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到宋朝
李遜
1982年開始發(fā)表小說,詩歌,散文,其主要中短篇小說見諸于《上海文學(xué)》《北京文學(xué)》《青年文學(xué)》等雜志,出版過小說集《坐在門檻上的巫女》《在黑暗中狂奔》、最新音樂隨筆《戴著口罩聽巴赫》由廣西師大出版社出版。
我以前特別挑食兒,這在物質(zhì)匱乏,買點肉都要定量供應(yīng)的年代,算是個比較招人煩的毛病。比如我媽給我弄了些豬肝,說那玩意營養(yǎng)好,我死活不肯動一筷子,理由是“吃起來有股泥巴味”。我媽給我做羊肉燜胡蘿卜,我先把胡蘿卜從碗里挑出來,嫌它吃起來悶頭。然后又把羊肉挑出來,嫌它帶上了胡蘿卜味。我媽看我瘦,殺雞,我說她炒的雞太老,啃不動。她改用高壓鍋燉,我又覺得太油膩。她不甘心,又學(xué)著做白斬雞,我說像吃死人肉(我從小就特能胡說八道吧,自己點贊一下)。我媽說不吃拉倒。
我的這些挑食的毛病,一下鄉(xiāng)插隊全好了?;爻抢?,我媽看我吃東西那個胃口,就像換了個人。她由衷地感慨:廣闊天地啊!
吃東西挑,倒也擋不住我學(xué)習(xí)烹飪的熱情。我不是那種愛做家務(wù)的孩子,唯有烹飪會顯得比較主動。不過我用油太費,我媽心疼油,不大喜歡讓我來掌勺。這個毛病也在下鄉(xiāng)后一并改了,我媽再看我摳索索地下油炒菜時,對我以后過日子變得有信心了。
那會我能做的菜不多,都是跟一個醫(yī)學(xué)教授學(xué)的。
我父親有個老朋友,也算是他的前輩,以前在桂林的一個衛(wèi)校當(dāng)校長,好像是反右那年從天津下來的,與大名鼎鼎的吳階平是同班同學(xué),都是北京協(xié)和醫(yī)學(xué)院的畢業(yè)生。這位雖然來到桂林多年,生活還是很講究,去他家做客,總少不了一道果菜沙拉。七十年代市面上根本買不到沙拉醬,他的夫人就自己做,做法其實也簡單,就是用雞蛋黃加油使勁打,打到它粘稠得能立住筷子為止。
不過我還是覺得用雞蛋黃做沙拉醬這個事超出了我的耐心,偶爾嘗個新鮮還可以。倒是這家人教會我做的另一道菜——賽螃蟹,現(xiàn)在想想還是很有驚艷之感。
這道菜的訣竅就在于巧用姜,雞蛋倒是其次。我后來在網(wǎng)上看了很多類似的教程,包括也在一些地方吃過這道菜,都不如這家人教會我做的好吃,就是因為姜用得不對。我學(xué)做的賽螃蟹,姜的量特別大,差不多有小半碗,然后盡量剁成茸,再混到蓬松的雞蛋黃里,用大油煎出那種顆粒狀,出來的口感才像蟹黃。我十五、六歲時就能將這道菜做得很好,家里來了客人,也會讓我上一道賽螃蟹得瑟一下。那年頭能吃到真的陽澄湖大閘蟹不是件容易的事,尤其在桂林這種地方,經(jīng)常賽一賽也能解個饞。
好像是汪曾祺說過,宋人不大會吃,還舉了蘇東坡為例子,說這位也不過就好個紅燒肉啥的。我倒是記得第一次讀《東京夢華錄》的時候,對里面提到的吃最有興趣,光是酒樓就有那么多,什么“八仙樓”“會仙樓”“遇仙店”啥的,聽這些名就知道菜品差不了。人也活得有章法,那邊正和遼國金國打得歡,這邊抓緊吃著王樓山洞的梅花包子。想想北宋人真了不起,國都快亡了,照吃不誤,還能吃出那么多花樣,怎么著也決不當(dāng)個餓死鬼,顯然一款紅燒肉是無法概括宋人那副好腸胃的。
沒能投胎在宋朝,是我此生最大的遺憾。不過倒是在一個朋友家,吃過一次紅燒肉,記憶深刻。那是他父親的看家本領(lǐng),與通常的用糖來掛色調(diào)味的家常做法不同,他父親的這個方法頗有新意,大致是用了一整支紅葡萄酒倒進(jìn)鍋里,再加上蔥結(jié)一起用小火煨。這種做法很少見,起鍋后不僅色澤極艷麗,肉中還帶著濃濃的酒香,簡直一派皇家氣象。問這道菜啥來路,朋友父親狡黠一笑:古法炮制。我有理由相信這是失傳已久的東坡肉正宗做法。
后來自己試著做了幾次葡萄酒紅燒肉,都不得要領(lǐng),除了有點豬潲水的酒糟味兒,完全找不著亮點在哪。從此作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