留學歐陸等
參見:朱式蓉,許道明.光潛——從迷途到通徑[M].上海:復旦大學出版社,1991:12-34.本書只是將“白馬湖時期”的朱光潛作為生平介紹的一部分,并未意識到朱光潛在此時期所受的影響對他后來走上美學之路的重要性。另有學者主要將“白馬湖時期”定義在教育學思想的框架之下。(參見:宛小平,魏群.朱光潛論[M].合肥:安徽大學出版社,1996:197-201.);但實際上,這只是朱光潛的學習經(jīng)歷,為他后來走上美學道路提供了某種可能性,這是必要條件而非充分條件。其次,研究者注意到了朱光潛的第一篇美學論文《無言之美》,但往往局限于文章本身美學韻味的探析,而沒有與中國現(xiàn)代文學史上的一個重要群體——白馬湖散文流派聯(lián)系起來
實際上,與其說《無言之美》是朱光潛走上美學之路的起點,不如說是他已經(jīng)開始就某些美學問題進行自覺地探索,并且呈現(xiàn)了出來;至于朱光潛如何走上美學之路的問題,仍舊是語焉不詳。
(詳情參閱:許道明,朱式蓉.朱光潛前期美學研究述評[J].安慶師范學院學報,1987(3):39;蒯大申.朱光潛早期文化思想及對其美學的影響[G]∥葉朗.美學的雙峰——朱光潛、宗白華與中國現(xiàn)代美學[C].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1999:206-222.)。事實上,如果沒有1924年秋到1925年夏這一段從白馬湖春暉中學到立達學園的經(jīng)歷,或許在中國現(xiàn)代美學史上就沒有作為美學家的朱光潛,而只有作為教育家和心理學家的朱光潛。
到目前為止,已經(jīng)涉及到朱光潛與白馬湖文人研究的著作有四部:《朱光潛與中國現(xiàn)代文學》(商金林)、《朱光潛與中西文化》(錢念孫)、《朱光潛:出世的精神與入世的事業(yè)》(錢念孫)和《朱光潛學術(shù)思想評傳》(王攸欣)。商金林在書中比較詳細地梳理了朱光潛與“白馬湖派”文人如李叔同
李叔同(1880-1942),號弘一法師,1924-1925年間曾多次到白馬湖,“是白馬湖文人的精神領袖”。相關(guān)論述參閱:傅紅英.論白馬湖散文精神的現(xiàn)代性特征[J].文學評論,2011(1):133.、夏丏尊、朱自清、豐子愷、胡愈之、葉圣陶等的交往情況和深厚情誼,特別是青年朱光潛受弘一法師的影響,自此樹立起“以出世的精神做入世的事業(yè)”的人生理想[3],但該書沒有集中從白馬湖文人群體的精神特質(zhì)來探討朱光潛的審美走向問題。錢念孫則明確指出,白馬湖文人對朱光潛的“影響頗深”主要體現(xiàn)在兩個方面:一是性格的陶冶,二是事業(yè)的幫助[4];但是內(nèi)容相對籠統(tǒng)單薄,既沒從白馬湖散文精神的總體觀念入手,也缺乏相應的學理分析。王攸欣也注意到夏丏尊、朱自清等人對朱光潛走上美學道路的重要影響,而且持續(xù)到40年代[5];但就筆者分析后發(fā)現(xiàn),朱光潛繼承了白馬湖文人的散文精神,不僅持續(xù)到了40年代,而且伴隨著朱光潛的整個學術(shù)生涯。這樣看來,要研究朱光潛如何走上美學這條道路,不僅需要對白馬湖散文精神的深入發(fā)掘,而且還必須從學理上探析二者所建立起的聯(lián)系。與之相應的,通過對朱光潛學術(shù)生涯特定時期的詳細勾勒,對于重估白馬湖散文流派在中國現(xiàn)代文學及美學史上的地位也是有積極意義的。
二、白馬湖散文流派:一群志同道合的文人雅士
朱光潛的美學追求與白馬湖散文精神的緊密關(guān)聯(lián)之所以被長期忽略,至今尚無專門研究,其原因主要有四:一是在中國現(xiàn)代文學史上,關(guān)于“白馬湖流派”的提法較晚,1981年才首次由臺灣學者楊牧在《中國近代散文選》的前言中提出,后經(jīng)黃繼持、陳星、朱惠民等學者接受和推進
