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慶舲
2011年初,天舒兒誠邀我一起訪問香港中文大學,承東道主盛情款待,假座酒樓設宴為天舒餞行,不消說,我叨陪末座。中外教授薈萃一堂,正在觥籌交錯之間,我身邊手機突兀響了,原來夫人從瀘寓打來長途電話,說:中南博集天卷編輯部薛婷電告,要出版由王蒙與國家教育部推薦成長必讀、權(quán)威定本的中外文學經(jīng)典叢書,拙譯《瓦爾登湖》《哈克貝利·費恩歷險記》《嘉莉妹妹》《珍妮姑娘》《美國悲劇》五大部約三百萬字一攬子被列入出書規(guī)劃。接聽后,說實話,我心里倒也十分淡然。反正在此之前,拙譯如此這般收入諸如《世界文學名著文庫》《名家名譯·插圖本·外國名著叢書》《二十世紀外國文學叢書》《世界文學名著典藏本》等叢書,早已數(shù)見不鮮。未幾收到已出版樣書一看,果然印制精美大方,令人愛不忍釋。扉頁后一整頁刊出譯者簡介、近影與譯著一覽,對譯者如此尊重,倒是當下所罕見。沒承望美中不足的,說我譯著中還有《紅字》——究竟是筆誤,還是印誤?不得而知。如今,書已經(jīng)出了,有的還印了第二版,要改正都來不及。至于移譯不移譯此書,我從未向任何人念叨過。我暗自納悶,有關編輯恁地如此信息靈通?!于是,我心里老是糾結(jié),深恐以訛傳訛,難免有負面影響。我左思右想了好長好長時間,到末了兒自我調(diào)侃說,得了,這可真的是歪打正著,一瞬間勾起了六十六年前一段小小不言的書緣。就這么著,我便有了一不做,二不休的念頭,心想反正讀過原版英文書,至今依稀記得,莫如全文譯出,了卻夙愿。余外,還有不愿透露姓名的摯友,不知怎的聞訊后都給我老譯匠壯膽鼓氣,無形中使我信心徒增(不過,行文至此,恕我贅言,此書坊間已有不少中譯本,要不是歪打正著,說實話,原本無意再譯)。
“紅字”的始作俑者,今不可考,但由來已久,都說始自上個世紀40年代、80年代初侍桁譯本(但霍桑為該本親撰的前言《海關》一文,以及第二版序言,亦即最棘手的三萬八千余字,均未譯出,譯序、譯后記全沒有)。不過上述說法,我認為不太靠譜。記得抗戰(zhàn)勝利后,從商務印書館于1930年代刊印的一套《世界傳奇名著》(World Famous Fiction)里頭(如果記憶有錯,也可能是商務印書館的《萬有文庫》),我見到過有一本書是大名鼎鼎的傅東華先生譯的《猩紅文》。由于書名譯得好怪,我還翻閱過,傅東華的小三十二開本,大約四五萬字,只是個節(jié)譯改寫本,姑且擱下不談也罷。
至于侍桁,亦即韓侍桁,是地地道道的老上海文化人——作家、翻譯家、編輯兼出版家,1970年代初在市外文翻譯組我們常見面。韓老原籍天津,我早歲在天津做過外文工作,兩人一扯到天津衛(wèi)、八國租借地,有時倒是越扯越投契。
至于“紅字”,當初我單憑直覺就感到八成脫胎于日譯本書名。我早年雖然學過日文,但仍不敢妄斷,于是向深諳日文的專家求證,承杰出翻譯家陸求實先生在百忙之中告知:富永德磨(牧師)于1903年率先將霍桑這部杰作推出日譯本《緋文字》,由東文館刊行。迄至今日,已有佐藤清等十三人翻譯出版過《緋文字》,其中只有神芳郎的日譯本書名依據(jù)英語發(fā)音用日本假名表達《スカーレット·レター》(精華堂,1923年版),以及八木敏雄的《緋文字》(巖波文庫,2003年版),這兩種才是全譯本(包括作者親撰的前言《海關》一文等)。不難看出“紅字”果然照著日譯本書名在依樣畫葫蘆了。
