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沈從文在湘西小說創(chuàng)作中把織夢與抒情很好地結(jié)合起來，以織夢寄寓自己的理想追求、刻畫人物的心理活動、塑造人物的性格特征、折射現(xiàn)實的人生悲苦、禮贊健康優(yōu)美的自然人性，字里行間流露出作者對湘西底層百姓的溫愛和對他們生命意識蒙昧的悲憫，編織出一幕幕亦真亦幻的美麗夢境，譜寫出一曲曲可歌可泣的田園牧歌，用“心與夢”構(gòu)筑了一個充滿浪漫主義色彩的“湘西世界”，收到極佳的藝術(shù)效果，給讀者以美的享受。

關(guān)鍵詞：沈從文 湘西小說 織夢 抒情 藝術(shù)效果

中國現(xiàn)代詩化小說家廢名明確提出“文學(xué)是夢”的文學(xué)觀。他在創(chuàng)作筆談《說夢》一文中指出：“著作者當動筆的時候，是不能料想到他將成功一個什么。字與字，句與句，互相生長，有如夢之不可捉摸。然而，一個人只能做他自己的夢，所以，雖是無心，卻是有因。結(jié)果，我們面對他，不免是夢夢。但依然是真實?！雹購U名并強調(diào)，“創(chuàng)作的時候應(yīng)該就是‘反芻。這樣才能成為一個夢。是夢，所以與當初的實生活隔了模糊的界。藝術(shù)家的成功也就在這里?！雹趶U名不僅積極提倡寫夢，而且是在小說創(chuàng)作時潛心寫夢的現(xiàn)代作家。他的鄉(xiāng)土小說描繪的是“夢中田園”，大都是“夢憶”，尤其是他花費十年時間寫成的長篇小說《橋》，可以說是一個“白日夢”，被我國現(xiàn)當代著名美學(xué)家朱光潛譽為“破天荒”的作品。沈從文師承廢名，受廢名“文學(xué)是夢”的文學(xué)觀影響較大，但他沒有全部接受“文學(xué)是夢”的觀點。沈從文在《短篇小說》一文中強調(diào)：“把小說看成‘用文字很恰當記錄下來的人事。因為既然是人事，就容許包含了兩個部分：一是社會現(xiàn)象，是說人與人之間的種種關(guān)系；一是夢的現(xiàn)象，便是說人的心或意識的單獨種種活動。單是第一部分容易成為日常報紙記事，單是第二部分又容易成為詩歌。必須把人事和夢兩種成分相混合，用語言文字來好好裝飾剪裁，處理得極其恰當，才可望成為一個小說?！雹劭梢姡驈奈牡男≌f創(chuàng)作觀是：“人事和夢兩種成分相混合?！鄙驈奈囊彩欠e極提倡寫夢和潛心寫夢的現(xiàn)代作家。無論是湘西小說，還是都市小說，抑或是神話故事改編成的小說都有或多或少的夢境、夢幻描寫。據(jù)沈從文研究者詹鵬萬粗略統(tǒng)計，在花城出版社與三聯(lián)書店香港分店聯(lián)合出版的《沈從文文集》中，有四十多篇小說出現(xiàn)了一百四十多處夢境、夢幻描寫。在這些小說中，沈從文織夢形式是多種多樣的，以做夢的時間劃分有“白日夢”和“黑夜夢”；以做夢的對象劃分有“人物夢”和“動物夢”；以敘夢者所描繪的夢是否真實劃分有“真夢”和“假夢”；以做夢的描寫字數(shù)多少劃分有“長夢”和“短夢”；以做夢者是否進入睡眠狀態(tài)劃分有“睡夢”和“醒夢”；以做夢內(nèi)容的好壞劃分有“好夢”和“噩夢”，等等。沈從文在湘西小說創(chuàng)作中把織夢與抒情巧妙地結(jié)合起來，以織夢寄寓自己的理想追求、刻畫人物的心理活動、塑造人物的性格特征、折射現(xiàn)實的人生悲苦、禮贊健康優(yōu)美的自然人性，字里行間流露出作者對湘西底層百姓的溫愛和對他們生命意識的蒙昧的悲憫，編織出一幕幕亦真亦幻的美麗夢境，譜寫出一曲曲可歌可泣的田園牧歌，用“心與夢”構(gòu)筑了一個充滿浪漫主義色彩的“湘西世界”，收到極佳的藝術(shù)效果，給讀者以美的享受。本文以《邊城》《三三》《蕭蕭》《一個女人》《?！贰兜缼熍c道場》《靜》《夜的空間》《巧秀與冬生》等小說為例，探討沈從文湘西小說的夢幻抒情及其藝術(shù)效果。

一、以“夢”寄寓作者的理想追求

沈從文在文學(xué)創(chuàng)作中的織夢情結(jié)除受其老師廢名影響之外，還受弗洛伊德學(xué)說的影響。1923年夏，沈從文從湘西來到北京之后，有機會接觸到弗洛伊德的學(xué)說。瑞典作家漢森先生在訪問沈從文時問：“我看過馬悅?cè)幌壬黄恼拢f您1929年就接觸到了弗羅（洛）伊德的學(xué)說，是怎樣接觸到的？”沈從文回答道：“我一個親戚（沈從文表弟夏云，筆者注）在燕京大學(xué)心理系做助教，他介紹的。是1924或1925年?！雹芸梢?，沈從文在1924或1925年期間就接觸到弗洛伊德的學(xué)說。弗洛伊德的學(xué)說主要包括精神分析學(xué)說、心理學(xué)理論、釋夢理論等。弗洛伊德在《夢的解析》一文中指出：“夢是一個充滿含義的心理抒為，它的動力始終是一種渴望滿足的愿望”，“夢因愿望而起，夢的內(nèi)容即在于表示這個愿望。夢不僅使一個思想有表示的機會，而且借幻覺經(jīng)驗的方式，以表示愿望的滿足?！鄙驈奈倪\用弗氏的釋夢理論，在湘西小說創(chuàng)作中，通過織夢方法創(chuàng)造了一個平常人看不見的“夢幻的湘西世界”，在這個世界里，寄寓著他對讀書理想、生活理想、愛情理想和文學(xué)理想的憧憬，對人性美的傾心，對民族美好未來的深情向往。