參見:楊牧.中國現(xiàn)代散文選·序[A].臺北:洪范書店,1981:6;黃繼持.試談小思[A].香港文學,1985(3):28;陳星.臺、港女作家林文月、小思合論[J].杭州師范學院學報(社會科學版),1991(1):81;朱惠民.紅樹青山白馬湖[G]∥白馬湖散文十三家.上海:上海文藝出版社,1994:250-251.,但仍存在一定爭議
比如楊牧等人稱之為“白馬湖派”;錢理群則開始名之“立達作家群”,后來又改稱“‘開明派”。(參閱:錢理群,溫儒敏,吳福輝.中國現(xiàn)代文學三十年[M].上海:上海文藝出版社,1987:387;錢理群,溫儒敏,吳福輝.中國現(xiàn)代文學三十年[M].北京大學出版社,1998:450.)姜建則概括為“開明派”,而后來又主張定義為“文化流派”。(參閱:姜建.一個獨特的文學、文化流派——“開明派”略論[J].江蘇行政學院學報,2002(2):130;姜建.“白馬湖”流派辨正[J].南京審計學院學報,2005(1):68-69.)朱惠民則在最近的兩篇文章中稱為“白馬湖文派”。(參閱:朱惠民.白馬湖文派研究綜述[J].中共寧波市委黨校學報,2009(4):120-125;朱惠民.關(guān)于“白馬湖作家群”與散文“白馬湖派”之辯——兼議該流派風格特征的存在[J].井岡山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11(5):94.)。二是認為朱光潛在白馬湖春暉中學到江灣立達學園的駐足時間較短,所受影響有限,美學論文也僅此《無言之美》一篇;三是有關(guān)“白馬湖文人”的討論漸趨激烈,但主要集中在中國現(xiàn)代文學領域,在美學領域尚未得到足夠重視;四是受研究者思維慣性所致,以為一談到朱光潛的思想歷程首先就歸結(jié)為幼時私塾教育、桐城傳統(tǒng)以及后來的留學生涯等,然而卻沒有具體指出朱光潛美學思想的真正起點,因此犯了將必要條件看作充分條件的錯誤。
那么,“白馬湖散文流派”何以可能?一般認為,“白馬湖散文流派”主要分為四個時期:即浙一師時期、白馬湖畔春暉中學時期、上海江灣立達學園和開明書店時期,以及抗戰(zhàn)以后這四個時期,其中主體是中間兩個時期。
1920年初,由于受“一師風潮”的影響,浙一師校長經(jīng)亨頤返回故鄉(xiāng)上虞籌辦春暉中學。1921年夏丏尊也回到故鄉(xiāng)上虞支持經(jīng)亨頤辦學,而且還吸引了一大批志同道合的仁人志士前來相助。自1922年起,匡互生、豐子愷、劉薰宇、朱自清、朱光潛、劉延陵、劉叔琴、李叔同、俞平伯、葉圣陶、劉大白等先后齊聚白馬湖畔;一時間春暉中學群賢畢至,人才薈萃,成了眾多文人的欽仰之地。他們在這里教學辦刊、感懷山水、品茶論酒、寫詩作文,既感受到文人墨客的輕松與自由,同時又在文章風格以及審美追求上相互浸染,形成了中國現(xiàn)代文學史上獨具一格的“白馬湖散文流派”。1924年冬,教務長匡互生因為黃源的“氈帽事件”憤然辭職,于1925年在上海創(chuàng)立立達中學,后改名為立達學園,夏丏尊、葉圣陶、朱光潛、豐子愷等人也相繼到立達任教;這一時期,開明書店問世,不僅直接成為白馬湖文人宣傳藝術(shù)理想和審美追求的前沿陣地,而且也擴大了他們在文化領域的影響范圍。朱光潛的前期著作如《給青年的十二封信》(1929)、《談美》(1932)、《文藝心理學》(1936)、《我與文學及其他》(1943)、《談文學》(1946)等,都是依靠開明書店出版發(fā)行。1932年,淞滬抗戰(zhàn)爆發(fā),開明書店和立達學園在戰(zhàn)火中損失嚴重;1937年全面抗戰(zhàn)以后,白馬湖文人群星散落各地,但白馬湖散文的精神特質(zhì)依舊伴隨他們繼續(xù)前行
