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立偉
那少年是愛美的。那少年像少女一樣敏感,顧盼自憐,意識到自己要有模樣,于是天天都干干凈凈的。而且皮膚白,這也像少女一樣。
少年舉起右手,五根指頭梳著自己的頭發(fā)。他喜歡把自己的頭發(fā)從左向右梳。
同他一起來到烈士公園人工湖畔的小伙伴們并不梳頭,也不在水里照自己的影子。他們脫光了,就撲通撲通跳到湖水里去,濺起水花同笑聲。八月的太陽在人工湖里頓時成了蛋湯。
少年一個人在岸上,不急不慌,慢慢脫背心,脫西裝短褲,脫跑鞋,但三角褲不脫,畢竟赤條條的還是讓他感到有些難為情。
他抬起胳膊,做幾個預(yù)備動作,又壓了壓腿,看看小伙伴們差不多游到湖心了,就站到岸邊一塊突出的石頭上,把雙掌合起,臂慢慢伸直,閉上眼,然后猛地朝前一躍,湖面上嘩地綻出了一朵大白花。
這個夏天,他們院子里的幾個細(xì)伢崽經(jīng)常就是這樣,跑到烈士公園人工湖里來游泳。細(xì)伢崽皆有愛水的天性。
人工湖的水是從瀏陽河里引來的。他們喜歡跑到引水的地方,這里避彎、人少、安靜,少有人在此游泳,因為岸上有塊警示木牌,白底紅漆,寫著八個字:
水底危險,禁止游泳!
危險是什么,并不說清楚。但細(xì)伢崽們一潛水就曉得,水底到處都是棱角尖尖的石頭。
少年跳下水,他的右下腿當(dāng)面骨像被蛇咬了一口,劇烈一痛。也就是一瞬,過后就不痛了。
小伙伴們早已爬上了對岸。他從蛙泳改成蝶泳,也快疾地游到岸邊。他的腳踩著軟軟的泥底了,就站起來,走攏去。水涼沁沁的。
小伙伴們叫起來:三毛!三毛!腳!你的腳!
少年低頭一看,右邊的小腿是紅的。
他的腿就在跳水的一瞬被尖石劃傷了,劃了一道很深的口子,肉朝兩邊翻,看得見骨頭,一直流血,但他不曉得。
這一時他慌了,拿手去捂,血像蚯蚓從指縫間溜了出來。在白白的小腿上,血紅得有些可怕。
兩個小伙伴跑攏來扶住他。他的右腿勾了起來,一顛一顛地跳著走。
后來回家的路上,他一直都是這樣的姿式走路。
他白色的彈力背心成了包扎傷口的紗布,印滿了梅花。
他父親打了他。當(dāng)過兵的父親打人都喜歡用軍用皮帶。
讓人恐怖的不是皮帶抽打在身上的痛,是那種在空氣中的呼嘯聲,那種即將到來的扎實的肉響。
他母親同父親吵了一架。因為母親心痛兒子。母親說湖南話,父親說河南話。在兩種混亂尖銳的聲音里,少年躲進(jìn)了自己的小屋,捂緊了耳朵。他白皙的背上同屁股上是一條一條的青紫。
他沒有哭。傷了腳和被皮帶抽,他都沒有哭。
去年也是夏天的夜里,他在蚊帳里偷偷讀過一本禁書:《牛虻》。他喜歡那個亞瑟。他要做那樣的一個男人。睡在床上,把雙臂枕在腦后,少年常常想像自己就是亞瑟的模樣。
院子里的蟬聲像鋸子一樣一來一去,不停地鋸著這個炎熱的夏天。
那即是誘惑,即是召喚。
