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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油部落

2017-06-22 16:08李明坤
地火 2017年2期
關鍵詞:井隊白銀沙漠

李明坤

我們很早就去沙漠里鉆井了。那年我十七歲,到鉆井隊一年。那時候我們還不知道世界上已經(jīng)有了跑沙漠如履平地的沙漠車,在我們用最原始的辦法將上百噸重的鉆機搬進沙漠腹地的時候,這種沙漠車正在中東沙漠和非洲撒哈拉沙漠縱橫馳騁。

勘探指揮部在春天時說“要高速度找到大油田”,決定進沙漠鉆探一口深井,點將點了我們井隊。召開誓師大會那天,鮮紅的標語貼滿石油大院的墻壁,鑼鼓敲得婦女小孩兒都跑來了,以為是文藝演出。第二天井隊隊長大鏟楊帶人進沙漠踏勘道路,回來后我們搬鉆機進沙漠。

拖拖沓沓到了五月份。沙棗花香在縣城大街小巷飄蕩,天空上北飛的雁陣一天天稀少。開拔那天,太陽還沒出,沒有鑼鼓敲著歡送,裝載鉆機部件的大平板風缸汽車一輛跟一輛上了街道,冷清清見不到早起的行人,房舍煙囪沒有冒煙,偶爾見到一兩輛鄉(xiāng)下來趕巴扎的毛驢車。出了縣城沒多一會兒,身后太陽出來了??靠h城的一段路上還能看見幾個村莊,田疇間砍頭柳綠綠排成行,麥苗青青一片。這些景物很快被拋在身后,眼前天際遼闊,北方是連綿無盡頭的大山,山巔白雪與白云交匯一起,難分彼此,向南一眼望到天際處的胡楊林莽。坐車上,見不到相對于大地移動的物體,顛簸前行中,整個曠野像個碩大轉盤,緩緩旋轉,旋轉。

終于有了活物。那是一群羊,大概五六百只,兩三個牧羊人騎馬跟在后面。緩緩移動的羊群奔向遠方的大山,不知為什么羊的叫聲響成一片,像彼此呼喊應答。車隊停下來,讓羊群通過。羊群后面是幾峰駱駝,載著帳篷以及生活用品,還有兩峰駱駝馱著孩子,他們被裝在類似筐子的容器里,只露出小腦袋,明亮的眼睛看著我們,撲閃著驚奇。后面又是幾匹馬,上面騎著蒙白色面紗的女人,有位抱著一歲左右的孩子。

這是支很長的隊伍。

車上人說,是牧民轉場。冬天山里雪大,他們轉場到山外來,春天山里的雪消融了,草長出來,又轉回山里去,年年如此。他們以家為單位,也有的是一個家族,世代這么不停遷徙。更早以前,西部游牧人過著逐水草而居的生活。新中國成立以來生活相對安定,他們每年山里山外流動。

我想,我們也在流動。剛到井隊是在山里野山羊油田打井,那口井打完出了山到一片無人荒原上打探井,現(xiàn)在又進沙漠。

搬運鉆機的汽車好幾十輛,排成幾里長的隊伍,像條灰黑色大蟒在無邊荒野上蜿蜒前行。井隊一百二十多人,以班為單位分坐在前頭幾輛車上,一色的打扮:深藍色四十八道杠棉工服,牛皮工靴,柳條安全帽。每個人配發(fā)一根碗口粗的青岡木,抱在懷里像門無后座炮。我們鉆井一班坐一臺車,司鉆吐松、副鉆大劉、泥漿工錢上海坐我對面,他們習慣這種長途搬家,安全帽遮著臉,身子跟著車搖晃,不知醒著還是睡了。和我挨著坐的是孫九叔,個子矮,整個人陷進車廂里去,只好把青岡木斜靠在車廂板上,兩手摟住。孫九叔是某大學的高材生,分配到勘探指揮部干了好幾樣工作均不稱職,稀里糊涂打發(fā)到井隊來。井隊樣樣都是力氣活兒,要的是身高力大,手腳利索。孫九叔只能當場地工,給井場灑灑水,把鉆臺擦拭干凈。孫九叔原有名字,因為百事不能,被譏為“臭老九”的活典型,遂有此雅號。人老得快,不到三十歲大半個腦袋禿了,下班脫去安全帽,把天光映得一團亮,兩手插褲兜里,腳底板似裝了彈簧,走路一蹦一蹦的。鉆工爾肯說,看孫九叔走路會使他聯(lián)想起電影里的列寧。孫九叔雖是場地工,在我們中間卻享有崇高威望,閑暇聽他講古說今,打賭會找他裁決,不會的字去問他。大家心目中,他天上知一半,地上全知道。

路途寂寞,有人扯起閑話。井隊一色男性,而且多數(shù)是單身。但凡牽出一個話題,千條江河歸大海,最后會扯到與女人相關上來。

隊長大鏟楊和指導員孫狐貍沒有跟車隊一起走。于是有人以此破題,向孫九叔問道:“大鏟楊和老狐貍咋像約好了似的,都沒跟我們一塊兒進沙漠呢?咱們這次進沙漠打井,可是大姑娘坐轎頭一回啊,沒領導可不成……孫九叔,你分析一下?!?/p>

另一個說:“隊長剛進沙漠踏勘回來,總要把家里的事安頓安頓。比不得我們,一人吃飽全家不餓,兩腿一抬就是搬家……”

“那孫狐貍呢?”

“孫狐貍膽小怕事,走路總怕樹葉子打了腦袋,想跟大鏟楊一塊兒來,有了啥事隊長頂著。”

“什么呀。兩個都是有婆娘的,進了沙漠免不了一年十個月見不到婆娘。聽有家室的鉆井工發(fā)牢騷說,老婆年輕輕在家里閑著,男人在井隊苦熬著,回家一趟恨不得把命丟婆娘身上,‘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風流,真是旱的旱死,澇的澇死……隊長指導員,這些日子怕是要澇死呢!”

幾個人開心笑起來。窮極無聊,你一言我一語地瞎侃起來。一個說,你們說,大鏟楊和孫狐貍哪個在女人身上勁大。一個說,當然孫狐貍,胖墩墩的一身好肉。一個說,錯!別看大鏟楊麻精瘦,干筋盤頭,那才勁大啦。孫狐貍一兒一女,大鏟楊結婚二十年,已是四兒一女啦!于是幾個附和,咂巴著嘴:不分析不知道,大鏟楊不光鉆臺上干活利索,炕頭上也一樣了得。

孫九叔這時開了尊口:“諸君所言差矣。你們看歷史上做了皇帝的,哪個不是后宮女人一大堆?按照楊隊長婆娘的速度,要生下多少龍子龍女?事實上很多皇帝骨血寡淡,甚至絕后。這是什么道理啊?”

車廂里有人拍起腦袋,連說還是孫九叔說得有理。咱井隊人命苦,夫妻一年半載不得見一面,一個寡陰,一個少陽,全熬成干柴烈火的,那才叫百發(fā)百中。

“咳——呸!”

大家一下停了話題,忘記后車廂板那里還躺個人。他向上推推安全帽,很夸張地咳嗽一聲,一口痰飛出車廂外,一座土塔似的立起上身來。他叫季大魁,諢名老饕,剛才大家都以為他睡著了。他每天干活、吃飯,之外就是睡覺。老饕是大鏟楊撿來的鉆工。內地鬧大饑荒年代,很多人跑西部來找活路,大鏟楊一次在小河邊碰上季大魁,剩成皮包著骨頭架子,一個勁兒捧河水喝,肚子大得不成比例,風吹得人直搖晃,手撐著地努力不讓風吹倒,周圍一群黑烏鴉和禿鷲,只等他一倒下全撲上來啄吃他。大鏟楊轟走烏鴉禿鷲,蹲下看那張嚴重走形的闊臉,眼珠一黑一白朝大鏟楊轉。大鏟楊掏出一個窩窩頭,抓住那只蒲扇一樣的大手,放手心里,那手一收,把窩窩頭送嘴巴里。靠著這個窩窩頭,大鏟楊把季大魁弄到井隊來,算是給他撿回條命。季大魁的能吃很快出了名,還是有人不信,用半個月的飯票從食堂買了一簍子白饅頭,跟另一人賭,兩個人看著季大魁不費力氣地吃了下去。一圈看熱鬧的人都呆了。從此大家只叫他老饕。

老饕用大聲咳嗽表達他對眾人話題的不滿。大家都不敢再說下去。老饕對大鏟楊像狗一樣忠誠,只要大鏟楊問,他會把車上聽到的話如實向大鏟楊匯報的。老饕沒有朋友,心里只有隊長大鏟楊一個人。他可以一天不說一句話,眼睛看人像看路邊一棵樹那樣沒有表情。他的嘴巴專門用于吃東西的,沒了東西吃,嘴唇像兩扇磨盤合在一起。

三天后,我們終于見到了一個村子。

村子孤零零地懸在沙漠邊緣,周圍百十公里沒有人煙。車隊快到村子的時候,已經(jīng)沒有所謂的路了,一座座像有錢人家祖塋的土丘,上頭生長著茂盛的紅柳,車隊望著大鏟楊他們踏勘時插的小旗走,像在亂墳岡里繞來繞去。不知哪兒來的成群的烏鴉,或飛或落,圍著車隊看熱鬧,那叫聲讓人毛骨悚然。

車隊停在村頭上。幾十條狗汪汪叫著,卻不前來,只聚在遠遠一棵大榆樹下,吠叫片刻又往村子里跑。一群男人向我們走來,婦女、老人和孩子則站遠處看。走在這群男人前頭的人戴著黑羊羔皮帽,穿藍卡嘰制服,是村里的干部。副隊長湯宏寬上前與他握手,爾肯自告奮勇當翻譯。他是村黨支書記,叫毛拉·買買提,我們叫他毛拉書記。毛拉書記對我們的到來表示熱烈歡迎,問需要什么幫助,只管提出來。他們已經(jīng)帶來了幾只宰殺好的肥羊和大捆劈柴。

車隊有人支起帳篷。炊事班支鍋做飯。天快黑時,毛拉書記又帶人送來了幾袋子才烤好的熱馕,司務長要付錢,毛拉書記堅辭不受。爾肯給我們說,這個村叫亞罕村,亞罕的意思是邊緣。這里是綠洲的邊緣了,前面是幾條大河交匯處,盛夏洪水泛濫,是一片水草肥美的去處,村子上萬只牛羊在那里放牧。從前有條商道沿沙漠河岸通過來,駱駝商隊出了沙漠要在村上住宿,村子也因此曾十分熱鬧而富足。毛拉書記的爺爺年輕時還聽到過往駱駝商隊的駝鈴聲呢。后來商道敗落,村民們很久很久沒見過外面的人來村上。他們見到我們,竟像過節(jié)一般高興。爾肯還對我們說,毛拉書記每年去縣上開一次會,每次隨身帶十幾峰駱駝,路途上要走好幾天,回來時除了帶上縣里發(fā)的文件和政治書籍,還買回茶葉和鹽巴,分給村民。

司務長吩咐炊事班長把村子送來的東西一筆筆記清楚,將來有車回指揮部,買了茶葉和鹽巴送給村民。

吃了晚飯,天一擦黑我們就睡了。少數(shù)人住進帳篷,多數(shù)人懶得費力勞作,和衣住車底下,相互擠在一起。我們把孫九叔擠在中間,聽他講三國。孫九叔講一段,問一句睡了么,有人應,繼續(xù)講。再問,無人應,孫九叔脖子一縮,也睡了。

夜半,聽一人喝了聲:“誰,干什么?”

一下子驚醒了我們,爬出車底,站黑乎乎夜里,不知發(fā)生了什么事。睡在駕駛室里的司機打開車燈,雪亮的燈光里,汽車前頭堆起苜蓿草和苞谷稈,十幾位村民站在不遠處,眼睛吃驚地與車燈對視,兩手不知所措地攤開。爾肯慌忙地跑過去與汽車司機低聲說了幾句,車燈滅了。

早晨吃了飯,我們向沙漠前進。一村子的人全來與我們告別。毛拉書記對夜里發(fā)生的事表示了歉意。毛拉書記說,他去縣上開會,也見到過這頭叫汽車的大牲口,跑得比馬快,屁股后面拖著長長的黃煙,它不會吃草。毛拉書記問爾肯,它吃什么東西呢?

爾肯翻譯不出,只好用端碗喝水的姿勢,比劃著說,汽車喝石油,我們去沙漠里就是去找這種汽車喝的石油。毛拉書記認真聽著,一臉的肅穆。

車隊進了沙漠河的河道。

沙漠河是一條發(fā)源于昆侖山、向北穿過沙漠的季節(jié)河,在沙漠北緣匯入一條大河。六月初來水,十一月逐漸干涸。沙漠里三四月是風季,五月后漸趨平靜。我們趁這個最佳時機沿沙漠河床把鉆機搬進沙漠腹地。到了枯水期,井也打完了,再沿干涸河床撤出來。這真是聰明的計劃部署!