參閱:陳星,陳靜野,盛秧.白馬湖作家群溯源[J].湖州師范學院學報,2007(6):1-6;陳星,陳靜野,盛秧.從“湖畔”到“江灣”——立達學園、開明書店與白馬湖作家群的關(guān)系[J].浙江海洋學院學報(人文科學版),2007(6):8-14;傅紅英.論“白馬湖作家群”的形成和發(fā)展軌跡[J].紹興文理學院學報,2005(2):14-23;傅紅英,王嘉良.試論“白馬湖文學”的獨特存在意義與價值[J].中國現(xiàn)代文學研究叢刊,2008(6):31-34;王曉初.論“白馬湖文學現(xiàn)象”[J].西南師范大學學報(人文社會科學版),2005(9):152-156;朱曉江.“白馬湖作家群”研究中若干問題的考辨[J].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研究叢刊,2009(6):17-18;趙暢.難忘白馬湖[J].群言,2005(3):43-45.。
那么,讓人首先產(chǎn)生疑竇的是,浙一師和抗戰(zhàn)之后這兩個時期與“白馬湖散文流派”是如何形成關(guān)聯(lián)的呢?這主要是因為:齊聚到白馬湖春暉中學的核心成員經(jīng)亨頤、夏丏尊、李叔同、豐子愷、朱自清、俞平伯、葉圣陶均來自浙一師;他們陸續(xù)來到白馬湖,不僅帶來了五四新文學的啟蒙主義和反叛精神,也帶來了浙一師的民主作風和教育理念。這種延續(xù)性是明顯的。1937年抗戰(zhàn)爆發(fā)之后,白馬湖文人雖然星散各地,但是他們?nèi)耘f念記著白馬湖的山水風物、寫關(guān)于她的文章、述湖畔的深情厚誼,如豐子愷的《白鵝》、俞平伯《憶白馬湖寧波舊游》、朱光潛《敬悼朱佩弦先生》、朱自清《白馬湖》、夏丏尊《白馬湖之冬》、張孟聞《白馬湖回憶》等,依依往昔,歷歷在目;并且在文章風格上仍舊保持著一脈相承的一面,本文接下來對朱光潛美學思想的分析就正是基于此。其次,白馬湖散文流派從浙一師、白馬湖春暉中學、江灣立達學園到后來抗戰(zhàn)爆發(fā)的解散,已經(jīng)歷了從時間到地域的變換,“白馬湖時期”如何能夠囊括其他三個時期呢?或者說,“白馬湖派”何以能夠代替“立達派”或“開明派”?關(guān)于這個問題,朱曉江進行了較為細致的論述。他認為,“白馬湖作家群”具有“零地標”(Ground Zero)的功能:其一,這群文人在白馬湖的聚首是以相對完整的陣容出現(xiàn)在中國文學史上的;其二,以“立人”為核心,包含教育、出版、文學三位一體的文化風貌在這里基本成形;其三,“白馬湖”除了作為文人聚集地而存在,而且由于他們的抒寫而成為一種審美意象和風格指代,因而滿含著深刻的人文內(nèi)涵和精神價值;其四,白馬湖與現(xiàn)代都市隔出一段距離,恰好為這群文人靜觀現(xiàn)實提供了一個平臺,既有利于他們從現(xiàn)實中掙脫出來,又有利于他們在山水之間找到詩人的靈性、開拓其散文的文化品質(zhì)[6]。這個分析是比較中肯的。但筆者以為,更重要的不在于如何被稱呼,而在于分析他們在這一時期的代表性著作及其精神內(nèi)涵,以便確認他們在中國現(xiàn)代文學史,以及美學史上的地位和貢獻。
三、精神浸染:五四風骨與“人生的藝術(shù)化”
“白馬湖流派”擅長寫散文,在中國現(xiàn)代文學史上留下了許多膾炙人口的散文佳篇。1981年我國臺灣作家楊牧在《中國近代散文選》的“序言”中指出:白馬湖散文的風格是“清澈通明,樸實無華,不矯揉造作,也不諱言傷感”[7]。1991年祖國大陸的陳星在《臺、港女作家林文月、小思合論》一文中也有類似的結(jié)論:認為白馬湖散文“清澈雋永、質(zhì)樸平易,從不矯揉做作,力求自然暢達”[8]。讀《白馬湖散文十三家》,其中如《既望的白馬湖》《春》《藕與莼菜》《無言之美》《背影》《蟬與紡織娘》《山陰五日記游》《白馬湖之冬》等,其文章風格確實“清澈雋永、樸實無華、自然暢達”,在閱讀中給人一種清凈空靈、鉛華盡洗的審美享受。那么,縱觀白馬湖散文,又是一種怎樣的精神特質(zhì)和審美追求呢?