沈從文在《水云——我怎樣創(chuàng)造故事，故事怎樣創(chuàng)造我》一文中宣稱：“有人用文字寫人類行為的歷史，我要寫我自己的心和夢的歷史?！雹萆驈奈乃f的“夢”包含作品中人物的夢和作者自己的夢?！哆叧恰返谑恼麻_頭，翠翠做了一個“頂美頂甜”的夢：“翠翠不能忘記祖父所說的事情，夢中靈魂為一種美妙歌聲浮起來了，仿佛輕輕的各處飄著，上了白塔，下了菜園，到了船上，又復(fù)飛竄過懸崖半腰——去作什么呢？摘虎耳草！”⑥《邊城》第十五章結(jié)尾處寫道：“祖父唱了十個歌，翠翠傍在祖父身邊，閉著眼睛聽下去，等到祖父不做聲時，翠翠自言自語說：‘我又摘了一把虎耳草了。祖父所唱的歌便是那晚上聽來的歌?！雹呱驈奈耐ㄟ^編織“翠翠摘虎耳草的夢”，營造出如癡如醉的“理想愛情”之夢。值得一提的是《邊城》女主人翁翠翠是沈從文新媳婦張兆和的化身，是沈從文心中美麗的女神。關(guān)于“翠翠”的原型沈從文共提到過三個：一是“從一年前在青島嶗山北九水旁見到一個鄉(xiāng)村女子，取得生活的必然”；二是“用身邊新婦（沈從文的新婚媳婦：張兆和）作范本，取得性格上的樸素式樣”；三是辰州河街絨線鋪中的那個白臉俊俏的女子。⑧可見，“翠翠”的形象是三個女子綜合而成的，翠翠這個人物是虛構(gòu)的。雖然張兆和的身份、家庭和命運等與“翠翠”相去甚遠，但是她的膚色和性情與“翠翠”十分相近。沈從文在《邊城》中寫道：“翠翠在風(fēng)日里長養(yǎng)著，把皮膚變的黑黑的，觸目為青山綠水，一對眸子清明如水晶。自然既長養(yǎng)她且教育她，為人天真活潑，處處儼然如一只小獸物，人又那么乖，如山頭黃麂一樣，從不想到殘忍的事情，從不發(fā)愁，從不動氣?！雹嵊纱丝梢姡按浯洹钡哪w色和性情方面與張兆和宛如一人。

從整體上看，《邊城》本身就是沈從文的一個“美夢”，是他追求的“文學(xué)理想”之夢、“優(yōu)美，健康，自然”的人性之夢；“翠翠”更是沈從文的一個“美夢”，“翠翠”的“愛情”之夢，就是作者追求的“理想愛情”之夢。沈從文在寫作《邊城》時的一段話可以證明：“每天大清早，就在院中一個紅木八條腿小小方桌上，放下一疊白紙，一面讓細碎陽光灑在之上，一面將我某種受壓抑的夢寫在紙上?！雹馑凇读?xí)作選集代序》一文中也明確指出：“這世界上或有想在沙基或水面上建造崇樓杰閣的人，那可不是我。我只想造希臘小廟。選山地作基礎(chǔ)，用堅硬石頭堆砌它。精致、結(jié)實、勻稱，形體雖小而不纖巧，是我理想的建筑。這神廟供奉的是‘人性。”{11}同時，他進一步強調(diào)，在《邊城》中，“我要表現(xiàn)的本是一種‘人生形式，一種‘優(yōu)美，健康，自然，而又不悖乎人性的人生形式”{12}。

在《蕭蕭》中，童養(yǎng)媳蕭蕭聽祖父說“女學(xué)生”趣事后，“做夢也常常夢到女學(xué)生，且夢到同這些人并排走路。仿佛也坐過那種自己會走路的匣子（汽車——筆者注），她又覺得這匣子并不比自己跑路更快。在夢中那匣子的形體同谷倉差不多，里面有小小灰色老鼠，眼珠子紅紅的?！眥13}在鄉(xiāng)下環(huán)境中，蕭蕭的“女學(xué)生夢”不僅沒有實現(xiàn)，而且依舊生活在舊的生活慣性之中。蕭蕭的“女學(xué)生夢”，從另一個角度來看，也是沈從文從湘西來北京的“求學(xué)之夢”。此外，在《三三》中，“三三”的“都市夢”，也是沈從文自己的“都市夢”。

在湘西小說中，沈從文不但為人物織夢，而且還采用擬人的修辭手法為動物織夢，寄寓自己的理想追求，這不能不說沈從文比他的老師廢名更勝一籌?！杜！分?，沈從文不僅為大牛伯織夢，還為小公?？棄簟４笈２c小公牛的關(guān)系如同“父子”關(guān)系。有一天，大牛伯與小公牛為一點小事生氣，用木榔槌打了小公牛后腳一下，由于在氣頭上，用力不知輕重，把小公牛的后腳打傷了，一瘸一拐，干農(nóng)活很吃力。大牛伯很后悔，也很著急，真心渴望小公牛明天能痊愈，他想向小公牛認錯，卻說不出話來。小公牛很有靈性，知道主人的心思。于是，小公牛做了一個好夢：“夢到它能拖三具犁鏵飛跑，上山下田，犁所到處土地翻起如波浪。主人正站在耕過的田里，膝以下全被松土所掩，張口大笑?！眥14}與此同時，大牛伯也做了一個“豐收夢”：“他正夢到用四床大曬谷簟鋪在坪里，曬簟上新蕎堆高如小山，抓了一把褐色蕎子向太陽下照，蕎子在手上閃放烏金光澤。那蕎子就是今年的收成，放在坪里過斛上倉，竹籌碼還是從甲長處借來的，一大捆丟到地下，嘩的響了一聲。而那參與這收成的功臣——那只小牛，兩角間就披了紅，站在身邊……”{15}當小公牛后腳痊愈后，他們估計大約還有兩天就可以完成農(nóng)事時，兩位又同時做著“快樂幸福夢”，尤其是大牛伯做的夢連他自己都感到“驚訝”，“因為他夢到牛欄里有四只牛，有兩只是花牛，生長得似乎比伙計（指小公牛）更其體面?！眥16}這些夢境都寄寓著作者對中國鄉(xiāng)村農(nóng)民美好未來的深情向往。