河床有一公里多寬,被水沖刷得很堅硬。但有不少地方堆積著流沙,是漠風吹來的。碰上流沙路段,我們下車,把青岡木一根根鋪流沙上讓汽車過去,有的流沙段很長,只好在汽車緩緩前移時,不停把汽車后面青岡木扛到前面去鋪好。碰上這種情況,一百多人忙著跑前跑后,累得氣喘吁吁。

老饕干活不藏力,一次抱起五六根,小跑著來去,把孫九叔這樣力氣小的人省下來補充氧氣。再往前走,河道上見到大小不一的圓坑,像天上落下的隕石砸出來的,個別的很大,直徑有幾十米,也深,里面像水才耗盡似的濕陰陰的。車隊繞開土坑走,人在車兩旁護衛(wèi)。車隊走得慢,人也很累,一天下來,渾身酸軟,青岡木扔在地上像鐵棒似的發(fā)出金屬聲。炊事班在河床上支灶做飯。司務長喊老饕去挖水。河邊一叢叢蘆葦長出新芽,青蔥水靈。老饕在近旁掄起砍土鏝,泥土從他兩邊嗖嗖飛出去,像低低掠過的燕子,一會兒清汪汪的水就出來了。炊事員打水洗菜淘米。老饕坐土堆旁發(fā)呆。有人卷根莫合煙給他抽了解乏。他一口接一口地抽,腮幫子和嘴巴一動一動,像“吃”煙。抽了幾口,喉結上下滑動一回,似有食物吞下去。見此情景,都知道老饕餓了。

老饕是久與饑餓相伴的人,饑餓成了他生命中的影子,他用默默忍受相抗,從不開口說餓。

記得有一回,離月底還有幾天,他已把一個月的飯票吃完,每頓只打一小盆菜,走到離吃飯人遠一點的地方,低頭呼啦啦打掃干凈,回宿舍躺下。我買了幾塊發(fā)糕送他吃。他身軀壯大,像截兒松木橫在床上,大概我端來的食物的味道喚醒了他,他眼睛張開。我說,老饕你吃了吧。他看看我,又看看那幾塊發(fā)糕,那張臉盤雖闊大,卻沒什么肉,眼眶和眉骨很突出,眼神蒙著迷怔,像是熟夢里被我叫醒。他低下頭吃發(fā)糕,盡管吃食速度很快,卻不能用“狼吞虎咽”形容,他吃得慢條斯理,像一個孩子小心吃花自己錢買來的奶油冰糕,甚至聽不見嘴巴發(fā)出響聲,那幾塊發(fā)糕很快沒了蹤影。這時他嘴巴不再動,身子又躺下去,閉上眼睛后眉頭微蹙,像是剛才幾塊發(fā)糕重新勾起痛苦的食欲。自始至終他沒向我說一個謝字。

這天開飯的時候,炊事班長專給老饕多留了一份土豆炒胡蘿卜。老饕一人坐汽車輪胎那里吃,待我們吃完,老饕已閉眼靠著輪胎打坐。

老饕這個外號是誰給起的已不可考。如果不是井隊有這么個人叫這個外號,我到現(xiàn)在恐怕還不認得這個字。爾肯也不認得,他到井隊時大家就這樣叫老饕。我們不認得的字常會望文生義,念它的偏旁部首,在井隊卻沒人笑,因為大家一樣不認得。爾肯對我說,孫九叔是井隊上認字最多的人。我說孫九叔有《新華字典》么?我心中《新華字典》是本寶典。我的中學語文老師擁有一本,尋常不肯示人。一回在課堂上與哪位愛頂牛的學生打起嘴仗,他突然忿然離開講臺,去寢室尋來《新華字典》輕輕往講臺一摔,說:“哪個敢說把這里的字全認識,當面考一考,證實了,我現(xiàn)在就喊他一聲老師?!闭Z文老師自言,“文革”一開始被關進了牛棚,天天做苦力,上廁所連手紙都沒有,“棚友”們無法,路邊撿塊石頭,廁所里出完恭用石頭解決最后問題,然后扔進糞池里。老師順便自問自答:茅坑的石頭又臭又硬,典故何來?便是這么來的。語文老師繼續(xù)說:“吾乃出身書香門第,如此村野之人所為吾是絕不做的,吾隨身攜一部《新華字典》,每當內急之時,撕下一頁,于出恭之際,急讀三遍,將紙上內容記入腦中。一本《新華字典》告罄,吾從牛棚出來,此書雖已不存,但盡在吾腦中矣?!碑敃r教室無一學生敢出大氣,敬佩之情筆墨無以形容。我們目光都落在講臺上那本《新華字典》上,老師笑道:“大家會問,這本何來?吾當初在書店,一次買了兩本而已?!?

所以,我要如此問爾肯。

爾肯鷹鉤鼻上疊起三道紋:“呔,《新華字典》算什么。孫九叔有一部《辭?!?,知道么,《辭?!肥窃~的大海,所有的詞匯,都在那大部頭書里了。另外,還有一部黃舊的《康熙字典》……”

與那兩部書比,中學語文老師的那本《新華字典》真不算什么。

我問爾肯:“《康熙字典》?不是聽說康熙是皇帝么,他會編字典?”

爾肯所知也不比我多,他肚里的東西都是從孫九叔那里販賣來的:“當然不是??滴醢滋飚敾实酆痛蟪紓冮_會,討論國家大事,晚上又侍奉他那么多的婆娘,哪里有時間編什么字典。是康熙把天下最有學問的人召集在一起編字典,把天下的字都收了進去?!?/p>

關于老饕作何解釋,我和爾肯專門問了一回孫九叔,同時也想一睹《辭?!泛汀犊滴踝值洹返淖鹑?。孫九叔并不如我們想象地去搬兩本寶典,而是習慣地仰起腦袋,手掌貼住前額頭,慢慢向后捋過去,經(jīng)過光亮地帶,最后在腦后那片稀疏頭發(fā)上停住,解釋道,單講一個饕字,是老虎的別稱。老虎乃山林之王,不像我們一日三餐,而是幾日一食。尋常在洞穴里酣睡。抓到獵物,通常是麋鹿或野豬,饕餮大嚼,飽餐一頓。柳宗元寫有《黔之驢》一文,就有“斷其喉,盡其肉,乃去”。后來,引申出極能吃或貪吃的人。宋朝大文學家蘇東坡不光喜歡作詩填詞寫賦,還極喜美食,曾寫有一篇《老饕賦》,以老饕自居,賦中曰:“蓋聚物之夭美,以養(yǎng)吾之老饕?!?/p>

我和爾肯傻直著眼睛,真像掉進大海里,很快被海水淹沒。孫九叔進一步解釋說:“蘇東坡先生說,天下這些精美的食物,都是我老饕所喜歡的呀。”

我們忽然想起,孫九叔和隊長大鏟楊兩人從來不呼季大魁為老饕,而叫大魁。孫九叔認為人與名不符,大鏟楊則出于對老饕的器重。

出發(fā)那天,我和爾肯幫助孫九叔往車上裝東西。孫九叔這次進沙漠除一卷簡單行李外,還有一只白楊木箱子,抬著很重。爾肯說《辭海》和《康熙字典》一定在里面。平時,孫九叔也是不將這兩部寶典示人的。孫九叔不光愛讀書,還愛寫字,回老家探親帶回好多墨塊,自己在山里淘了塊好石,打磨成硯臺,上刻著松、竹、梅及本人字號,閑來無事在那里磨墨,磨得奇香四射,墨汁黑亮,裝入形似酒壺的容器中,野外打井,于下班之后,獨自到井隊辦公室,那里有張蒙了馬口鐵皮的大會議桌,鋪上幾張舊報紙,運筆習字,或楷或行或狂草,任由興致。別人問孫九叔,天天這么寫,不當吃飯穿衣,也換不來錢,有啥意思呢?孫九叔笑了,確實如你所說,沒啥意思,但幾天不寫手心發(fā)癢。每次習完字,將廢報紙在一土坑里燒了。別人不知道他寫了什么。

在沙漠河道夜宿時光,大家擠車底下相互取暖。五月的夜晚,沙漠里氣溫降得快,北方的風順河道吹過來,叫人穿著棉衣都哆嗦。我們把孫九叔擠在中間,盡管他干的活最少,也累得疲憊不堪。有人問孫九叔這些日子手心還癢不癢,孫九叔未答,光亮腦殼縮進棉工服里,輕輕吹口哨的聲音飄浮上來,是孫九叔在打鼾。河道上風吹枯樹枝的嘶叫聲鬼嗥一般傳來。大家都呼呼睡著。

河道上走了幾天,岸頭胡楊樹梢綠起來,天也藍了。一群烏鴉從遠處飛來,在我們頭頂盤旋,大概在辨認我們不是它們要尋找的食物,很快散入兩岸的胡楊林里。孫九叔說,烏鴉是頂聰明的鳥,它們飛來一定會有什么事情發(fā)生。這干渴的沙漠里會有什么發(fā)生?

孫九叔的話使我想起在大山里鉆井時看見的一件事。山腰里住了兩三戶人家,清晨有公雞啼叫傳到井場上來。那天上午,母雞叫著,從某家門前草棚上生了蛋走下來。山崖上烏鴉斜著翅膀掠過來,兩爪合攏抱起尚帶著母雞體溫的雞蛋飛回山崖上。在我們目光注視下,它低頭啄破雞蛋殼,悠閑享用起美味。

孫九叔說,烏鴉在沙漠里沒有水是無法生存的,它們一定從北方大河邊胡楊林中飛來,它們得到了什么消息飛來?一定是源自昆侖山上的河水要下來了。河道沿途幾百公里沒有人煙,或許某些河汊小湖泊、水淖積存著水,里頭野魚極多,河水下來,野魚們會隨河水而來,烏鴉們是奔它們而來的。

我們看著干涸河道,像一千年沒流過水一樣。有人說,烏鴉總也聰明不過人,要不,河道里走著的是它們,換我們蹲在樹梢上了。出發(fā)前指揮部得到水文部門預報,沙漠河到六月初水才下來。孫九叔說,從某些方面說人是頂笨的動物,比如奔跑不如狗和馬,撕咬搏殺不如獅子老虎。你看天上北歸的大雁,秋天去南方春天飛回來,上萬公里不迷失方向,我們人能做到嗎?

有人說,干涸一個冬天,哪會有什么野魚?再說魚在水里,烏鴉不是魚鷹如何能捉到?有人說,沙漠河里魚多,有一年他們在北方那條大河畔搞勘測,滿河的魚開起大會,隨便抓到,也不跑,但過了幾個時辰散了會,再也沒有了。

爾肯說,沙漠里的河流和大小淖子里的魚全是有靈性的。胡楊樹葉子金黃的時候,它們會在月光之夜游到水邊,沙灘上打個滾兒,變成吃草的動物,黃羊呀,梅花鹿呀,野兔子呀,或者跳兔子呀,成群結隊走進胡楊林里去。第二年春天河水下來,它們又回到水中變成了魚。

錢上海咧開嘴哧哧地笑了。這位上海人愛講科學,聽見這些神神道道的故事,發(fā)出質疑:“爾肯,你親眼見到了嗎?”

爾肯說:“我沒見,是聽爺爺說的。他老人家年輕時候親眼見過?!?/p>

爾肯神態(tài)像斗架的公雞,白皙的臉漲紅了?!盃敔斦f的”,或“爺爺親眼見到的”,是他的一道殺手锏。他時常會講一些發(fā)生于他家鄉(xiāng)的荒誕不經(jīng)的故事:會說話并且能讀書的毛驢,會唱歌的駱駝,白天下一個蛋晚上又下一個蛋的蘆花母雞,等等。這些都是他爺爺說的。爾肯說,他爺爺活了一百零八歲,紅潤的臉膛,雪一樣白的胡子,到了這樣的歲數(shù)一頓還能吃下大半盤子手抓羊肉,騎上毛驢去趕巴扎。那年秋天,爺爺站在房頂指揮全家人收獲核桃,爾肯強調,他們家的那棵核桃樹是爺爺?shù)陌职帜贻p時栽下的,夏天他們家院子里見不到陽光,那棵核桃樹被村上人稱為核桃樹王。爺爺指揮全家人收獲核桃時,腳踩上了一顆核桃,滑倒了。爺爺從房頂上掉下來。全家人看見爺爺突然坐在房頂上,像在想什么心事,身子滑下去,從房檐那里消失。全家人從核桃樹上下來,看見爺爺坐墻跟前,盤著腿,如同他平時吟誦古蘭經(jīng)時那樣,那雙和善智慧的眼睛卻安詳?shù)仃H上了。

爾肯說:“爺爺年輕時候牽著駱駝走過很多地方。他給有錢人拉駱駝,沿著沙漠北方那條大河往東走,走過大片荒原和沙漠。大河兩岸的湖泊像天上星星一樣多,那里的人們夏天捕魚,冬天狩獵,世代如此。他們只吃魚和食草動物的肉,不像我們吃糧食和草?!?/p>

爾肯常常把我們吃的蔬菜叫草。

爾肯說:“爺爺跟那些捕魚人去湖上捕魚,那些魚大又肥。深秋的月明之夜,爺爺和他們站在湖畔,看見大群的魚游到水邊來,像趕巴扎一樣,身子一跳,跳到沙灘上,打個滾兒,成了一群黃羊和梅花鹿,走進原始胡楊林?!?/p>

孫九叔聽得津津有味,擊掌稱贊,說:“太美了。從進化論角度講,我們人類也是從水里來的。在水里生活的時候,我們的手和腳是用來劃水的鰭,腮是開著的,跟魚一樣。后來也是一個月光很好的夜晚,我們跳上沙灘,打了一個滾兒,成群走進樹林里……在廣闊海洋里,如今仍生活著一個龐然大物,名字叫鯨,它曾和我們一樣生活在陸地上,有一天認為陸地上不如海洋里自由自在,在沙灘上打了個滾兒,回到海洋里去了?!?/p>

這時候,我們看見沙漠河東岸飄揚的紅旗,它插在一座高高的沙山頂上,都從車廂里站起來,舉起安全帽對著紅旗呼喊。

我們已深入沙漠二百多公里。沙漠河兩岸荒草沒過人頭,大片胡楊林和紅柳構成莽莽蒼蒼的原始風景,這里已很久很久沒有人的足跡了。

跳下車,向東岸跑去,爬上堤岸,那面紅旗立在一座沙山上,幾個腿長的家伙正往那座沙山上爬,像幾只螞蟻爬上一座土岡。

大鏟楊沒能跟井隊人一同進沙漠,是叫另一個女人絆住了腿。這個女人叫白銀秀。

大鏟楊從沙漠里出來,一進家門就撞上了白臉長眉的白銀秀,以為走錯了家門。大鏟楊先前在井隊有個同鄉(xiāng),后來同鄉(xiāng)調到運輸處當了汽車司機。白銀秀是司機在老家說的媳婦,趕來和司機結婚的。司機曾寫信給白銀秀說,當司機開車到處跑,你來了我要不在,就住同鄉(xiāng)大鏟楊家。白銀秀來了,正碰上司機出車在外,就住大鏟楊家。大鏟楊只好在廚房搭地鋪住。

司機去山里拉煤有一些日子了,總不見回來。大鏟楊坐了臨時配給他的“專騎”嘎斯69汽車,去深山里尋找。入山的路拴在山腰上,一邊是峭壁,一邊是峽谷,谷下一道激流奔騰,澎湃之聲似有雷鳴傳上來。走了一半,看見司機開的那輛拖掛汽車橫在山路上,車頭朝著峭壁,牽在后面的車斗豎直掛在峽谷峭崖下。大鏟楊先搬石頭把輪胎卡住,拍著駕駛室玻璃使勁喊,見同鄉(xiāng)手握方向盤,腳踩剎車,不應,知是同鄉(xiāng)犧牲。大鏟楊把硬硬的遺體扛到嘎斯69汽車廂里,運了回來。白銀秀聽到消息,只喊一聲“天!”挺直身子躺炕上,背過氣去。

大鏟楊只得留下處理同鄉(xiāng)后事。白銀秀舉目無親,天天住大鏟楊家里。組織上給司機定了因公犧牲,對白銀秀卻不好處理,說她是犧牲者遺屬,還沒扯結婚證呢。組織上給出意見,多發(fā)些路費讓她回家另外嫁人。大鏟楊堅決不同意,說來說去,叫白銀秀留下來,卻沒單位肯要,石油上各行業(yè)都苦,不適合女人干,添個女工等于添個白吃飯拿錢的。大鏟楊說,叫她跟我進沙漠當炊事員吧。