父親不許他出這個院子。但他仍然偷偷地跟小伙伴們來到人工湖邊。他的右腿上扎了母親單位醫(yī)務(wù)室的紗布。他不能下水,只能悻悻地坐在岸上,幫他們守衣物。小胖子有個自己裝的礦石收音機,三夾板做的外殼,刷了紅色的漆,在上面還畫了個馬頭,因為小胖子是屬馬的。小胖子把它稱為馬頭牌收音機。少年打開了只能收一個本地電臺的收音機,里面鑼鼓喧天,一個男播音員用激昂的聲音報道幾百公里外的某縣成立了革命委員會。然后是現(xiàn)場一個女人的聲音,正在宣讀成立宣言?,F(xiàn)場的錄音很嘈雜,有此起彼伏的口號。
少年想聽的是音樂。他喜歡聽《紅色娘子軍》里面的小提琴,還有《白毛女》里面的板胡。收音機里和街頭的廣播幾乎每天都有聽,但他百聽不厭。
他拿五根指頭把頭發(fā)從左向右梳了梳,把收音機放到一塊石頭上,等著本省新聞之后的音樂節(jié)目。
又站起來,站在水邊,顧盼自己在水中的影子,他覺得自己的影子很好看。
小伙伴們已經(jīng)在人工湖里游了三個來回了。
他們爬上岸來。小胖子腦殼歪著,一只腳不停地跳。他耳朵里進(jìn)水了。
猴子找到自己的褲子,從里頭摸出五毛錢來,叫少年幫他去買五支牛奶冰棒。少年腿仍有些痛,但還是小跑著,把冰棒買來了。他們一共七個人,只有五支冰棒,于是有兩個人是同別人共著吃,其中一個是少年。少年和小胖子共一支冰棒,他咬了一口,遞給小胖子,說,都是你的了。牛奶香涼涼地盈在少年兩腮,這是夏天的滋味。
吃完了牛奶冰棒,小胖子站在石頭上朝人工湖里拉尿。猴子起頭,大家一起唱一支延邊人民的歌:啊啊啊啊,千條江河歸大海,啊啊啊啊……然后就笑,說小胖子你的雞雞真小。小胖子就把下面捂緊,腰彎下來,一臉彤紅。猴子站到一塊最大的石頭上,把雞雞掏出來,說,哪個敢跟老子的比大?大家說,咦呀!少年不作聲,也不看,他覺得這樣不好。
猴子嘚瑟完,跳下來,說,老子長毛了,老子有資格找老婆了!
大家說,你老婆是哪個?
猴子咽了口口水,宣布:街上那個留劉海的姜妹子。
大家“咦”好長一句,說,她都沒跟你講過一句話。
猴子說,你們等著看。
大家又“咦”了好長一句。
猴子說,小胖子,你今天回去把你媽媽那本“婦產(chǎn)科手冊”拿給大家傳看一下,普及普及,讓他們曉得妹子那玩意兒長得什么樣子。
小胖子的媽媽是人民醫(yī)院婦產(chǎn)科主任,他家里有好多婦產(chǎn)科的書。小胖子經(jīng)常偷給猴子看。
猴子說,每個人只準(zhǔn)看一個晚上。
少年想起姜妹子的模樣,想起她桃子一般的臉,同額前的劉海。她是他們那條街上最漂亮的妹子。她的父親是鐵匠。鐵匠鋪當(dāng)街,整天聽到叮叮當(dāng)當(dāng)?shù)腻N聲。鐵匠歇憩的時候,端著個墨黑的搪瓷茶缸,里頭是中藥一樣釅的茶水。經(jīng)常噗的一聲,把口里的茶葉吐到街面麻石上。
姜妹子和少年講過話。
有天少年從街上過身,眼前突然有個黑影飛來。少年反應(yīng)快,一把在空中撈住,原來是一只羽毛的毽子。一個妹子走攏來,一閃一閃的劉海,一閃一閃的眼瞳,就是鐵匠鋪里的姜妹子。
她說,給我。
一只手伸到少年的胸前。
她身后還站了三個妹子。
少年說,嗬,踢毽子呵。
給我。
你叫它,它答應(yīng),就給你。
給我!