據(jù)說后來許多中譯本跟風,紛紛冠名“紅字”。有的人居然亦步亦趨,還說什么約定俗成、積重難返啦。殊不知好多主講外國文學教授兼資深翻譯家對書名“紅字”,都不約而同地覺得怪別扭,好像總有一點兒文不切題、書名離譜的味道。一句話,“紅字”簡則簡矣,但有致命傷:不精確、違背原意。
《榖梁傳·桓公二年》:“孔子曰:‘名從主人,物從中國?!薄懊麖闹魅恕彼胤Q我國文學翻譯界遵循的基本原則。那就先按原著英文書名說起:Scarlet一詞專指“猩紅色”,而不是別的紅色,Letter一詞釋義中第一條即“字母”。大凡認真研讀過原著的人,不消說,更是一目了然。要是Scarlet可譯成“紅”,醫(yī)學名詞Scarlet Fever莫非也可譯成“紅燒”,而不是“猩紅熱”——那不大出洋相才怪呢!如果“紅字”再返回來譯成英文“The Red Word”,豈不是又與原著英文書名天差地遠嗎?!再有,漢語中的“紅”范圍極廣,信手拈來,就有粉紅、大紅、火紅、鮮紅、殷紅、絳紅、淡紅、洋紅、橘紅、桃紅、通紅、血紅、棗紅、紫紅、深紅、緋紅……獨獨以“紅”一字來概括,便有“大而化之”的詬病。至于漢語中的“字”與詞(也稱單詞)相通,詞是漢語里最小的、可以自由運用單位,根本不可能有“字母”的意思。因此,倘若譯成“紅字”中的“字”,與英文Letter(字母)相比,兩者何啻天壤之別?!
一言以蔽之,漢語是表意文字,用符號來表示詞或詞素的文字,具有會意、表音、象形諸多特征,內(nèi)涵極其豐贍。而英文則是表音文字,亦即拼音文字,是用字母來表示語音的文字。顯而易見,中英兩國語言文字,乃至表達方式迥然有異,但也不可否認,兩者各有千秋,說到底,這是最起碼的常識。譯者首先對中英兩國語言文化差異要有充分認知與感悟,切莫掉以輕心,認真記取“連個書名都譯不好,遑論其他”的批評,不為行家乃至美國友人——有的還是漢學家——哂笑。
為了檢驗以上述評是否公允確當起見,不妨略其筆墨,引經(jīng)據(jù)典,進一步加以考察。The Scarlet Letter這個條目,在學貫中西的梁實秋先生主編的《遠東英漢大辭典》里譯為《猩紅A字》,不消說,稍有微瑕,但在Letter條目釋義中第一條則是“字母”,那——就算瑕不掩瑜也罷。令人欣慰的是,唯獨復旦大學杰出教授陸谷孫兄主編《英漢大詞典》與《新英漢詞典》(上海譯文出版社刊行)均譯為《猩紅A字母》——才是精確貼切、不爽分毫的漢譯書名。想當年,谷孫兄主編《英漢大詞典》上冊甫一問世,即被海內(nèi)外學界譽稱“半部英漢定天下”,稍后被聯(lián)合國確定為適用于國際交流的英漢詞典楷模,其權(quán)威性毋庸置疑。