大鏟楊走的前一天去了趟物資供應站,回來那輛嘎斯69汽車裝滿了,包了帆布。指導員孫狐貍這幾天呆在面粉廠里,原計劃拉幾汽車面粉送沙漠井上,面粉機壞了,孫狐貍天天催,沙漠河水一下來,可就麻煩了。大鏟楊對孫狐貍說,你在面粉廠守著,和拉面粉的汽車一塊進沙漠。那天早晨,大鏟楊把白銀秀行李往車上裝了,帶上白銀秀出發(fā)。

大鏟楊在石油師時是個班長,行軍作戰(zhàn)之余識了些字,到了連估加猜能看懂家信的程度。轉業(yè)干石油鉆井,鉆井隊當家的是蘇聯(lián)人。一開始碩壯的蘇聯(lián)專家有些瞧不起這個精瘦的中國人,不久之后,發(fā)現(xiàn)“達瓦里希楊”能吃苦,心極細,而且記憶力超強,技術一講就懂,一干就會,半年后可以與蘇聯(lián)專家簡單對話交流,兩年后用不著翻譯了。蘇聯(lián)專家撤走后,大鏟楊當了隊長。隊上原來有個司務長,一開始對大鏟楊敬畏有加,一回偷看了他的工作日記,啞然失笑,一頁紙上寫了蠶豆大十幾個字,中間密密麻麻畫了許多符號。司務長開列出伙房所需物品清單,附上報告讓隊長簽字。隊長從頭到尾細看一遍,然后在空白處把字簽了。司務長去庫房領物品,人家卻只給他一把炒大鍋菜的大鏟,細看隊長簽字:今同意領一只大鏟楊。大鏟楊的外號就這么來的。

大鏟楊坐汽車到了亞罕村,聽見沙漠那邊像有幾百匹馬跑過來。毛拉書記對他說,是沙漠河的水提前下來了。大鏟楊說了聲大事不好,面粉還一直沒運上去,如今河里來了水,拉面粉的汽車過不了河。

大鏟楊連夜往沙漠里趕,后面塵土飛揚,張指揮坐212吉普車追了上來。指揮部接到沙漠里電報,沙漠河水下來了,而且水勢浩大,井隊斷了糧。他隨車帶了一袋面粉,兩大布袋干馕,面粉廠正突擊加工面粉。孫狐貍原是等拉面粉汽車一塊出發(fā),現(xiàn)在坐吉普車先來了。

河道來了水,他們只能走河西岸。沒落很久的駱駝商道被流沙和荒草湮沒,汽車在沙堆和荒草叢中拱了一天一夜,兩輛汽車都趴下了。毛拉書記帶了十幾峰駱駝從后面趕上來,馱了十幾袋干馕和兩袋子大蔥。汽車上的人都爬到駱駝身上,星夜往沙漠井上趕。

我們井隊一百二十多號人,還有運輸車隊的司機,加一塊有二百人,沒幾天面粉即將告罄?;锓繜淮箦佀鲂┌让?,炊事班長用大勺不停地攪,鍋一開,熄火開飯。每人一大碗,確保數(shù)日之內不餓死。

孫九叔說得一點沒錯,我們到沙漠井上第二天下午,聽見遠處馬群奔跑的聲音,河水像群脫韁野馬奔騰而來。我們并不知道沙漠河水來了會發(fā)出這樣的聲音,以為是原始胡楊林里的野豬們炸了群,胡楊林里驚飛起大群的鳥,在河上空亂飛,叫人不敢相信林子里藏了那么多的鳥。我們都站岸上看,遠處一道閃亮顫抖的線,它變化著,很快變成一道矮墻,河水像群野牛憤怒低吼,用犄角推著矮墻過來。終于看清河水的水頭,來勢兇猛,從我們面前呼嘯而過時,仿佛帶著一股強烈的風,河床都在顫抖。呼嘯而過之后,滿河濁浪洶涌,去年的吃水線迅速消失,近在我們腳下的水浪,像群瘋狂的毒蛇,跳動著要向我們撲過來,使人不由下意識地后退。岸頭不斷有沙堆坍塌,豎直沉入,像自殺者義無反顧地跳進濁流中。

一公里多寬的河面,起伏著渾濁的波濤,許多個回漩的水眼,嗚嗚叫著前行,叫人頭暈目眩。

抵達的當天,我們挖好了地窩子,住了進去。多日的風餐露宿使大家分外想念被窩里的好時光,都脫得赤條條,躺進被窩。沙漠的夜真安靜,我們第一個夜晚睡得真香真沉。

只是每天喝苞谷面稀糊湯,叫人受不了。除了老饕躺床上不動,我們大家都喊餓。我和爾肯走出地窩子。爾肯坐土堆上,手扶膝蓋,說他眼前出現(xiàn)綠光,像沙漠上長滿青草,一眨眼不見了,一會兒那些青草又開始生長。

爾肯說:“聽人說餓得眼睛綠了,我不懂,現(xiàn)在我就是這個狀況。你呢?”

我說:“我也一樣?!?/p>

這時聽見河對岸有人喊。我們知道救星來了,都跑岸上看。我們看見張指揮、大鏟楊、孫狐貍和十幾峰駱駝的身影。

張指揮、大鏟楊、孫狐貍當年都是石油師的,張指揮那時是團政委,他倆是戰(zhàn)士。張指揮對大鏟楊下了命令,讓他背二十塊馕和二十根大蔥趟過河,讓這邊的二十個人吃了,再過河把那些馕背過來。

張指揮說:“老楊第一個過,你讓水沖走了老孫過,你倆都叫水沖走了,我再頂上?!?/p>

孫狐貍嗓子帶了顫音:“張指揮,我,我是旱鴨子……”

張指揮不再說話。大鏟楊已經(jīng)脫下衣褲,把裝了二十塊馕的長條布袋斜背身上,二十根大蔥扎成一捆,掛在胸前。只穿了婆娘縫制的大花褲衩子,被風吹鼓著,像紅花燈籠。他走下水,兩臂伸開,花布褲叉很快挨著水面,沒進水里。大鏟楊兩臂平伸,向我們走來,水流推著他慢慢向下游移動。我們靜靜看著大鏟楊。水已經(jīng)到了他胸脯,腦袋和手臂構成一個干枯的胡楊樹樁。忽然,他身子陡然下沉。這邊一片驚叫:“大水坑!”他站住,往下游移動,繞過那個大水坑,繼續(xù)往這邊走,漸漸離我們很近了,幾個人且跑且脫下衣服下水去迎接,挽著大鏟楊走上岸來。大鏟楊喘著氣,青紫的嘴唇哆嗦,牙齒格格響,吐出一個字:煙!有人卷好莫合煙遞他嘴上,點了火。他坐在土臺上,大抽了一口,煙頭冒出火苗,像嘴巴上點了盞燈,旋即被吐出的煙霧沖滅。

大鏟楊披了件棉工衣,大聲喊:“大—大—大魁!”

老饕從人群里走出來,立大鏟楊面前。大鏟楊吩咐人把二十根大蔥拿河里洗了。

“大——大魁,坐下。”

老饕坐下。大鏟楊解開長布袋,鋪在沙地上,一疊二十塊馕吸引了所有饑餓的眼球。

大鏟楊突然命令:“大魁,二十塊全吃了!”

老饕拿起第一塊馕,低下頭誰也不看,吃得很快,同樣吃得慢條斯理,那口結實的牙齒和馕餅接觸發(fā)出的清脆之聲,傳入我們耳朵簡直是一種折磨。我們沒想到,這個一直被饑餓折磨著、平??课覀冎軡娜?,今天竟然眾目睽睽之下,目中無人地享受香噴噴、松脆脆又無比誘人的白面馕,而且是二十個!他一人獨享,他專心致志,他全無愧疚。不,他的一舉一動都在向我們炫耀。

布袋上二十個干馕消失了,連著二十根白生生的大蔥。

大鏟楊說:“大魁,現(xiàn)在過河去,把大家吃的全背過來。”

大鏟楊又喊:“司務長,點一點人頭!”

司務長答:“總共一百八十七人,連車隊司機。不算季大魁一百八十六人……”

大鏟楊說:“一百八十六塊馕和同樣多的大蔥,你全部背過來?!?/p>

老饕不說話,站起來脫衣服。他抽出褲子上的牛皮帶勒在腰上。大鏟楊把身上棉衣圍一圍緊,仰臉看老饕,大骨頭,沒見多少肉,肚皮叫牛皮帶勒得瘦進去好多,好像剛才二十塊馕和那捆大蔥全扔進了水里。

大鏟楊說:“你先往上游走二百米再下水。這水賊冷。上了那邊的岸,去我褲口袋里掏掏,有一小瓶酒把它喝了再背上東西過河?!?/p>

老饕點點頭,向上游走去。入了水的老饕卻露出水很多,肚臍還在水之上,手臂上舉,行走速度卻不慢,沒過多久就到了對岸。往回走的時候卻讓我們吃了一驚,看不見他腦袋和手臂,像滿載貨物的小船。直到離我們近了,才看清他把很大的袋子壓在后脖頸上,兩端手抓著,大蔥捆斜背身上,兩腿出了水面,一步步堅實上岸來。按照司務長報的數(shù)字,老饕一次如數(shù)運來。

卸下重負后,老饕獨自坐一邊抽莫合煙。爾肯過去把棉衣給他披上,他只眨巴了下眼睛,繼續(xù)抽煙。之后,又走下河。

我們都分到一塊馕和一根大蔥,伙房又給每人盛了一大碗稀糊湯。下了肚雖不覺飽都有了精神。

老饕仍舊往這邊運東西,已扛過來一袋面粉和好幾布袋干馕。最后一趟把剩下的幾十塊馕全背上,還有大蔥。

到了河中間,老饕突然一晃,瞬間消失了。

天色剛暗下來,河面還映著天光。老饕突然消失,我們都沒想到。他掉大水坑里了,過了一會兒應該在另一處冒出來。卻一直沒見到。

老饕!老饕!

大魁!大魁!

我們在岸上奔跑,紛紛向下游奔跑,且跑且喊。

回答的是暮色中追逐前行的浪濤的回聲。

大鏟楊命令我們舉著火把到下游找。

“大魁命大,他不會死。這家伙有九條命。”

大鏟楊對自己說。

有人小聲說,水太冷。老饕力氣耗得太多,又掉深水坑里。只怕兇多吉少。

望著滔滔激流,和一圈圈漩渦,人們發(fā)出的呼喊之聲帶著悲愴……

孫九叔仰起腦殼,長嘆道:“大魁啊,大魁啊,生在三國時代,你是曹孟德手下的典韋;生在大唐,你是李世民手下的薛仁貴;就算生在宋朝,你也是岳飛帳前的牛皋啊……”

舉火把的人陸續(xù)回來,說往下游走了七八公里,沒找見季大魁。司務長建議,是不是考慮給季大魁準備后事。

大鏟楊鼓圓著眼睛,大聲地咳嗽,口中存了口濃痰。知道的人曉得發(fā)怒的大鏟楊要往人臉上吐。

大鏟楊卻把它狠狠吐在沙地上:“生要見人,死要見尸。找!”

又一批幾十人舉著火把走向沙漠河的下游。到了后半夜,陸續(xù)回來了。

最后回來的人喊:“老饕找到了!”

不是在岸邊,是在一片胡楊林里找到的。往回走的人無意中看見胡楊林里有火光,就朝火光走去。老饕坐火堆旁烤火,喊也不應。他們以為碰上了鬼。直走到老饕身后,才看見他把水泡濕的馕放火上烤。

大鏟楊把老饕叫來問話。老饕已穿好衣服,像什么事也沒發(fā)生過似的站大鏟楊面前。

“大魁,說說,咋回事情?”

老饕嘴巴蠕動。經(jīng)常不說話,嘴巴說話功能好像退化了。大鏟楊哆嗦著嘴唇,指頭點著,卻像受了老饕傳染似的說不出話。

老饕這才說:“掉進了水坑,一猛子出去很遠,游幾下上了岸。我游水比走得快……”

大鏟楊直捶腿:“為什么不回來,知道大家多急嗎?”

老饕上岸后,把泡濕的馕一一擺到干燥沙子上。不遠處有片胡楊林,枯死倒下的胡楊木到處都是,有點火星就能燃燒。老饕架起柴堆,卻沒有火種。他早聽見大家的呼喊,他已習慣了不應答。想他們找不見就會回去。他們果然開始往回走,一人把快燒盡的火把扔了。老饕去撿了來,點燃柴火,把馕一一烤干,自己又吃了十幾個。

大鏟楊問:“吃了多少個?”

老饕直了眼睛,這表情告訴大鏟楊:沒數(shù)。

夢里聽見人嚷嚷:“水呢?那么大的水呢,跑哪兒去了?”

醒來看見地窩子掛的毛氈漏進晨光來,忙把腿往褲子里伸,聽見紛沓的腳步往岸邊去,出了地窩子跟人往河邊跑。這時天還蒙蒙黑。岸頭站了不少人。那么大的河水說不見就不見了,濕濕的河床裸露著,河上像有薄霧籠罩,遠近大小水坑一坨坨白。幾個人指指點點不知說什么。遠處胡楊林的烏鴉群出發(fā)了,分散在河道上空,在我們頭上著急地聒噪盤旋,似乎與我們一樣驚詫河水的突然消失。幾只膽大的俯沖下來,幾乎貼著河床飛。

我們看見河床上分布著大小不一的石頭。

幾個大石頭竟然悄悄滾動。

爾肯尖嗓子喊:“哇,一河灘的魚!”

爾肯率先我們隨后,都沖向河床,奔向那些會動的“石頭”。魚渾身沾滿黃沙泥,辨不出是什么魚,真的像石頭。大的有十多公斤重,都撿大的抱,魚很有蠻力,把我們臉上身上甩上了黃沙泥。老饕扛了條三十多公斤的,大尾巴甩了他腦袋和臉都是黃泥,耳朵尋不見了。孫九叔抱的魚也不乖,像和他摔跤,使他像醉漢那樣踉蹌著,卻興奮異常,聲音尖細如女人:“把魚放大水坑里!”

一句話提醒了我們,紛紛把魚扔進靠近東岸的那個大水坑里。誰知一石激起千層浪,大水坑里原有很多的魚!