二、以“夢”刻畫人物的心理活動

弗洛伊德的學(xué)說提出了“意識”“前意識”“潛意識（亦稱下意識）”“本我”“自我”“超我”“心理防衛(wèi)機制”等一系列概念。弗氏對潛意識做了形象的解釋：人的主要存在被看作是潛意識的存在，猶如一座冰山，意識只是露出水面的一角，潛意識則是水下部分。弗洛伊德潛意識心理描寫是以“病人”為對象，描寫的是病態(tài)心理。沈從文對弗洛伊德的學(xué)說情有獨鐘，早期小說中就出現(xiàn)了“下意識”等術(shù)語，他在小說《用A字記錄下來的事》中寫道：“為了噓的一聲，他了解他便成了這紳士的敵人，頭上有紳士加給的侮辱與憎惡。也許是下意識中種下一點怯懦種子吧，雖想用故意持久不下的行為來反抗的他，仍然是頹然的坐下來。”{17}但他并沒有走向弗洛伊德主義，他不僅對都市病態(tài)人性進行潛意識心理描寫，如《八駿圖》《紳士的太太》等作品，而且對湘西世界健全人性也進行了潛意識的心理描寫，如《邊城》《三三》《道師與道場》等作品?？梢姡驈奈膶Ωナ蠈W(xué)說不僅借鑒，而且超越。

沈從文對弗氏學(xué)說中夢幻和心理的關(guān)系有著正確的認識和獨特的理解，故能在湘西小說中很好地采用織夢的方法刻畫人物心理活動，收到極佳的藝術(shù)效果。沈從文在《邊城》中為翠翠和老船夫編織“白日夢”來刻畫他們的心理活動。所謂“白日夢”是指清醒時的腦內(nèi)所產(chǎn)生的幻想及影像。發(fā)“白日夢”通常涉及一連串的思考，令發(fā)“白日夢”者暫時完全脫離與周遭有關(guān)的事，只集中于幻想中。主要表現(xiàn)為“視而不見”“充耳不聞”“想入非非”“神不守舍”，旁觀者看起來就像呆呆地望向遠處，只有突然刺激，才能令發(fā)“白日夢”者返回現(xiàn)實。在《邊城》中，當翠翠明白了托人來做媒的是大老而不是二老時，“翠翠感覺著，望著，聽著，同時也思索著：‘爺爺今年七十歲……三年六個月的歌——誰送那只白鴨子呢？……得碾坊的好運氣，碾子得誰更是好運氣？……”{18}后來，翠翠企圖“坐船下桃源縣過洞庭湖，讓爺爺滿城打鑼去叫”她，“點了燈籠火把去找”她的放肆想象，這些都是沈從文為翠翠編織的“白日夢”，細膩地刻畫了翠翠婚姻受挫后的心理活動。此外，老船夫“在空霧里望見了十五年前翠翠的母親”的幻覺，也屬于“白日夢”的范疇。女兒之死是老船夫揮之不去的一塊心病，現(xiàn)在翠翠又到了其母親當年的年齡，老船夫心理怎么不擔(dān)憂外孫女的命運呢？

在《三三》中，沈從文精心為三三母女編織“午寐夢”“夜寐夢”和“白日夢”來刻畫她們向往城里生活的心理活動。三三母女住在依山傍水的楊家碾坊里，過著平靜溫馨的日子。三三如一般孩子一樣，換幾回新衣，過幾回節(jié)，看幾回獅子龍燈，就長大成會發(fā)夢的少女（十五歲）。夏天的一個黃昏，三三在楊家碾坊的溪邊，遇見一個從城里來鄉(xiāng)下養(yǎng)病的白臉男人，并在管事先生與白臉男人的談話中和母親的走訪中得知城里人、白臉男人與自己有關(guān)的事情后，引發(fā)了三三對白臉男人的愛慕和對城里生活的期待。三三在午寐時做了一個很長很奇怪的夢，讓母親聽后笑了半天。沈從文用1002個字（含標點符號）詳細地描寫了三三的“午寐夢”，既生動形象地塑造了三三天真無邪、活潑可愛、任性霸道的性格，又刻畫了三三對白臉男人愛慕和向往城里生活的心理活動。一篇短篇小說，用一千多個字來描寫一個夢境實屬罕見，足以證明沈從文的織夢情結(jié)。如果說三三的“午寐夢”只是個人行為的話，那么，三三母女在同一個晚上做的同樣的“都市夢”則是集體行為了，真可謂“母女同心”！當三三母女倆與城里的白臉男人和白帽子女人幾次交往后，碾坊里有點不同過去的樣子，母女倆關(guān)于“城里”的話題就漸漸多了，對城里的想象自然更加豐富，對城里生活的向往也就更加迫切。俗話說：“日有所思，夜有所夢?！彼裕坝袝r候兩人都說到前一晚上夢中去過的城里，看到大衙門大廟的情形，三三總以為母親到的是一個城里，她自己所到的又是一個城市?！眥19}而且，母女倆“夜寐夢”中的城里是各自熟悉的、主觀想象的產(chǎn)物。我們看到“三三所到的城里一定比母親那個還遠一點，因為母親凡是夢到城里時，總以為比團總本鄉(xiāng)堡子差不多，只不過大了一點，卻并不很大。三三因為聽到那白帽子女人說過，一個城里看護至少就有兩百，所以她夢到的就是兩百個白帽子女人的城里！”{20}母女倆暗戀城里生活，又不敢當眾表露，卻在各自的睡夢中盡情馳騁。如果說三三渴望城里生活的“午寐夢”和“夜寐夢”還比較朦朧，那么，母親做的“白日夢”就比較“放肆”了。有一天早上，三三和母親一起向大寨走去，在途中母親“零零碎碎就記起一些屬于別人的印象來了……一頂鳳冠，用珠子穿好的，擱到誰的頭上？二十抬賀禮，金鎖金魚，這是誰？……床上撒滿了花，同百果、蓮子、棗子，這是誰？……那三三是不是城里人？……”{21}三三的母親“若不是滑了一下，向前一竄，這夢還不知如何放肆做下去”{22}。這一連串的美夢，淋漓盡致地展現(xiàn)出三三母女向往城里生活的心理活動。

