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莎莎
文人論藝
——晚明時期文人設計思想研究
任莎莎
晚明時期政治黑暗,許多文人放棄“學而優(yōu)則仕”的傳統(tǒng),遠離廟堂,以玩物、品物自娛。政治的黑暗并沒有阻撓經(jīng)濟的發(fā)展,尤其是江南地區(qū)物質(zhì)豐富,遠超前朝。在這樣的條件下,文人對于“物”投入了極大的關注,出現(xiàn)了許多論物的著作,將日用之物、把玩之物提升到一個新的層次和境界。
文人;設計;崇古;實用;主體意識
提到中國古代文人與藝術之間的關系,“文人畫”是最為人熟知的,“設計”似乎與文人階層關系不大。“設計”與“造物”一度被看做是手工藝人的工作,不被文人階層所看重。韓愈在《師說》一文中寫到,“巫醫(yī)樂師百工之人,君子不齒”,明代葉盛也曾寫到,“范啟東聞之前輩云,士大夫游藝,必審輕重,且當先有跡者。謂學文勝學詩,學詩勝學書,學書勝學圖畫。此可以垂名,可以法后;若琴弈,猶不失為清士,舍此則末技矣[1]”。早在南北朝時期,文人畫便開始流行,但直到晚明時期,文人階層才開始參與到物的“設計”中,甚至根據(jù)自己的“設計”身體力行地進行制作。
晚明時期商品經(jīng)濟發(fā)展,尤其是富裕的江南地區(qū),賞物、玩物之風在“富貴之家”盛行。隨著政治氣氛的壓抑,一部分文人不得不放棄了“學而優(yōu)則仕”的傳統(tǒng)思維,遠離廟堂,轉(zhuǎn)向自己的內(nèi)心世界,以賞物、玩物、品物為人生之樂事。但文人階層對于“物”的體會既不同于“出口便俗”、“入手便粗”的“富貴家兒”,也不同于那些技藝超群卻著作甚少的手工藝人,他們不局限于對物的品評,提出自己的設計思想,將“物”提升到“道”的境界。
雖然文人參與造物的歷史相對較短,但留下了豐富的著述,使后人不僅能了解他們的設計思想,也能通過他們的著述了解當時的經(jīng)濟、社會與文化情況。
“人生一世如白駒過隙,……,況知之而能享用者又百之一二,于百一之中又多以聲色為受用,殊不知吾輩自有樂地,悅目初不在色;盈耳初不在聲。嘗見前輩諸老先生多畜法書、名畫、古琴、舊硯,良以是也[2]”,自宋以來,中國文人多追求一種超脫于現(xiàn)實的生活境界,對于外物抱有澹泊的態(tài)度。晚明時期,經(jīng)濟發(fā)展,工商業(yè)繁榮,造物工藝提升,物品日益豐富,“凡上供錦綺、文具、花果、珍羞奇異之物,歲有所增,若刻絲累漆之屬,自浙宋以來,其藝久廢,今皆精妙,人性益巧而物產(chǎn)益多[3]”,晚明蘇州類似的記載不勝枚舉。在富裕的江南地區(qū),以文徵明為代表的“一黨”以《長物志》一書提出了他們的設計思想——質(zhì)厚無文、刪繁就簡。《長物志》反映的是晚明時期一部分文人的設計思考,是晚明社會背景下,一部分文人對傳統(tǒng)觀念的繼承和發(fā)展。
1.1 厚質(zhì)無文的審美取向
經(jīng)濟的發(fā)達使得市場上的物品極大豐富,富裕地區(qū)的人們逐漸形成了玩物、賞物的風氣,尤其是江南的蘇州府、松江府、嘉興府、湖州府一帶,是全國最富庶的財賦重地,奢靡之風盛行。王士性在《廣志繹》中說:“寸竹片石,摩弄成物,動輒千文百緡,如陸子岡之玉,馬小官之扇,趙良璧之鍛,得者競賽,咸不論錢,幾成物妖,亦為俗蠹[4]”。對于“物”的價值的過分夸大,使得“賞物”與“玩物”成為了一種爭豪斗富的手段,標榜品位的工具。晚明時代的江南地區(qū)“人情以放蕩為快,世風以奢靡相高[5]”,然而沈春澤在為文震亨《長物志》做的序中提到:“近來富貴家兒與一二庸奴、鈍漢,沾沾以好事自命,每經(jīng)賞鑒,出口便俗,入手便粗,縱及其摩挲護持之情狀,其侮辱彌甚,遂使真韻、真才、真情之士,相戒不談風雅[6]”??梢?,當時的審美風氣并非一致,《長物志》一書所代表的文震亨“一黨”之審美對于“富貴家兒”之趣味是大相徑庭的。文震亨生于傳統(tǒng)官宦家庭,深受傳統(tǒng)儒家文化影響,他的祖父文徵明更是詩文書畫無一不精的“全才”,在藝術審美上,文震亨與文徵明一脈相承,推崇“古意”,這也是晚明時期一部分傳統(tǒng)的封建文人所秉持的審美取向。當時流行的以“競豪奢”為目的的“造物”與“玩物”,顯然是與以文徵明為代表的文人審美趣味相悖的。