天大亮。太陽像只破殼的小絨雞雛那樣從沙海中探出頭,被陽光撕破的云霞飛上天空,宛如春水流淌的花瓣,慢慢漂流過來,河岸映得紅亮。隨著太陽升高,云霞褪了桃花般的美麗,如棉絮般潔白。

同樣一身黃沙泥的司務長站岸上宣布:中午開魚大宴,敞開肚皮吃,只收油鹽錢。

“不過,”司務長說,“早飯后,都到伙房前剖魚。”

這個早晨大家興奮得忘乎所以,經(jīng)司務長一提醒,才想起吃魚的快樂,對中午魚宴懷著期待。烏鴉和水鳥們全站在附近的樹上,壓得那些樹枝沉甸甸垂下。

這個早晨是魚類一次大災難。

早飯后,炊事班長卻說,魚剖不了那么多。除了中午的魚宴,剩下的曬魚干,先要用鹽把魚搓了才好曬。伙房只剩下半袋子鹽,都腌了魚干,明天只好吃沒鹽巴的飯。沙漠井馬上開鉆,人不吃鹽巴沒了力氣怎么行。爾肯卻說,大家放心剖魚,鹽巴包在他身上。他指著遠處胡楊林,那里肯定有鹽巴,而且要多少有多少。

司務長不相信:“爾肯,你這話當真?”

他想起爾肯曾講過許多荒誕不經(jīng)的故事,真要像炊事班長說的,影響了鉆井可不是小事。爾肯拍著胸脯說,找不來鹽巴,你扣我一年工資行了吧?爾肯回地窩子找了把砍土鏝,我們幾個跟著他去了那片胡楊林。走進林子深處,老樹越來越多,有的幾人合抱不過來,渾身老皮龜裂,通體如鐵,虬枝斜逸,風一吹過,如獅吼虎嘯。見林子更深處一派陰森,都覺得恐怖。爾肯扛砍土鏝徑自往前走,突見一片空曠地,樹木稀疏,一攤陽光落在這片空地上。空地無荒草,浮土覆蓋,地勢似比周圍高一些。

爾肯站下,手扶砍土鏝對我們說:“我小時候,爺爺帶我去胡楊林里挖土鹽。我們村子里每家都養(yǎng)了駱駝、馬、牛、毛驢和很多羊,它們和我們一樣要吃鹽巴。買商店里的鹽巴,村子里的人沒有那么多的錢,大家就去挖土鹽?!?/p>

我們看不出這片空曠地與其他地方有什么不同。爾肯吹吹拳頭,掄起砍土鏝,十幾下之后,下面好像挖到了碩大的樹根,砍土鏝被碩大的樹根咬住,爾肯雙手握住砍土鏝把子,用足力氣,臉憋紅了,“碩大樹根”蠢蠢欲動,爾肯嗨地一聲,一個堅硬的大土塊浮上來,我們上前用力把它掀翻。爾肯蹲下,小心撫去上面浮土,這是塊爾肯說的土鹽,依然土一般顏色,狀如海珊瑚。都小心掰一塊,撮下一點用舌頭嘗,果然苦咸苦咸。

孫九叔權威地點點頭:“不錯,果然是鹽巴?!?/p>

爾肯得意地說:“這就是我們那個村上人挖的土鹽。”

有人說,鹽和土混在一起怎么吃。爾肯說,把土鹽放木槽里,放上水,鹽溶在水里砂子和土沉淀下去,牲畜喝帶鹽的水就可以了。“我們打馕時也用這土鹽,把土鹽泡在盆子里,完全化開,待泥土沉淀了,再倒進另一個盆子里,就可以用它和面,往馕坑壁上灑鹽水……土鹽打出的馕很香的呀!”

孫九叔說他家鄉(xiāng)四川有火井,火井旁邊有鹽井,兩千多年前老祖先把鍋架火井上,用鹽水熬鹽?!鞍淹聋}用水泡了,澄去泥沙,放鍋上熬,就能得到白花花的鹽?!?/p>

每個人背了半麻袋土鹽回去。遠遠看見伙房前的空地上一群人在剖魚。平行栽了五根胡楊木樁,橫牽一根鐵絲,剖好的魚抹了鹽掛鐵絲上,沙漠里干燥,不出三日便成魚干。掛鐵絲上的魚在陽光下一片雪白。我們背來了土鹽,挖了臨時鍋灶,架上鍋,運來干胡楊木,按孫九叔說的法子熬鹽。到了水熬干,白花花的鹽就出來了。司務長高興地在熬鹽鍋前走來走去,重復地念叨,沙漠里不愁吃鹽巴,買鹽的錢省下了。

中午和晚上都吃魚。我們的肚皮里沒有一點油水了。做飯的鍋洗過要擦干凈,否則會生出黃銹。炊事班長做一頓魚宴只舀了一勺子油,放進大鍋里,把鍋上白色水堿去一去,然后把切好的魚塊放進去,聽說熬出了白花花的鹽,才大方地舀了幾大勺放鍋里,放了干辣椒和姜片,切一塊醬油糕丟進去,蓋上大鍋蓋,猛火燒。盡管如此,我們吃得鮮美無比,覺得是此生吃得最美味的一次魚宴。孫九叔且吃且抱怨,可惜沒有酒哇。吃著如此鮮美的魚,若佐以幾碗老酒,快哉快哉,神仙亦不過如此了。

大家擔心起老饕。這樣敞開肚皮吃魚宴,不知老饕能吃多少,這家伙長期吃不飽,胃縮了,肚腸細了,放任他吃,只怕把腸胃脹破。有人建議老饕飯后去井場扛根鉆桿走路,胃里消化一些再睡覺。

誰知此等擔心純屬多余。

晚飯之后,河上傳來汽車馬達轟鳴聲。大鏟楊的嘎斯69汽車開過河來,這型號汽車前后加力,司機轟大油門,在河道上跌跌撞撞,醉漢一般上了這邊的岸。它后面跟了四輛拉運面粉的解放牌汽車,大鏟楊讓我們扛起青岡木去保駕,總算過了河道,上河東岸要爬大斜坡,老解放爬了不到一半熄火。老饕和幾個壯漢打開一邊廂板,把面粉往伙房那邊扛,扛下來一半,汽車轟大油門沖了上來。頭一回敞開肚皮吃的老饕,給人的感覺反倒沒了氣力,懶洋洋扛了面袋子走,卻也不喘氣,不歇腳,到了兩汽車卸完,其他壯漢累得站一邊扶腰喘氣,他卻像臺機器剛預熱好,步子邁得輕捷,身手愈加利索。大家嘲笑那幾個壯漢,都是騍馬上陣,先緊后松,人家老饕才是匹兒馬,先松后緊!

兩天后,河水又下來了,水勢遠不是頭一次那么兇猛。指揮部先前得到的水文預報是正確的,這回沙漠河真正來了水。后來得到消息,昆侖山口有座大水庫,因這年春天冰川驟溶,來水量超過最高水位線,緊急開閘泄洪,水庫的人沒經(jīng)驗,將大閘門盡開了,養(yǎng)了多年的魚一道放它們進了沙漠河。天亮我們看見一河的水緩緩流淌,儲在大水坑里的魚全跟著水去了沙漠北邊的那條大河。

一年前我高中畢業(yè)閑在家里,爹給我報名參加工作。管勞資的人讓我填表,歪過腦袋朝隔壁喊:“大鏟楊,過來一下?!鄙僭S進來一人,不高,精瘦,進了門眼睛細細對我看,眼角皺紋擠一塊兒,額頭蠻多的抬頭紋,看我的眼神像農(nóng)民在牛馬市場看一頭牛。勞資上人說:“高中畢業(yè),個頭一米七五哩,歲數(shù)稍嫌嫩了點兒,怕會影響井隊戰(zhàn)斗力。咋樣?”

大鏟楊說:“這小子將來會有出息。我要了?!?/p>

我跟大鏟楊去了井隊。

我們中不少人是這樣被大鏟楊帶到他的鉆井隊的。爾肯是個調皮蛋,從他家鄉(xiāng)招工到石油上,換了好幾個工種都被退回勞資上,是大鏟楊“撿漏”撿來的。孫九叔也是大鏟楊去勞資上要來的。大鏟楊要孫九叔,別人勸過他,你們是標桿鉆井隊,要個啥也不能、只會吟詩寫字的有何用?詩吟得好,字寫得漂亮,該打不出油照樣打不出油。大鏟楊卻說,我大鏟楊天天想作首好詩,寫出一手好字,可我能打出好井,就是做不來那些事。孫九叔是人才。孫九叔經(jīng)常在井隊辦公室寫字,有人朝大鏟楊提意見。大鏟楊說,只要你能把字寫得與孫九叔一樣好,我照樣讓你去寫。

我去井隊時,正碰上在山里野山羊溝油田打井。山區(qū)氣候多變,六月下雪是尋常事,夜里睡覺蓋被子,夜半凍得縮脖蜷腿,兩三天淋一場冷雨,站鉆臺上手腳冷得沒處放,指頭凍成紅蘿卜。有一天又下起細雨,風從山口冷颼颼吹來,井場上泥漿管線堵了,大鏟楊在泥漿池邊指揮幾個鉆工從泥漿池里抬出管線頭,兩個漢子撅腚費力地搗鼓,總弄不好。大鏟楊抓住一個衣領說“起開起開”。兩個滾爬著退后。他趴下,兩手伸進去掏了一會兒,一股泥漿噴出來,大鏟楊滿頭滿臉都是,成個泥漿人。大鏟楊說了句“好了,開泵”。自己脫去工服,赤裸上身,喊人拿水管來朝他頭上沖洗。我在一旁看著渾身冷得起了雞皮疙瘩,覺得那水沖到了我頭上。大鏟楊接過毛巾擦擦頭臉,拎起工服走了。

爾肯對我說,大鏟楊的家鄉(xiāng)在東部海邊上,十三歲扛一桿紅纓槍跟打日本的八路軍走了,當兵打仗一直到西部。鉆井隊沒人不服氣大鏟楊的。

爾肯說:“你也得佩服,你不佩服不行。”

打完山里那口井,我們到山外的一片荒原上打探井。搬家的車隊排了幾里路長,走在荒原上見不到人煙,坐車廂里被搖晃得昏昏欲睡。爾肯是個不甘寂寞的家伙,站起來抓住汽車廂前擋板,長風飄飄,扯起嗓子唱西部民歌,他相信自己的歌聲能夠飄到目光達不到的地方,被他心儀的姑娘聽到。漢子們在這樣遷徙的路途上多次聽爾肯歌唱,入耳入心,跟著哼哼,唱到熱烈處,群口合唱,雄壯渾厚的歌聲在廣袤荒原上云朵一般飄蕩。

荒原深處的那口探井靠近原始胡楊林,那條大河從胡楊林莽中穿過。兩岸土地靠了大河的滋養(yǎng),牧草豐盛,常有牧人趕著牛羊放牧。牧人撇下吃草的牛羊,來看高高的井架,司鉆故意拉響汽笛,驚他們一下,打馬遠去。荒原上白天太陽很大,上夜班的人白天在帳篷里難以入眠,自己在帳篷后頭挖個地窖,棚了胡楊枝遮陽光,躺里頭睡覺。太陽落山的路程非常漫長,直到胡楊樹、紅柳和不知名的灌木垂下頭,葉子枯焦了似的卷起,大地煩躁地顫抖,太陽才慢慢滑向西方遙遠的地平線,一群群躲在胡楊林里逃避炎熱的牛羊走出來,慢條斯理地叫著歸去,蕩起的塵埃飛上天空,被干熱的陽光照耀得金黃。太陽終于墜下地平線,夜伴隨一顆顆星星的閃爍而降臨。星星很快變得繁多,擁擠在一起,像一團團云絮被扯碎那樣,兆示明天又會是一個無風無雨的漫長晴天。歇了班的人同樣沒辦法在帳篷里入睡,炙烤了十多小時的帳篷里好像比大中午時候還熱,只好拖一條氈子躺帳篷前納涼。大鏟楊會掇個條凳和兩三個工人湊一團拉家常,說到熱鬧處,一陣笑。我躺在幾個人中間,望天上的星星眨眼,聽不清他們說什么,為哪句話而發(fā)笑,鉆臺上勞累了八個多小時,迷迷糊糊睡著,一覺醒來,聽見他們還在說,坐起身來望去,見夜中幾點煙頭明滅著。

大鏟楊經(jīng)常和大家拉家常,都說些什么我不知道。有一回和我扯起家常,我爹名字、外號,干石油之前為何方人氏,他都熟稔,且能說出我爹在單位上的趣聞。他問我:“娃,井隊干活苦么?”我答苦。又問:“活兒累么?”我答累。他擎著銅頭煙袋,已抽得煙鍋里 響,啐了一口,往鞋底磕了磕,說:“今后你遇上累活,往后躲躲,別硬充好漢,你身子還嫩,累折了是一輩子的事。啥時想家了,寫個病假條,我準你?!?

他這樣一說,我倒羞愧起來,覺得自己不是他當初夸得那樣“有出息”。大鏟楊又問我想念大學么,我說想。他說想,就別把書本丟了。

“國家大學的門總不能一直關著,很快會開的?!?/p>

大鏟楊嘆一口氣,說起他的幾個孩子,老大比我小一歲,不喜讀書,整天在石油大院里呼朋引類,打架斗毆。他嘆著氣:“我常年不在家,我那婆娘最護犢子,只讓孩子們吃飽喝好,念不念書是不管的。真真要愁死我了?!?/p>

大鏟楊讓我書本上有不會的去找孫九叔:“這人肚里有大學問。都說孫九叔是個沒用的人,他們哪知道,這個沒用的人將來會有大用場?!?/p>

很多年后,我還清晰記得大鏟楊給我說的這些話。

大鏟楊在井場上召集井隊人開會。一百二十多條漢子席地而坐,聽隊長講話。

一張長條桌,兩頭斜放長條凳子,隊長坐左邊,指導員坐右邊。

大鏟楊擔起一條腿,從后腰拽出煙袋,桿上吊了小布袋,銅煙鍋插進小布袋里挖了一鍋,大拇指肚把它壓壓緊,點上了火吸一口,從衣兜里掏出工作筆記本。孫狐貍也取出一樣的本子,攤開放桌上。大鏟楊開篇說,各種帽子話誓師大會上都講了,這里不再 嗦。

大鏟楊說,這口井難在后勤運輸。井上物資靠后勤運上來。張指揮回去組織力量修路,在沙漠河西岸修一條路,今后這條路就是沙漠里這口井的生命線。亞罕村到這里兩百公里,還要過河,一公里多寬的河怎么過……

大鏟楊并不看本子,絮絮叨叨,孫狐貍低頭認真作筆記,像聽檢查工作的首長做指示。孫狐貍見不到哪里奸詐狡猾,不訓人,人有過也不給小鞋穿,就是膽小怕事。和我們說話慢聲細語,怕把我們嚇住了,倒是聽他說話的工人不耐煩,說指導員你說話大聲些好不好?我耳朵天天聽鉆機轟鳴有點兒背,聲音小了聽不見!要論行政級別,指導員是正科級,隊長副科級。孫狐貍不講究這些。

接下來大鏟楊又扯起許多狗拉羊腸子的事。沙漠里打井,沒有依托,他上次踏勘時就看好了一片地,曾被河水漫過,有好幾十畝,開鉆之后,指導員和司務長帶歇班的人開出來,能種什么種什么,萬一運輸線斷了,“自己動手,豐衣足食”,搞生產(chǎn)自救。

“歇了班的人,睡夠八小時,就去搞生產(chǎn),權當打籃球、踢足球、鍛煉身體?!?/p>

有人發(fā)表意見:“亞罕村毛拉書記說,村上蔬菜瓜果都有,可以支援我們……”

大鏟楊用煙鍋敲鞋底:“二百公里,啥菜運到這里也爛成稀屎。——再說,一公里多寬的河,你有本事背過來?那些菜一沾了水,像頭死豬一樣沉!”

