毅劍
深遠的老院子
是的,早已沒有一點原本的樣子了。
遠遠望去,那深藍中泛著土黃色的瓦垅,那屋脊上用藍色的磚塊雕刻成的一排形態(tài)均異的鴿子,屋脊中間用薄的鐵板剪出的總是銹跡斑斑的風旗,以及兩端高聳著的土窯燒制出的猙獰獸頭……
青磚剝蝕的墻根,風雨侵襲得深凹又有著長長裂縫的土坯院墻,還有院墻下總愛盯著一隊螞蟻搬家的那個孤獨的男孩子。
夏日無定向的微風吹過。這個時候,院南墻根老槐樹圓形的綠葉,總是緊隨著習慣性地不安地抖動。樹杈上正在孵化子女的一只斑鳩靜如處子,它知道,時不我待,一年一度的生育責任總需要分秒必爭。
霸氣十足的紅冠公雞在院子中間走來走去,這是只屬于它的領地抑或王國,一群下蛋的母雞全是它的妻妾,它有責任和義務時刻防范隔壁的同性“蘆花”不時地來犯和挑釁。
破舊的木門板上,門鎖一直就是壞的,門搭吊更是原本就只是可有可無的飾物。只有白天躲在大門后面的那根硬實木棍還有用場,一直按部就班地在夜里頂門上崗。
干干濕濕的柴草涌進磚泥混砌的爐膛,火苗忽高忽低,炊煙時濃時淡。木制的風箱總是吃力地吹呀吹,一天又一天,一年又一年,依然吹不盡小院骨子深處的貧寒。
那時候,年已七旬的老祖母還健在。
她踮動一生的小腳像兩只一直旋轉的陀螺,總不停閑。她習慣了和她的雞說話,與她的豬談心,她的雞和豬不鬧騰了,她又會自言自語。
如今,這一切的一切,都早已不見了。
是的,都——不見了!只有風和那一小片沒被水泥覆蓋的黃土,似曾相識。
樹丫上的鳥巢
許多年了,許許多多的風雨過后,你依然那么一直高高地懸掛著。一群去了又來的鳥兒,也或許它們并不是原本的那一群的鳥兒,在季節(jié)的變更中不斷地更新著你,這過程,也像我的父親,翻新那所原本只屬于他祖父的舊房子。
居無定所的風,習慣了在歲月深處的日子里穿梭。在接近枝冠的位置,你靜心篤思,總是保持著另一種生命的另一種姿勢。樹葉落了又長,殘枝斷了又生,你一年又一年孤獨的守望,也像樹守望著的一年又一年的孤獨。
沒有誰比你更理解一棵樹的思想,你聽樹在春風里的細語,聽樹在秋日下的沉思,也聽樹在雪夜中的嘆息和沉重。你細心地觀察過樹的每一片不為人知的葉子,又無數(shù)次地凝視過樹的軀干上,那一道又一道粗糙的裂痕。樹,不但給了你生命的支撐,也給了你用想象也無法抵達的廣闊和深度。
流水的時光中,你懷念著:你放飛去的一只又一只的鳥兒。
沉重的日子里,你細數(shù)著:你經(jīng)歷過的一次又一次的飄搖。
有時,你也會想,一棵樹的一生,一個人的一世;想一棵樹與一只鳥巢的距離,一只鳥巢與一座院子一所房子的距離;也想一片葉子、一只鳥兒和一個人的距離。
你總是靜守著一片又一片黃葉的飄落,靜守著樹的一聲比一聲微弱的喘息。你了解一棵樹的一切,也像樹了解你的一切一樣,但你畢竟最終也走不進樹的內(nèi)心,就如我最終也走不進父輩的世界一樣。
就這樣,你一直懸掛在一棵樹的樹丫上,你感悟了時光流逝,生命抗爭和衰老,卻又與出生和死亡無關。
破敗的寨墻
