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 玦
放我到木壘河上飄蕩(外一篇)
○余 玦
余玦,1995年生。無任何值得贅述的經(jīng)歷。寫作于我是一場孤獨的修行。惟愿我的筆堅實有力,沖破濫情、煽情的伊甸園,噙善惡之果,進入生命的浩瀚疆域,于書寫中一寸寸貼近源頭。
我總有種錯覺,以為在大路的下個拐彎處會沖出一群蜜色的阿克哈·塔克馬。它們在晝亮的烈風中疾奔,長鬃四下飛擲,穿過荒涼奇幻的紅褐巖山,從積雪覆蓋的凍土上馳騁而過,最后轟隆隆躍入洪流急涌的木壘河。巨大的漩渦翻滾聲,像有雷陣正狂擊著這片濁黃粗壯的水面,陷身其中的群馬一齊仰頭發(fā)出高亢嘶鳴……世上最古老高貴的馬種,以及由千年積雪消融而匯流的木壘河。我仿佛看到冷寂樹林后驟然強烈的太陽,在馬的光裸脊背抽出利刃般的強光??吹铰酚覀?cè)的紅褐巖山猛地晃動,看到我狂跳不止的心突然沖出胸腔,變成那條猛虎般的河流……
馬群在我體內(nèi)浩浩蕩蕩地奔竄,帶動天上大風。我是那條河,我當真看見自己就是木壘河呀!我的眼睛里倒映出亙古蒼茫的天和遼闊草場。阿克哈·塔克馬的蹄子陷進我的頭發(fā)和肚臍里,又迅速拔出來,我的身體里濺起一陣“咚咚”的響。當我站在大路的拐角,回頭望向急吼奔騰的木壘河,眼淚都快流下來。我知道,我就是那條河呀。
我在三月底見到的木壘河,與從前所見的截然不同。冬天里,連續(xù)猛下半月的大雪攻陷了整個木壘。高樓、廣場、街道乃至山岡,萬畝麥地和牧場。從蘆花大橋上往來無數(shù)回,每次我都凝神望向橋下的河灘。皚皚大片,無河流蹤跡。后來好容易天氣暖和起來,縣城里的雪多數(shù)是化了,我急忙又跑到橋上往下看,消雪后的河床,露出灰暗骯臟的石礫泥沙,清淺慢淌的水,才剛漫過腳背。說不出的失望。那時候,我剛從上海到木壘不久,從那個終年不落雪、陰冷嘈雜的城市來到天山東麓的小縣城,我一來便聽說了木壘河的傳說。樊梨花西征,遇河而不得過,因那河水湍急悍烈,猶如兇暴的巨龍。我見過渾濁喧嘩的黃浦江,十幾年南方生活中看過大小湖泊無數(shù),但從未見過巨龍般的河流。我實在是滿心期待。
拐向郊野盡頭的連綿水灣,我在蘆花大橋俯身看到的,當真是木壘河嗎?有時我困在援疆樓房間里寫稿,面前的紙張空無一字,我久久地呆坐,看著窗外枯瘦的老榆發(fā)愣。然后,像一道潔白的閃電,木壘河突然出現(xiàn)在腦海中。我會莫名地驚顫一下,那條巨龍般的河,樊梨花用利劍也砍不死的河。想到它,我內(nèi)心淤塞的陰暗角落會松動一下,好受很多。有時無聊地走上街,街上全是陌生人,聽不懂的方言、接孩子放學的家長和準備傍晚約會的年輕人。沒有一個人是為我而來到這個世上,所有擦肩而過的眼睛轉(zhuǎn)瞬會忘記我的容顏。我凄惶無助地停在半路,不消片刻,木壘河便會涌出……是怎樣幽然決絕的孤獨,使一條河變成巨龍。它在萬籟沉寂中扭曲著,嘶吼著,那些紛紛而下的痛苦成了它力量的源頭。愈是孑然無依,它愈洶涌。把塵世的千軍萬馬,統(tǒng)統(tǒng)攔在了低矮貧瘠的泥岸上。我心底里認定的木壘河,正是那樣的,只會是那樣的。