少年說,逗你玩呢,給。
少年記得姜妹子眼睛里含著感謝的笑。少年腦殼里經(jīng)常閃出那眼睛里的笑。
現(xiàn)在也是。
烈士公園是要買門票的。他們從來都是翻墻進(jìn)來,翻墻出去。平常他們都是從東門翻墻,今天從九所那邊過身,忽然想翻到九所里頭去看看。
九所是省委的內(nèi)部招待所。猴子說,他聽他們班上住在省委大院里的同學(xué)說,九所里經(jīng)常有北京來的高干住著。
都是大腦殼咧!猴子兩只手比劃出臉盆那樣大。
大腦殼就是大人物的意思。當(dāng)然,北京來的都是大腦殼。
小胖子說,怕咧,有解放軍拿槍站崗咧。
猴子說,怕個卵咧,爬!
他就第一個爬上了墻,站在墻上,走了幾步,然后跳到了里頭,墻那面飆出來他的聲音:上呵,弟兄們!
于是大家都上,動作麻利,翻到了九所里。
因為九所東南西北四張門都站了拿槍的解放軍,戒備森嚴(yán),細(xì)伢崽站到門口,伸頸根朝里頭長勁望,就有當(dāng)兵的朝他吼:站開!若不站開,當(dāng)兵的就作勢要來抓人,細(xì)伢崽嚇得撒腿就跑。所以九所很神秘,深不可測。
他們經(jīng)常經(jīng)過這里,看著松樹間的紅墻,蠢蠢欲動久矣。今日終于爬了進(jìn)來,又是興奮,又是緊張。
猴子像個偵察兵,半蹲著四處張望,后頭的人當(dāng)然也學(xué)著樣,就看到了綠蔭掩映中的幾幢房子,都是兩三層的小樓,紅墻綠瓦,空氣中唯聽到嘶嘶的蟬鳴。
猴子輕聲道,大腦殼住的。
沒有看到當(dāng)兵的,猴子就從一兩尺長的草叢中站起來,說,走!
他們朝最近的一幢小樓走去。看見門口的一對石獅子,看見石獅子旁的一塊寫著“靜”字的木牌子。蓬地一群麻雀從身邊飛了起來,迅速地落到小樓的屋頂上。這時候他們聽到好大的一聲:站??!
他們就站住了,張望,卻沒有看到任何人影。
他們被暗哨逮住了。那暗哨就在他們右后側(cè)的一片竹林里。帽子上的紅五星,胸前的子袋帶,手里的半自動步槍,朝他們攏近了。
他們被押到一間空房子里,經(jīng)過三幢小樓,一口養(yǎng)著睡蓮的池溏,和一個沒有人的籃球坪。
他們受到嚴(yán)厲的訊問。從哪里進(jìn)來的。怎么進(jìn)來的。為什么要進(jìn)來。然后每個人的姓名、年齡、學(xué)校,以及父母的名字、年齡、單位和政治面貌,等等等等。
有人問,有人記錄。然后記錄的人走出了門,一會兒又進(jìn)來,身后跟了一個像是頭頭的人,手里拿了記錄本。這個人再次核對了記錄本上登記的情況。
最后,是比訊問更嚴(yán)厲的教育??傊?,這是任何人不能隨便進(jìn)出的地方。下次如果再抓到,就綁起來送到長橋農(nóng)場去!
那人說,長橋農(nóng)場你們知道嗎?是關(guān)勞改犯的地方!
小胖子說,叔叔,我要拉尿了。
什么?
我我我會尿到褲子里了,叔叔。
少年躺在床上,想起小胖子的樣子,就一個人笑了。
少年翻了一下身,渾身像被烙鐵烙了一樣痛。
他當(dāng)然又挨了父親的一頓撲頭蓋腦的皮帶。當(dāng)時母親不在旁邊,父親沒人阻擋,就任性地狂抽,空氣里是軍用皮帶呼呼的嘯聲。
看你讓老子丟臉!看你讓老子丟臉!
父親一邊怒吼著一邊用力抽打。他是單位通知他到九所去領(lǐng)人的。他當(dāng)然覺得丟臉。他當(dāng)著解放軍的面一腳把兒子踢翻在地。少年的西裝短褲上是他的皮鞋印。
他打得痛快淋漓。他說,老子叫你還偷偷跑出去!
