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潔的作品無疑具有鮮明的個人風格,似乎要貼標簽為女性主義,但其實除了天生的女性的敏感與對生命母性等題材的親近外,并不見明顯的宣揚或反對的態(tài)度。因此細讀其作品,更多的是對生命的狀態(tài)的另一種可能性的假設,從人們已經(jīng)習以為常的思維邏輯中,從某些溫和的社會現(xiàn)狀中探討隱含的不安或悸動,用藝術家的方式去提出與呈現(xiàn),去尋找生命的另一種相遇。我想這也正是為何她的作品會具有如此牽動人心的力量。
從第一件作品開始,我就沉浸在一種對生命本源的無休止的自問自答中。并試圖把這自問自答的片段,用雕塑呈現(xiàn)出來。
生命被社會賦予了多樣的感情色彩,人類對它的理解也因為日益復雜的社會而變得越來越多義和模糊。這讓我疑惑,我開始懷疑是否需要讓生命的概念如此沉重。我想抓住生命本真流露的一刻。它并不是單純的喜悅或悲傷,我希望我的作品可以呈現(xiàn)出僅僅關乎生命本身的徹底的寂靜。
這是將發(fā)未發(fā),將開未開之前的寧靜。
正如我的系列作品,《孕》與《生之憶》。它們表現(xiàn)了一只懷孕的母猴和一只被繭縛著的小猴,象征了生命的脆弱與神秘。它們身上的圖案就像最初的生命體,弱小但充滿生氣。小猴的尾巴是一朵蓮花的圖像,與母猴手中的蓮花苞相互呼應。尾巴是人進化過程中消失掉的部位,就像人類文明化的過程中,我們遺忘和淘汰了許多,它們像花一樣開放并凋謝。
作品《失樂園》則具有更強的主題性。人間的悲歡離合,災難與事變,從天道看來,亦只不過是一場庭院中的小兒游戲。今天,我們回頭看,當時驚天動地且影響深遠的種種天災人禍,都或多或少消淡為沉吟與唏噓。也許轉(zhuǎn)眼被身邊小兒的游戲扯去了心思。作品刻意將兒童嬉戲的圖像與某些能夠引起聯(lián)想的災難的圖景聯(lián)系、重疊,如搭積木對應 “911”的雙子塔;放風箏對應失事飛機等等在這般和美與慘烈的兩極碰撞的幻象中,提醒人們,有些痛楚永遠不應被遺忘。作品反映出這樣的深意:往事的碎片被逐一拼綴,當我們追求它背后所謂的圓滿結果時,會發(fā)現(xiàn),最終呈現(xiàn)在我們眼中的將不過是一場天道與人事的追逐與嬉戲。
在世上,我們被縛之于軀殼,挾之于時間,遠去者,皆忘之,無可奈何,正如置身失樂園。每人都在有意無意尋求解脫。對我來說,藝術是一種記憶方式,是一種精神逃逸的方式,可暫時逃離時間之束縛、人世之虛妄,暫立于時光之上。作品《日出》與《日落》,正是凝固了這生命之初與生命消逝的瞬間。日出與日落恰如生命兩端:生命之初,是清晰,赤裸,明亮,多欲與脆弱;生命消逝,是混沌,暗啞,麻木與堅固——物事之變,天道有映。
在早期的作品中,我更多關注了女性的狀態(tài),其中《女書》,主體部分是具有女性暗示的桃子造型,上面書寫了典型的帶有“女”字偏旁或部首的篆字,這些字在結構中都包含了“女”字作為基礎的詞根。它們大多已引申為或貶或褒的其他含義,許多字的意思甚至跟女人毫無關系,但代代相傳的字形卻記錄下一切。這件作品看似熱情,卻似乎又沒有清晰地想表達什么,反而是由于多義的背景而呈現(xiàn)出一種模棱兩可的冷漠——只愿搭眉遠觀,莫想也莫念。
而在另一系列的作品《美杜薩》中,我卻試圖提供一個理想化的假設。作品的原始素材來自希臘傳說中的蛇發(fā)女妖美杜薩。她是邪惡、蠱惑與冷酷的象征,這種象征是男權社會對女性品質(zhì)的一種強行定義。我在作品中試圖重塑這一形象,她艷麗而透徹,溫暖而健康,她不回避誘惑,反而強化了這一自然屬性。光潔瑩潤的陶瓷與單純飽滿的色彩是理想的表達——無法拒絕的誘惑之美。
如果說美杜薩系列的作品在追尋一種明媚的理想,在近期的作品中,我卻在試圖表達一種假象的感傷,這就是作品《cosplay系列》。英文 cosplay,亦可意譯為表象化之角色扮演。因其追求淺層化的外表形似,所以顯得幼稚而固執(zhí)。在作品中,我力圖為這種幼稚與固執(zhí)尋求更多的意思,所以作品不是單體而是一個現(xiàn)場,在這個現(xiàn)場,孩子扮成他們想成為的角色,但真實的混亂與身體的傷痕則暗示其對現(xiàn)實造成的影響。此時此地,淺淺扮相與深深傷痕相擁而眠,假角色與真現(xiàn)場共同造就關于扮演者與真實者的夢魘。
我的作品有時也恰像是一個這樣的角色,在假象與真理之間無所適從期期艾艾,時而是劇場里優(yōu)雅篤思的演員,時而是街頭狂放暴躁的酗酒者;但在深層的精神世界里,我只有一個角色——一個安靜的朝拜者,永遠心之惴惴,言之喏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