《道師與道場》中“師兄”比他的師弟王貴多念了二十來年的經(jīng)，平日一本正經(jīng)，道貌岸然，儼然是一個虔誠的宗教徒，對師弟王貴與店主的女兒相好，一直看不慣，甚至到了“決不能忍受”的地步。然而，這位“仁兄”喝醉酒后，做了四個奇離古怪的夢，一改平日的形象，讓人刮目相看。下面簡單分析這四個夢境是如何刻畫“師兄”的心理活動過程的。

第一個夢境：“在夢里，這師兄夢到同人上山趕野豬，深黃色長獠牙的老野豬向大道上沖去，迅速像一支飛空的箭，自己卻持定手板寬刃口的短矛，站立在路旁，飛矛把它擲到野豬身上去，看到帶了矛的野豬向茶林里跑去?！眥23}這個夢境“師兄”變成強悍、勇猛的狩獵勇士，說明“師兄”已擺脫經(jīng)書約束，回歸到弗洛伊德理論中所說的“本我”?！氨疚摇保ㄓ⑽模篿d；拉丁字：it；原德文：Es）是在潛意識形態(tài)下，最為原始的、滿足本能沖動的欲望，如饑餓、生氣、性欲等，遵循快樂原則。在沈從文看來，“本我”就是他經(jīng)常所說的“自然人性”。

第二個夢境：“他又夢到在大灘上泅水，灘水如打雷，浪如大公牛起伏來去，自己狎浪下灘，腳下還能踹魚類?！眥24}這個夢境中，無論是作為主體的師兄，還是作為客體的大浪、大公牛、魚類等都構(gòu)成弗洛伊德學(xué)說中性沖動行為的意象，說明師兄的“本我”能量增大，即師兄的“自然人性”進一步顯現(xiàn)，且有挑戰(zhàn)“超我”的沖動。在弗洛伊德的學(xué)說中，“超我”（super-ego）是人格結(jié)構(gòu)中的管制者，遵循完美原則，屬于人格結(jié)構(gòu)中的道德部分。弗氏進一步解析，“超我”是父親形象與文化規(guī)范的符號內(nèi)化，由于對客體的沖突，“超我”傾向于站在“本我”的原始渴望的反對立場，而對“自我”帶有侵略性?！白晕摇保╡go）是指個人有意識的部分和人格的心理組成部分，遵循現(xiàn)實原則。弗洛伊德認為“自我”是人格的執(zhí)行者?！氨疚摇薄白晕摇薄俺摇睒?gòu)成了人的完整的人格。人的一切心理活動都可以從他們之間的聯(lián)系中得到合理的解釋，“自我”是永久存在的，而“超我”和“本我”又幾乎是永久對立的，若“本我”和“超我”之間發(fā)生沖突（或矛盾），就需要“自我”進行調(diào)節(jié)。若個人承受的來自“本我”“超我”和外界壓力過大而產(chǎn)生焦慮時，“自我”就會幫助啟動防御機制。防御機制有：壓抑、否認、退行、阻止、抵消、投射、升華，等等。

第三個夢境：“他又夢到做水陸大道場，有一百零八和尚……有真獅真豹在壇邊護法，有中國各處神仙的惠臨……神仙中也有穿極時髦服裝的女子，一共四五個。他望到女神仙之一發(fā)愣，且仿佛明白這是做夢，不妨稍稍撒野……他于是向女神仙扯謊，請她到后壇去看一種法寶……誰知一到后壇，卻完全是荒墳，他明白是神仙生了氣，兩腳一抖，他醒了?！眥25}這個夢境說明“師兄”的“本我”能量進一步增大，明顯有性欲行為，但由于“自我”幫助啟動防御機制——阻止，導(dǎo)致“師兄”的性欲行為失敗。也即說明“本我”能量尚未戰(zhàn)勝“自我”和“超我”?！俺摇比匀粔阂种氨疚摇蹦芰康膹氐仔?。若據(jù)弗洛伊德的解釋，則是人受到道德規(guī)范的制約，愿望無法獲得滿足。

第四個夢境：“他又夢到……比念經(jīng)還須耐心，比跳舞還費氣力，到后是他流了汗。”{26}這個夢境表明：“師兄”的“本我”的力量已強大到無法再被壓制，戰(zhàn)勝了“自我”和“超我”，欲望得到實現(xiàn)，即“師兄”性愛欲望獲得滿足，也就是弗洛伊德所說的“夢是欲望的滿足”。

俗話說：“酒后吐真言，夢中顯真情?！鄙驈奈纳钪O其中之味，運用弗洛伊德相關(guān)理論，通過編織“師兄” 喝醉酒后的“四個夢境”，細膩地刻畫“師兄”長期受壓抑的自然性欲如何宣泄的心理活動過程，深深地表達了沈從文對健康優(yōu)美的自然人的禮贊。臺灣學(xué)者賴玲華說：“在沈從文所有揭示心理活動的夢描寫中，‘弗洛伊德味最濃的應(yīng)是《道師與道場》?！眥27}筆者認同此看法。

此外，在《?！分?，小公牛與主人心有靈犀一點通。有一天中午，主人讓它養(yǎng)息一會，“它到后躺在斜坡下坪中睡了，它被太陽曬著”，非常舒服地做了一個“最光榮的好夢”：“夢到大爹穿新衣，它自己則角上纏紅布，兩個大步地從迎春的大寨里走出，預(yù)備回家?！眥28}沈從文為小公牛編織的“午寐夢”頗具詩情畫意，間接刻畫了大牛伯盼望小公?！懊魈炀蜁昧恕钡男睦怼?/p>