文震亨在《長物志》器物卷曾寫道:“今人見聞不廣,又習見時世所尚,遂致雅俗莫辨,更有專事絢麗,目不識古,軒窗幾案,毫無韻物,而侈言陳設,未之敢輕許也。[7]”文震亨對于“雅俗模辨,目不識古”持否定態(tài)度,認為文人雅士所使用的家具不應當過于雕琢、過于世俗。文徵明“一黨”眼中的風雅是司馬相如卓文君的當壚賣酒、王維的茶鐺藥臼、陶淵明的歸園田居,“豐儉不同,總不礙道,其韻致才情,政自不可掩耳![8]”
1.2 刪繁去奢的工藝取向
文震亨繼承了傳統(tǒng)文人崇尚自然、返璞歸真的思想,提出“隨方制象,各有所宜,寧古無時,寧樸無巧,寧儉無俗[9]”的審美取向,歸結(jié)到工藝上則是對于古雅、自然的崇尚。在造物時所選用的材料務求古雅、自然;制作時要最大程度地保持原材料的樣貌,不過分雕琢,追求古樸、淡泊、含蓄之美。例如在家具的設計方面要盡量體現(xiàn)材質(zhì)的自然面貌,盡脫人工之氣,桌子、椅子要表面光潔,保持木材本色,不要雕琢,不要上漆,盡量在表面看不出刀斧加工的痕跡。在《長物志》中文震亨提到用華楠木、紫檀、烏木、花梨木等有橫截面斷紋的木頭做榻看著古雅,而如果加以鑲嵌或者用漆髹涂就俗氣了,在幾榻卷有這樣的描述,“古人制幾榻……必古雅可愛……今人制作,徒取雕繪紋飾,以悅俗眼……[10]”。由此可見,作者對那些用雕刻裝飾以取悅世俗時尚的家具是不屑一顧的,這與南宋趙希鵠《洞天清錄》中所提到的“悅目初不在色;盈耳初不在聲”一脈相承。
1.3 志向高潔的價值取向
“君子比德于玉”是《禮記·聘義》中記錄的孔子答子貢的話?!拔粽呔颖鹊掠谟裱桑簻貪櫠鴿?,仁也;縝密以栗,知也……[11]”,孔子以物喻人,提出君子之所以貴玉而輕珉是因為玉的品質(zhì)就如同君子的品德。儒家將萬物都賦予道德屬性,由物可以觀人,由景亦可觀人?!堕L物志》“位置”一卷開篇說:“云林清秘,高梧古石中,僅一幾一榻,令人想見其風致,真令神骨俱冷。[12]”云林指的是倪瓚,元末明初畫家,素有潔癖之名,性格清高孤傲、潔身自好,生于豪富之家而一生未曾入仕。倪瓚所居清秘閣,只有一幾一榻,毫無人間氣息,這是文震亨所認為的“韻士之居”,高雅絕俗。
《長物志》沈春澤原序第一句:“夫標榜林壑,品題酒茗,收藏位置圖史、杯鐺之屬,于世為閑事,于身為長物,而品人者,于此觀韻焉。[13]”由此可見,《長物志》一書認為,賞物一途除了賞鑒古物,還可以由此觀人,士大夫文人借品鑒物而品人,構(gòu)建自己的人格理想,這種追求已經(jīng)超越了物質(zhì)需求而提升到了精神文化的需求。
從本質(zhì)上來說,造物的目的是為了實用,就宮室修建方面,先秦時代就有“室高足以辟潤濕,邊足以圉風寒,上足以待雪霜雨露,宮墻之高,足以別男女之禮。謹此則止,凡費財勞力,不加利者,不為也[14]”的觀點。晚明時期的思想界開始強調(diào)物品實用性,王艮《王心齋先生遺集》卷一《語錄》中提到“圣人之道,無異于‘百姓日用’[15]”,李贄《焚書》卷一《答鄧石陽》中說“穿衣吃飯,即是人倫物理;除卻穿衣吃飯,無論物矣。[16]”。這表明知識階層已經(jīng)開始關注現(xiàn)實世界,將注意力從形而上的道,開始轉(zhuǎn)向形而下的器,強調(diào)要從“百姓日用”的層面考察人生。
2.1 對于功能性與實用性的重視