少年閉著眼,咬住舌頭,他心里面有個亞瑟。
同樣的事情,發(fā)生在每一個小伙伴的家里。
那天黃昏的時候,院子里家家都是打人的聲音。
第二天,他們在院子里的梧桐樹下,脫下背心,比誰被打得最慘。
當(dāng)然是少年。因為他父親脾氣的火爆是出了名的。
少年說,我沒有叫。
又說,我聽到了你們叫。
猴子說,老子只叫了一聲好不好。他叫得像殺豬一樣。
指了指小胖子。
小胖子一臉慚愧,頸根朝胸腔里縮。他不敢承認(rèn)他被打出尿來了。
猴子說今天不能去游泳了。這兩天都不能去。水里一泡,破了皮的地方會發(fā)炎,搞不好會得敗血癥,或者破傷風(fēng)。
小胖子說,他家里有云南白藥,他去給大家一人弄一點。
他們無聊地站在院子門外頭一棵苦楝樹下,看街上走過去的妹子。
百分制。他們給走過去的妹子打分。超過八十分的非常少。六十分以下的很多。
看了一兩個鐘頭,猴子總結(jié)道,沒一個有老子的姜妹子長得好的!
大家就笑,說,你的姜妹子!她都沒有跟你講過一句話。你的姜妹子!
猴子說,你們沒長毛,你們卵都不懂。
少年在心里說,姜妹子跟我講過話。唯一跟我講過話。
姜妹子一直沒有出現(xiàn)。
他們一直都朝鐵匠鋪那邊望。
只聽到大小榔頭打在鐵砧上的聲音。
猴子走在前頭,大家跟在后頭,從鐵匠鋪門口來回過了三趟,仿佛有意無意地朝里頭瞥一眼。
根本沒看到姜妹子的影子。
她到哪里去了?
于是猴子相當(dāng)煩躁。在相當(dāng)煩躁的時候,他們跟街上的小痞子們打了一架。
街東頭那群走螃蟹路的小王八蛋,為頭的外號叫光洋,因為他后腦殼上有塊長癤子時留下的很大的疤,亮亮的如同光洋。又臉有橫肉,說話粗氣。
猴子從鐵匠鋪門口折回來時,迎面碰到了光洋那一伙里的一個黑皮崽,他肩一斜,故意撞了黑皮崽一下,撞得他差點摔了一跤。那黑皮崽說,你媽媽個逼!
猴子說,你講什么?
你媽媽個逼!
猴子當(dāng)胸就給了他一拳。
黑皮崽喊一句:八號院子里的人打人啦!
一下子,街兩面沖出來了上十個人,當(dāng)然里頭就有光洋。光洋說,哪個狗膽包天,敢打老子的人?
黑皮崽指了猴子,說,這個雜種!
猴子笑一下,朝光洋說,他沒刷牙,嘴巴子邋遢,你說該不該打?
黑皮崽說,你先動手,你先動手!你媽媽個——
沒說完,臉上又挨了猴子一巴掌。
光洋喊一聲:打!
那邊的人就罩上來了。
這邊只有七個人,亦迎了上去,于是一場混戰(zhàn),打得昏天黑地。
猴子是對光洋。少年顯得文弱些,于是有兩個人圍著他打。他來了瘋氣,先擒著對方一個人打,把他打趴了,再接著打另一個。結(jié)果他贏了,雖然吃了不小的虧,他的眉角流血,鼻子也流血,膝蓋腫了。
最主要是猴子打贏了光洋。他學(xué)過摔跤。給了光洋一個大背包,把他摔在了麻石板上,咚地一聲悶響。
光洋倒下了,其他小王八蛋就作了鳥獸散。
光洋坐在地上,指著猴子說,好的,好的,你等著,你等著。
猴子湊近他的臉,說,等什么等,現(xiàn)在就來呵。
少年擦了把鼻血,忽然瞥到了一個人影。
他看到了姜妹子。
不曉得什么時候,她站在了鐵匠鋪門口,穿了條水紅的裙子。她看見了少年。
少年覺得剛剛跟人打了架,模樣不好看,不由自主拿手指把頭發(fā)從左梳到右,然后在臉上迅速布置了若無其事的表情。
她的目光是驚訝的目光。
這時候猴子他們也看到了姜妹子。猴子豪壯地大聲說:兄弟們,撤退!