當我能夠記事的時候,它就已是破敗的了。
四面環(huán)水的村莊,被時斷時續(xù)、時高時低的土寨墻圍堵著。
這是魯西南一個叫張寨的地方,像黃河沖積的大平原上眾多不見經(jīng)傳的村莊一樣,飽經(jīng)了的,那些過多的洪水、過多的泥沙、過多的馬蹄和風塵,一層又一層地淤沒了它生生不息的戰(zhàn)火和農(nóng)事。
小西門、南寨豁、北寨口、東大門……許多年里,我都不理解小村中這些奇怪地點方位名稱的來歷,直到我長大又離家多年后,在一次春節(jié)回老家,無意間翻閱地方志時才明白。原來,這些在外人看來莫名其妙的小村地點名稱,都緣于那一圈厚實的土寨墻。
相傳,這寨墻起源于明燕王的北征。明洪武三十一年十二月,為了提防朱棣造反,建文帝朱允 ,假借打擊居于漠北的蒙古貴族對內(nèi)地的侵擾和破壞為名,讓朱棣帶五百老弱殘兵北上討伐。兵至中原地區(qū)的魯西南,深知建文帝“讓他去送死”用意的朱棣,隨在此安營下寨,招兵買馬,擴充自己的勢力。所以,這一帶的村莊名字,不是叫X營,就是叫XX寨。
距張寨不到一公里的另一個叫娘娘營的村子,據(jù)說,就是因朱棣的一位妃子,其間病故埋葬于此而得名。
如今,破敗的寨墻早已夷為平地,圍寨墻而流動的水溝要么被填平,要么是一個垃圾坑。匆忙的村里人,也很少有人會提起有關寨墻的事。
可在我的心里,它還一直都在,就像那曾經(jīng)一直被封閉著的小村,它一直都深藏著只屬于我的少年,只屬于我曾經(jīng)的夢想,只屬于我的記憶和終其一生理還亂的鄉(xiāng)愁!
肅穆的家廟
那家廟一直就在。
清一色的藍磚藍瓦,在靠近北寨口的東沿,破損的寨墻早已在它的腳下消失,那些曾經(jīng)依墻而生的鼠洞和雜樹,也再沒有人能夠記起。
這三間看似普通的帶著走廊的房子,許多年來,都是張姓家族共有的資產(chǎn),全村近2000人的張氏家人,在歲月的深處,他們彼此之間均分過許許多多的東西,也曾為一針一線的多少打得頭破血流。對于這份資產(chǎn),卻總是只有為它均攤出錢的份兒,從不曾拆分。
對于小村,它是古老的,也是新生的。古老是因為它一直都在,新生又是因為它曾經(jīng)多次翻修。
一次次,我走近它的肅穆,不是為了膜拜,也不是為了探奇,只是為了一種失落的尋找——那曾經(jīng)的水泥板課桌,那曾經(jīng)的瑯瑯讀書聲和清脆的童音尖叫。
那位抽煙喝酒又不怕蛇和鬼故事的扈老頭,也是村里唯一的外村人。他一個人教著我們?nèi)齻€年級的全部課程,許多時候,他對于我們童言無忌當面脫口而出的“扈老頭”,也并不發(fā)怒和斥責。
老朽的家廟墻洞百出,常會有一條蛇無緣無故地鉆出來,驚得我們傾巢而出,搞得一個上午大家都安靜不下來。這時,扈老頭總會迅速地跑過去,伸手將蛇的“七寸”處捏住,然后將蛇提到外面扔得遠遠的。但更多的時候,他會用火柴桿從他抽煙的煙嘴孔中捅出一些煙油來,然后胡亂涂抹進蛇的口中,那條一直不安地掙扎的蛇,很快也就一命嗚呼了。