三、以“夢”塑造人物的性格特征

沈從文深諳寫夢與人物性格塑造的妙處，在小說創(chuàng)作中，不僅用織夢的方法來刻畫人物的心理活動，而且還用此法來塑造人物的性格特征。在《邊城》中，沈從文為妓女編織了三種類型的夢：其一，婦人“情感真摯癡到無可形容，男子過了約定時間不回來，做夢時，就總常常夢船攏了岸，一個人搖搖蕩蕩的從船跳板到了岸上，直向身邊跑來”。其二，“或日中有了疑心，則夢里必見男子在桅上向另一方面唱歌，卻不理會自己。性格弱一點兒的，接著就在夢里投河吞鴉片煙”。其三，“性格強一點兒的便手執(zhí)菜刀，直向那水手奔去”{29}。展示出妓女“重情重義，守信自約”的性格特征，在沈從文看來，“即便是娼妓，也常常較之講道德知羞恥的城市中人還更可信任”{30}。再如沈從文在《邊城》中通過翠翠端午節(jié)清晨守渡口時做的“白日夢”塑造老船夫的性格?！哆叧恰返诎苏轮袑懙溃骸坝曷鋫€不止，溪面一片煙。翠翠在船上無事可做時，便算著老船夫的行程。她知道他這一去應(yīng)到什么地方碰到什么人，談些什么話……她完全如同眼見到的那么明明白白。她又知道祖父的脾氣……倘若有人當時就想喝一口祖父葫蘆中的酒，這老船夫也從不吝嗇……酒在這種情形下少起來了，就又跑到原來鋪上去，加滿為止。翠翠且知道祖父還會到碼頭上去同剛攏岸一天兩天的上水船水手談?wù)勗挕謧儚男凶コ鲆话鸭t棗，遞給老船夫……這紅棗便成為祖父與翠翠和解的東西。祖父一到河街且一定有許多鋪子上商人送他粽子與其他東西，作為對這個忠于職守的劃船人的一點敬意……翠翠還知道祖父必到河街上順順家里去。”{31}在此，沈從文不惜血本，用923字的篇幅，通過翠翠的幻覺，細膩地塑造出老船夫心地善良、待人熱情、忠于職守、略帶迂腐的性格特征。其實，翠翠的“白日夢”就是沈從文自己的“白日夢”。因為老船夫的原型是沈從文到北平半年住西城時，曾借兩百銅子給他度過了一個年關(guān)的搖鈴鐺串街賣煤油的老頭子。沈從文在《一個人的自白》中透露了這個秘密，他說：“到平半年唯一古道有情陌生的幫助，還是住西城時一個每到黃昏即搖鈴鐺串街賣煤油的老頭子。因為買油熟悉，過年時借過我兩百銅子，度過了一個年關(guān)。這就是《邊城》的老祖父，我讓他為人服務(wù)渡了五十年船。并把他的那點善良好意，擴大到我的作品中，并且還擴大到我此后生命中，想盡一切辦法幫助年青人，一切都作的十分自然的原因。凡是曾經(jīng)在我作品中那只渡船上，稍稍歇過一回腳，把生命由彼到此的，都一定間接得到了一點助力。溯源而上，會發(fā)現(xiàn)兩百銅子即影響到多少人生命情感這么深。生命的連續(xù)性和傳染性，實在驚人。但這么一種發(fā)展，自然不會是普通人所理解了?！眥32}這是沈從文于1949年2月在“精神失常”的情況下寫的一段文字，至情至性，對我們準確理解沈從文的作品會有極大的幫助。

在《一個女人》中，沈從文為三翠十三歲時編織的夢，全是小時候做女兒的趣事：“在溪里捉魚，到山上拾菌子，到田里撿禾線，到菜園里放風(fēng)箏?！眥33}凸顯三翠天真活潑的性格特征?！妒捠挕分械氖捠捈揖潮瘧K，命運不濟，她沒有母親，從小寄養(yǎng)到伯父種田的莊子上，十二歲時便做了比她少十來歲丈夫的小媳婦。她除了照料小丈夫外，還要為家中做點雜事。雖然如此，沈從文仍然為蕭蕭編織了很有趣的夢：“夢到后門角落或別的什么地方撿到大把大把銅錢，吃好東西，爬樹，自己變成魚到水中各處溜，或一時仿佛身子很小很輕，飛到天上眾星中，沒有一個人，只是一片云，一片金光?！眥34}夢境歡欣而自由，蕭蕭天真樂觀的性格活靈活現(xiàn)地展示在讀者面前。此外，《三三》中“三三”童年的夢，“夢到大魚從水里躍起來吃鴨子”，也展示出“三三”天真活潑的性格特征。

總之，沈從文常常為筆下小人物的人生場景，編織各式各樣的夢來塑造他們的性格特征，收到極佳的藝術(shù)效果。

四、以“夢”折射現(xiàn)實的人生悲苦

沈從文在文學(xué)創(chuàng)作中能夠正確處理“夢境”和“現(xiàn)實”的關(guān)系。在沈從文看來，“創(chuàng)作不是描寫‘眼見的狀態(tài)，是當前‘一切官能的感覺的回憶。因為有生活各方面的認識，才能有動人的作品產(chǎn)生”{35}。沈從文的老師廢名也認為：“文學(xué)有兩種技巧：一是寫實的，既是照相式的，要把當時的真實經(jīng)驗生動地表現(xiàn)出來，而每個經(jīng)驗都是特殊的，具體的，因此比較困難；另一種是回憶式的……這類詩比較容易懂些?！眥36}而沈從文的學(xué)生汪曾祺說得更加直接：“我認為小說就是回憶。必須把熱騰騰的生活熟悉得像童年往事一樣，生活和作者的感情都經(jīng)過反復(fù)沉淀，除凈火氣，特別是除凈感傷主義，這樣才能形成小說?！眥37}由此可以看出，他們都認為文學(xué)作品不能是對現(xiàn)實生活的照搬，而且必須是經(jīng)過沉淀后的“回憶”。既然是“回憶”，就必須對發(fā)生過的事情進行過濾、沉淀，并根據(jù)創(chuàng)作需要加進一些理想化的東西，這一過程就是“寫夢”，或叫“造夢”，抑或叫“織夢”。沈從文在小說創(chuàng)作中自覺遵循“源于生活而又高于生活”的創(chuàng)作原則，通過織夢的方法來折射現(xiàn)實的人生悲苦，折射湘西人生的種種。