再沒人吭聲。

大鏟楊宣布人事調整。裁減后勤,加強鉆井一線。大家笑了,說我們已經(jīng)是鉆井一線了。我們經(jīng)常聽指揮部張指揮說,機關人員多了,要精簡,加強鉆井一線。大鏟楊這次把炊事班的幾個人全部分到各個鉆井班去。

白銀秀當炊事員,孫九叔幫伙。

大鏟楊朝我們身后一指,我們順他指的方向回過頭去,白銀秀站了起來,和我們穿一樣的工作服,沒戴安全帽,黑亮的齊耳短發(fā),臉當然比我們白。

“白銀秀同志干活是把好手,”大鏟楊介紹這位新炊事班長兼炊事員,“在原單位是青年突擊隊隊長,食堂里做一百多人的飯,沒什么問題。有老孫同志協(xié)助,誤不了大家飯點?!?/p>

井隊漢子都不知哪個單位的青年突擊隊隊長調到了我們井隊,跟著隊長指導員一起鼓掌。好幾個年齡二十七八歲的家伙興奮得巴掌拍紅了。接下去大鏟楊又絮叨很多事,河邊苦豆子長得很好啊,前頭兩條小河汊進了很多水,淤了不少紅泥啊。我們低下頭,心不在焉,不知這些雞毛蒜皮的事跟沙漠鉆井有什么關系。只有孫狐貍認真往本子上寫。

最后,大鏟楊宣布:副隊長湯宏寬暫時停止履行副隊長職務一段時間,到鉆井一班鍛煉。

全場啞然,接著嗡嗡一片。湯宏寬好好的,犯了啥錯誤?大鏟楊沒說,接著說,他和指導員商量過了,湯副隊長還是湯副隊長,放到鉆井一班是加強一班工作。井隊商量工作湯副隊長還要參加,今后大家不能在下頭瞎議論。大鏟楊突然手一揮:散會。

有些人還是知道湯宏寬一些事。湯宏寬和孫九叔是一塊分配來的大學生。湯宏寬出身好,在大學里入了黨,到了我們這里就成為重點培養(yǎng)對象,風傳沙漠里這口井打完就提拔他當指揮部政治部副主任。有位大學同班的女同學,與他一塊到了西部來,來時即是戀人身份,在機關工作。女同學家庭背景好,有條件留在東部城市,可是“為了愛情,博格達不算遠”,跟了湯宏寬到了比博格達還遙遠的地方。兩個人春節(jié)商量好了,湯宏寬打完沙漠這口井,雙雙請?zhí)接H假,一道探視雙方父母,順便把婚結了。

誰料半路殺出程咬金來。

剛開了鉆探沙漠井誓師大會,有位姑娘在招待所等湯宏寬。姑娘和湯宏寬在老家是一個村的。她這次來帶了結婚介紹信,和湯宏寬完婚的。一石激起千層浪,組織上大為吃驚,把姑娘安頓下來,向姑娘了解情況。姑娘說,她與湯宏寬自幼一塊讀書,高中時確立戀愛關系,商議一同考入大學,比翼齊飛。湯宏寬一人考上大學,姑娘癡心等他多年,父母見她年齡已大,讓她來尋湯宏寬完婚。組織上又找湯宏寬核實。湯宏寬卻說,兩個人老家一個村又是同學不假,但從沒確立過什么戀愛關系,是兩家老人私下商定包辦的。組織上經(jīng)過對比分析,認為湯宏寬說謊成份多,就問他,你說是兩家老人包辦的,這事你知道嗎?湯宏寬說知道,可是我也是剛從家里來信中知道的,我還沒回信,她人就來了。組織上為難了,那姑娘住在招待所里,去食堂打飯吃,等著組織上給她作主。打聽到了湯宏寬住處,去把湯宏寬被褥和臟衣服抱來洗了,疊好又送回去。組織見姑娘像雷鋒一樣為湯宏寬做著好事,覺得姑娘真是個好姑娘。組織上問她一些情況,她一一作答,末了補充說:“我自從和湯宏寬確立戀愛關系那天起,生是湯宏寬的人,死是湯宏寬的鬼?!?/p>

組織上從姑娘話里感覺到了事情的嚴重性。

湯宏寬這回麻煩大了。大家說。

沙漠探井開鉆了。

沙漠里炎熱起來。到中午,一望無際的沙漠上滾動的氣流使那些沙山像水浪中的倒影一樣搖動著,空氣吸入鼻腔干得嗆人,暴露在陽光里的鋼鐵摸一下像冰著似的炸手。司機吐松要求我們戴上帆布手套,防止把手燙出泡來。爾肯說,早聽人說夏天沙漠里可以烤熟雞蛋,可惜沒有雞蛋,否則可以做一次試驗。鉆臺九米多高,井架周圍有帆布遮擋,大門敞開對著沙漠河,河上風吹來,也把涼爽帶來少許。我們不覺得太熱。

我們班原來七個人。孫九叔抽去伙房幫伙,湯宏寬和炊事班長分到我們班,變成八個人。原來分幾頂帳篷住,現(xiàn)在擠進一間地窩子里來。炊事班長本來獨自住一間地窩子,現(xiàn)在騰出來給白銀秀住,搬進我們地窩子里來,孫九叔去伙房幫伙,卻又不能搬出去,因為白銀秀是個女的呀,只好九個人擠一間地窩子。當初搭建這間地窩子時,我們雖然規(guī)劃的是七個人住,想著寬敞些好,弄得大了不少,去胡楊林砍木頭,撿那些河邊的胡楊樹砍,它們不缺水,長得高大筆直,然后爬樹上削去那些胡楊樹枝,把它們編成笆排,鋪在房梁上,最后鋪上幾層牛毛氈,周圍壓上河泥,還開了幾處天窗,沒有風沙的日子打開,比五百瓦燈泡還亮。外面炎熱,地窩子里清涼一片,有位陜西籍老兄說,住著比他老家的窯洞還舒服。

現(xiàn)在住九個人,要重新安排。吐松和大劉是正副司鉆,給他們留出寬展位置。老饕身子寬大,常有出大力的活兒會叫他去干,也要讓他睡得好。我、孫九叔和爾肯三人打通鋪,可以少占地方,我和爾肯把孫九叔夾在中間,為的是晚上睡覺聽孫九叔說古談今。錢上海自言他是技術工種,常要研究各種各樣泥漿技術難題,晚上睡被窩里還要思考明天泥漿如何配制,他必須獨占一隅。

爾肯肚子里一直對錢上海有意見,馬上表示堅決反對。爾肯對我說過,他對錢上海“肚子脹”(有氣)的原因,主要看不慣錢上海臭美,脫離群眾。錢上海曾經(jīng)大言不慚地吹噓,他老爸是《辭海》編輯部的資深編輯!這牛皮吹得讓爾肯扭過頭去,目光輕蔑地斜視他。這也就罷了。有一天錢上海穿了件后面開條縫的外套裝,里頭一件雪白的大尖領襯衣,在我和爾肯面前擺時髦,當他脫下外套,爾肯大聲尖叫起來,錢上海里面穿的哪里是什么大尖領白襯衣,只是個領子和肩頭那一點,連個袖子都沒有……平時,錢上海就處處要顯示出和我們不同,一條毛料褲子和假大尖領白襯衣總是疊好壓在枕頭底下,床鋪下的紙盒子里并排放兩只打了油的黑亮皮鞋。下了班,錢上海就把自己打扮起來,像個坐大機關的干部。有一回,兄弟單位參觀團來我們井隊觀摩參觀,到了井隊駐地,參觀團的人竟撇下前來迎接的大鏟楊和孫狐貍,抓住一旁閑站的錢上海的手一個勁地握。

吐松和大劉還是同意錢上海的要求,讓他獨占一隅。錢上海給了鼻子就上臉,用香煙紙箱板做墻圍,上面貼了雪白的紙,把人民畫報上李鐵梅高舉紅燈的彩色畫片貼床頭,還喜滋滋地說,睡覺前看幾眼會做個革命的好夢……

地窩子中間立了根很粗的胡楊木柱,掛了盞馬燈,用于夜晚照明,大家入睡后再把燈頭捻小。湯宏寬就把床鋪搭在那兒。我和爾肯去幫他搬東西,和孫九叔一樣,有一個裝書的大木箱子,我倆抬了一下,很沉。爾肯打開看,《共產(chǎn)黨宣言》《反杜林論》《唯物主義和經(jīng)驗批判主義》《哥達綱領批判》《蘇聯(lián)是社會主義國家嗎?》,還有毛選四卷和七八本讀書筆記。爾肯伸了伸舌頭,我倆把大木箱抬進地窩子來。炊事班長自己把床鋪搬了進來,像對自己有氣似的,把床鋪擺在靠門的地方,那兒冬天有冷風吹進來,人容易感冒。

爾肯說:“炊事班長,和我們打通鋪吧,住那兒不好。”

炊事班長大聲說:“有啥關系?我當年在喀拉昆侖山上,騎戰(zhàn)馬巡邊防,雪深到馬胸脯,睡覺戴羊皮帽子,早晨起床帽子凍在墻壁上!”

爾肯馬上說:“又吹牛啦九頭鳥,以前你說過,在部隊干的是炊事兵,做飯用高壓鍋,沒肉吃就吃牛肉罐頭的?!?/p>

炊事班長大聲分辯:“沒錯。咱一到部隊先在新兵連訓練,頭一回打靶,用六二式步槍十發(fā)子彈打了八十七環(huán)。怎么樣?從新兵連直接上了喀拉昆侖山邊防哨所,騎戰(zhàn)馬跨沖鋒槍巡邏祖國的邊防線。后來,上級調我才去炊事班的?!?/p>

爾肯壞笑著,眼露鄙夷之光:“肯定是干得不好才會當伙夫的……對吧?”

炊事班長開始蹦腳:“胡說!在解放軍大學校里,干啥工作都是保衛(wèi)祖國的需要,我在炊事班當?shù)氖前嚅L。我那時就是班長了!”

終于聽明白,炊事班長在鬧思想情緒,從現(xiàn)在起他是鉆工而不再是班長了。

我到井隊時炊事班長就是炊事班長,系著白色大圍裙進出伙房,大圍裙上的污痕像畫了世界地圖。手下幾個炊事員,挑水、劈柴、洗菜、揉面,抬籠屜蒸饃,他則掄大鏟炒菜,鹽抓一把,醬油倒一勺,大鏟在鍋里翻來翻去。大鏟是農(nóng)民翻地用的方頭鐵锨,他對它進行技術改造,放灶膛里燒紅,兩側折過來,便成了炒大鍋菜的大鏟,也成為炊事班長隨手攜帶的武器,一如喀拉昆侖山上掛在胸前的沖鋒槍。有鉆工批評他菜炒得不好吃,他嘆息說:“巧媳婦難為無米之炊啊。當年我也是在成都接受過十五天烹飪培訓的,俗話說得好,無肉不成席,要是每天兩只大尾巴肥羊,一條牛后腿也行,我若炒出菜來不好吃,你拿刀來取我腦袋。”

批評者說他不謙虛:“上級一再說,粗糧細做,素菜也想法炒出肉的香味來。難道只有肉才能炒出好味道嗎?”

炊事班長說:“那當然。肉炒啥都好吃,沒有肉,炒啥都不好吃。”

有人偏要二牛抬杠:“肉炒石頭呢?”

他答:“當然好吃。吃的時候把石頭撿出來扔了就是,吃的是肉,又不是石頭?!?/p>

炊事班長事實上是工作極負責任的人。一回有個炊事員炒菜時,不時撿了肉片往嘴里送,說是嘗嘗咸淡。他批評炊事員:“你嘗的是肉片,你多嘗一塊別人就少吃一塊,等于你偷吃別人碗里的肉!”大鏟楊這次“加強鉆井一線”,等于把炊事班解散了。炊事班長也算基層干部,總會有點想法。大家勸他想開點,工資不少拿一分錢,這只是臨時調整,沙漠井打完你還是炊事班長,再說上了鉆臺每天還有一毛二分錢補貼哩。炊事班長哪里知道,我們班的人都不歡迎他。他到鉆臺上,啥也不會,完全是個新手,還不如孫九叔,孫九叔就是沒多大力氣,人很細心,每天能把鉆臺擦干凈,井場也擺得井井有條。孫九叔去了伙房幫伙,人還屬于鉆井一班,每天下了班我和爾肯要去幫他挑水、背柴、洗菜。否則,孫九叔手腳慢,那些幫伙的活他天黑做到天亮也做不完。孫九叔心里也一百個不愿意去幫伙。那個新來的女人白銀秀手腳利索,都不曉得她原在哪里當過青年突擊隊隊長,滿身隊長脾氣,善于使喚人,天不亮孫九叔去了伙房,被她指使得跑進跑出,整個白天沒閑功夫。蒸饃饃兩人抬籠屜,白銀秀那邊抬到胸口,孫九叔則要舉到脖子那里。白銀秀且直喊:“高舉,高舉啊?!边@話叫鉆井四班司鉆黑皮聽到了,見了孫九叔嬉皮笑臉說:“孫九叔高舉了么?”孫九叔是儒雅君子,悶氣只在心里生。

我們在地窩子里議論起這個白銀秀:“這個白銀秀啊,簡直成了炊事班長啦,大鏟楊可沒宣布她是炊事班長呀……”

門簾處響起白銀秀尖細聲音:“洗腳水啊,洗腳水啊?!币幌崎T簾,提了一大桶熱水進來了。大家忙拿臉盆齊去把那桶熱水分了。白銀秀站門邊,看不清她臉,炊事班長的大白圍裙系在她腰上,雪白一片,不見了世界地圖。她提了空桶,門簾子一閃,連人帶桶不見了。都脫了鞋把腳放進盆里,嚷嚷著腳真舒服。說炊事班長,看看吧,你從來沒給我們燒過洗腳水吧。你當政時我們去伙房打的是蒸籠水,去晚了就沒有了。炊事班長低頭洗自己的腳,不回應,只專心摳腳丫子。

