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勃
公元十六世紀,徐霞客先生環(huán)游大明三十年,從萬歷朝走到了崇禎朝,后世認為(或者說期望)他作為一個有價值的古人應當有些人世的抱負,所以把他說成是地理學家,博物學家,或者至少是個旅行家。不過在我看來,這些頭銜或多或少都有后人的目的在里邊。種種跡象表明,徐先生只是好奇心不安分又篤愛亂走而已,跟現(xiàn)在窮游的背包客在思想上多少有點同源,至于地理生物之類的發(fā)現(xiàn)都是順帶腳的事,不信你看他那句“大丈夫當朝游碧海而暮蒼梧”的名言,跟現(xiàn)在被不安分的小青年們奉若精神領(lǐng)袖的海賊王那句“男子漢,去大海吧!”有沒有異曲同工之處。
后人們很愛按自己對高尚的解讀武裝先輩,但往往會把先輩最值得尊重的部分丟掉。一個科舉時代的人,能不顧功名去遍游名山大川,本身就是一件很穿越的事,對比現(xiàn)在社交媒體上有關(guān)房價和名校之類的遍野哀鴻酷得一塌糊涂。而且手機時代的旅游和徐霞客的旅游大為不同,徐霞客應該是不會有走到哪兒都發(fā)個照片九宮格換幾十個贊的概念的,亦不會料到幾百年之后官方和民間會各自把他當做科學冒險家或徒步界的祖師爺來紀念。對于他來說,行走就是一件自我的事。
隨著科技的發(fā)展,自我的事越來越少是一個不得不拿到臺面上來的事實?,F(xiàn)在講萬物皆媒,好多東西的意義都是秀給他人看,別說旅行這種本就帶有社會性的活動,就連讀書這種原本帶有充分排他性質(zhì)的行為也越來越多的成了樣子貨。不過現(xiàn)代也有一點比較好,就是行走和閱讀這兩件事通過某個場景結(jié)合一下,就又可以成為一件自我的事。要徐霞客背著書本邊走邊讀很不現(xiàn)實,現(xiàn)在你坐在飛機或者高鐵上,速度快得完全可以把4G信號甩在后面或者下面(當然聽說現(xiàn)在有高鐵已經(jīng)開通了wifi服務,如果速度有保證的話,人類好像又少了一塊可以只活給自己看的地方)。
猶記得大學臨畢業(yè)前第一次出遠門,是從東北到北京的特快火車。那個時候倒也沒有智能手機和移動互聯(lián)網(wǎng)一說,也沒有各種ipad上的大小電影,只好捧著一本《殺死一只知更鳥》從頭看到尾?,F(xiàn)在大家都知道,知更鳥在這本書的書名中是一種錯譯,因為北美是沒有這個物種的,應該叫反舌鳥才對。但是人們總覺得“知更”二字對書中的律師父親芬奇先生是一種貼切的隱喻,也就將錯就錯下來。這本書如果在平等與權(quán)利這類政治的解讀視角看確實有點淺顯,但如果對“他者”在生活中的存在和位置而言,李·哈珀可能是寫得最傳神的美國人之一。鄙人之前沒怎么出過遠門,長達十二個小時車程坐到后來是比較容易崩潰的,所以當看到牧師在審判結(jié)束后對女兒說“斯高特小姐請起立,你的父親要經(jīng)過這里了”之時,突然覺得鼻子發(fā)酸,差點在京哈線上灑下男兒淚。
芬奇先生是一個維護常識的人,這個常識說未很簡單,就是要盡量去尊重你不理解的人,起碼不要歧視他們。在長途火車這種塞滿了人的封閉場所,這一類體驗常常出現(xiàn)。我曾經(jīng)在浙贛線的一列火車上翻看一本丹尼斯·約翰遜的《耶穌之子》,這本薄得很的集子被稱作“骯臟現(xiàn)實主義”的代表作,但是我個人覺得比之雷蒙德·卡佛的功利還是略遜一籌。這本書里涉及到很多嗑藥的情節(jié),我翻了一半時把它塞在前座靠背后的大口袋內(nèi)去上廁所,回來發(fā)現(xiàn)書不見了,環(huán)視四周尋找時,一位斜后方的大哥微笑著把書還給我。他的表情沒有一絲一毫的厭惡,似乎也并沒有因為我在公共場合中公然閱讀這樣一本如此露骨地描述癮君子日常幻覺的奇怪作品,而對我另眼相看。
另一次被乘友把書拿去的情況是在某列去上海的高鐵上,我抱著一本裴士鋒的《天國之秋》打了半天盹兒,醒來準備繼續(xù)讀的時候被過道另一端的阿叔提出要借來翻翻。他說小伙子你拿著這樣厚的一本書坐車還真是夠努力的,我告訴他其實這書除了讀來增廣見聞之外并沒有什么更直觀的利益收獲,跟努不努力也不搭界。這本書中所描述的很大一部分歷史發(fā)生或有關(guān)于上海,如果阿叔有興趣詢問書里大概寫了些什么,或許我也可以斗膽和他聊一聊。不過在這列從南京直奔上海的火車中我們似乎沒有交流一百六十年前沿著幾乎同樣的路線殺向魔都的那群“長毛”的緣分,阿叔顛了顛書的分量就還給了我,后來也沒有和我再聊過什么。