沈從文的《一個女人》便是這方面的佳作。小說的主人公叫三翠，原是一個勤勞、能干、善良、質(zhì)樸、樂觀的湘西少女，沈從文滿懷悲憫的心情為三翠精心編織了三個夢境來折射她的人生悲苦。

第一個夢境出現(xiàn)在三翠十三歲剛做童養(yǎng)媳的時候：“睡倒了，她就做夢。夢到在溪里捉魚，到山上拾菌子，到田里撿禾線，到菜園里放風(fēng)箏。那全是小時做女兒時的事的重現(xiàn)。日里她快樂，在夢中她也快樂的。在夢中，她把推磨的事忘掉了，把其余許多在日里做來覺得費神的事也忘掉了。有時也有為噩夢驚嚇的時候，或者是見一匹牛發(fā)了瘋，用角觸人，或者是漲水時，滿天下是水，她知道是夢，就用腳死勁抖，即刻就醒了?！m然為夢所嚇，把人鬧醒，但是，看看天，窗邊還是黑的不見東西，她就仍然把眼睛閉上，仍然又夢到溪里捉魚去了?！眥38}這個夢境既展示出少女時的三翠天真活潑的性格和樂觀的人生態(tài)度，又凸顯她現(xiàn)實生活的悲苦，暗暗流露出作者對三翠生命意識蒙昧的悲憫。

第二個夢境出現(xiàn)在三翠二十歲的時候?！八鼇韷舻降目偸茄?。雪中她年紀似乎很輕，聽到人說及做婦人的什么時，就屢屢偷聽一會。她又常常夢見到教書先生，取皇歷，講‘關(guān)關(guān)雎鳩一章。她夢到牛欄上打鼾的那個人，還仍然是在牛欄上打鼾，大母牛在反芻的小小聲音也仿佛時在耳邊。還有，爹爹那和氣的臉孔，爹爹的笑，完全是四年前?！眥39}三翠此時的夢完全失去往日天真和快樂。據(jù)小說交代，三翠十八歲的時候家庭發(fā)生了重大變故，爹爹去世了，丈夫隨了人出外縣當兵去了，三翠只能依傍癱子干媽和教書先生干爹生活了。然而，“再過兩年。出門的人（三翠的丈夫）沒有消息。兒子四歲。干爹死了，剩下癱子干媽?！眥40}此情此景，三翠生活的悲苦可想而知。這就難怪那么堅強的三翠，“當有時夢到這些事情，而醒來又聽到遠處那老水車唱歌的聲音時，她想起過去，免不了也哭了?！眥41}

第三個夢境出現(xiàn)在三翠三十歲的時候?！八龎舻絻鹤映扇耍恿讼眿D。她夢到那從前在牛欄上睡覺的人穿了新衣回家，做什長了。她還夢到家中仍然有一只母牛，一只小花黃牛，是那在牛欄上睡覺的人在外賺錢買得的?！彼詈筮€“夢到抱小孩，這小孩卻不是睡在牛欄上那人生的”{42}。沈從文在織夢后特別強調(diào)：“她（三翠）抱了周年的孫兒到雪地里看他人接新嫁娘花轎過身時，她年紀是三十歲?！眥43}此時三翠的夢，表面看來“頂美頂甜”，其實深深蘊含著作者對三翠蒙昧生活意識的悲憫之情。我們回過頭來看看三翠的人生經(jīng)歷：一個天真活潑的少女，十三歲時做童養(yǎng)媳，十五歲時生兒子，十八歲時爹爹去世，丈夫苗子出外縣當兵去了，二十歲時干爹——教書先生死了，三十歲時還守著這個家。她已經(jīng)守了十二年“空房”，她的兒子已生了兒子，且已周歲，還盼望著當兵丈夫“穿了新衣回家”，且“做什長了”。苗子當兵已十二年，至今杳無音信，據(jù)此推斷三翠的丈夫苗子不可能回來了。三翠個中的悲苦，也許只有天曉得了。

在沈從文的湘西小說中，寫夢最多而且做夢者最多的當屬《夜的空間》。這篇小說是寫湘西某鎮(zhèn)江邊碼頭的人事與夢，在這個鎮(zhèn)上居住的人很雜，有少婦、屠戶（夫）、短工、船主、船上的伙計、消防隊員、地保、水保、賭徒、妓女等。這里的人，都會做以其方便的好夢。少婦做一點生活所許可的夢：“或者拾到一塊值一角錢分量的煤，或者在米店隨意撮了一升米。”{44}屠戶做的是肆無忌憚的奇夢：“夢到把刀飛去，砍去了一只豬腳，這豬腳比平時不同，有了知覺，逃走到浜里去了。又或者夢到被警佐拘留到衙門，一定要罰五元，理由則是因為忘了把豬蹄上的外殼除去，妨礙了公眾衛(wèi)生。又或者夢到一個士兵買肉，用十元的鈔票，只說要肉四兩，把肉得到后就拿去了，不找零，不挑剔皮骨，完全與其他時節(jié)士兵兩樣。”{45}短工做的夢：“大多數(shù)總不外夢到江邊有一只五桅船失火這樣一件事?！眥46}火光照到江面，水上皆成金波，江面上浮滿了漂流的貨物：花紗、洋布、皮毛袍褂、成束干魚等，任他們在忙亂中掠取。水手則做著賭博贏錢的夢，夢囈中說著“三百元”“五百元”這種平常不敢說出的數(shù)目。賭徒做著女人夢，等等。這些五光十色，奇離古怪的夢境，似乎有搞笑之嫌。其實不然，沈從文來北京之前，在湘西沅水流域生活了二十年之久，尤其是行伍期間的所見所聞，對湘西下層人民生活情狀有了深刻的認識，積累了豐富的生活經(jīng)驗，加上沈從文從小受古楚文化的浸染，具有“楚人”的氣質(zhì)，想象力豐富，觀察力敏銳。沈從文別出心裁編織的不同窮人的夢境具有厚實的生活基礎(chǔ)，是湘西底層百姓悲苦生活的藝術(shù)再現(xiàn)，字里行間流露出作者對湘西底層百姓生命意識蒙昧的悲憫情思。

