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葡樂
在我?guī)讱q的時候,我們村里還沒有電。晚上的照明物就是罩子燈或蠟燭。罩子燈的形狀像一座獎杯,燈罩是玻璃做的,靠純棉燈捻不斷吸著燈肚里的煤油來維持著一朵黃色的火焰,照亮漆黑的夜晚。一到春天,在玻璃燈罩的周圍就開始飛舞著小黑蟲,這個時候夜晚不再像冬季那么漫長冰冷了,村里時常會有來放電影的。電影是大人小孩都盼望的。
在村南的一個場地上,電影的幕布系在兩棵樹之間,爸爸背著我,媽媽抱著弟弟,我們一家去看電影。大伯家在村南,離放映電影的位置很近。大伯大娘早準(zhǔn)備好了板凳等著我們。電影眼看將要開始了,一些人席地而坐,一些人找了柴堆比較高的地方坐上去,一些人站著,大伯大娘為我們占了最好的位置。我們擠過人群,找到他們。頭頂群星燦爛,而眼前的幕布配合著響亮的聲音不停變換著各種影像,那種感覺真的是非常奇妙,有一種離現(xiàn)實生活很遠(yuǎn)的錯覺。弟弟在媽媽懷里一會兒一問:這個是好人還是壞蛋?那個是好人還是壞蛋?爸爸就會很耐心地說:那個拿刺刀、有小胡子的是日本鬼子,戴這種帽子的是八路軍……弟弟好像聽懂了,過一會兒他還問,爸爸又會耐心地解釋一次。
一個晚上一般會放映兩部電影片子。在兩部電影中間,有一個短暫的休息時間,觀眾中會有小小的騷動,有上了年紀(jì)熬不到很晚的,就回去歇著了;還有起身去找地方方便的,回家喝水的,伸懶腰活動活動筋骨的。我的眼皮卻重了起來,爸爸摟著我,我睜開眼看滿天的繁星,感覺更困了。恰好這時大娘說要回家去解手,既然我困,不如把我放到大娘家里去睡,省得夜里涼,我再感冒了。
于是,媽媽把弟弟交給爸爸,她抱起我跟著大娘去她家。
我被放在大娘家西屋的炕上,我那時候困極了,從看電影的場地到大娘家西屋的炕上,這段歷程我沒有任何感知,直到媽媽和大娘她們走,我也不知道,這些都是后來她們告訴我的。如果當(dāng)時我醒著,肯定不同意她們離開,而把我自己留下。
我在大娘家西屋的炕上,睡得很香。不知什么時候我醒了,我揉揉眼睛,一盞罩子燈在對面的柜子上放著,發(fā)出橘黃色的光芒,小蟲子們圍在光暈里跳舞?;椟S的燈光下,一輛破舊的自行車放在離炕很近的空地上。那個時候很多人家都買不起自行車,自行車是一件奢侈品。大伯在十多里外的學(xué)校教書,一星期回來一次,就買了這輛二手的自行車。此時,燈光照在黝黑的自行車上,車的影子被放大,并有一部分投射在炕沿,我突然覺得它像個怪物。我感到很害怕,我從來沒有獨(dú)自待在這么一個陌生的空間,還是在深夜。我哇地哭了起來,窗外隱隱傳來電影里人物的聲音,我的哭聲加劇了我的恐懼。我哭了一會兒,在心底里知道哭是沒用的,就停止了哭泣。
我下了炕,穿過堂屋,來到大娘家的東屋。我爬上炕,在心里想著萬一有壞蛋,這個屋子里黑,不會被發(fā)現(xiàn)。我摸到一個手電筒,借著手電筒發(fā)出的喇叭狀的光柱,我發(fā)現(xiàn)炕上有一垛棉花套子,是大娘拆下來的冬天厚重的棉襖。天氣暖了,冬天的棉襖都要在這個時候拆了,洗干凈,再做好等著冬天來臨時穿。我拱進(jìn)了棉花套里,軟軟的棉花套好像媽媽溫暖的懷抱。在無邊的等待中,我竟然又睡著了。
電影放映完畢,看電影的人終于四散而去。
迷迷糊糊中,我聽到了大門開動的聲音,還夾雜著大娘與媽媽細(xì)碎的聊天聲,接著我聽到他們推動屋門的聲音。
接著,我聽到大娘驚訝地說:“孩子哪兒去了?把孩子丟了!”
“曉燕,曉燕……”我聽到爸爸媽媽喊我的名字。
“門窗都關(guān)得好好的,能去哪兒呢?”是大伯的聲音。
我猜他們很快就會找到這個屋子里來。
但我就是不愿意吭聲。
“看看在那個屋子里嗎?”媽媽的聲音里帶著哭腔。
在棉花套的縫隙里,我感覺到眼前一亮,偷眼看去,大伯高大的身軀堵在門口,他手里舉著一盞罩子燈。不過,我在棉花套里隱藏得很好,他們還是沒有發(fā)現(xiàn)我。
但是大娘首先覺察出棉花套的異樣,她走過來,伸手一摸,一下碰到我的頭,她順勢把我一拽:“壞樣,藏到棉花套子里來了,把人嚇一大跳。”
找到我了,大家都哈哈地笑起來。
“準(zhǔn)是跟電影上學(xué)的,隱藏得不錯。”媽媽終于轉(zhuǎn)憂為喜。
我是預(yù)備大哭一場的,在我以為他們誰都找不到我的時候,我大哭著跑出屋子。沒想到是這樣的結(jié)局。
爸爸把我背在身上,媽媽抱著弟弟,在夜晚月亮微弱的光芒下,回到家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