我不知道,許多年后,這小村肅穆的家廟是否還存在。但對于我,它的存在與否,都只是一個遺址。
多年來,我離小村越走越遠,早已就是一個無家可歸的人。
一條老死的狗
穿越一個貧窮和饑餓年代的狗,還能夠平靜地最終老死,對于它,這不能不說是一種幸運而且很幸福的事情。
我與這條狗相遇在一個風雨交加的黃昏,那時,我大約正在讀小學四年級。一個周日的整個下午,我與小伙伴在當時生產(chǎn)隊的牛車屋里,玩一種叫“四角”的紙牌,外面幾時下的雨并不知曉,只知道天快黑了雨卻越下越大。
我們四散冒雨往家跑的路上,一條在泥水中“嗚嗚”鳴叫瑟瑟發(fā)抖的小黑狗讓我停住了腳步。當時,也沒怎么多想,我就將它抱著跑回了家。
在那個人還吃不飽飯的年代,增添一張吃“食”的嘴,挨父母的罵是一定的,但它最終還是被那個窮家接納了。
那些年,由于“成分高”總是夾著“尾巴”做人的父親,讓這條叫小黑的狗更是過早地學會了如何“夾著尾巴”做狗。
父親總在跟小黑嘮叨的同時,也不忘一遍又一遍地叮嚀我和弟妹們:外面太亂了,咱們是誰也得罪不起的。再老實的狗,也是畜生,家里不管誰,都一定看好了它,若是讓它咬了人,可就闖大禍了!若是咬了窮人,挨一頓臭罵,也可能就算了,若咬了難纏的富人,那就麻煩大了,首先挨罵自不必說,還會被打上門來,狠狠咬你一口……被狗咬了,痛也是一時的,若是被人給咬了,那可是要痛一世的呀!
隨后多年,我一直在遠離故土的遠方漂泊,每年一度的省親,看到一天天變得蒼老的父母之外,還有那條老得熟悉而又陌生的狗,只是,它始終都還能記得我。
“它怎么能站起來了?”又一次回老家,母親突然驚訝地說道,“它已經(jīng)好多天不吃不喝不叫也不會站了!”然后,微笑著向我,“看來,它還是能夠認識你,起來迎接你的?!?/p>
這是我最后一次見到小黑,在我再次離家的隔天,它就靜靜地走了。父親把它埋在我兒時種植的一棵楊樹下,如今,那棵高大的楊樹也不在了,但我每次回去,在那片空曠的天空下,還都能夠聽得到小黑沉重而低沉的叫聲。
走遠了的祖母
不知道,30多年的路程到底有多遠?只是我總是覺得已經(jīng)走了30多年的祖母,她還一直都在,就像身后那個曾經(jīng)養(yǎng)育了我的村莊。
祖母應當是小村起床最早的人,總是趕在整個小村還在沉睡的當口,就開始她一天的忙碌:劈柴、燒飯、洗衣,照顧屬于一大家子的豬、狗、雞、鴨和牛、羊。祖母的一生,習慣了走在生活的前面,日子的前面,但她卻從不曾擁有過人前面的富足生活、比別人更幸福的日子。
總是趕在時光之前的人,也是被時光催得最先衰老的人。
我是圍著祖母的一雙小腳四處奔跑著長大的孩子,那兩只猶如圓規(guī)支點的小腳,支撐了我的整個童年和過多的生活沉重。那所老院子中的一土一木、一磚一瓦,都凝聚著祖母辛苦的心血和希望。
祖母這輩子,邁過了許多泥濘,磕磕絆絆中,挨過了過多的貧困風雨、饑寒、黑暗和委屈。這些,祖母踮動一雙小腳總是直面相對,從不曾怕過,也不曾哭過。再難挨的日子,都挺過來了。鄉(xiāng)間最最苦澀的野菜,祖母也能用一雙巧手,做出世間最美的佳肴。