木壘城太安靜了。當我攤開一張白紙,這脆薄柔順的紙面正如窗外沉默的冬日,大雪吞噬了一切起伏的動作和聲音,它亦覆沒了我內(nèi)心所有鮮活的喧響。在最寒冷的季節(jié),我跨越幾千公里,遠走家鄉(xiāng)來到木壘,為了給這座小城寫一本書。我人生中的第一本書。最開始的日子,沒有對話,沒有朋友,我就像個多余的人。我默默旁觀著離我最近的援疆干部的生活,一群來自福建南平的人。他們每天上班下班,熱鬧大聲地出門,然后又回來。仿佛隔了一層厚大的玻璃,我與他們之間截然分開兩個世界。他們的世界里有煮沸的武夷茶,圍坐茶爐的笑語歡聲。而我,我只有一支干枯的筆,以及永遠哽在喉頭、吐露不出的尖銳搐動。
實際上干部們都好極了,待我就像大家庭中最小的孩子。但我該怎么告訴他們,告訴他們說木壘是這樣安靜,我走在路上都會膽戰(zhàn)心驚,仿佛走在無聲的懸崖邊緣,稍不留意便會墜入更深的靜寂中。我該向誰傾訴,說出每晚在我夢中飛來的那只黑色知更,它從不啼叫,連低聲竊語都沒有,只是隔著茫茫大雪,與我寂然對視。還有,還有那些衰敗的黃昏,天突然黑透,我無處可去,卻總想去街上亂轉(zhuǎn)。因為木壘太安靜了!是因為它太安靜了,我才這樣悲傷,就連身體最微小的褶皺里,都藏有一場慟哭。但,我始終沒有哭出來。我可以聽到冬日里哆嗦啜泣的寒風,在無人的街頭徹夜地走,它像是個跟我一樣敏感脆弱的孩子,尋找世間可供取暖的懷抱。所以風的叫聲這樣凄厲啊,它在每個亮燈的窗戶前流浪輾轉(zhuǎn),它發(fā)了瘋似的滿世界跑。沒有一個人愿意抱抱它。沒有一個人愿意抱抱我。
最叫我傷心的是木壘河,我一刻也沒有忘過的木壘河。它從漫長冬季里失蹤,我走遍了木壘的清晨與夜晚,怎么也找不到它。于是我只有到紙上,到字里行間去找。我看到的每句話,無論它描述的是什么,但凡能使我為之怔忪失神,無言以對的,都是木壘河;我寫下的每個字,晦暗不明、窸窣低響,那亦是木壘河。一個字一個字,在我體內(nèi)液體般流轉(zhuǎn),撕扯著我隱忍的淚水。它把我的心磨得像斧頭那樣亮。從大地上消失的木壘河,它流進了我的肺腑之中。
一個人會不會愛上一條河?愛上她從未親眼見過的河。世界多么空曠啊,而木壘又是這樣的安靜,如果不愛上一條河,我該怎么辦呢。我壓抑了太多感情,不跟人說話,不隨便和人成為朋友,不哭,連躲在房間,蒙在被子里,也不哭。如果不去愛木壘河,我又該怎么辦呢。
終于,終于我走進了平頂山,在三月末,在嚴寒逐漸敗退,冰雪潰散的日子,我見到了木壘河。像從遙遠黑暗的天地盡頭一路奔涌而來,它裹挾著無數(shù)日夜的忍耐和苦痛,發(fā)出震耳欲聾的咆哮。我站在岸邊,看它褐黃扭動的身軀,狠拍石巖,一頭扎進落差十米的渠口中,繼續(xù)狂暴直進,一往無前。因為離它太近,冰涼的水滴濺濕了我的褲擺?!巴笳?,小心點。”陪我同來的援疆干部鄭老師不住地提醒我。小心?我要怎樣地小心,這眼前渴望卷襲虛無的河流,就是我的心啊。從未有過的幸福注滿我的血管,我牙關輕輕打戰(zhàn),是冷嗎,是激動。且讓河水代我一哭,那撕裂空氣、號啕高聲的水浪,是我數(shù)月以來體內(nèi)積壓的沉默,如今它決堤了。當寂靜堆積成一座雪山,終有一天將有雪崩襲來。且讓木壘河代我一哭,而我掏出肝膽,扔進河中,痛快淋漓地宣泄一場。
置身冰凍解固、泥土漸軟的岸邊,目睹河流深處的激烈沖擊。狼狽生活中零碎的陰影,挫折,日復一日寫作的折磨,恨不得抓住任意一只陌生的胳膊,卻終究張不開口……那都過去了。聽往復水聲,時而迭起時而低落,聽著聽著,我忽然撞上了另種聲音。難道僅僅是孤獨嗎?在遠避眾人,清醒獨處的時刻,我不是從窗外的榆樹的枯干枝條上,收獲過感動嗎?當大雪沒膝的早晨,我游走縣城內(nèi),那一張張迎面走來的臉孔雖然陌生,卻火般通紅,閃爍著快活笑意,他們也曾喚醒我認真生活的熱情。還有純粹的勇氣,無邊暗夜里我想象著激越暴烈的木壘河,它使我咬緊了牙關,不再沉浸自怨自艾中,去向文字的疆土采掘。是啊,木壘河哪里會是一條痛哭的河,它誕生自天山雪巔,經(jīng)它流洗的地方,處處生命煥發(fā)。它是明亮至極的河啊。