(一)白馬湖文人秉承五四啟蒙傳統(tǒng)和新文化精神,以“立人”和塑造完整人格為己任
魯迅認為:“中國人向來就沒有爭到過‘人的價格,至多不過是奴隸,到現(xiàn)在還是如此,然而下于奴隸的時候,卻是數(shù)見不鮮的?!?/p>
魯迅還指出,真實的歷史無非是:“一,想做奴隸而不得的時代;二,暫時做穩(wěn)了奴隸的時代?!保▍㈤啠呼斞?燈下漫筆[A].魯迅全集(第1卷)[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224-225.)但五四新文化運動之后,用“人的文學”來否定封建的“非人”的文學,“最典型地反映了西方人道主義對中國現(xiàn)代文學思想的影響”。[9]在“自由、平等、博愛”等思想的影響下,浙一師成為浙江新文化運動的中心,而接下來發(fā)生的無論是“一師風潮”還是“氈帽事件”,都是五四精神的延續(xù)。他們反封建專制、反暴政,崇尚自由、個性,也與白馬湖文人所一貫奉行的教育宗旨是一致的。
1923年夏丏尊在《春暉的使命》中這樣明確指出:春暉是同志的集合,辦的是純正的教育,最終目的是要培養(yǎng)出一種堅誠的信念,打破物質(zhì)上的困難,打破蒙滯昏懶,打破自我封閉,打破安于現(xiàn)狀等人性上的天然局限[10]。1925年立達學園在江灣成立。據(jù)朱光潛回憶,“立達”的深意源于儒家《論語》的“己欲立而立人,己欲達而達人”兩句話,“在‘立與‘達兩方面,‘人與‘己有互相因依的關(guān)系,‘成己而后能‘成物”[11]。在匡互生的授意之下,朱光潛起草了立達學園的宗旨:立達學園堅信人類生而平等;學校純由同志的教師、信仰的學生組成;要培養(yǎng)立達師生高貴的理想和意志,“使精神不易為物質(zhì)欲所屈服”;“自由研究,獨立思索,以求養(yǎng)成科學的頭腦?!盵12]李叔同也主張“首重人格修養(yǎng),次重文藝學習”,[13]而朱自清則看重教育的深刻影響,認為教育者“必須有健全的人格,而且對于教育,須有堅貞的信仰,如宗教信徒一般”[14]??梢姡瑥拇簳煹搅⑦_,其教育理念和宗旨是一脈相承的,而其中最為顯著的仍舊是要擺脫世俗偏見、利益熏心和自私狹隘的蒙昧,從而達到對“人”精神的塑造和人格的確立。
從春暉中學到立達學園,白馬湖文人還著力創(chuàng)辦了一系列以中學生為對象的刊物,如《春暉》《春暉的學生》《我們的七月》《我們的六月》《一般》《中學生》《新少年》等,其撰稿人和編輯也主要是白馬湖作家群里的師生擔任。特別是開明書店的成立,無疑“為白馬湖作家群提供了又一傳播新思想、新文化、新學術(shù)的重鎮(zhèn)”[15]。按照朱光潛的說法:“‘開明就是‘啟蒙,這個名稱多少也受了法國百科全書派啟蒙運動的影響?!盵11]522但實際上,“開明”的寓意除了啟蒙,還與當時的軍閥專制形成了鮮明對比,在文化觀念上顯示出“一種平和寬容、與時共進的姿態(tài)”,[16]不刻意保守,也不一味激進。1926年《一般》創(chuàng)刊的時候,這本同仁刊物確定的宗旨集中體現(xiàn)了白馬湖文人的群體心態(tài):“我們也并不想限定取哪一條路,對于各種主義都用平心比較研究,給一般人作指導,救濟思想界混沌的現(xiàn)狀?!盵17]這既是白馬湖文人的目標指向,也是他們對現(xiàn)實觀照下的深刻反省和自我鞭策;這種開放的文化立場和思想定位,恰好也進一步說明了白馬湖文人在“立”人和“達”人之前,首先盡可能地做到“立”己和“達”己,在主觀上營造出了一種包容和向上的動力。
(二)白馬湖文人志同道合、意氣相投
他們的散文恬淡雋永,如白馬湖湖水般明凈通透,在中國文學史上形成了一道獨特的風景線。但在現(xiàn)實中他們卻并不明確開宗立派、不參加任何政治性團體、不介入文壇紛爭,為什么呢?因為他們更加向往一種平和淡遠、靜穆超脫的精神境界。實際上,當經(jīng)亨頤、夏丏尊決意走出城市,來到偏遠的白馬湖著手獨立辦學、開啟民智的時候,在取舍之間已經(jīng)顯示出他們的高風亮節(jié)。豐子愷在《山水間的生活》中這樣描述:
“我曾經(jīng)住過上海,覺得上海住家,鄰人都是不相往來,而且敵視的。我也曾做過上海底學校教師,覺得上海的繁華和文明,能使聰明的明白人得到暗示和覺悟,而使悟力倦弱的人收到很惡的影響。我覺得上海雖熱鬧,實在寂寞;山中雖冷靜,實在鬧熱,不覺得寂寞。就是上海是騷擾的寂寞;山中是清凈的熱鬧?!盵18]
這種“騷擾的寂寞”和“清凈的熱鬧”形成的巨大反差,其實正好反映了白馬湖文人的精神皈依:世俗名利和物質(zhì)欲求都是有限的,唯有內(nèi)心的極大豐富和完善才能得到真正的滿足和安寧。小仲馬筆下的茶花女曾經(jīng)也“華妝照眼,遇所歡于道”,但在林紓的筆下仍不過是“轉(zhuǎn)眼繁華,蕭索至此”[19];所以王勃在“逸興遄飛”之后也不免感喟“勝地不常,盛筵難再;蘭亭已矣,梓澤丘墟”;琵琶女則經(jīng)歷過“五陵年少爭纏頭,一曲紅綃不知數(shù)”的風光之后,也只落得“門前冷落鞍馬稀,老大嫁作商人婦”的悲戚命運[20]。因此,白馬湖文人摒棄城市的繁華與喧囂,寄身白馬湖,感懷白馬湖,寫白馬湖的故事,并且怡然自得;他們投身教育、以文會友、得山水而賦彩,同時也使得平淡的山水浸染了詩人的靈氣和習性,有了深刻的文化內(nèi)涵和底蘊。黑格爾講,“真正的美的東西”,“就是具有具體形象的心靈性的東西,就是理想,說得更確切一點,就是絕對心靈,也就是真實本身”[21]。所以,白馬湖文人與白馬湖周遭山水景致的關(guān)系,不管是“莊生夢蝶”,還是蝶夢莊生,他們都已經(jīng)千絲萬縷地交織在了一起,共同構(gòu)成了中國現(xiàn)代文學史上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當然,白馬湖文人的超脫還在于他們的散文充滿了佛性和宗教關(guān)懷,這無形中提高了白馬湖散文的藝術(shù)品位。在白馬湖文人中,李叔同的精神感召力得天獨厚:他是中國話劇的開拓者之一,在音樂、書法、繪畫和戲劇方面造詣頗深;1918年剃度為僧,精修律宗,弘揚佛法。自1923年起夏丏尊曾多次邀請李叔同到白馬湖小住,還為他集資修筑了小屋取名曰“晚晴山房”。據(jù)朱光潛回憶:在一般朋友當中,李叔同“不?,F(xiàn)身”,但是“人人感到他的影響”[22]。朱光潛年輕時提出“以出世的精神做入世的事業(yè)”作為人生理想,就來自李叔同替他寫《華嚴經(jīng)》的偈的啟發(fā)[11]525。讀《白馬湖散文十三家》,象王世穎、豐子愷、葉圣陶、朱自清、俞平伯、夏丏尊等人的散文,也總能讓人感到佛性佛理浸潤其間;其中不少文章因懷念李叔同而作,即可見弘一法師的影響至深。佛家講“一切皆苦”、“諸法無我”。在那樣的年代,外敵入侵、軍閥混戰(zhàn)、民不聊生,如何求得一個安身之所,如何將國家的希望寄托在培養(yǎng)青年一代的事業(yè)上,如何保持內(nèi)心的安寧與富足?或許,超脫不僅是一種哲學的思維方式,也是一種生存方式。帶著這樣的感觸和哲思,佛家的清虛和超脫反而顯得愈加珍貴:如夏丏尊的《白馬湖之冬》,一面讓人感受到文筆的清新淡雅和溫情,但另一面“寒風的怒號”同樣滲透出刺骨的辛酸;如朱自清的《剎那》,他鏗鏘有力地宣揚“剎那的人生”,而個人卻很難擺脫周遭的羈絆。因此,白馬湖文人的靜穆超脫與魏晉風度是有本質(zhì)區(qū)別的:前者充滿了對現(xiàn)實的觀照,后者則消極避世;前者摒棄了功利性,注重對他人以及社會的人格感化,后者則注重個人修煉和精神自由,最終卻多是為了沽名釣譽或者重振仕途。
(三)“為人生”是白馬湖文人的文學主題,“人生的藝術(shù)化”是他們的審美主張
中國古典文學大抵可以分為兩類:一類是言志載道,強調(diào)的是美刺教化功能,形成了一套沿襲既長的“禮樂”傳統(tǒng);一類是風月神怪,強調(diào)的是娛樂消遣功能,要么是憂戚傷感、矯情故作,要么是游心太玄、鬼神莫測。但真正涉及“人生”的話題卻不約而同鮮有提及,像《詩經(jīng)》中《氓》這樣既有現(xiàn)實觀照又有理性反思的代表性詩文實在太少。到了五四新文化運動,“罷黜舊文學,提倡新文學”的呼聲如山呼海嘯般震耳欲聾;挪威作家易卜生《玩偶之家》的主人公娜拉的命運引起空前的關(guān)注和爭議。一時間,個性主義、女子解放、自由平等、宗法倫理等問題,一齊擺在了人們的面前;生活的意義和現(xiàn)實的標準受到了前所未有的關(guān)注和討論。茅盾提出:“文學應該反映社會的現(xiàn)象,表現(xiàn)并且討論一些有關(guān)人生一般的問題。”[23]新潮社羅家倫也認為:“文學是人生的表現(xiàn)和批評”,“藝術(shù)是為人生而有的?!盵24]1921年文學研究會成立,他們旗幟鮮明樹起了“為人生”的文學,并與鴛鴦蝴蝶派針鋒相對,并最終在20-30年代占據(jù)優(yōu)勢。有學者甚至提出,白馬湖文人是文學研究會浙江分會成員[10]5,此話雖有待商榷,但就“為人生”而論,他們無疑是共通的。