祖母是在一個春天的早上遠去的,那時小村大面積的麥子都在灌漿。我和我的父親守在祖母的身邊。整個早晨,祖母都在吃力地大喘著氣,有兩珠老淚一直在她的眼窩沉著,至死沒有一句抱怨的話,對我們提到的每一個人和每一件事,她聽了都是一臉的感恩和欣慰。
但我知道,祖母是孤獨的,就像那小村的孤獨。
祖母是傷痛的,就像那小村的傷痛。
因為,在我的心里,祖母的模樣,也一直就是我身后那個遙遠小村的模樣。
那些野菜的名字
曾經(jīng)多么熟悉的面孔,在歲月的深處,它們用自己的生命,充實了我饑餓的童年。
那些,許多許多的,我曾一直都叫得出名字的野菜,在我故鄉(xiāng)的田野里,它們一年一度地生長和枯死。簡單地綠,悄然地長,微風中,總是顯得慌亂和快樂的野菜,它們趕在季節(jié)的前頭,也跟在風雨的后面。
許多春暖花開的季節(jié),在我所定居城市的郊外,面對遍地無邊無際的野花野草,我不敢回望歲月,一些貧困的舊傷習慣性地穿越眼前和身后的日子,讓我深陷矛盾、糾結和愁緒的纏繞。
水蘿卜棵、灰灰菜、掃帚苗、面條菜……一只柳樹條編制的小籃,一把小小的鐵鏟,一個孤獨的少年影子,那么熟悉,又那么遙遠的陌生。
一年一度的故土省親,一年一度的陌生面孔的增加。原本的一群人,走著走著就散了,原本走習慣了的一條路,也不知何年何月就改道了,曾經(jīng)親如兄弟的玩伴,許多年后的某一天碰面,忽然就一下子喊不出名字來了。
二狗十七歲時在南河里洗澡淹死了,大剛在三十六歲那年患肝癌離去了,小林早年去了新疆就再也沒有回來,張濤一直在不遠的縣城里做生意,一大家子人搬到城里也已好多年了……一個又一個曾經(jīng)熟悉的人永遠地走了,一個又一個新生的陌生兒來了,故土漸遠,親人漸疏,漸漸只有一片殘破的記憶,猶如村頭那條早已干涸的河床。
但我一直都深信:那些野菜和它們的名字都還在,它們和它們的子孫會一直苦守著那片貧瘠的土地,像我多年前,就一直靜靜地守在這兒的先祖?zhèn)円粯?,也都曾?jīng)有名有姓的在小村中痛并快樂地活過。
就像這遍地的野菜,活著的時候就使勁地生長,死了的時候就平靜地把自己交還給大地,也不管自己是否有過曾經(jīng)的轟轟烈烈。這讓我一直深信,在故鄉(xiāng)小村的野外,只要我一想到野菜,眼前就會呈現(xiàn)出一片生生不息的綠海。
認識瓦松的過程
長在故鄉(xiāng)的青磚藍瓦之上,瓦松占據(jù)的多是一些屬于陳年的老房子的房頂。
這種肉乎乎、毛茸茸被鄉(xiāng)親們也稱為瓦花抑或瓦霜的植物,一直以來,就讓我心生畏懼和厭惡。它們像毛毛蟲一樣多汁的枝葉,與苔蘚灰塵和腐葉為伍的生存環(huán)境,使我總覺得它們應當是一種有著劇毒的植物。