卡里·紀伯倫的詩《我的心曾悲傷七次》,其中寫道“第一次,當它本可進取時,卻故作謙卑……第五次,它自由軟弱,卻把它認為是生命的堅韌……”來木壘以后,很長一段時間里,我陷入了寫作的困境。找不到準確的表達,一個詞、一句話,每被寫出,即刻凋零。因為它們并非出自真心。守在電腦前,我就像一只籠中的困獸。磕磕巴巴地寫,寫了又刪,刪完再改,但無論如何也不滿意。我以為我枯竭了。在難以啟齒的驚慌恐懼中,我為自己找到了一條河。它是殘暴兇惡的,亦是坦蕩絢爛的。它比我更強大,如此我便能夠汲取它的力量。這便是我的寫作的秘密。在想象中,與一條河流對話。
如同萬物在春時的提問,到秋天終將得到應答。在木壘即將到來的春天里,我聽到了木壘河的聲音。那是一聲悠遠深長的回應,證明它確實真實存在,在那段疼痛的時光里。如今我向它走來,或者說冥冥中它召喚我前來,我們無言地相對,卻又那樣的默契和親密。好像我的一部分早已抽身而去,投入水中。而唯有那與河流交融游蕩的,才配稱之為靈魂。
寄往苜蓿山坡的信
你帶我,走進春天傍晚。陰涼空氣中,一扇漆藍的木門半歪著,遮住了青草秀美的小路,以及風低低吹過的那片山坡。就在木門旁,一棵杏樹飽滿明耀,顫顫地開出最艷的白。
書院后山里,有那么多榆樹、樺樹和楊樹,枝干濕潤銀亮,在微弱光線里,睜大茸茸嫩葉,劇烈晃動。它們的快樂夾雜著一陣陣的喧鬧聲。唯獨那棵杏樹,馱著靜寂的白花,一聲不吭地美麗著。你走在我前面,率先跨過了那扇破舊的小藍門,我看到幾枚花瓣一閃而過,落在你身后。當時,我并不知道那意味著什么。隨你走進春暮的那個我,仍然太年輕,我以為那不過是世上一個普通的黃昏,你在前頭引路,我跟著你。就像六年前,我在蒼茫月光下,憑空伸出手,卻突然抓住你陳舊的一角衣襟;就像六年來,以文字為憑,我凝睇你背影,如有所倚,內(nèi)心安寧。
我歡喜難抑,因遭逢一棵光亮燦麗的花樹。站在樹下,我久久不肯離去。你愈走愈遠,直至走到某個昏暗傾斜的高處,停住腳步,喚我。而我像所有置身青春當中的人那樣,輕易被途中風景所蠱惑,一味癡想著當下的溢彩流光,而非遙遠的目的地。真正讓我迷失的,并不是盎然的繁花,卻是熾烈茂盛的青春,我不可一世地年輕著,熱切地張望世界,不斷被新事物吸引,一次次起身,奔向遠方。你,曾經(jīng)亦是我的遠方,而今抵達,見面熟識之后,我不耐久留,又生出躍然逃往他方之心。
但是,你又怎會不了解。過去六年里,你見證了我如何變化成長,甚至不必朝夕共處,透過一年幾回的長途通訊,你便已知道我。因為,使我著迷的那株杏樹,在你前半生中,你早已見過千百株啊。你了解那鮮潤、潔凈的白花在縱情綻放之前,如何以蓓蕾、以籽芽,甚而以種子的姿態(tài)在黑夜中掙扎。你見過她最初的瘦削模樣。你知道一棵樹是怎樣在時光中忍耐著,強烈地愿望著,終于,用花朵的熱焰濺濕了春天。同樣,無須我多說,你清楚那些發(fā)生在青春里的故事,它們?nèi)绾问挂粋€像我這樣的女孩跌撞著、洶涌著,最后,變成了今天的我。
時隔四年,再次回到你跟前,我眺望你眼中的我,我期盼她是美麗灼亮的,像曠野的燈盞,旺盛燃動著,使你驚訝,不禁發(fā)出贊嘆。我太想得到你的贊賞及認可,哪怕只是一句,哪怕一句。