按照祁述裕的觀點,五四“為人生”文學大抵以1920年為界分為前后兩期,前期主要表現(xiàn)出明顯的理性精神,后期則主要描繪失意苦悶的情感[25]。1840年以后,中國歷史急劇轉(zhuǎn)型,從閉關(guān)鎖國到向西方學習,由器物到制度再到文化,各種社會思潮前仆后繼、此起彼伏。但進入20年代以后,外敵入侵與軍閥割據(jù)的現(xiàn)狀仍未改變,社會上不免彌漫著一股消極苦悶的情緒,特別是在青年當中,國家與民族、前途與青春的“幻滅”之感油然而生。而此時應運而生的白馬湖派,其教育理念除了注重人格教育,還自覺擔負起對青年人前途和人生的關(guān)注和指引:朱自清既反對行樂派又反對頹廢派,認為那是“生之毀滅”;夏丏尊提出教育的根本乃是“情”的教育、“愛”的教育,否則便成了“空虛”[26];葉圣陶反對玩世不恭、冷酷無情,倡導“認真處世”、“有情待物”;豐子愷則主張“真正的完全的人”,而不是“不完全的殘廢人”[27];朱光潛的《給青年的十二封信》,最終也落實到“人生與我”這樣的關(guān)鍵主題上。需要指出的是,白馬湖文人不僅盡心為青年解答人生困惑,使生活變得更好,而且還要使生活變得更美。他們也是中國現(xiàn)代較早實踐“藝術(shù)教育”的群體之一。
“人生的藝術(shù)化”是白馬湖文人的出發(fā)點和終極旨歸,也是他們的審美理想和生活方式。從春暉到立達,白馬湖文人盡管歷經(jīng)困難和艱險,仍舊創(chuàng)造了“北有南開,南有春暉”的美譽佳績,實在是中華民國教育史上的一個奇跡。白馬湖文人自覺堅守著“以出世的精神,做入世的事業(yè)”的人格理想,不怨天尤人,不計個人得失,以一種清淡、閑適、自由的心態(tài)去面對日常生活,即使在“蕭瑟”中也能發(fā)現(xiàn)一種別樣的“詩趣”,“作種種幽邈的遐想”[10]227。這不能不說是白馬湖文人群體精神境界的最高體現(xiàn)。王國維曾在《人間詞話》中這樣講到:“詩人對宇宙人生,須入乎其內(nèi),又須出乎其外。入乎其內(nèi),故能寫之。出乎其外,故能觀之。入乎其內(nèi),故有生氣。出乎其外,故有高致?!盵28]用王國維的“出入說”來描述白馬湖文人的“宇宙人生”、他們所從事的教育事業(yè)、以及他們的藝術(shù)化生活,這不正是他們真實而生動的寫照嗎?
四、白馬湖文人情懷與朱光潛美學之路
1923年夏天朱光潛從香港大學畢業(yè)
關(guān)于朱光潛在香港大學畢業(yè)的確切時間,朱光潛在《作者自傳》(第1卷)和《回憶上海立達學園和開明書店》(第10卷)兩文中均是“1922年”,但是在其他不少研究著作中卻要么“1922年”要么“1923年”,頗使筆者費了一番周折尋思彼此的正誤。后來筆者與香港大學取得聯(lián)系,熱心的工作人員通過查閱校史印證是“朱光潛1923年取得學士學位”,概因年代久遠朱光潛誤記之故。詳情鏈接:http://www4.hku.hk/hongrads/index.php/graduate_detail/187.,先在上海吳淞中國公學中學部教英文,后因江浙戰(zhàn)爭對學校的毀壞,經(jīng)由夏丏尊的介紹于1924年秋來到白馬湖春暉中學。1924年冬因“氈帽事件”與匡互生一起來到上海另謀生路,1925年2月在虹口老靶子路成立“立達中學”,夏天遷址上海北郊江灣,改名“立達學園”。當立達學園逐漸步上正軌,朱光潛此時也考取了安徽官費留學英國。從1924年秋到1925年夏,朱光潛與白馬湖文人的相聚時間并不長,但據(jù)朱光潛自己講:“在短短的幾個月之中,我結(jié)識了后來對我影響頗深的匡互生、朱自清和豐子愷幾位好友?!?