這緣由可能來自我還在上小學三年級時,班里最讓我們同學們懼怕和討厭的二胖,他是當時生產(chǎn)七隊隊長的寶貝兒子。他高大肥胖,由于留了兩次級,也比我們同班的多數(shù)同學大那么兩三歲。仗著他爹的“權勢”,更仗著他自身的體高力大,習慣了欺負班里的所有人??缮咸炝P他,讓他患上了“腮腺炎”,在我老家也叫“腫脖瘟”的一種疾病,當?shù)赝晾芍杏玫钠骄褪菍⑼咚杉由僭S明帆和雞蛋清搗碎,厚厚地涂在他的臉和脖子上。這樣,一連一個多月,二胖的半個臉和脖子就被“屎”一樣的這種東西厚厚地覆蓋著??吹剿徊∧Ю_,我們這些平時被他欺負過的同學,都竊竊歡喜。事實上,自從患了這種病,平日里總愛咋咋呼呼的二胖,也著實安生了不少。
后來長大了才知道,瓦松屬景天科野生多肉植物,清熱解毒,止血,利濕,消腫,有治吐血,鼻衄,血痢,肝炎,瘧疾,熱淋,痔瘡,濕疹,癰毒,疔瘡,湯火灼傷等多種功能和療效。我由來已久對瓦松的厭惡,其實,就只是自己的一種偏見和錯誤。
就像我曾經(jīng)對雪花潔白的贊美,對烏鴉烏黑的敵意,對貓頭鷹叫聲的恐懼一樣,都是一種沒有緣由的偏執(zhí)。每一種生命的存在,都有其自身存在的理由,也都有選擇自己生存方式的權利。
站在山羊生存的一面,我無法責怪一群山羊吃掉了草的莖葉,又啃斷了草兒延續(xù)生命的根須。猶如我面對故鄉(xiāng)的貧瘠,有一千種一萬種的理由,也無法責怪,那些總在最低處撿拾生活艱辛的鄉(xiāng)下親人一樣。
那眼很深的井
小西門口的那眼水井,是整個小村前面一道街上,所有人和牲畜們共同擁有的生命水源。它曾經(jīng)養(yǎng)育了小村的幾代人,我并不清楚,但我知道,它澆灌了我最初的人生,我的血脈中一直就流淌著只屬于它的基因抑或血性。
每天,它總是過早地被我勤勞的鄉(xiāng)親在沉睡中喚醒,沿它而去的大街小巷還沒等太陽出來,就一道道濕濕的了。特別是冬天,井口周圍和井壁,全都被厚厚的一層冰覆蓋著,難怪祖母一到這個季節(jié),總是一遍又一遍地叮嚀貪玩的我,一定要離它遠點、再遠點。
二爺是隊里的飼養(yǎng)員,生產(chǎn)隊十多頭的牛和驢子一天到晚地用水,讓他成為村里上井總是最早的人,三四個一排的大水缸,需要三十多擔的水,兩個多小時的時間。
我從來沒用過二爺慣用的那兩只大木桶挑過水,原因是擔不動,也從井中打不上水來。事實上,用家里的小鐵桶挑水的次數(shù)也不多,主要是我一直不怎么會用掛著鐵鉤的井繩,往往吃力地抖擺多次,還是將掛著的水桶扣不下,灌不上水來。搞不好,還會把水桶給掉到井里去。讓水桶一不小心沉到井底,麻煩就大了,本來是幫大人忙的,就變成了幫倒忙了。每遇到這樣的不順手時,父親就會嘮叨著借來鄰居家的長繩子,綁了自家里的木柄“鐵抓鉤”,蹲在井口旁邊,打撈多半天。有時,半天時間過去了,自家丟在井里的水桶還沒撈上來,提上來的卻是一只別人家不知什么時間掉進井中的桶或罐來,這往往讓父親很是著急和窩火。
如今,家家通達的自來水,取代了那眼深井的作用。一戶人家新蓋的房子,將它完完全全地壓在了下面。但拓寬了的小西門口還在,每次路過,我依然能夠聽到那眼井旁隱約的鐵桶碰撞井壁的回聲,還是那么的親切熟悉,又那么的——深遠無比!