湯宏寬和孫九叔床鋪隔個走道兒,兩個人低頭洗腳,腦袋對著腦袋,小聲說著話。我們都支棱耳朵聽。孫九叔說,你那高中女同學說的是真的么?湯宏寬說,她爹是村上支書,我爹是跟牛屁股的,在高中班里她穿得花枝招展,我破衣爛衫,我倆井水不犯河水,哪里會戀愛?她那時眼光高,一心要嫁城里人。我考上大學,是石油工程,她曉得我出來也是去艱苦地方,根本沒考慮嫁我。我上大學到畢業(yè)分配來了西部,也有七八年了吧,她先后和城里人攀親了好幾次,都是人家不愿。一來二去年齡大了,不知怎么想起我來。她爹開始照顧我們家,我爹給安排當了大隊保管員,還經(jīng)常送些米面來。然后遣媒人來提親,爹娘哪里會推辭?這對他們來說,是頂頂有面子的事,兩家父母喝了酒,過了帖,鬧得滿村人都知道。爹這才寫信來說了。我爹不識幾個字,信是請人寫的。信來了,她人跟著也來了。孫九叔說,這爹娘也真夠糊涂的。

湯宏寬去枕頭下摸出一盒煙,遞孫九叔一支自己一支,兩個低頭抽起煙。孫九叔說了句:“只要不去想那什么副主任,沒誰能奈何你?!?/p>

都出去倒洗腳水。一天的星星,有幾顆特別亮,鉆機轟鳴著,井架上的燈火像懸掛在一棵挺拔的樹上的金果子,燈光以井架中心劃了一個大圓,天和沙漠銜接處,沙丘輪廓像黑色波浪,又像大象群在行進中停了下來。人這么站久了,會突然想到,這是沙漠腹地,是任何動物在這里難以獨自生存的地方。如果沒有鉆機和井架燈光,這里是星光下黑沉沉的夜,一個人在這里意味著死亡。我忽然明白,人們?yōu)槭裁凑f這片沙漠是“進去出不來”。河面上風吹過來,帶來寒意,回到地窩子里,見其他人都躺下,不知誰悄然響起呼嚕。我趕緊脫衣服躺下。湯宏寬端坐在床鋪上,湊近馬燈亮光讀書,過幾分鐘,嘩地翻過一頁,默默數(shù)他翻過的頁數(shù),心里很敬佩湯宏寬,白天勞累著,心里又裝著那件煩心事,夜晚還堅持讀書。沒數(shù)過五,我睡著了。夜半讓尿憋醒,披了衣服出去小解,見湯宏寬披衣端坐,書攤開在面前,不看,眼睛凝視馬燈沉思。

白銀秀是個能干的女人。我們睜開眼就看見她伙房進進出出地忙碌,夜晚給我們送洗腳熱水,晚上十二點還要給井上的人做一頓夜班飯??傊o我們印象總在忙碌,沒有閑下來的時候。

漢子們贊道:“真不愧是青年突擊隊當了隊長的?!?/p>

之前一個炊事班的工作,如今她和孫九叔干了下來,孫九叔做些下手的粗活,案子上和灶臺上全靠白銀秀。大鏟楊私下表揚白銀秀,咱隊破天荒收下個女的,不虧,真是頂起半邊天哩。日子久了,大家弄清楚了白銀秀的來歷,是大鏟楊同鄉(xiāng),是個沒過門男人就死了的女人,所謂青年突擊隊,原是老家農(nóng)村農(nóng)業(yè)學大寨活動中臨時拉起的隊伍,白銀秀當?shù)氖菦]行政級別的隊長。

四班司鉆黑皮吃飯時會找白銀秀耍貧嘴。

“白銀秀同志,我想給食堂提條意見。”白銀秀認了真,眼睛忽閃忽閃朝黑皮看。黑皮說:“天天發(fā)糕,吃得人胃酸,為啥不蒸白饃?”

黑皮眼睛直直盯住白銀秀胸脯,大圍裙把腰系得細了,顯出胸脯的豐滿,突出的兩點對稱而堅挺。白銀秀說:“白面不多了,聽說會送上一汽車白面來?!焙谄s說他不喜吃馕和蔥花大餅,就喜歡吃大大的圓圓的白白的饃饃。

白銀秀說:“中午蒸,中午就蒸饃。”

黑皮說:“白銀秀同志,你真好。我這人就喜歡吃白白的、暄暄的大白面饃?!?/p>

白銀秀說:“蒸出的饃饃是白白的、暄暄的呀。”

黑皮的眼睛要吃人,朝白銀秀胸脯死看,涎涎地笑:“我一次要吃倆,白白的,暄暄的……”

眾人笑起來,白銀秀聽明白了,轉過臉走開。從那起,她一直不給黑皮好臉色。

白銀秀對我和爾肯卻友好。我們去伙房里幫忙,會抽空和我們說幾句話。她對我倆下了班還來幫孫九叔干活不理解。爾肯對她說,孫九叔頂有學問,我們幫他就是不使他累著。

白銀秀卻有自己的見地,說:“他工資比你倆都高,自己就該努力干好。我們在生產(chǎn)隊里掙工分,干得多才能掙工分多,這叫按勞取酬。”

我和爾肯覺得跟白銀秀講不清楚。

白銀秀還說:“你倆咋會把他叫孫九叔?他年齡只能當你倆的哥,應該叫他孫九哥。再說,他在他兄弟里排行老九?他們家兄弟會有那么多?”

我倆覺得這又是一件不好跟她說清楚的事。爾肯就問白銀秀,你叫孫九叔什么?

白銀秀說她不能喊叔,這太吃虧了?!拔医兴麑O老九?!?/p>

我和爾肯都笑起來。白銀秀說:“你倆笑什么,我叫錯了嗎?”

我倆說你沒叫錯,原先大家就這么叫他,而且叫得更難聽:臭老九。爾肯問白銀秀,你叫他答應?白銀秀說,叫他孫老九,他從來都答應。

日子過得快。我們曬的魚干,天天早上叫白銀秀在鍋里炕了給我們下早飯,也吃光了。又有好多天沒吃上蔬菜了。早飯發(fā)糕、稀糊湯外加一點咸蘿卜,上次運來一汽車土豆,開始長綠芽,我和爾肯下了班幫助孫九叔削土豆。長了綠芽的土豆有毒,要把綠芽和發(fā)青的皮全削去,拳頭大的土豆一削剩下沒多少。中午和晚上是饃饃和土豆,沒油水,肚皮越吃越大。以前孫九叔每頓飯省下一塊發(fā)糕或饃饃給老饕,現(xiàn)在孫九叔在伙房當差,吃“包伙”,反倒幫不了他了。我和爾肯輪流每頓省一份給他。我倆也是大肚皮,開始嘗到挨餓的滋味,挨餓的滋味真不好受。沒有蔬菜吃,解大便都困難,蹲下很久才掙出硬硬的一根。

那天下午,我們和另一個鉆井班交班時多費了些時間,去食堂吃飯,土豆片剩下不多了。湯宏寬把自己那一份倒給了老饕,自己去壇子里撈根咸蘿卜吃。白銀秀告訴他,五個壇子的咸蘿卜都吃光了,明天早晨只有發(fā)糕和稀糊湯。

白銀秀指著那一排壇子,說那三個她來之前就吃完了,剩下這兩個她每天節(jié)省著,也撈空了。湯宏寬捋起袖子,胳膊伸進空壇子里撿漏兒,一個一個摸過去,到了最后一個壇子,臉上綻開笑容,胳膊退出來,果然是個大咸蘿卜。湯宏寬看著手里的大咸蘿卜,臉上笑容陡然收斂了,大步走出去,一會兒又空手回來,什么話也沒說。白銀秀拿了菜刀,要幫他把咸蘿卜切成絲,見湯宏寬空手,問咸蘿卜呢?湯宏寬不回答,一口饃一口開水,很快吃完走了。白銀秀小聲抱怨,好大一個咸蘿卜,咋說扔就扔了呢?她有些恨恨地菜刀拍案子上,眼里透出對這位大學生副隊長的不屑。

出了食堂,幾個問湯宏寬怎么把咸蘿卜扔了。湯宏寬淡淡地說,扔就扔了,不就一個咸蘿卜么。爾肯牽牽我衣服,等那幾人走遠,小聲說他看見湯宏寬手里的咸蘿卜根本不是咸蘿卜,是一只很大的荒原鼠。

爾肯說:“我看見老鼠尾巴了,開始以為是蘿卜纓子呢?!?/p>

運輸蔬菜的汽車終于來了。停沙漠河對岸,大家過河把蔬菜背過來。

下午時光,太陽在胡楊林的樹梢上,陽光灑到水面上銀光閃閃。我們班的人學著老饕,把衣服脫了,抽出皮帶勒腰上。水不深,最深漫到肚臍眼,水卻寒冷,冰山上的水啊,一會兒便冰疼骨頭,腳底板踩著堅硬河床,有些滑,腳丫用力地抓,這樣久了腿筋一抽一抽,像要抽筋,站下來緩緩。到了對岸,一汽車毛白菜全蔫巴巴的,太陽暴曬了幾天,又顛了一路,我們都只敢裝半麻袋,唯老饕裝了一大麻袋,肩頭扛著。我們跟老饕身后走,別的鉆井班各走自己的路線。走到河中間開始出狀況,不少人麻袋浸了水,真的像大鏟楊說的沉了很多,有人滑倒,滿河響起罵娘和詛咒聲。跌倒了麻袋泡進水里,分量增加幾倍,不斷有人跌倒。我們幾個小心跟老饕后頭,一路無礙。

菜運到伙房,我和爾肯幫著把毛白菜理出來,爛掉不少,爛掉的毛白菜如稀泥一樣,只好扔掉,好的理出來放到臨時菜窖里,爭取多放些日子。一汽車毛白菜扔掉三分之一多。白銀秀端來一大筐毛白菜,讓我和爾肯去河邊淘洗,晚飯做給大家吃。我和爾肯還沒走到河邊,聽見誰喊:“豬八戒背媳婦啦!來看啊,豬八戒背媳婦啦!”

拉毛白菜的汽車空車在河中間拋了錨。老饕 水到汽車前,從駕駛室里背出個女的。她是跟汽車進沙漠給我們發(fā)工資的財務科女出納。女出納趴在老饕背上,看到滿河水旋轉,頭暈目眩,不斷尖聲叫喊,到河岸邊,成了半死的人。汽車上還有裝錢的箱子和信件包,老饕又 水去背了過來。

汽車司機坐駕駛室里,不敢過河。剛才汽車轟大油門沖到了河中間,后輪子打起滑。大鏟楊喊來推土機,用鋼絲繩把汽車拽了過來。

大鏟楊大聲訓斥司機:“運輸處怎么派你這么個 包來!以前我們部隊打仗時候,首長一聲令下,汽車營多寬的河都敢過,頭上還有飛機扔炸彈吶!”

司機不服氣:“那是什么汽車?是繳獲來的美國佬汽車!”

大鏟楊大罵:“你小子崇洋媚外!我們自己造的汽車就不行?是你膽??!回去放大膽子開,要再趴河里,我不會讓推土機拽你,就在河中間過夜吧!”

大鏟楊大聲咳嗽,狠狠往地上吐了一口。

晚飯后,白銀秀的地窩子前排起長隊。女出納給我們發(fā)工資,有家信的順便拿走。大鏟楊和孫狐貍的工資早讓婆娘領走了,只在工資單上簽個字走人。湯宏寬也遭遇相同情況,那個姑娘領了他的工資。女出納對他說:“這是政治部領導同意的,住招待所,又在機關食堂吃飯,開銷蠻大的?!睖陮捘弥P,像找不到簽字的地方,對女出納看了半晌,直到后面人催促,才彎下腰在女出納手指的地方簽了名字。

我和爾肯都領了工資,幾個月的工資一次發(fā),工資袋里厚厚一沓子錢。以前發(fā)了工資想著找個館子好好吃一頓,如今在沙漠里沒花錢地方,真是一大遺憾。沙漠井怕要打一年,我們只好把錢放到枕頭里,積攢起來,商量著出了沙漠下飯館,逛商店,好好過一回花錢的癮。

回到地窩子,正碰上炊事班長看家信。工資袋放床鋪上,旁邊一張兩寸照片。眼疾手快的爾肯搶到手,照片上是個扎短辮子的姑娘。爾肯鬧嚷著,叫他老實交待。炊事班長卻說,莫鬧了,莫鬧了。那姑娘是他處了幾年的對象,鉆完這口井他要回去成親的。他家在長江邊的山溝里,山多地少,窮得很。女家要八百塊錢彩禮,他正愁如何湊出這筆錢。

炊事班長說:“還差二百塊哩。你倆錢放枕頭里也是天天夜黑壓腦殼子底下睡覺,不如借我吧,出了沙漠一定還?!?/p>

我和爾肯把錢借給了炊事班長。作為回報,那張照片讓我們隨意欣賞。

領了工資的人回到宿舍,雖無處花銷,還是讓大家高興了一回。錢上海從床鋪枕頭下掏出一盒大前門香煙,撕開錫紙給每人一支,表明他另有喜事。孫九叔坐床鋪上抱著《辭?!仿裣骂^看。錢上海走到孫九叔面前,手指點了點翻開的《辭?!氛f,他們家也有一部《辭海》,是一九三六年出版的。

“吹牛,又在吹牛!”爾肯馬上抨擊錢上海。

爾肯認為,孫九叔學識淵博,全從《辭海》和《康熙字典》中來,這樣的寶典尋常人家哪里會有。錢上海以前曾說過這樣的話,爾肯只在心里這樣評價他,今天大聲說了出來。錢上海不生氣,臉帶笑容地看爾肯,欣賞著爾肯已經(jīng)漲紅的臉,它使爾肯更像沒長大的男孩。

錢上海說:“我父親解放前就在《辭?!肪庉嫴抗ぷ鳎剿芨叩难?。他先買了套挺寬敞的房子,然后娶了我母親,生下我們兄弟倆和一個妹妹。我念初中,單獨住一間房子的。我讀了書是可以進《辭?!肪庉嫴抗ぷ鞯模悄瓴筷犝屑夹g兵,帶兵首長一眼看中了我,我當然要成為一名光榮的人民解放軍雷達兵啦。后來轉業(yè),我們那一批集體轉業(yè)到西部石油上……”

錢上海今天興高采烈對我們說了這許多,是因為有一件特別叫他高興的事,這件事又與《辭海》有關。錢上海原來一直想找上海姑娘做伴侶,每次回上海探親談上一個,人回來告吹的信追著腳后跟到了。前段時間,錢上海從朋友那里知道,省城大學分配來一位女大學生,在縣中學當教師,名叫高秀娟,容貌俊秀,氣質超群,引得縣城有頭有臉的青年男子趨之若鶩,卻都吃了閉眼羹,高秀娟設置的愛情門檻太高。錢上海打算試試運氣,經(jīng)朋友介紹和高秀娟認識了,但只是一般朋友。錢上海很想升格為對象,卻又害怕時機不成熟反倒使愛情大門早早關閉。鉆井隊經(jīng)常外出打井,一口井打完,錢上海回縣城,說不定名花有主了。錢上海沒有本錢等下去。機會卻在這時候來叩門了。錢上海來沙漠打井之前,去高秀娟宿舍閑敘,看到案頭擺了一部《辭?!罚銌栠@部書哪兒買的,高秀娟說,這樣的好書如今上哪兒去買,是在縣圖書館借的,為了借出這部《辭?!罚瑢W校還專門開了證明。錢上海便說,家父就在《辭?!肪庉嫴抗ぷ?,還算個資深編輯呢,如果你想自己擁有一部,我寫信讓家父寄來就是。錢上海從高秀娟宿舍回來后,連夜寫了一封長信給父親,說兒子錢上海如今談了一個女朋友,無需金錢做彩禮,只一部一九六五年出版的《辭?!芳纯?,萬望慈父念兒在西部蠻荒之地尋佳偶之艱難,助兒一臂之力矣。父親見到錢上海的長信,老淚如落珠,這正是他多年來的一塊心病,立即按兒子所寫地址,將《辭?!芳某觥?

