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佳瑋
正兒八經(jīng)的教科書,一向容易有個傾向:依事而判定人,再逆推回去說事。
比如1917年著名的張勛復辟事件,教科書里的張勛、段祺瑞、楊度、徐世昌包括袁世凱們,都被壓平剪裁,成了歷史人物,有行而少言,不太像活人。他們做什么事的動機,歷史書總結得很好,但細想會發(fā)現(xiàn),有點循環(huán)論證。比如,張勛為什么復辟?他是個守舊派;為什么他是守舊派?他復辟了……同理,袁世凱為什么要復辟?因為他要當皇帝;為什么他要當皇帝?他一向有野心。有些甚至可以追根溯源挖老底,說從他當年出賣譚嗣同就看得出來……
稍微細究一下,便會發(fā)現(xiàn):張勛復辟,根源是黎元洪和段祺瑞不合;再琢磨細一點:敢情黎元洪原來老被段祺瑞部下幾位軍師爺當印把子???原來被黎元洪推出來當總理候選人的李經(jīng)羲是李鴻章的侄子???敢情連遺老們內部也不是齊心協(xié)力,也不純?yōu)橐?guī)復滿清:那會兒,康有為等人,之所以希望中國再有個皇上,真的是擔心中國變成五代十國的亂象呢。
其實非只民國人愛皇上,法國人也如此。
拿破侖三世是個很微妙的例子。當年他叔叔拿破侖-波拿巴一代天驕,雖然在萊比錫和滑鐵盧被命運摧折,老死圣赫勒拿島,但法國人對帝政時代常懷感情,雖然波旁王朝和七月王朝你來我往,大家還是對拿破侖的光榮念念不忘。拿破侖三世——沒稱帝前叫做夏爾-路易-拿破侖-波拿巴——兩次企圖造反,兩次未遂;趕著1848年法國革命,共和國建立,參選總統(tǒng),還真當選了:當日他怎么當選的呢?答:波旁王朝等遺老覺得他不差,“至少不是共產(chǎn)主義者”;資本家覺得他的經(jīng)濟主張有趣;最可愛的是農民階層對他的支持,理由:“他名字里有拿破侖-波拿巴!”他也確實明白了自己的地位,所以當總統(tǒng)時,自稱為“王子總統(tǒng)”——很明顯,路易-拿破侖先生,把“拿破侖”這張牌打到了極限。
但僅僅這些,還不足以讓他稱帝:打從查理一世被英國人民干掉后,大家就知道,國王和皇帝的真正敵人,是議會。1850年,法國議會限制普選權,規(guī)定總統(tǒng)任期縮短為三年。路易-拿破侖抓住機會,抨擊議會。終于1851年12月2日,也就是拿破侖一世登基47周年,他搞了政變。議會基本被廢,1852年的公投中97%的人支持他稱帝,于是在叔伯稱帝48周年時,他稱帝了——拿破侖三世。
現(xiàn)在我們看這段歷史,自然是開歷史的倒車;但在當時的人看來,只覺得順理成章得很呢:拿破侖雖已死了三十年,稱帝歲月過去了三十七年,但人民一旦有什么不順心的,便覺得還是以前好,還是古代好。
事實證明,不止是民國時的中國人迷戀著帝國的榮光,經(jīng)過大革命洗禮的法國人民亦復如此。以及,與民國時人類似,法國人也很少能預見到將來,而很容易活在過去的榮光里。一旦遇到挫折,就容易回去找舊路。高瞻遠矚畢竟是少數(shù),而且還常可能被當作異端。
天下大勢并不總活在最尖端知識分子的頭腦或筆下,還存在于廣袤的農村、市井和衙署。每個人都只能看見當時的一片天,大賢人看得出數(shù)年遠近,而未來則是一片迷霧。于是他們選擇趨利避害,實在也無可厚非。歷史人物,其實也沒有那樣宏偉而空洞的動機,而只是順應當時的細節(jié)而動,乃是歷史本身的犧牲品——只是大多數(shù)這樣的動機和利害,都被大歷史潮流抹平了而已。
所以歷史并不總是前進的——確切說,歷史總是在被不斷對過去的緬懷中拉拽著,偶爾還會原地踏步,只是換個名字,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