還有,我覺得,書名中“A字母”——萬萬不可小覷,斷斷乎不能簡化掉。不論霍桑創(chuàng)作初衷也好,還是批評家條分縷析也好,正是這個“A字母”給予讀者能展開無限想像的空間,可引發(fā)出以下“Able”(有才干的)、“Admirable”(令人敬佩)、“Advance”(前進、先行)、“Angel”(天使)、“Amiable”(和藹可親)、“Amicable”(友好)、“Amorous”(愛情)……說不盡、道不完的積極涵意。由此足見,霍桑真不愧為享有世界聲譽的現(xiàn)代派文學中象征主義的先驅(qū)。
我發(fā)覺,盡管A字母在歷史語境中的原意是“通奸”,但霍桑在字里行間從未公開亮明過——恰好相反,他通過小說里人物的口吻,讓它從貶義詞轉(zhuǎn)換成了褒義詞——可真是了不起。難怪英國馬庫斯·坎利夫教授(Marcus Cunliff)在《美國文學》一書中稱贊“赫絲黛胸前佩戴的符號A字母已是霍桑的神來之筆”。至此,霍桑好像意猶未盡,讓這個猩紅A字母不僅在年輕牧師胸口刻下印痕,還在新英格蘭黑黝黝的夜空忽閃忽現(xiàn),就這么著給讀者留下越發(fā)揮之不去的印象。
末了,讀者諸君不妨回過頭來,再細讀一下霍桑的“夫子自道”,亦即作者為本書親撰的前言《海關》一文,也不妨看看以下摘錄的引文——
……這塊猩紅色的破布——由于長年累月佩戴與褻瀆圣物的蟲蛀,把它糟蹋得簡直成了一塊破抹布——經(jīng)過仔細察看,好像呈現(xiàn)一個字母的形狀:大寫的A字母……字母每一邊長度恰好是三又四分之一英寸……我目不轉(zhuǎn)睛地盯住那個古老的猩紅色A字母。不消說,它這里含有深奧莫測的意義,很值得推敲琢磨來著。……
既然我對這個故事(《猩紅A字母》)修飾加工過,故事中人物的思想動機和模式都是我想像出來的,千萬不要認為:我自始至終將自己局限于老稽查官(皮尤先生)所寫的六七大頁書寫紙材料范圍以內(nèi)。恰好相反,在這些方面,我一任自由發(fā)揮;仿佛所有情節(jié)幾乎或者完全不受制約,通通是我自己杜撰出來的。我要力爭故事梗概的完整性。
明擺著作者本人一字字、一句句,早已說得何等清清楚楚,而且(在正文以外)還一而再、再而三地描寫猩紅A字母,可謂酣暢淋漓,幾乎達到了極致。我認為,這才是言而有征的鐵證,霍桑這部小說的漢譯書名的確應為——《猩紅A字母》
納撒尼爾·霍桑(Nathaniel Hawthorne,1804—1864)是19世紀美國著名浪漫主義小說家,也是美國象征主義小說、浪漫主義小說與心理分析小說的先驅(qū)者。在他豐富的文學遺產(chǎn)中最膾炙人口的,恐怕就數(shù)《猩紅A字母》了。據(jù)悉,在美國,《猩紅A字母》和霍桑差不多成了同義詞。人們常說:沒有《猩紅A字母》就沒有霍桑,沒有霍桑同樣也不會有《猩紅A字母》。英國倫敦《大角星》(Arcturus)叢書2009年重版評介時說,此書于1850年問世時引起了轟動,至今仍然是美國虛構(gòu)小說的一座里程碑。記得我訪美期間,不論在哈佛最大的衛(wèi)登納圖書館也好,還是在馬里蘭大學等校圖書館也好,親眼見到有關論述霍桑生平創(chuàng)作的著作,可謂汗牛充棟。在我國,霍桑也是廣大讀者與專家耳熟能詳、頗為喜愛的美國小說家之一。是故,拙文自然而然也不必贅述,僅僅將邊讀邊譯時一些膚淺心得與感受,芹獻讀者與專家,以求匡正。