同時飛了姜妹子一眼。他的樣子儼然像個縱隊司令。
姜妹子的爹,那個鐵匠,噗了一片茶葉在麻石街上,說,這班小家伙,活得不耐煩!
又對女兒說,進(jìn)去,一個妹子,不要站在街上。
回到院子里,猴子說,以后你們不要一個人出去,要出去就一起出去,小心這幫雜種報復(fù)。
又說,每個人要準(zhǔn)備一把刀子,場合來了,就拿刀子捅。
又說,看見老子的姜妹子了嗎?
大家說,看見了。
猴子說,老子今天在她眼睛里,肯定就是個戰(zhàn)斗英雄。你們說是不是?
大家說,那是,那是。
猴子就嘚瑟,說,遲早有一天,姜妹子會主動跟老子講話的。
大家說,切!
少年眼前浮出姜妹子的臉來。當(dāng)然還有她的目光,那目光里滿是驚訝。
她驚訝什么呢?
光洋說“你等著”。也是說話上算。晚上,他真的打上門來了。
他糾集了鄰街的另一些小痞子,總共二十來人,站在院子外面喊:
出來!院子里的狗雜種,有狠就出來!
院子里的黑漆大門是關(guān)著的。猴子在坪里集合了大家。
拿棍子。他吩咐。
于是大家分頭找棍子。
院子里的梧桐樹,橫著一根鋼管,平時大家拿它做單杠,練著玩。猴子把它扯下來,在手里掂了掂,說,蠻好,蠻好!槍打一根線,棍掃一大片。蠻好,蠻好。
這時有磚頭飛到院子里來了。大門被撞得咚咚響。
猴子說,上墻去!
誰在那里吵!一個聲音厲厲地射過來。接著就看到少年的父親走到坪里來了,穿著短褲頭,拖鞋,手里拿了把蒲扇。
大門外更熱鬧了,磚頭瓦片朝院子里飛,濺一地。小胖子不停地跳。
少年的父親厲聲問:又惹事了,咹,你們?
大家不作聲。
那父親對少年說,老子要打脫你的腳!
說完轉(zhuǎn)身,走到大門口,把大門里的小門拉開,跨出去站定,蒲扇指了最前頭的光洋,說,小子,你敢鬧名堂?你再扔塊磚頭試試?
少年的父親長著不怒而威的模樣,發(fā)起脾氣來,面目嚇人。光洋就朝后頭退,把手里的磚頭扔在了地上。
院子里的大人們這時也都出來了,一齊怒斥那幫小王八蛋。
細(xì)伢崽皆是怕大人的。小王八蛋于是一下子就散了。
光洋指著院子大門說,是他們先搞事,打了我們的人!
少年的父親朝前跨了一步。光洋于是掉頭就跑。剩街燈照著一街麻石,幽幽地亮。
這天晚上,家家又傳出了大人打細(xì)伢崽的鬧聲。
打得最兇的當(dāng)然是少年的父親。母親早就說過,父親打起人來是毫無理性的。
他用軍用皮帶抽,端起桌上熱水瓶來砸,舉起一張凳子來的時候被母親一把抱住了。母親喊:你會把你崽砍死的!
砍死他!留著是禍害,砍死他!
母親又喊:他是我的崽咧!
父親說,一天到晚跟老子闖禍,媽拉個巴子,一腳踢死你!
又是一腳。拖鞋飛走了。
母親抱住他,喊:你把我踢死算了!