相較之下,我還是更喜歡在交通工具上讀歷史書或小說,因為窗外轉(zhuǎn)瞬而過的景象很容易為人帶來一種類似電影中的長鏡頭的空間感和時間感,總有一點和你在家或圖書館或咖啡館里看書不太一樣的體驗。我曾在北京到鄭州的高鐵上讀《生存與命運》讀到肝腸寸斷。戰(zhàn)地記者出身的瓦西里-格列茲曼寫出了一本有關(guān)二戰(zhàn)的《戰(zhàn)爭與和平》,主角換成了納粹和蘇聯(lián),文風也更加符合現(xiàn)代人閱讀的口味。小說中,隨蘇共機關(guān)逃至古比雪夫的一位母親柳德米拉突然得知自己在前線作戰(zhàn)的兒子托利亞身負重傷,于是從當時蘇聯(lián)實際上的“陪都”出發(fā),南下前往薩拉托夫?qū)ぷ?。我當時行進的方向和距離與這位母親幾乎一致,只不過柳德米拉是沿著伏爾加河的水路,并且在甲板上剛剛痛哭了一場。她和主旋律語境中“英雄”母親有所不同,她離過婚,第一任丈夫是蘇聯(lián)紅軍內(nèi)部大清洗的對象,第二任丈夫是科學家,卻總讓她覺得有些隔閡,她的母親常常譏笑她不近人情,她與第二任丈夫的女兒秉性又有些叛逆和古怪,喜歡對她夾槍帶棒,還熱愛引用外祖母諷刺女兒的話來諷刺她媽。戰(zhàn)爭沒有發(fā)生的時候,除了上述問題之外,生活的不如意還包括“安排丈夫出差卻沒有為他搞到軟臥票”,如今兒子生死未卜,所有問題卻都成了點燃她悲傷的引子之一。她坐在甲板上,周圍人來人往,她的悲傷“如大地一般,無邊無際”,他人的嘆息讓她覺得安慰,卻無法忍耐“婦女們平靜的目光”。處于重大變故狀態(tài)下的個人,很容易在不冷靜和無助中產(chǎn)生需要“周圍的人與自己休戚與共”的幻想,但此時的“他人”還是“他人”,“地獄”自然也是“地獄”。
不過我當時卻難過得不能自己。柳德米拉在伏爾加河的破舊輪船上似乎沒什么理解她的人,我一個距離小說中的情境時隔七八十年數(shù)千公里的外國人倒恨不能為她流淚。環(huán)視左右,蕓蕓眾生都在做著自己的事,書中人卻經(jīng)歷著戰(zhàn)禍帶來的生死離別。窗外的田地樹林山包快速的掠過,后人眼中的歷史與之相似,你知道閃過了什么,但是細節(jié)如何,有多少人在其中絕望的生存或死去根本看不到。好的小說讓你脫離開上帝視角靠近人,倒也是作家的慈悲心。
在乘坐交通載具行走這件事上,我是高鐵的擁躉,因為我并不喜歡坐飛機。有的人終其一生也不敢坐飛機,卻常常被旁人笑話。厄普代克有一短篇小說《相信我》中描寫了這一類的事實,其中也包括飛機故障,而且不巧我是在某趟飛廣州的航班上讀到這篇文章的,也有一瞬間覺得晦氣。在這個短篇中,厄普代克寫了一位主人公身上發(fā)生的幾個故事,都是那類“你不是我,你怎么知道我會不在乎”的體驗。寫這種體驗寫得惟妙惟肖的另一位美國作家是理查德·耶茨。這個體驗可以被表述為“孤獨”。但是孤獨會不會是一定程度上的自由呢?比如行走著的徐霞客是不是孤獨的?獨自乘坐飛機或高鐵上的你或者我呢?
當然,在多數(shù)情況下,人都是以自己的感受為大,這并沒有什么可以過分非議的地方。如同你在火車或飛機上排隊上廁所,很少有人會按自己和他人生理需求的輕重緩急來決定誰先進誰后進,因為主觀感受只能是你的主觀感受。我小的時候曾被撞壞過一只眼,至今兩眼的聚焦功能于常人相異,所以看不了3D電影,這個體驗在別人問我“那么你看3D和我們相比有何不同”之時,表述上便遇到了很大的障礙,因為我不知道“常人”看3D時是何種體驗。類似的事情會使我想到葬禮,逝者的至親和好友,或許會對與之永別這件事有切身的痛哭,但總有些關(guān)系一般不上不下的人,他們在葬禮當時也會流露出悲傷的表情,但一旦從那個場景中解脫,就會回到如常的生活,該飲酒飲酒該打牌打牌。你不能因此而覺得他們是無情的,這恰恰是某種人本精神的體現(xiàn)一一埋葬掉隊的人,然后繼續(xù)余下的路。畢竟與其他事,包括為他人的感受而喜怒哀樂相比,走自己的路才是此生的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