根據(jù)霍桑自述,遠在二百二十多年前,他的先祖從英國移殖到新英格蘭,世居馬薩諸塞濱海小鎮(zhèn)塞勒姆。他出身名門望族,不過后來家道中落。由于他的五世祖約翰·赫桑(Hathorne,時任法官)在審理臭名昭著的“驅(qū)巫案”中留下一大污點,給他的子孫的幼小心靈留下巨大傷痕。由此他憤然改姓“霍?!保丛谧约盒帐侠锛舆M字母W—Hawthorne),也許就在這個時候還萌生了日后口誅筆伐清教徒罪愆的心愿。當時新生的合眾國還在草創(chuàng)時期,由于歷史短淺,傳統(tǒng)缺失,不消說,文化自覺尚在孕育中,新英格蘭人們常常漂洋過海,前往英國與歐陸“朝圣”,訪祖尋根。一言以蔽之,霍桑置身于毫無藝術(shù)氛圍的偏僻小鎮(zhèn),委實無可師承,缺少借鑒,足見戛戛乎難哉。但是這時,霍桑卻仍株守故園,大發(fā)思古之幽情,一門心思撲在“深挖清教徒時期歷史傳說”上。正如學者們所說,他“甚至于著了迷”?;羯1救瞬⒉皇乔褰掏?,或許也不是虔誠的基教徒,但是基督教原罪、救贖、宿命論……再加上他的契友愛默生的超驗論觀點,對他的小說還是產(chǎn)生了相當顯著的影響。
霍桑常說自己是個“講故事的人”(storyteller),管自己所寫的小說叫Romance(傳奇、浪漫文學),也叫“心理故事”,聲稱“要向人性的深處開掘”。顯而易見,霍桑比前輩作家更會巧妙地利用歷史傳奇和傳統(tǒng)格式,特別擅長描寫罪惡或災難對于人物心理的影響,終于在表現(xiàn)心理的深度與強度上達到了極致?;羯UJ為傳奇故事不像寫小說,首先要忠于他所謂的“人性的真”。他還在前言《海關》一文中言簡意賅地寫道:“介于真實世界和美妙仙境之間,真實與虛幻可以在這里相會?!币牢铱?,這些話好像是領悟全書的一把鑰匙。
其實,遠在1837年,霍桑在《恩迪科特與紅十字架》(Endicott and the Red Cross)里提到過,17世紀塞勒姆有過一位年輕貌美的女人,命中注定要在胸前長袍上佩戴一個大寫A字母。殊不知這個迷途的女人對自己的丑事卻滿不在乎,反而把那個該死的標志用紅布與金色的線精繡在胸前。因此,那個大寫的A字為讓人們一眼望去,儼如“令人可敬”(Admirable)之意,斷斷乎不表示她是個緋衣婦①。
說來也挺逗的,諸如此類的大寫字母,在殖民地時期新英格蘭確實有人佩戴過。據(jù)史書記載,曾用大寫D字以代表“醉鬼”(Drunk),甚至用大寫I字表示“亂倫”(Incest),幾乎蔚然成風。以上這些歷史細節(jié),恰好給霍桑傳奇小說提供了重要元素——寓意(moral)與素材(material)。一句話,一個幾乎完美的小說框架,亦即《猩紅A字母》的雛形,顯然已在醞釀中,后來完成的作品終于成為舉世馳名的一部杰作。
說到底,霍桑所選取的素材,不外乎男歡女愛、兒女情長、戀情纏綿、難舍難分等內(nèi)容,無論古今中外,俯拾皆是。說得高雅些,就是兩心相悅,私戀、婚外戀,在如今女權(quán)主義者看來壓根兒算不了什么,但在清教徒歷史語境中卻被視為洪水猛獸,凡是通奸都要受刑罰,而諸如此類題材,十之八九被炮制成不堪入目的低級讀物,或者是所謂言情、色情小說、媚俗小說,到頭來被無情的歲月所淘汰的何止千萬。獨獨霍桑這部《猩紅A字母》卻別出心裁,娓娓動聽地敘述了一個莊嚴而又悲慘的愛情故事,而且最令人震撼的是:一個猩紅A字母,卻凝聚了霍桑對理想與現(xiàn)實碰撞的沉思以及對善與惡、罪與罰的觀照。