少年在床上躺了三天,不能動。一動,渾身劇痛。
少年想起了姜妹子。他覺得一個妹子的眼神里有驚訝,真的好看。
這么想的時候,身上的痛就一下子輕了許多。
他爬起來,在五屜柜上拿下一面小圓鏡,他在鏡子里看到了自己的臉,頭發(fā)是亂的,他拿手指從左往右梳了梳,這樣就好看多了。他的臉好白,姜妹子的臉也好白。他想他應(yīng)當(dāng)曬黑一點。他要像想像中的亞瑟。他希望嘴唇上長出胡茬來。
梧桐樹上的蟬唱實在惱人。一句一句的都是惱人。
幸虧不久,他們又可以去游泳了。
這回不去人工湖了。人工湖太小,要去就去湘江河里。
他們來到河邊上的一條躉船上。那上頭早已站了許多細(xì)伢崽,排著隊,五指并攏,雙臂貼股,魚貫著朝水里頭跳。猴子說,這叫做扔炸彈。很形象,他們真的像一枚枚朝河里丟的炸彈。水花一束一束噴出來。水聲、叫聲、笑聲,是夏天的心跳同熱鬧。
少年和他們站成一排,三、二、一之后,一齊跳到了河水里。又一齊冒出黑黑腦殼來,朝對岸船舶廠那邊游去。
好寬的江面。有運砂的機帆船突突突突朝上游開。太陽好大。云好白。世界好遼闊。
船舶廠的房子越來越大。對岸的柳樹林越來越綠。他們上岸了。
這是他們第一次橫渡了湘江,好累,好亢奮,也好驕傲。
小胖子站在石頭上朝水里拉尿。大家又唱,啊啊啊啊,千條江河歸大海。
后來又唱:
大海航行靠舵手,
外婆出來曬太陽……
接著他們還唱:
向前向前向前,
我們的隊伍向太陽……
他們唱累了,橫臥在暖暖的沙灘上,擺成一個個大字。雙眼都閉著,因為太陽太猛了。少年想,曬吧,曬黑一點,我太白了。
猴子說,下回我要叫姜妹子來跟我們學(xué)游泳。
大家就笑。
猴子說,笑,笑,笑,笑你媽媽個逼。
大家說,別人都沒跟你講過一句話。
猴子說,遲早的事。你們看噻。
小胖子說,姜妹子要是穿游泳褲,會是什么樣子?
大家說,小胖子,你好痞的!
小胖子說我哪里痞了?你們這些人就是喜歡邪想。
少年想起了姜妹子,但想不起她穿游泳褲會是什么樣子。他心里說,一定會好看。她有劉海。
猴子說,小胖子,你要是敢痞老子的姜妹子,小心打脫你的腳!
小胖子說,老子的姜妹子,你講得出。
猴子爬起來。小胖子立即轉(zhuǎn)頭就跑。沙灘上仿佛有一只搖搖晃晃逃命的企鵝。陽光射到小胖子背上,一背的砂粒,金光萬點。
后來他們又游回了東岸。這邊熱鬧多了,水里飄著許多忽隱忽現(xiàn)的黑腦殼。他們看到岸邊一棵柳樹下,站了幾個穿游泳褲的妹子,頭上都戴了花花綠綠的游泳帽。大腿被陽光照得白生生,多脧幾下眼睛就花。她們可能是附近工廠里的女青工。
猴子說,咦呀。
大家說,咦呀。
猴子說,總有一天,老子要是結(jié)了婚,討了老婆,老子就要她在屋子里穿游泳褲,多好看。
大家說,猴子,你好痞!
猴子說,你們比老子痞。老子痞,口里頭講,你們痞,心里頭想。
小胖子說,我心里頭沒想。
猴子說,老子一釘耙挖死你,你還不老實!
小胖子說,你是我肚子里的蛔蟲呵?