五、以“夢”禮贊健康優(yōu)美的自然人性

縱觀沈從文的文學(xué)創(chuàng)作歷程，不難發(fā)現(xiàn)：發(fā)掘人性的美質(zhì)，禮贊優(yōu)美健康的自然人性，批判殘缺扭曲的病態(tài)人性，深究生命的奧秘，揭示生命的價值，探尋生命的莊嚴，進而重造人性，重造民族品德，重造國家形象，是沈從文自覺的文學(xué)選擇，也是沈從文文學(xué)理想的一個基本精神向度。他在《給志在寫作者》一文中說：“一個偉大作品。總是表現(xiàn)人性最真切的欲望——對于當前社會黑暗的否定，以及未來光明的向往?！眥47}沈從文是一個提倡和踐行表現(xiàn)人性的作家。他在文學(xué)創(chuàng)作中，采用多種方法不遺余力地表現(xiàn)人性最真切的欲望。其中，織夢方法是沈從文在文學(xué)創(chuàng)作中表現(xiàn)人性的慣用方法之一，在湘西小說中表現(xiàn)尤為突出。下面以《三三》《邊城》《靜》《巧秀與冬生》《蕭蕭》《一個女人》等小說為例加以說明。

《三三》中三三的“午寐夢”內(nèi)涵豐富，都市“殘缺扭曲的人性”與湘西“健康優(yōu)美的人性”形成鮮明的對比。下面是主人公三三夢中與管事先生、城里人的對話：

那個管事先生裝作正經(jīng)人樣子說：“我們是來買雞蛋的，要多少錢把多少錢?！?/p>

那個城里人，也像唱戲小生那么把手一揚，就說：“你說錯了，要多少金子把多少金子?！?/p>

三三因為人家用金子恐嚇她，所以說：“可是我不賣給你，不想你的錢，你搬你家大塊金子來，到場上去買老鴨蛋罷?！?/p>

管事先生于是又說：“你不賣行嗎？別人賣的鳳凰蛋我也不稀罕。你舍不得雞蛋為我做人情，你想想，媽媽以后寫庚帖，還少得了管事先生嗎？”

那城里人于是又說：“向小氣的人要什么雞蛋，不如算了罷?！?/p>

三三生氣似的大聲說：“就算我小氣也行，我把雞蛋喂蝦米，也不賣給人，我們賭咒不羨慕別人的金子寶貝。你和別人去說金子，恐嚇別人罷?！眥48}

這夢境蘊含三層意思：一是指白臉城里人，虛偽、狂妄、渾身充滿銅臭味，就像他的身體一樣有病，人性殘缺、蒼白；二是指管事先生已受到病態(tài)“都市文明”的侵蝕，虛偽、狂妄、銅臭味濃，人性扭曲；三是指三三雖然家境貧寒，且暗暗向往城里生活，有被病態(tài)“都市文明”侵蝕的危險，但她骨子里仍然保存著湘西人健康優(yōu)美的自然人性，她抵制住金錢的誘惑，她不羨慕別人的金子寶貝，她不怕管事先生恐嚇。在這里，三三充當了沈從文的“代言人”，三三的夢話就是沈從文的真情表白。

前已述及，沈從文織夢的類型多種多樣，三三的“午寐夢”屬于“真夢”。有時沈從文采用“假夢”來禮贊健康優(yōu)美的自然人性。如《邊城》，翠翠的父母死后，老船夫與翠翠相依為命，老船夫既當?shù)之斈铮话咽阂话涯虻匕汛浯淅洞?。翠翠是老船夫的心肝寶貝，也是老船夫頑強活下來的精神支柱。當老船夫得知天保大老負氣坐下水船到茨灘遇難，預(yù)測到翠翠婚事會發(fā)生波折，生活顯得有點苦悶沉重之時，沈從文就為老船夫編織了一個假夢：

明明白白夜來并不做夢，早晨同翠翠說話時，那做祖父的會說：

“翠翠，翠翠，我昨晚上做了個好不怕人的夢！”

翠翠問：“什么怕人的夢？”

就裝作思索夢境似的，一面細看翠翠小臉長眉毛，一面說出他另一時張著眼睛所做的好夢。不消說，那些夢原來都并不是當真怎么使人嚇怕的。{49}

這“假夢”，既凸顯了爺爺對外孫女慈父般的溫愛和未來命運的關(guān)注，又表現(xiàn)了湘西下層社會家庭關(guān)系的融洽和親密，更是禮贊以老船夫為代表的湘西人健康優(yōu)美的自然人性。

小說《靜》中，病中的母親捏造“假夢”安慰女兒岳珉：“珉珉我做了個好夢，夢到我們已經(jīng)上了船，三等艙里人擠得不成樣子?！眥50}而女兒岳珉深知母親是在安慰自己，她也用“假夢”安慰病中的母親：“我昨晚當真夢到大船，還夢到三毛老表來接我們……今早上喜鵲叫了半天，我們算算看，今天會不會有信來?！眥51}母女倆故作“樂觀”，互敘“假夢”，在假的“好夢”中各自得到一絲絲的安慰。沈從文在此，用編織“假夢”的方法來禮贊健康優(yōu)美的自然人性。