人們讀著霍桑這部小說,常為女主人公赫絲黛·普麗思的命途多舛而激動不已,腦海里情不自禁浮現(xiàn)出另一個似曾相識的著名人物形象——安娜·卡列尼娜來。安娜·卡列尼娜與赫絲黛·普麗思這兩個女人何其相似!(當然咯,筆者必須指出,她們倆所處的歷史時代、社會文化及宗教等背景,畢竟還是迥然有異。)顯然,美國多蘿茜·米蘇爾教授還是說到了點子上:她們倆同樣生活得不愉快,同樣愛上了不該愛的人,同樣有一個并不好的結(jié)局。她們倆同樣具有堅強、勇敢、大膽、美麗、高貴等諸多特征。不過話又說回來,似乎也未必全然相同:米蘇爾教授讀完《猩紅A字母》后掩卷沉思,她的心中好像澎湃著一種悲憫之情,又像凝聚著一股憤怒的力量,在她胸中差點兒沒給爆炸了!她說,這是在讀另一部世界名著《安娜·卡列尼娜》時所沒有的。
至于米蘇爾教授對霍桑筆下三個主要人物的評析,倒是也不乏新意。她認為,如果說安娜背叛了一個政府、一種制度,那赫絲黛就是背叛了一種信仰、一個社會;如果說安娜留給我們的是一出愛情的悲劇,那赫絲黛所吟唱的則是一首人性的悲歌,一個是好似“壯烈”的死,一個是“茍且”的生。然而話又說回來,安娜之死,表明的是一個女人因情場失意,對社會絕望,而以死來尋求自我解脫——這種“寧為玉碎”的模式,斷乎不會群起仿效。而赫絲黛則不然。雖說她的一生在失去了情人以后,似乎也無什么樂趣可言,但她卻堅強地活了下來,含垢忍辱地活著,究竟是為哪般——是對舊情的懷念?是為了心靈上的贖罪?還是以這么一種茍活的模式,向這個不合理的世界表示控訴與挑戰(zhàn)?哪怕在她的“墓碑的黑底上鐫刻著紅色A字母”,是她表示最徹底的贖罪,還是最決絕的控訴和抗爭?看來赫絲黛愿以終生“遭難”和“蒙恥”來時刻昭示世人們,難道這不是一種更具魅力的性格、更偉大的人性美、更徹底的背叛和抗爭嗎?
姑且就以死尋求自我解脫來說,安娜倒是酷肖赫絲黛的情人——年輕牧師狄姆斯泰(當然,筆者必須指出,也不可一概而論)?;羯Fx取這么一位具有神職身份的人充當這出悲劇的男主人公之一,足以表明作者對清教徒法規(guī)壓抑人性、戕害生靈的罪愆充滿了譴責和控訴。不管是讓年輕牧師狄姆斯泰不斷受到心靈上的折磨也好,還是選擇乞求上帝的寬恕、心靈的解脫作為他的結(jié)局也好,霍桑虔誠的宗教信仰的傾向可謂纖毫畢露。不過,最末一場牧師告罪后猝死在刑臺上,要解脫的,依然不是對赫絲黛的罪責,而是他自己心理上的沉疴。由此足見,霍桑是特別褒揚了赫絲黛的反抗精神,極力貶斥了狄姆斯泰的懦弱、虛假、偽善。當然,霍桑對狄姆斯泰一直被罪愆纏綿困擾的心理描寫,其功力之高超,令人嘆為觀止。難怪美國批評家戴維·萊文(David Levin)教授贊不絕口地說:“霍桑描寫狄姆斯泰所表現(xiàn)的陰沉的見識,比陀思妥耶夫斯基還領先一步?!?/p>