上次見你的時候我17歲。我依然記得離開你的那個炎熱午后,我們站在路邊的公交站臺里,人群擾攘湍急地來去,我因不可遏制的悲傷,輕輕戰(zhàn)栗。八月的風黏膩膠著,吹在我臉上卻冷硬無比。與你分別后的四年里,我還是常常被卷入那團黑暗困重的冷風中,生活極不均等的掠奪與施予,使我變得敏感自卑,我慢慢習慣低頭走路,雙肩緊縮像是取暖。穿行在那座語調(diào)急促尖利的東北小城,我竭力吞咽著自己的南方口音,斂收一切鋒芒,徹底沉寂下來。那一千多日夜里,我活得庸碌而無用,即便現(xiàn)在也是,我終究是個平凡人。
你看向我,你的眼神雖溫熱卻波瀾不起,我忽然有想哭的沖動。你或許想象不到,這些年來,你始終是我靈魂深處一道明澈珍貴的防線,你的存在提醒著我關乎純粹本真的堅持。你曾說我是應該朝上飛的,而如今,我的翅膀日漸鈍重粗糙。在那些屈從妥協(xié)之中,如果我有過一絲扯痛感,必定是因為那時想到了你這句話。你低頭看我,父親般安詳寬容,而我知道我沒有變得更好,你亦明白。
你召喚我走進那個謐靜的黃昏,一如你在四年后的冬天召喚我回到你身邊。我想過天山腳下大雪彌漫,四野曠瀚月明星?。幌脒^燈照亮一隅屋室角落,院內(nèi)狗吠悠長。而我想得最多的,是如此天地間,有一個你。在上海去往新疆的飛機上,我心口仿佛云蒸霞蔚,一切壯麗景象于此齊并喧騰,我咬緊雙唇生怕自己會忍不住失聲叫出來,叫出那葉底的藏花,深海的潛浪,叫出暖烘烘的紛飛雪片,且要通通以你的名字為它們命名。
你是我在新疆唯一的地址。木壘小城,好像荒野中的一座陌生驛站,燈火寂然,照耀著那些棱角堅硬的面孔,而我坐進陰影中,等你。當我擁有了一間帶窗的屋子,住進距你四十公里以外的援疆樓,漫長冬天里,我仍總是屏息凝聽,朝著你的方向。那最初的日子里,我傷心不已。無邊無際的積雪將地面抬高,天空晴朗遼遠,光禿枝干空茫直指著,多少年的路程在雪中荒蕪。你把我遺忘在一場大雪中,這冬天的塵世光芒刺眼,而我突然失去了你的消息。
尤其在天黑以后,我聽人喧笑歡鬧,明亮房間里熱氣涌動,他們相依作伴地度過長夜。而我卻獨自開著窗,長時間呆視著那雪地里白耀的路燈??释淮绱绲芈樱^而又一寸寸地熄滅,無窮黑與白中間覆蓋著微微輕顫的濃重的灰,我把整個身子埋了進去,熱淚在眼眶里打轉(zhuǎn)。你終究沒有想起我,在那無數(shù)昏沉幽寂的冬夜。
我待在你身邊的時間太過短暫,比起冬去春來的緩慢輪回,比起龐雜瑣碎的每日的生活,我們每次的重逢都是那樣的倉促迅疾。曾經(jīng)隔開你我現(xiàn)實的距離已蕩然無存,我徑直地走向你,如同女兒走向父親。你剝落了名氣與光環(huán),布衣上沁散著鄉(xiāng)村午后般的溫暖氣息。在你跟前,我放肆性情,活得嚷鬧而鮮明,而你一直縱容著我的恣意,從未認真與我生氣。因為有你,我在新疆有了一個家。
只要你在的地方,我都無比的熟悉。木壘書院各個房間的細致輪廓,粗樸木頭起伏錯落的秩序,包括日常的飲食,生活其中的人獲取快樂的途徑……一切皆溫柔地向我敞開,經(jīng)你授意。它們自然地涌向我,毫無秘密可言,而正是這無所阻礙,無所不在的親密,使我感受到你綿長深邃的溫柔。