穿越生死的守望
我剛剛記事的時候,二根爺就已經(jīng)很老了。
那些年,他習慣了坐在南河的河沿之上,總是一動不動的,一坐就是多半天。如果不是忽南忽北的風掀起他的衣襟,你就會把他當成一座雕塑或者一塊棱角分明的石頭。
他的土黃狗總是忠誠地守護在他的周圍。當然,狗是很少安分的,不是在岸邊的田地里追趕螞蚱和蝴蝶,就是在不遠處的河灘草叢中,一躍一跳地與大大小小的鳥兒們“斗智斗勇”。
二根爺是一個一生都與牛羊、果樹、菜園、莊稼親密無間的人,即便是老了,干不動農(nóng)活了,他也習慣了站在高處,看著吹著哨子的風走過他熟悉的草垛、土路、田埂和溝渠。
那棵他早年親手栽種的大榆樹還在,好幾次生產(chǎn)隊里決定要砍了它,都是他拼了老命地保護,才使得它得以留存,最終成為村里最年長和最大的樹。村西的八米溝還是他年輕時,帶著當時村里30多個小伙子一起開挖的排水渠,如今水渠雖說不怎么用了,但水渠兩岸成行成排的楊樹卻都已成材,看著就讓人心動和歡喜。
兒子是村里出來的為數(shù)不多的大學生,畢業(yè)后留在城里也已多年。起先是兒子勸,后來是剛參加工作的孫子勸,子孫們都一直想接二根爺去城里住,他就是死活也不去。
兒子或孫子們每次過來探望,他就會嘮叨他看好的那塊墓地,那塊靠近南河沿的一個高土坡,說自己死了,一定要把他安葬在那兒。
如今,二根爺已去世多年,那片土坡上現(xiàn)在是一家桐木加工廠。我不知道,睡在土坡下面的二根爺,會不會被終日不停的電鋸吵得心煩心慌?但更多的時候,我還是覺得二根爺一直就在南河沿坐著,在暮色降臨時,他起身蹣跚著回家,那只同樣也老了的土黃狗,不緊不慢也不聲不響地一直就跟在后面……
一座橋還是一座橋
這條小村東頭叫東河的河,其實就是一條大干渠。它從小村南邊的南河引水北去,橫直地阻隔著小村通往東方的路。
一座青磚砌成的拱形橋連接著小村與外面的世界。我不知道這條東河開挖于何年何月,從我記事時起,它就橫貫在那兒。在我生命最初的記憶里,以這條河為背景的鏡頭畫面多于小村的任何地方。
東河里的水,除了靠近橋洞的地方,大多是不深的。冬天我常常呵著凍得紅腫的小手沿著河岸撿拾干枯的樹枝,也會趿拉著一雙破舊的草鞋與小伙伴們比賽溜冰。到了夏天就不一樣了,玩水、捉魚,在橋洞附近水域樂此不疲地扎猛,一天到晚,除了在學校的時間,大多會在以東河橋為半圓的地方玩耍。
我上初中的第一年秋天發(fā)大水,破朽的東河橋不堪驟漲的洪流,被沖塌了。這一下子可苦了我們一幫去鄰村上學的孩子,從頭年的秋天到第二年的夏天,每日來回四次的涉冰水過河,成了我們的必修課,有的女孩子因受不了趟冰水過河之苦,也就干脆休學或不再去上學了。
總以為,一座橋的壽命會很長久的,特別是學習了當時課本上的“趙州橋”又名安濟橋之后,我總錯誤地以為,一個人的壽命怎么也活不過一座橋的年齡。但事實并非這樣,東河橋從我記事起,重修了不下五六次了,每一次似乎都比原來寬了,也結實了,但實際上還是比原來顯得窄小和損毀得快。
可不知怎的,許多年過后的許多年,我還是只記得東河橋最初的樣子。這背景的畫面中,總有那么一個人,他悲壯卻又依依不舍地跨過東河橋去。隨后的多年,他努力地在異地的風中行走,卻一直秉持著東河橋的純樸和默默無言的負重。
我不知道,一座修了建,建了又重修的橋,還是不是同一座橋,就像一個大難不死抑或死而復生的人,還是不是同一個人。
但我覺得,東河橋還是東河橋,在我迎風行走的所有日子,只要一回頭,我就能遠遠地望見它,并以它為點,重新找回歲月深處的那條通往回家的路。
上數(shù)三代,我們沒有多少人不是土地和農(nóng)民的孩子。
我們可以不要老屋、不要老院子、甚至不要祖墳……但總還需要一條靈魂回歸的路,百年之后,送我們漂泊的一生回家。
是的,我一直都在身后的那個小村里找你,過度的開發(fā)和嚴重的污染中,我總也找不到你,找不到那個曾經(jīng)的世界和我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