《巧秀與冬生》中，沈從文則為“我”編織了一個亦真亦幻的“白日夢”來禮贊健康優(yōu)美的自然人性。當“我”聽完師爺有關(guān)巧秀娘因追求個人幸福而被沉潭的悲慘故事后，心靈受到強烈的震撼，出現(xiàn)如下的幻覺：“我仿佛看到那只向長潭中槳去的小船，仿佛即穩(wěn)坐在那只小船頭，仿佛有人下了水，隨后船已掉了頭?！炱届o，甚么都完事了。一切東西都不怎么堅牢，只有一樣?xùn)|西能真實的永遠存在，即從那個對生命充滿熱愛，卻被社會帶走了愛的二十三歲小寡婦一雙明亮、溫柔、饒恕了一切的眼睛中看出去，所看到的那一片溫柔沉靜的黃昏暮色，以及在暮色倏忽中，那個船槳攪碎水的云影星光?！眥52}

這個夢境，既流露出作者對小寡婦——巧秀娘無比崇敬和深切悲憫之情，也表達了作者對封建禮教和“魔鬼”習(xí)俗的無比憎惡，更表現(xiàn)出作者對健康優(yōu)美的自然人性的禮贊。

此外，《蕭蕭》中蕭蕭和《一個女人》中三翠的“童年夢”、《道師與道場》中“師兄”酒醉后的“夢”等，都是禮贊健康優(yōu)美的自然人性的夢境描寫。

綜上所述，沈從文不愧為一名織夢高手，他不僅織夢的形式多種多樣，織夢的內(nèi)容豐富多彩，而且將織夢與抒情巧妙結(jié)合，營造出一幕幕亦真亦幻，如詩如畫的夢境。通過夢境表現(xiàn)生命的多方，禮贊優(yōu)美健康的自然人性，表達對湘西底層百姓的溫愛和對他們生命意識蒙昧的悲憫以及對封建禮教和“魔鬼”習(xí)俗的憎惡，豐富了作品的思想內(nèi)涵，增強了作品的藝術(shù)效果，提升了作品的思想價值和藝術(shù)價值。沈從文的文學(xué)作品值得好好學(xué)習(xí)，值得細細品味，值得深入研究。

①② 廢名：《說夢》，《語絲》1927年第133期。

③ 沈從文：《短篇小說》，《沈從文全集（第16卷）》，北岳文藝出版社2009年版，第493頁。

④ 沈從文：《答瑞典友人問》，《沈從文全集（第27卷）》，北岳文藝出版社2009年版，第344頁。

⑤⑩ 沈從文：《水云》，《沈從文全集（第12卷）》，北岳文藝出版社2009年版，第102頁，第110—111頁。

⑥⑦⑨{18}{29}{30}{31}{49} 沈從文：《邊城》，《沈從文全集（第8卷）》，北岳文藝出版社2009年版，第122頁，第128頁，第64頁，第113頁，第70頁，第71頁，第93—94頁，第136—137頁。

⑧ 劉洪濤：《沈從文小說新論》，北京師范大學(xué)出版社2005年版，第233頁。

{11}{12} 沈從文：《習(xí)作選集代序》，《沈從文全集（第9卷）》，北岳文藝出版社2009年版，第2頁，第5頁。

{13}{34} 沈從文：《蕭蕭》，《沈從文全集（第8卷）》，北岳文藝出版社2009年版，第255—256頁，第252頁。

{14}{15}{16}{28} 沈從文：《?！?，《沈從文全集（第5卷）》，北岳文藝出版社2009年版，第191頁，第191頁，第199頁，第188頁。

{17} 沈從文：《用A字記錄下來的事》，《沈從文全集（第1卷）》，北岳文藝出版社2009年版，第377頁。

{19}{20}{21}{22}{48} 沈從文：《三三》，《沈從文全集（第9卷）》，北岳文藝出版社2009年版，第31頁，第36頁，第36頁，第13頁，第22—23頁。

{23}{24}{25}{26} 沈從文：《道師與道場》，《沈從文全集（第5卷）》，北岳文藝出版社2009年版，第294—295頁，第294—295頁，第294—295頁，第294—295頁。

{27} 賴玲華：《夢里說人生——解讀沈從文小說里的夢描寫》，《中南民族大學(xué)學(xué)報》（人文社會科學(xué)版）2004年第1期。

{32} 沈從文：《一個人的自白》，《沈從文全集（第27卷）》，北岳文藝出版社2009年版，第18頁。

{33}{38}{39}{40}{41}{42}{43} 沈從文：《一個女人》，《沈從文全集（第4卷）》，北岳文藝出版社2009年版，第293頁，第293—294頁，第305頁，第304頁，第306頁，第306頁，第306頁。

{35} 沈從文：《秋之淪落·序》，《沈從文文集（第11卷）》，花城出版社1984年版，第11—12頁。

{36} 廢名：《今日文學(xué)的方向——“方向社”第一次座談會錄》，《天津〈大公報〉·星期文藝》1948年第107期。

{37} 汪曾祺：《橋邊小說三篇后記》，《汪曾祺全集（第3卷）》，北京師范大學(xué)出版社1998年版，第46頁。

{44}{45}{46} 沈從文：《夜的空間》，《沈從文全集（第8卷）》，北岳文藝出版社2009年版，第4頁，第5頁，第5頁。

{47} 沈從文：《給志在寫作者》，《沈從文全集（第17卷）》，北岳文藝出版社2009年版，第413頁。

{50}{51} 沈從文：《靜》，《沈從文全集（第7卷）》，北岳文藝出版社2009年版，第225頁，第255頁。

{52} 沈從文：《巧秀與冬生》，《沈從文全集（第10卷）》，北岳文藝出版社2009年版，第431—432頁。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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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西格蒙德·弗洛伊德.夢的解析[M].北京：國際文化出版公司，2001.

[3] 賴玲華.夢里說人生——解讀沈從文小說里的夢描寫[J]. 中南民族大學(xué)學(xué)報（人文社會科學(xué)版），2004（1）.

[4] 李建中，尹玉敏.弗洛伊德：愛欲與升華[M].北京：東方出版社，2013.

作 者：黃巨龍，廣東輕工職業(yè)技術(shù)學(xué)院中文副教授，主要從事現(xiàn)代文學(xué)研究，高職教育研究，文化研究。

編 輯：趙紅玉 E？鄄mail：zhaohongyu69@126.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