少年不好意思朝柳樹那邊看。他剛才看了兩眼之后,心里頭像有只機帆船游過來,突突突突響。
他現(xiàn)在曉得,姜妹子要是穿了游泳褲,會是什么樣子了。
他們回到街上的時候,有種凱旋的心情,因為他們頭一次來回地橫渡了湘江河。順便,他們還看到了柳樹下那些白得耀眼的大腿。
經(jīng)過鐵匠鋪,姜妹子正站在門口,仍是那條水紅色的裙子,手里拿了一支白糖冰棒。鐵匠在呷茶歇憩。他的徒弟正扯風(fēng)箱,背心浹濕。
猴子吹起了口哨,吹的是“河里青蛙從哪里來”,響亮,但流里流氣。姜妹子就看過來了。
她目光停留在少年身上。
少年感覺到了,少年的血一下燙起來。
但是他沒有轉(zhuǎn)頭,他不敢轉(zhuǎn)頭。
直直地走著,回到了家。然后,他突然想唱歌,于是唱起了向前向前向前。
他父親正好下班回來,推開門,吼了句:發(fā)神經(jīng)噯!
晚上,他們爬上了墻,坐在臨街的墻頭。
他們喜歡爬墻,他們沿著傘形屋頂一線磚脊行走如飛,用不著兩手張開保持身體的平衡。他們是飛檐走壁的俠客。坐在墻頭,可以看到街上來來往往的人影。也可以惡作劇,看到某個小痞子過身,就揭起瓦片朝他扔去,就看得那小人影一跳,然后是一句:媽媽個逼,哪個呵?!他們就伏在墻頭竊笑,夜色在身后飄,如同披風(fēng)。
那天光洋他們在大門外鬧事,他們就準(zhǔn)備上墻,揭瓦片磚頭朝下頭扔,叫他們好看。
現(xiàn)在,他們坐在墻頭上,是歇涼聊天,東一句,西一句。他們都是軍事迷,就聊起遼沈戰(zhàn)役、平津戰(zhàn)役同淮海戰(zhàn)役。猴子說他最崇拜粟裕,好會打仗呵。曉得啵,他是我們湖南人咧!
小胖子說,要是我們早生幾十年,只怕我們都會去當(dāng)兵。
猴子說,要當(dāng)兵,老子就到粟裕的部隊里去。老子肯定是戰(zhàn)斗英雄。
又指著胸前說,這里,這里,這里,肯定掛滿了勛章。老子會到天安門城樓上參加開國典禮信不信?
少年說,我要當(dāng)就當(dāng)偵察兵。
猴子拍一下他的腦殼,說,你當(dāng)?shù)?,你蠻機靈。
小胖子說,我當(dāng)坦克兵。我喜歡機械。
猴子說,切!
大家說,切!
小胖子很委屈,說,瞧我不來,你們。
猴子說,你這么胖,目標(biāo)這么大,一露頭肯定早就被人家湯姆式?jīng)_鋒槍的子彈爆開花了。
小胖子急了,說,那我就是烈士。
大家說,哈,烈士!烈士!
然后又聊起橫渡湘江。都很興奮,少年其實覺得好累,似乎盡了最大的力氣,但仍然也興奮,這是人生的第一次。游到河中央的時候,覺得河面好開闊,那一瞬覺得世界真的是大,自己的心亦隨著大起來。小胖子說他差一點點腳就抽筋了。大家說,真的呵?小胖子說,真的咧!又說,要是真的抽筋,那就會淹死。大家說,吔,你何事會淹死,你一身的板油!小胖子說你們就是喜歡打擊我。
然后又說起柳樹下頭那些穿游泳衣的妹子。好白的腿呵。
小胖子你看得最起勁,一雙賊眼只朝那邊脧。
沒咧,沒咧,我只看了四五下。
大家就笑,好開心。猴子就說,姜妹子肯定也是那樣的腿,好白好白的。
少年腦殼里就晃動起了那樣的腿。他有些熱。
大家對猴子說,吔,你又沒看見過。
猴子說,總有一天老子會看見。
大家又說,吔——!
猴子說,你們老實承認(rèn),看見那些腿的時候,雞雞有情況沒有。
大家都不說話。大家你看我,我看你。
小胖子說,莫望我。
大家說,小胖子,我們又沒說你,你這是不打自招呵。
猴子一把揪住小胖子的背心,說,坦白從寬,講,硬了沒有?
大家說,硬了沒有?