參閱《作者自傳》和《回憶上海立達學園和開明書店》,分別出自《朱光潛全集》第1卷第2頁和第10卷第520頁。他的美學處女作《無言之美》是其美學歷程的起點;更為重要的是,白馬湖散文精神對他后來美學思想的奠定產(chǎn)生了極為深遠的影響。
1980年朱光潛在自己的《作者自傳》中寫到:“我把上海的這段經(jīng)歷說詳細一點,因為這是我一生的一個主要轉(zhuǎn)折點和后來一些活動的起點?!盵29]那么,這個“轉(zhuǎn)折點”是從哪里開始,又將轉(zhuǎn)向何方呢?通過梳理朱光潛1921年到1925年間發(fā)表的作品可以發(fā)現(xiàn),除了1924年秋冬之際的《無言之美》,他當時的興趣主要是教育學和心理學[30];朱光潛的學術(shù)重心轉(zhuǎn)向美學,白馬湖文人的影響功不可沒。1948年朱光潛在沉痛悼念朱自清先生的時候這樣回憶:
“學校(即春暉中學,引者注)范圍不大,大家朝夕相處,宛如一家人。佩弦和丏尊、子愷諸人都愛好文藝,常以所作相傳視。我于無形中受了他們的影響,開始學習寫作。我的第一篇處女作《無言之美》,就是在丏尊、佩弦兩位先生鼓勵之下寫成的。他們認為我可以作說理文,就勸我走這一條路。這二十余年來我始終抱著這一條路走,如果有些微的成績,就不能不歸功于他們兩位的誘導?!盵22]487
《無言之美》以大家熟知的《論語·陽貨》中的“予欲無言”開篇,其寓意和《老子》的“大音希聲”、《莊子·知北游》的“天地有大美而不言”相得益彰,都暗示了“言有盡而意無窮”的偉力。然后,朱光潛通過大量中外藝術(shù)創(chuàng)作的實例和評論證明,在言與意之間,無言之美正在于“含蓄”。朱光潛說:“文學之所以美,不僅在有盡之言,而尤在無窮之意。推廣地說,美術(shù)作品之所以美,不是只美在已表現(xiàn)的一部分,尤其是美在未表現(xiàn)而含蓄無窮的一大部分,這就是本文所謂無言之美。”[29]69文章旁征博引,言之有據(jù);行文如行云流水,生動優(yōu)美,讀來使人如沐春風,愛不釋手?!稛o言之美》是一篇極富張力和韻味的美文,朱光潛將博學、哲思和桐城古文的“純正簡潔”融為一爐,顯示了出眾的個人才華。王攸欣認為:朱光潛“對無言之美的欣賞一直保持到晚年?!盵31]而實際上,《無言之美》除了它的情致風韻引人入勝、與白馬湖散文風格協(xié)調(diào)一致以外,朱光潛顯然沒有就藝術(shù)而談藝術(shù)、就美感而談美感,而是宕開一筆,直接與白馬湖文人的五四風骨和精神內(nèi)涵結(jié)合了起來。
朱光潛將人類意志的發(fā)展走向分為現(xiàn)實界和理想界:現(xiàn)實界有缺陷、不完滿,而理想界卻空闊自由、盡善盡美;人類意志有征服現(xiàn)實界的欲望,但二者常常處于沖突之中。美術(shù)的使命就是幫助人類超越現(xiàn)實界,同時竭力創(chuàng)造一個理想界,在理想界中求得安慰。雖然朱光潛主張“理想化”,看重“想象力”的用武之地,追求一種“超脫”的精神境界,但本質(zhì)上朱光潛是拒絕消極的人生觀的。桃李不言,下自成蹊,正所謂“圣人處無為之事,行不言之教”[32],而背后其實蘊含著深刻的社會根源。《無言之美》的深刻性,已經(jīng)顯示出某種不易為人所察覺,但在后來卻得到了廣泛論證的文化理念:即自新文化運動以來的各種文藝思潮和文化觀念,無論是本土的還是異域的,都必須參與到開啟民智、啟蒙思想和塑造民族主體精神的活動中來;“人”是真正的主體,“人生”是最后的歸宿。
從1925年留學英國到40年代是朱光潛創(chuàng)作的豐產(chǎn)期,他在美學上的重要著作基本都在這個時期內(nèi)完成,直接奠定了他在中國現(xiàn)代美學史上的權(quán)威地位。在朱光潛的美學歷程中,對他影響最深的是克羅齊??肆_齊是當時西方影響最大的哲學家。朱光潛就從克羅齊開始,廣泛涉獵了西方自柏拉圖以來的哲學和美學思想,如康德、黑格爾、尼采、布洛、立普斯、谷魯斯、萊辛等。但是正如羅鋼總結(jié)的:“每一個理論家對外來學說的吸收都是有選擇的,這種選擇的理論取向一方面受制于特定時代的精神需要,另一方面又受制于本人對這一時代需要的體認”[9]24。那么,當救亡與啟蒙已經(jīng)成為時代的主題,朱光潛是如何“體認”他的那個時代的呢?朱光潛接受了康德、克羅齊以來的“直覺論”。在《文藝心理學》和《談美》二書中,朱光潛討論的核心問題是“美感經(jīng)驗”,而美感經(jīng)驗的基礎即是“直覺論”思想。按照朱光潛的介紹,“直覺”主要有兩重特征:一是時間短、瞬間性。“美感經(jīng)驗是純粹的形象的直覺,直覺是一種短促的、一縱即逝的活動”。二是非功利性、孤立絕緣。