今天,錢上海在沙漠腹地收到了高秀娟的信,愛情大門向他敞開了。

錢上海對爾肯說:“你看看《辭海》編輯部人員名單,那上頭有家父的名字。”

我們果然找見錢上海父親的名字。爾肯依然不服氣,說那是你父親,又不是你,有什么值得神氣的呢。爾肯聲音小多了。

十一

大鏟楊給指揮部發(fā)了電報,說沙漠井后勤保障嚴重脫節(jié),影響高速度找到大油田。三天之后,沙漠河對岸來了四臺紅旗100推土機,后面跟了十多輛汽車,全部滿載著鉆井物資。四臺推土機把汽車一輛一輛拖過河來。

我們剛上完夜班,在地窩子里睡覺,被大鏟楊喊起來卸車。出了地窩子,頭上太陽很白很亮,叫人睜不開眼,沙漠像被太陽烤得熔化了。那些汽車停在臨時貨場,一邊的車廂板打開,卸車的漢子們臉上汗粒像大麻子,甩到沙地上倏地不見,衣服很快被汗沾到身上,澆了一盆水似的。卸完了車一齊往河邊跑,甩了工靴,泡進水里,冰山下來的水這時才把舒坦給了我們。十多分鐘后,個個嘴唇青紫,牙齒格格打架,爬上岸曬太陽。爾肯趴到沙子上,嗷地一聲叫,蛇咬了似的跳起來,肚皮叫沙子燙著了,一片紅,慢慢起了幾個水泡。都驚得無語,片刻之后覺到了腳板疼,像踩到爐板上,不停地跳,又紛紛下河水里泡,十幾顆腦袋浮水面上,不敢看頭頂?shù)奶枺袼嫫〉暮谄の鞴稀?/p>

再輪到我們班上井,是后半夜。這時的沙漠冷卻下來,鉆臺上穿著棉工服也不覺得熱,頭頂?shù)奶炜粘銎娴乃{,藍得像冰晶。我和爾肯是內外吊鉗工,井上正在起鉆。老饕是架子工,一個人在二層臺上,一個立柱上來,爾肯一腳把吊卡勾過來,我把它擺好,兩人揮動大吊鉗開始松扣,扣松開了,立柱里的泥漿噴出來,我倆躲避不及,噴了滿頭滿臉,灌進脖梗里,像蛇涼涼的貼后脊梁往下爬。東方開始白了一大片,吐松說歇一會兒吧。我和爾肯把棉工衣掖掖緊,靠著井架大腿坐了,爾肯嘴里說夢話似的嘀咕著:“早穿皮襖午穿紗,懷抱火爐吃西瓜……”

汽笛又響了。

我和爾肯一骨碌爬起來,不知井上出了什么事。副司鉆大劉光著膀子爬上鉆臺來,臉朝二層臺喊:“泥漿泵刺啦!”

大劉剛才在扒缸套,累得氣喘吁吁,來喊老饕?guī)兔?。扒缸套是力氣活兒。老饕下來了,跟著大劉去扒缸套,他沒多么用力氣,刺壞的缸套扒下來,我們幾個幫著把新缸套裝上去。

沒過半小時,缸套又刺壞了。

大鏟楊像地下冒出來的,站在了泥漿泵房里。半個小時刺壞了兩次缸套,大鏟楊追查事故原因。

錢上海從泥漿振動篩那邊過來,對大鏟楊說:“泥漿里雜質太多?!?/p>

錢上海又說:“昨天配制的泥漿里有很多細小的硬砂粒,可以無礙通過泥漿振動篩和除砂器。”

大鏟楊知道昨天運來的泥漿材料不合格。他去臨時貨場打開一袋,三根指頭撮起一點來,搓動,點點頭。錢上海說得沒錯。

大鏟楊嘆口氣說:“都鬧革命去啦,這樣的材料拉上井來真把我們害死了。”

大鏟楊對錢上海說,把泥漿全部換掉,重新配制。

吃了早飯,錢上海帶領我們去小河汊里取河泥,做新的泥漿固相材料。沙漠河大洪水下來的時候,洪水會灌進小河汊里,洪水退去,河床上淤積了一層紅色河泥,細膩,不含砂粒,是很好的泥漿材料。干熱的陽光早使小河汊里的紅泥龜裂成一塊塊的。錢上海給我們作示范,小心掀起一塊,刮去沾著的那層細砂,然后說:“都歸攏到我這里,像我這樣豎起放。我最后驗收?!?/p>

都按照錢上海要求去做,把河泥刮去底下細砂,歸攏到一處。太陽爬上來,變得又白又亮。我和爾肯曉得陽光下的滋味,加快著工作速度。錢上海每一塊都檢查,爾肯說:“你這樣像繡花,啥時能干完?”

我們工作干完了。錢上海一人在做屬于他的工作:一塊一塊地檢查。爾肯說,我們可以回去了嗎?錢上海說可以回去了。我們往回走,已經(jīng)感覺太陽光像火苗一樣舔著脊背。爾肯說,錢上海怕是回不來了,他會被太陽曬得化掉的,最后只剩下一副屬于錢上海的骨頭架子。

我和爾肯坐地窩子里,不知怎么了心神不定。我們都尋了把小鏟子跑回小河汊去。錢上海還蹲那里,一塊一塊地檢查,太陽光把他曬得灰白灰白的,連影子都曬不見了。我們受了震撼,和他一起檢查。錢上海嘴唇上像抹了白粉似的,說剛才真熱,現(xiàn)在你倆來了,我感覺好多了。

井上更換了新泥漿,鉆井正常了。

十二

四班司鉆黑皮在伙房窗口排隊打飯時,突然大聲叫喊:“憑什么有人吃大饃,我抗議!”

這時老饕端了飯菜剛走開,聽到喊聲站住了。白銀秀用勺子敲著大鋁盆,高聲嚷嚷:“吵什么吵,抗什么議!不想吃走開,下一個,來下一個啊……”

她把鋁盆敲得咣咣響,意思讓老饕快些走開,把飯菜吃掉。黑皮沖出窗口,拿了老饕的一個白面饃饃舉著,高聲喊:“大家看,是不是比我們都大啊?”

大鏟楊正在隊伍后面排著隊。也許黑皮早發(fā)現(xiàn)了,專挑這時候把這個秘密挑破。大鏟楊把老饕、黑皮和白銀秀叫他地窩子里談話。

孫九叔負責給大家打飯。

一個秘密讓黑皮捅破了。白銀秀蒸饃時,專門蒸了兩個大一點的,她發(fā)現(xiàn)老饕每次總要兩饃饃,輪到老饕打飯時,把兩個大饃饃放他飯盆里。老饕用比我們大的飯盆打飯,楊大鏟交待過要多給老饕打些菜,老饕打了飯菜用大手罩著飯盆,一個人走到一邊吃。一直以來大家都沒發(fā)現(xiàn)。

黑皮又從四班工人那里拿了一個饃饃作比較。大鏟楊看了兩個饃饃,讓黑皮出去。白銀秀眼里含滿淚光,沖上前用拳頭朝老饕身上擂:“你個死人,你個死人……”

老饕還端著飯盆,一句話不說。大鏟楊說,好了好了,小白這里也沒你什么事了,你出去吧,回伙房該干什么干什么。白銀秀走后,大鏟楊把黑皮拿著揭發(fā)的饃饃放老饕飯盆里,說大魁,你坐這里吃,吃完有話跟你說。

大鏟楊說:“大魁,這倆饃饃你三四口就吃完,而且不費什么事,當時你要吃了,黑皮他沒了證據(jù),也是瞎嚷嚷?!?

老饕直著眼珠子,不說話。

大鏟楊又說:“你為啥站住,等黑皮過來拿你饃饃呢?”

老饕說:“隊長,是我錯。不該吃?!?/p>

“那白銀秀給你饃饃比別人的大,你可知道?”

老饕點點頭。

“那你為啥還接了。”

老饕又說:“隊長,是我錯?!?/p>

大鏟楊為這事專門開了井隊大會。他沒批評誰,只是說季大魁是個好同志,工作不怕苦不怕累,活兒比大家干得多。大鏟楊說:“我交待過炊事班,副食品可給季大魁多一些。饃饃卻不行。這是有定量的,每個人定量就那么多,哪個人多吃了,那是吃了大家的,這不行。季大魁在我那里承認錯誤,作了深刻檢討。下不為例?!?/p>

接下來,大鏟楊把話扯遠了。他說起咱們井隊的光榮歷史。說井隊成立二十多年了,在西部打了五十多口井,從沒出過大事情。井隊有外號叫“和尚隊”(他不說我還真不知道我們有這個外號),啥叫“和尚隊”,就是全是男子漢。這回沙漠里打井,他大鏟楊把這個外號破除了(這話帶有檢討的意味),但是,上頭有紀律,在井隊不能談對象,外出打井不能帶家屬,他和孫指導員不光沒帶家屬,而且從不讓她們來井隊探親,影響不好。

大鏟楊說:“本沒多大的事,問題處理了。我剛才把話扯遠了,都是老生常談。散會?!?/p>

晚上我和爾肯到伙房幫孫九叔干活,白銀秀在那邊案頭揉面,燈光照見她忙碌的背影,不知是不是還在生氣。

爾肯喊:“白姐,白姐?!?/p>

白銀秀不回答。

我接著喊:“銀秀姐,銀秀姐。”

白銀秀突然停下手里活兒,對我倆說:“你倆評評理兒,季大魁平時比大家多干多少活兒。要在我們生產(chǎn)隊,別的男勞力一天一個工,他能掙三個工。在學大寨水利工地,哪個干得多,我就讓伙房多給他飯吃,這有錯嗎?”

我倆一齊說:“沒錯,絕對沒錯!”

白銀秀又說:“我就喜歡大魁這樣的男人,什么苦活重活,說干就干,不奸不詐,像頭牛?!?/p>

我倆愣在那里,一個女人敢說她喜歡一個男人?這不是在夢里吧。是不是白銀秀一時氣糊涂了,在說胡話呢。

白銀秀還在說,她眼望著伙房頂棚,似乎忘記了我和爾肯的存在,一個人自言自語:“等這口井打完,出了沙漠,我就給隊長說,讓他給我做主,他說過等有了合適的男人給我介紹的。我就嫁給大魁,我不在井隊干,到哪個單位干都成……”

白銀秀說著說著,又低頭揉起面。我和爾肯半天醒過夢來似的,好在我倆的活兒干完了。

爾肯小聲說:“白姐,白姐,活兒干完了,我倆回去了?!?/p>

白銀秀不應,專心干自己工作。

出了伙房,我倆左右看看,天全黑了,除了一天的星星周圍黑乎乎一片,沒什么人,爾肯小聲說:“我倆聽到的話對誰也不能說?!?/p>

我說:“就是。隊長剛在會上講過的,傳出去可不好?!?/p>

爾肯嘆了口氣,說:“聽了白姐說的那些話,我真的好感動,又好難過?!?/p>

我不明白爾肯為什么會難過。他比我大幾歲,也才二十歲出頭,天天快快樂樂的,上班一塊兒鉆臺上干活,下班去灶房幫伙,晚上躺被窩里睡覺,有什么難過的?爾肯說,這一段時間心里一直難過,大家一起說說笑笑的時候感覺不到,一個人的時候就難過起來,他鬧不清為啥難過,今天晚上他弄明白了。

爾肯說:“我需要愛情,我渴望有個姑娘愛我,我好想熱烈地愛一個姑娘。我終于明白自己為什么心里一直很難過很難過了……”

黑暗的遠處有一點火光在明亮著,一個人在夜地里抽煙。我和爾肯站下,看見一個偌大的身影。

是老饕。

十三

就是那個夜晚,我和爾肯闖禍了。

本來我倆在黑地里說了幾句話就該回地窩子里睡覺了,明天一早去鉆臺接頭班。爾肯卻不想回地窩子里睡覺,他說回去也睡不著,一邊走一邊給我講他故鄉(xiāng)那個村莊的姑娘哈麗黛,說哈麗黛如何美麗,如何熱情心地純潔。爾肯滿懷憂傷地說,他不知道哈麗黛如今嫁人了沒有,哈麗黛那時候對他最有情意的。我說,你不用擔心,哈麗黛既然對你有情意,一定會等著你回去娶她的。可是,爾肯在這一點上缺少自信,說哈麗黛到了該出嫁的年齡了,這樣的好姑娘她家的門檻會被媒人踏破的。說著說著,我們走到了孫狐貍和司務長帶領大家種的地旁邊。進沙漠好幾個月了,孫狐貍和司務長一直在這片土地上辛苦勞作。我和爾肯每天上班之余在伙房給孫九叔幫伙,很少來這里勞動,偶爾會在井架上向這邊望一眼,見到墨綠綠的一片。聽參加田地上勞動的人說,這片土地少有的肥沃,全是黑色腐殖土,種下的東西像種在了糞堆上。

面前黑乎乎一大片,莊稼長得比我們還高。

爾肯說:“是苞谷吧……”

話猶未了,呼啦啦竄出十多只長腿東西,蹦著高逃去,消失在遠處胡楊林里。我倆嚇了一跳,爾肯說,肯定是鹿,他看見一只頭上有角。

爾肯摸著一株苞谷,說:“呀,結棒子啦,一株結了兩個棒子哩!”