在實用主義觀念的指引下,不同于文徵明對于“古意”的推崇,物品的功能性成為首先被考慮的因素。晚明時代從實用角度對物品進行的評論比比皆是,例如在論述茶具時,張岱說“香爐貴適用,尤貴耐火。三代青綠,見火即敗壞,哥、汝窯亦如之。便用便火,莫如宣爐。[17]”謝肇淛《五雜俎》卷十一中提到“今景德鎮(zhèn)所造小壇盞,仿大醮壇為之者,白而堅厚,最宜注茶。建安黑窯,間有藏者,時作紅碧色,但免俗爾,未當于用也。[18]”由此可見,這些文人與前文提及的文徵明“一黨”的關注點有所不同,從對“古意”的推崇轉(zhuǎn)向了對“適用”的追求。在論述家具的時候,高濂在《遵生八箋》中描述,“欹床,高一尺二寸,長六尺五寸,用藤竹編之,勿用板,輕則童子易抬。上置椅圈靠背如鏡架,后有撐放活動,以通高低。如醉臥偃仰觀書并花下臥賞,俱妙[19]”,還有冬夏皆適用的“二宜床”等。萬歷時期江蘇常熟人戈汕,能書善畫,曾造“蝶幾”并著有《蝶幾譜》。“蝶幾”是三角形和梯形的幾,通過對這些幾進行組合,能夠組合出不同形狀,“隨意增損,聚散咸宜[20]”,既實用又有趣。諸如此類的設計想法在晚明時期很多,屠隆在《考淛馀事》中也曾提到出游時需要準備兩張折疊桌,即方便攜帶又方便使用,大桌子用來放酒菜,小桌子用來焚香、插花。
2.2 由“用”入“道”的設計觀
宋理學家周敦頤在《通書·文辭》中提出,“文所以載道也。輪轅飾而人弗庸,徒飾也,況虛車乎[21]”,意思是文章是道的載體,就好像車是人的載體一樣,如果人不去用車子,那么車子裝飾的再好看也沒有用處。在古文運動文學家們的號召下,文成為載道之器,崇高而神圣。明代中后期,封建士大夫和新興起的市民階層開始萌發(fā)了主體的自覺意識,一些新的觀點和學派應運而生,王守仁的心學在思想上逐步替代了程朱理學占據(jù)了主要地位,其中創(chuàng)立了傳承陽明心學的泰州學派提出了“百姓日用即道”,這與與宋元以來理學家對于民生日用的鄙視態(tài)度不同,泰州學派關注百姓的衣、食、住、行、用,將“日用”提升到“道”的高度。
王陽明《別諸生》一詩中寫道,“不離日用常行內(nèi),直造先天未畫前”,意思是那些平常講的大道理,就在普通百姓的生活之中,就在他們與身俱來的行為習慣里。王艮將其發(fā)展為“百姓日用即道”,“百姓日用條理處,即是圣人條理處[22]”,承認普通人物質(zhì)追求的合理性。一個時代的哲學思潮往往會滲透到社會生活的各個領域,“百姓日用即道”等平民意識,逐漸引發(fā)了晚明市民生活理想和生活方式的變化,促進了明代中葉以后設計藝術重心由宮廷向民間的轉(zhuǎn)變,促進了與生活日用關系最為緊密的設計藝術的興盛[23]。
中國傳統(tǒng)社會,文人士大夫流連于古董書畫、文房清玩并不鮮見,但在歷史上從未有哪個時代像晚明一樣,能由“長物”激起如此廣泛的社會反響。傳統(tǒng)文人以詩文言志,“文”是“載道”之方式,最終目的是要“兼濟天下”,而明代晚期文人所作之文很多已經(jīng)脫離了這種以文治天下的使命感,多通過放浪山水品評生活來題詩作文,在行文中也表明明代士人認真自得,穎脫不羈,風流自喜,追求閑適的生活情趣[24]。從晚明時代流傳下來的文學藝術作品中,我們看到大量的論“物”的作品,無論是關注賞鑒清玩的作品,如高濂的《遵生八箋》、屠隆的《考淛馀事》等;或是重在實用的著作,如徐光啟的《農(nóng)政全書》、宋應星的《天工開物》等,舉凡與造物相關的器用皆成為文人寄予個人情操、展現(xiàn)自我價值的載體。
晚明時期,技藝高超的手工藝人的地位比前代大大提高,張岱在《陶庵夢憶》中提及工藝的時候說:“吳中絕技:陸子岡之治玉,鮑天成之治犀,周柱之治嵌鑲,趙良璧之治梳,朱碧山之治金銀,馬勛、荷葉李之治扇,張寄修之治琴,范昆白之治三弦子,俱可上下百年保無敵手。但其良工苦心,亦技藝之能事。至其厚薄深淺,濃淡疏密,適與后世賞鑒家之心力、目力針芥相投,是豈工匠之所能辦乎?蓋技也而進乎道矣。[25]”可見,晚明時期工匠的地位由“君子不齒”,而提升到“由技入道”的高度,這種態(tài)度的轉(zhuǎn)變離不開對于“物”的認識和重視。隨著市民階層的逐漸壯大,以文震亨《長物志》為代表的追求“古意”、提倡“刪繁去奢”的設計態(tài)度在晚明時期漸失擁躉,物與民生的關系開始被文人反復提及。王艮、何心隱、李贄、袁宏道等人對百姓日用、自然本真的重視,對明中葉之后的文人和新興市民階層產(chǎn)生了很大的影響,使一些具有文人趣味的設計家擺脫了傳統(tǒng)的思維模式,在創(chuàng)作的指導思想、創(chuàng)作的視點、創(chuàng)作的表現(xiàn)手法上都發(fā)生了根本的變化,為明代中后期“為人”的設計的繁榮,為設計創(chuàng)作由重“禮”向重“人”的回歸奠定了哲學基礎[26]。