你是一個在情感表達上固守著農(nóng)耕傳統(tǒng)的人。我聽你的母親講過,你從小就是那個最不讓她操心的孩子,而你的妻子多次在我跟前抱怨你太過沉默與寡言。我們相識以來,常常是我莽撞激烈地反復講述著自己,你低垂雙眼,坐在椅子上靜靜地聽我說,隔著三十多年的歲月,我對待生命的方式并不能給你帶來新的驚喜,你卻早在靜寂中把語言淘洗得清澈無比。當你開口,語速輕緩,嗓音低沉,好像貯滿寧靜的黃昏,把世上倉皇趕路的腳步停住,把漂浮不定的靈魂喊住,而我在稠密廣闊的暮色中驀然回首,一眼看到你,端坐光明里。
是啊,你說出的每句話都直接避開亂麻般的真實,準確射中了事物古老的核心。在你看來,仿佛秋枯春榮,草滅歲生,皆是有情,而人間流轉(zhuǎn)千般故事,滾油炙火、繁鬧似錦也好,成灰成燼、滴水成冰也罷,樁樁件件里都有衷心。何苦推敲成敗得失,你向來只是明心見性。你教我事過便忘,無事不可原諒。借由你的語言,我屢屢被引入另重天地。六年前,也正是你為我打開一扇門,使我窺見萬物有靈,當時云垂海立,而后才有寫作上的柳暗花明。你是我最為敬重的老師。
你帶我親歷了許多風景。我記得和布克賽爾夜幕之前的馬群,掠過漫野的石頭,仰首朝向炊煙之際背后忽傳來的嘶啞長鳴,你騎馬從天邊歸來的黯淡身影;記得喀納斯晨霧彌漫的黎明,野花輾轉(zhuǎn),空氣中模糊的蜂舞,你指給我看那頭嚼草的牛犢,帶我悄悄跨過木柵欄……而今我再次跨越千山萬水,來到木壘。又一次,我為你而來。
菜籽溝村落,牛拴在門前,羊散在院中,馬在檐外梁下嚼草,屋脊背后露出大雪覆蓋的成堆草料。太陽底下,并無新事,與你相伴的日子清白如一枚淡墨竹簡。雪山、凍河與松林,烏鶇、野兔和雎鳩,漫長白天里我與這些事物比鄰而居。偶爾坐在房內(nèi)無事可做,便起身看你躬身寫字,你俯首蘸墨,枯紙上遍地大風。到天色轉(zhuǎn)暗,爐灶燒旺,坐在茶室,坐在你對面,開著一提馬燈,聽四壁響起的寒風動靜。我看過你劈柴,掃雪,看你在晴朗傍晚出門散步??刺焐珴u晚,鐵門輕響,大狗一身雪粒撲到你腳邊,你身后的夜空淼遠,星辰閃轉(zhuǎn)。那是我此生從未見過的晶瑩星空,每個深夜在我頭頂,在松、楊、榆的呼喊之上,一片沸騰。我正度過一生中最接近魏晉、漢唐和北宋的日子,在二十歲,在你身邊。
當我再次回憶那個傍晚,我的感官倏然復活,一切畫面與聲音都是如此地清晰。我看到那座樸素暖和的麥垛,你鼓勵我爬上去,在我終于搖晃地在麥草上站起身時,斜陽將你的面孔映得通紅發(fā)亮,你在笑,看著我笑。綿長麥田那樣平闊,微黃如月光傾蕩的海,我大叫著要你看那麥田之上的三棵榆樹,它們在強烈光線中好像上帝精心手作的剪影……我們一前一后走著,走向那片飄蕩苜蓿的山坡。我挎著竹籃子,腳踝上盡是草尖的露水。你彎腰,手指掐住那叢苜蓿嫩綠沁涼的部分,那在微風中輕曳如燭光的部分。你的手指溫暖,停在苜蓿燦爛的內(nèi)里,我從你身后慢慢走近,探頭看。傍晚的光如此柔軟透明,你采下一小株苜蓿,扔進我的竹籃里,剎那間世界如水浮蕩不止,我的心頭涌出大片露珠般的快樂。在那片苜蓿叢生的山坡上,你當時轉(zhuǎn)過臉對我說了些什么,如何采摘,或是如何揀擇。我認真地抬頭凝視著你,是因為你,我才最后恍惚想起,那是春天。
下一個春天,我是否還在你身邊?
但我向你許諾,時間永遠不會將我打敗。你是我在世上為數(shù)不多的親人中的一個。無論人事怎樣跌蕩折轉(zhuǎn),當我望向你的眼睛,那片安謐澄澈的山坡始終還在,我為你摘下的兩枚光嫩清新的苜蓿葉,永遠地飄蕩在你眼內(nèi),溫柔無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