我跟他走進苞谷林,很大的葉子劃著我的臉,葉面毛茸茸的,劃到臉上有點疼。我摸了一下那株苞谷,驚喜地說:“這株上長了三個棒子?!?/p>

孫狐貍一次在會上說,種了有二十畝的苞谷,秋天能收十幾噸的苞谷哩。爾肯說,現(xiàn)在苞谷正嫩的時候,他小時候爺爺會掰下些苞谷棒子燒熟了給他吃,味道好極了。爾肯說,爺爺在地頭挖個土坑,上頭用土坷垃壘成一個封閉的穹頂,把紅柳柴塞進去燒,把土坷垃燒紅后,將坑里的火扒出來,將苞谷棒子放進去,用鐵锨把土坷垃拍塌,再蓋上些土,不多會兒,苞谷棒子就熟了。

我說:“這樣干不好吧?”

爾肯說:“有什么,反正是我們井隊自己種的,好幾十畝的一大片,掰幾個沒人知道?!?/p>

我倆開始掰,每株上只掰一個,一會兒我和爾肯的懷里都抱了三四個,把它們放在地頭,爾肯用手挖坑,讓我去撿枯胡楊木來。我轉過身,卻一下僵直身子,哇地叫了一聲。

一堵墻樣的黑影站我面前。

爾肯劃亮火柴,照見老饕那張沒表情的臉。老饕沒說話,彎下腰撿起那些苞谷棒子,抱懷里往駐地走。我和爾肯跟他后面,不知這家伙要干什么。他要把這些苞谷棒子抱到大鏟楊那里,我和爾肯就麻煩了。

爾肯說:“老饕,我倆不過是嘗嘗鮮,鬧著玩的?!?/p>

我說:“老饕,我倆平常都對你不錯的……”

老饕不說話,大步流星地走,他真的往大鏟楊地窩子走去。

爾肯站下,絕望地哭起來:“老饕,你他媽真不是東西!連狗都不如……”

大鏟楊拍著桌子把我倆臭罵一頓。我和爾肯低著頭一句話不敢說。大鏟楊給我倆每人一把鐮刀,讓我們三天之內把河邊那一大片苦豆子割完,曬干后,再背回駐地來。這是對我倆的懲罰。一眼望不頭的大片苦豆子,恐怕有一百畝,我倆三天哪能割得光。大鏟楊的指示不可違抗。我和爾肯天不亮就把鐮刀磨好,然后趁著天涼爽發(fā)瘋地割,早飯后太陽爬上天空,雖說已是秋天,陽光曬著還像火烤的一樣。爾肯拼命地割,咬著牙齒,把一肚子憤怒發(fā)泄到苦豆子身上,不時罵幾句老饕。

令我倆沒想到的是,歇了班的老饕來幫著割苦豆子。老饕是干過農(nóng)活的人,割苦豆子姿勢和我們不同,他大叉開腿,一鐮刀下去,往懷里一攬就是一大片,他一人割的速度超過我倆。我和爾肯最受不了的是腰疼,割一會兒要站起來,手捶著腰歇一會兒。老饕一直割下去。

可是,我和爾肯都不跟他說話。我們共同發(fā)誓,這輩子不原諒老饕。那天晚上,我們往駐地走的時候,老饕跟在我倆身后,喊了一聲,我倆不應,只加快腳步走。他上前一手抓住我倆的一個肩,一扭,我倆不由自主地面對了老饕。

老饕睜大眼睛看著我倆,一點沒有要賠禮道歉的意思。他有話要給我倆說,卻又說不出來,直著脖子咽了幾回唾沫。爾肯抬起手把肩頭的那只大手推下去,我也和爾肯一樣。我倆堅守共同的誓言:此生不原諒老饕這家伙!

老饕終于說話了:“你倆很年輕,經(jīng)歷像一張雪白的紙,只要做一件污黑的事,它就一直跟著你,這一生就不再雪白了……”

我當時心里一驚,笨嘴的老饕竟然說出這樣有哲理的話,不久之后我懂了這話的深長意味。

十四

到了第二年的五月,這口沙漠探井整整打了一年。那幾十畝地的產(chǎn)出,讓全隊人度過一個缺糧缺菜的冬天和春天。那些苦豆子后來脫成粒,用粉碎機碾成細粉,加入泥漿里,使我們把井打到四千米深,超過鉆機能力好幾百米。

可是,這口井沒有見到油氣。大鏟楊讓孫九叔分析,孫九叔在大學里不光學了石油地質,而且還學過生油理論,孫九叔把井上地質組的資料看了一夜,第二天對大鏟楊肯定地說,要見到油氣,還要往下打一千多米。大鏟楊不說話,用發(fā)報機給指揮部匯報了,一個星期后接上級命令,完鉆,準備搬家。

又過了幾天,一輛212吉普在黃昏時來到沙漠腹地,指揮部緊急調孫九叔去新的部門工作,來人沒多說什么,搬了孫九叔的行李上車,212吉普帶著孫九叔和他的行李,當然還有那部《辭?!泛汀犊滴踝值洹?,一溜煙地走了。

大鏟楊說,孫九叔是去昆侖山前,那里的一口探井一直定不下來。

十五

昆侖山前那口新的井位自孫九叔去了后,不久就確定了。傳來消息說,昆侖山前要開展一場勘探會戰(zhàn),各路隊伍已經(jīng)在那里的一個小縣城邊匯集。指揮部命令我們井隊火速趕到那里接受新的鉆探任務。大鏟楊決定,我們井隊要發(fā)揚艱苦奮斗、不怕疲勞和連續(xù)作戰(zhàn)的頑強作風,直接沿著沙漠河干涸的河道,向南出發(fā),趕赴新的探井井位。

拆鉆機,放倒井架,幾十輛平板車沿河道開來,我們把鉆機部件裝上車,每人又扛起青岡木跟著汽車出發(fā)。這是第二次走沙漠河的河道,都有了經(jīng)驗,想著幾天之后走出沙漠,見到新的綠洲和人家,我們都很高興。

毛拉書記牽著十幾峰駱駝趕了二百公里路來給我們送行,送給我們十幾只羊和大袋的白面馕,一個冬天和一個春天,毛拉書記和亞罕村的鄉(xiāng)親們給了我們很多的支援……

幾天之后,我們車隊爬出河道,上了公路。遠遠看見綠洲向我們走來,我的心無比激動,一股熱流從胸脯涌上來,熱淚流出眼眶,我大喊起來。

爾肯早站到車廂前擋板前,摘下安全帽,一頭長發(fā)黑色火焰一般飄起來,他放開喉嚨唱著:“我們新疆好地方哎,天山南好牧場……”

大家都跟著唱起來。

我們走進綠洲。我們像從月球上歸來,道旁大白楊,大片麥田,還有過往的行人和毛驢車,都讓我們嗅見了溫馨的氣息!

到了那座縣城邊上。匯集的石油隊伍已建起臨時基地,指揮部為我們井隊建好了野營房,我們一到就住了進去。我們聽說,上頭已命名我們井隊“沙漠勇士”的光榮稱號,不久要召開大會表彰我們。

我和爾肯住一間野營房。

爾肯說:“住下來后我倆要干的第一件事是什么?”

我說:“逛街,再飽餐一頓!”

我和爾肯換了衣服,揣了錢,順著筆直的馬路往縣城走,不斷有毛驢車從我倆面前走過,車上坐著的姑娘穿著色彩艷麗的連衣紗裙,爾肯看得眼發(fā)呆,引得姑娘們掩口而笑。我用胳膊捅捅他。他笑了,說,我們莫不是來到出產(chǎn)美女的地方?我看哪個姑娘都像哈麗黛一樣漂亮呀。

我倆來到一家飯館,門前是烤羊肉攤。

爾肯決定不走了,坐在烤爐前的條凳上,然后拍拍身邊空地方,說:“坐,今天我請客。”

攤主是位中年人,紫紅臉膛,上唇留著漂亮的黑胡子,上前來殷勤問候我們,爾肯說:“四十串,不,五十串!”

誰知,此地羊肉串很大,我吃了十串就吃不動了,爾肯堅持吃到十五串,羊肉也開始在他嘴巴里打轉轉。攤主把五十串羊肉烤好,我們吃了二十五串,剩下的放在一邊木柴炭火上。爾肯說,眼睛大大的,肚子卻裝不下了,怎么辦?我說要是老饕來了就好辦了,他一個人可以吃五十串。

爾肯說:“我倆發(fā)過誓,這輩子不原諒老饕。”

我說:“可是,自從他說了那句話,我心里開始原諒他了?!?/p>

爾肯問:“哪句話?就是讓我們小小的壞事也不要做的話嗎?”

我說:“孫九叔對我說過一句古人的話:不因善小而不為,不因惡小而為之?!?/p>

爾肯笑了,說孫九叔專門解釋過這句話意思哩?!捌鋵?,我心里早原諒老饕這家伙了。那好,把剩下的帶回去給老饕吃。”

爾肯摸出錢來,是在沙漠里女出納過幾個月搭便車進來發(fā)的新錢。為了減少重量,她發(fā)給我們盡量給十元面額鈔票。爾肯摸出一張十元錢。攤主搖著頭說,每串一毛錢,只收五元。攤主找不開,早晨開張到現(xiàn)在還沒掙到五元錢。

爾肯說:“好吧,再烤五十串!”

我們倆到附近商店買了些包裝糖果的紙,每人包了幾十串羊肉串往回走。爾肯說,總共七十五串,羊肉塊大又肥,老饕恐怕也吃不完。我說肯定能吃完。

爾肯說:“這次咱倆打個賭,我肯定會贏,我得想想賭什么?!?/p>

走到距離我們井隊駐地不遠的地方,我和爾肯站住。

那兒圍了不少人,好像出了什么事,停了兩輛公安局的車。一會兒,幾個穿公安制服的人從一間野營房里走出來,他們簇擁著一個人,走向那兩輛汽車。

爾肯大驚失色,說:“抓的是老饕!好像還戴了手銬?!?/p>

公安局的汽車一溜煙開走了。

十六

老饕確實被公安機關的人帶走了。他是畏罪潛逃的罪犯。

一九六零年那個春天,他父親餓死了,母親僅剩下一口氣。母親對十六歲的兒子說,兒啊,娘要走啦,娘只想走的時候,吃一口帶糧食的餅,娘有很久很久沒吃過糧食了,忘了糧食是啥味道。兒子把村子每一家轉了一遍,沒討到一塊糧食做的餅。那一夜,離村子不遠的糧站被盜,兒子偷了半袋糧食回到家,用石臼搗碎糧食給娘做了個很大的餅。天亮了,漏下的糧食指引糧站的保衛(wèi)人員站在他們家門前,把兒子帶走了。兒子犯了盜竊國家糧食罪而鋃鐺入獄,卻又在一個夜晚越獄逃走。他力氣大得驚人,竟然扭斷單獨囚禁他的牢房窗口鋼筋而從容走脫,從此消失了蹤影。

這就是老饕犯罪經(jīng)過。

他來鉆井隊后,沒有人知道這些。老饕可以平安無事地一直在井隊干下去,那些年漂流到西部的人很多很多,不少的人后來重新建立了檔案,與過去作一個徹底告別。老饕心里卻忘不掉他的母親,進沙漠前他在縣城意外碰到一個同鄉(xiāng),從同鄉(xiāng)嘴里知道母親還活著。老饕心里開始裝著這件事,在沙漠里打井期間,他冒險填寫一張匯款單,托女出納給寄出去。當?shù)毓矙C關就是憑著這張匯款單找到了老饕。為了防止老饕得到消息再次逃跑,當?shù)毓矙C關與指揮部保衛(wèi)部門把消息進行嚴密封鎖,大鏟楊和孫狐貍都被蒙在鼓里。

白銀秀的行為令我們所有人感到意外,她辭了工作,從我們井隊消失了。

她只對同鄉(xiāng)大鏟楊隊長說了句:“我說過要嫁給大魁的。他娘還活著,我去他家伺候娘,等他出來?!?/p>

白銀秀就這么走了。

我們井隊很快搬上新井位,離駐地五十公里。上鉆不久,井打到三千多米見到了油氣顯示,發(fā)現(xiàn)一個油田。不過,我和爾肯沒跟著井隊去打井,大鏟楊得到國家即將恢復高考的消息,讓我倆留在駐地復習功課,后來我們都考上了大學。

還有一個人沒有去打井,就是湯宏寬。他向組織表明了態(tài)度,很快與村里來的姑娘結了婚。湯宏寬被任命為政治部副主任。白銀秀走后,炊事班長又回到原崗位上,這期間他對象來了,在駐地舉行簡單婚禮,還專門請我和爾肯去他家喝了一次酒。

大學四年之后,我分配到東部油田科研單位工作。兩年多的石油井隊生活卻令人難以忘懷,常使我想起它來。多年之后,我得緣于一項科研項目來到了西部。當年昆侖山下的臨時基地如今已變成繁華的石油城鎮(zhèn)。那個井隊的工人換了好幾茬,番號也變了,裝備換成七千米鉆機,真正乘著沙漠車進沙漠打井了。湯宏寬成為指揮部副指揮,孫九叔去總部搞科研。便是膽小怕事的孫狐貍也當上了石油公安分局局長,他一見我不僅認識,還熱情招待了我。孫狐貍當局長已經(jīng)有年頭了,他利用職務之便,給井隊許多工人的妻兒解決了戶口問題,贏得鉆井工人的好口碑。只有大鏟楊不太好,在不久之后的一次井噴搶險中,兩耳被震聾,又受了傷,提前退了休。我去他家看他,不光喊他聽不大清楚,已經(jīng)不認識我了。他老伴貼在他耳朵邊大聲喊,說是原來井隊的老人來看他啦。

大鏟楊孩子似的笑了:“呵呵,是大魁和小白要來看我啊。他倆早該來看看我的……”

他老伴說:“這老頭,現(xiàn)在常念叨這個大魁和小白?!?/p>

她對我說,大魁她也沒見過,只聽老頭子說起過,白銀秀在家里住過些日子,現(xiàn)在也想不大起當初的模樣來了。

她說:“又不是判的死罪,也早該出來了。咋就不來看看咱家老頭子呢?”

還有爾肯,他考上石油大學鉆井專業(yè),畢業(yè)后回到西部,現(xiàn)在當上鉆井平臺經(jīng)理,一直沙漠里鉆井。聽說我來了,乘沙漠“巡洋艦”出來見我,兩人邊喝酒邊聊,一直到天明。哈麗黛早成為他妻子,為他生下兩個兒子。我們說起老饕,我們都相信老饕有一天會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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