余下的男主人公——赫絲黛的喪盡天良的丈夫羅杰·乞靈沃斯(Roger Chillingworth),說白了,是徹頭徹尾的邪惡的象征,不僅畸形怪相,而且特別狡詐,不擇手段地進行陰謀報復。作者一邊對他充滿鄙視和痛恨,一邊又將他安排為受害者的身份,有時還不免流露出些許同情與仁慈的味道。就這么著,作者看在一個受害者角色的份上,讓他的報復好歹得逞,但又按照一個虔誠的教徒的視角來考量,讓他走火入魔,最終受到在郁郁中死滅的報應——此人堪稱霍桑這篇聲討假惡丑的檄文中一個特大的被貶人物形象。
霍桑的《猩紅A字母》問世后如何受到同時代以及后代文學界的推崇,只消從利昂·霍華德(Leon Howard)教授論及的以下實例中即可窺豹一斑了。
1850年8月,來自波士頓、紐約兩大文學重鎮(zhèn)名家雅集,他們熱議:美國會不會產(chǎn)生像莎士比亞那么偉大的作家?殊不知寫《白鯨記》(Moby Dick)的赫爾曼·梅爾維爾(Herman Melville)作出的回應是:這樣的作家在19世紀是小說家,而不是戲劇家,而且就“觸及人生的丑惡面”與“揭發(fā)重大事實的穩(wěn)健的瘋狂性”來說,一定比莎士比亞更要痛快淋漓。如此這般的痛快淋漓,果然,幾天后,他在霍桑的作品(即《猩紅A字母》)中見到了。其實,梅爾維爾開始重寫他的杰作《白鯨記》時,腦子里想的是莎士比亞悲劇,心里想模仿的卻是霍?!罢f實話”的態(tài)度。那時,梅爾維爾已在霍桑的作品中發(fā)現(xiàn)莎士比亞的特質(zhì),并對這種莎士比亞式的小說也有了新的獨到之見。
以上兩個啟示對梅爾維爾產(chǎn)生極強烈的影響,難怪他后來撰文寫道:“吸引我并使我入迷的,是霍桑作品中所表現(xiàn)的丑惡面?!蹦酥猎凇栋做L記》扉頁上刊?。骸爸斠浴栋做L記》獻給霍桑,并對他的才華深表崇敬之忱?!绷钊苏痼@的是梅爾維爾竟然寫道:“我會在離世時因為拜識了你而感到心滿意足,死而無憾。”
在梅爾維爾的心目中,霍桑顯然堪與莎士比亞并駕齊驅(qū)。我認為,梅爾維爾既有具體入微的感悟,又有驚人的先見之明,誠然,令人非常敬佩。不過話又說回來,莎士比亞畢竟是超越時空、“不朽的,屬于一切時代”的偉大作家\[引自常與莎翁相提并論的本·瓊森(Ben Johnson)的著名評語\],公認為幾乎不可企及的頂巔。因此,霍桑果真能不能與莎士比亞相提并論,實在茲事體大,似乎很值得仔細推敲琢磨。得了,反正西諺說過:一千個人眼里就有一千個哈姆雷特(哪怕這種說法備不住毫無可取之處)。不過,走筆至此,我猛地想起,打從六十六年前初讀霍桑這部杰作,直到耄耋執(zhí)念全譯竣事,仿佛覺得在我腦際始終縈繞不去的印象是:說到底,《猩紅A字母》也許是美國文學中最早蜚聲國際的一部藝術(shù)作品,畢竟戛戛獨造,卓犖冠群?;羯?v然把這個描寫有關“人性脆弱和悲哀的故事”好歹講完了,但我覺得他好像還是有點兒言有盡意無窮似的,留下來令人熱議的問題何止千萬?!既然如此,拙見倒是希望,廣大讀者在賞析霍桑這部杰作時,多長個心眼兒,要仔細揣摩方能透徹了解,又何嘗不可以仁者見仁,智者見智呢!
①《新約·啟示錄》:巴比倫的賣淫婦身穿紫紅色衣服,故稱緋衣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