明代中后期,中國封建社會開始沒落,封建文人和新興起的市民階層開始萌發(fā)了主體的自覺意識。人們不再把“審美—精神的生活”寄托于遠離常行日用的藝術或宗教,而是把藝術、審美、精神與器用、物質(zhì)、欲望融會在一起,借助于生活化、物質(zhì)化的審美活動,來構(gòu)筑藝術化的生活空間,進而在日常生活中體驗人生的快樂。[27]文人論藝少見大部頭的著作,而是將“藝”與生活結(jié)合起來,對于“藝”的評論散布在小說、散文、詩歌、筆記與議論中,以這種形式對社會各階層潛移默化,引導對于“物”的審美和設計。
注釋:
[1][明]葉盛.水東日記[M].魏中平點校.北京:中華書局,1997.41
[2][宋]趙希鵠等.藝文叢刊:洞天清錄[M].尹藝點校.杭州:浙江人民美術出版社,2006.15
[3][明]王锜.寓圃雜記[M].張德信點校.北京:中華書局,1997.42
[4][明]王士性.廣志繹[M].呂景琳點校.北京:中華書局,1997.33
[5][明]張瀚.松窗夢語[M].蕭國亮點校 .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123
[6][明]文震亨.長物志[M].汪有源,胡天壽譯注.重慶:重慶出版社,2010.1
[7]同[6],103
[8][6]
[9][6],16
[10][6],83
[11]楊天宇.禮記譯注·下[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4.852
[12][6],169
[13][6]
[14]李小龍譯注.墨子[M].北京:中華書局,2007.36
[15][明]王艮.王心齋全集[M].陳祝生等校點.南京:江蘇教育出版社,2001.10
[16]張建業(yè)主編.李贄全集注·第一冊[M].北京: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10.8
[17][明]張岱.陶庵夢憶插圖本[M].淮茗評注.北京:中華書局,2009.109
[18][明]謝肇淛.五雜俎[M].上海:上海書店出版社,2015.238
[19][明]高濂.遵生八箋[M].黃山:黃山書社,2010.289
[20]黃伯思,戈汕編.重刊燕幾圖蝶幾譜[M].上海:上??茖W技術出版社,1984
[21][宋]周敦頤.周子通書[M].徐宏興導讀.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0.39
[22]同[15],10
[23]王樹良.百姓日用即道思想影響下的晚明設計[J].藝術百家,2005(2)
[24]彭圣芳.明代晚期文人論藝現(xiàn)象及其意義[J].民族藝術研究,2014(6)
[25]同[17],19
[26]同[23]
[27]趙強.說“清?!?關于晚明士人生活美學的考察[J].清華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4,29(4)
任莎莎 魯東大學藝術學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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