在美感經(jīng)驗中,直覺除了專注形象本身以外,別無他涉,即不去考慮形象之外的諸如實用、功利、快適、概念等。[29]314,270進一步考證還會發(fā)現(xiàn),前者的始因與白馬湖文人所崇尚的“剎那主義”緊密相聯(lián),而后者的審美非功利性正是白馬湖文人超脫精神的體系化;不旁牽它涉的超脫精神是達到“剎那主義”的精髓,而剎那主義則為審美非功利性提供了巨大的精神愉悅和滿足。因此有學者指出:“審美超脫的人生態(tài)度是朱光潛前期美學思想發(fā)展的起點?!盵33]這是確切的;稍顯差別的是,白馬湖文人的超脫精神主要依托于傳統(tǒng)文化中的道家修養(yǎng)和來自李叔同的佛家影響,而朱光潛此時則更偏重于康德、克羅齊的認識論體系。
如果說古典與浪漫時期的藝術(shù)創(chuàng)造主要集中在對靈感、迷狂、天才或“無意識”等問題的討論的話,那么到了現(xiàn)代,藝術(shù)家的主體意識則被提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即“自意識”的崛起;因而藝術(shù)創(chuàng)作的“思量”自動過渡到了諸如內(nèi)容與形式、藝術(shù)與人生、寫意與寫實的階段。用朱光潛的話講,前者是“自然流露”,后者是“有意刻劃”[29]199。這樣看來,藝術(shù)由古典、浪漫向現(xiàn)代的轉(zhuǎn)變,一個顯著的變化其實還不在于某個藝術(shù)規(guī)則(如“三一律”)的打破,而在于創(chuàng)作主體在藝術(shù)中的逐漸彰顯,“人”的意識在藝術(shù)中不斷浸染,“人生”問題逐漸成了藝術(shù)的中心話題。朱光潛敏銳地注意到了這種轉(zhuǎn)向,并受到這種風氣的影響,他的思想里透露著深沉的社會觀照和人生關(guān)懷。他曾在《談美》的“開場話”里痛心疾首地嘆道:“我堅信中國社會鬧得如此之遭,不完全是制度的問題,是大半由于人心太壞?!笕诵膬艋?,先要求人生美化。”[34]“人生”問題始終是朱光潛思考最多的話題之一。在朱光潛看來,人類認識世界的方式有三種:實用的、科學的、美感的,但是作為完整的有機體,“人生見于這三種活動的平均發(fā)展,它們雖是可分別的卻不是互相沖突的”;實際人生是整個人生的一個片段,藝術(shù)與實際人生雖有一定的距離,但是與整個人生卻并不隔閡?!耙驗樗囆g(shù)是情趣的表現(xiàn),而情趣的根源就在人生。”[34]90-91因此,朱光潛提倡“人生的藝術(shù)化”,這其實是他“美學思想的出發(fā)點和指歸目標”,[35]與白馬湖散文精神遙相呼應。在朱光潛那里, “人生的藝術(shù)化”就是“人生的情趣化”,也是“人生的嚴肅主義”,它是以一種非常平和的方式、從“性分”到“修養(yǎng)”來化解現(xiàn)實中的矛盾,從而實現(xiàn)“雅”化生活的。也正是因為這樣,受到了來自左翼文藝理論家的猛烈批判。
建國后,由于政治形勢的巨大變化,朱光潛也曾短暫地屈服于外在的壓力而陷入到“上綱上線”的筆戰(zhàn)之中,但是隨著“美學大討論”的深入,朱光潛憑借深厚的學養(yǎng)和人格的魅力,逐步將大討論牽引到學術(shù)化的辯論中來[36]。在那樣一個自顧不暇的年代,朱光潛仍舊潛心于學術(shù)事業(yè),為了能夠準確理解原著的要義,年近六旬仍開始學習俄文;朱光潛也沒有放棄“形象思維”的討論,文革之后又率先在美學領域開啟了關(guān)于“人性、人道主義、人情味”等話題;當創(chuàng)作開始變得艱難,朱光潛又全身心投入到翻譯當中;到了八十年代,朱光潛還應編輯邀請,重新為青年寫作了《談美書簡》,等等。
朱光潛的學術(shù)生涯超過半個世紀,其創(chuàng)作和翻譯方面所取得的豐碩成果,在中國現(xiàn)當代美學史上是一座難以逾越的豐碑。縱觀朱光潛一生的美學思想,他對文藝復興以來的人道主義的繼承,對人性、人格的尊重和培育,對審美化人生的追求,以及自然超脫的豁達情懷,始終貫穿在他的美學思想之中;同時,白馬湖散文精神斑駁的形影,猶如閃爍的精靈不斷在朱光潛的內(nèi)心躍動和回響。很難想象,港大畢業(yè)之后朱光潛如果沒有與白馬湖文人相遇,中國現(xiàn)代美學史將會是怎樣一番景象?畢竟,歷史不可以假設,歷史也不可能重演。但是,我們畢竟可以這樣斷言,白馬湖文人的相聚及其散文精神,對于朱光潛后來學術(shù)趣味的形成、對西方各種文藝思想的“拿來”、以及美學體系的奠定,都有至關(guān)重要的影響,伴隨了朱光潛的一生。J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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