小胖子說,是是是,好像。
大家說,什么叫好像?坦白!
小胖子說,是是是,有點,有點,就一下子。
大家說,流氓,小胖子是流氓!
小胖子說,切,未必你們不是的噯?
晚上,少年睡在床上,聽得到蚊子在帳子外頭嗡嗡飛,父親的鼾聲從隔壁房間漫了過來。他腦殼還是興奮的。今天有許多事情讓他興奮。他想起了姜妹子,他們從河邊上回來,經(jīng)過鐵匠鋪,姜妹子的目光像一只蜻蜓,停在了他的身上。他不敢對視,他把腦殼轉(zhuǎn)到了一旁的醬園。但他曉得他身上黏了一個人的目光。他的血是熱的,臉也是熱的。他想,他們有那么多人,為什么她的目光只看住他呢?哦,是的,只有他和她講過話。她認(rèn)得他。她不看猴子,根本不看。猴子整天念她,她還是不認(rèn)得他。他這么想想心里真的好高興。于是他又想起了柳樹下那些大腿。女孩子的大腿何事那樣好看呢?猴子說姜妹子肯定也是那樣的腿。他想猴子一定是對的。他腦殼里就浮出了姜妹子,還有那樣白生生的腿。他脹了起來。他拿手去捂,結(jié)果更脹。
這是個惱人的夏夜,腫脹的夏夜,當(dāng)然也是興奮的夏夜。
暑氣最盛的時候,街上越來越熱鬧。鑼鼓聲、口號聲,甚至槍聲,陣陣落葉一般飄到院子里來。院子的大門口貼滿了標(biāo)語和大字報。不停地有人貼,貼了新的,蓋了舊的,地上一地的糨糊痂。
院子里的大人們原本是政府各部門的負(fù)責(zé)干部,經(jīng)過了不消停的日子,一聲喊,現(xiàn)在都去“五七干?!绷?。剩下細(xì)伢崽們,正是少年不識愁滋味,沒了大人管束,反倒愈加無法無天,整日快活。
這天猴子想吃牛奶冰棒了,就說你們哪個口袋里還有錢?少年說,我還有三毛錢,小胖子說,我也有三毛錢。猴子說,我這里有一毛錢,正好湊起七毛錢,小胖子,去,買七支牛奶冰棒來,一人一支。小胖子得令,企鵝一樣顛出去,一會兒,捧了冰棒跑了進(jìn)來,出粗氣,說,街上鐵匠鋪關(guān)門了。
猴子說,什么意思?一邊說一邊拿過冰棒發(fā)給大家。
小胖子說,來了一些農(nóng)民,把鐵匠捆起來押走了。
少年說,快去看看!
他們是跑過來的,看到有個人正在鐵匠鋪關(guān)起來的木板門上貼報紙大一張毛邊紙,上頭是墨寫的兩個大字“勒令”,又拿紅墨水繞著兩個字畫了個大圈。
已經(jīng)圍了好多人看熱鬧。有人問這是怎么一回事。那個貼“勒令”的人用外鄉(xiāng)口音說,鐵匠是他們鄉(xiāng)里惡霸地主的大崽,現(xiàn)在要押回原籍接受貧下中農(nóng)的批斗,還要強制勞動改造。
他以為跑到長沙來當(dāng)鐵匠就躲得過,他不曉得遲早一天我們貧下中農(nóng)是要找他來算賬的。那個人說完提著浸濕的刷子劃開人群就走了。
猴子問,鐵匠屋里的妹子呢?鐵匠屋里的妹子呢?
街上一個人答,還不跟她爹一起走了。
猴子又問,拿繩子捆起走的噯?
那人答,她爹捆了,她倒沒有。她只是哭,造孽的樣子。
少年腦殼里就浮出姜妹子哭的樣子。他想像她會被那些押走她爹的農(nóng)民罵,她會挨他們的打。他想像她劉海下的那雙曾經(jīng)驚訝的眼睛現(xiàn)在是驚恐。他心里頭就一陣陣地緊,一陣陣地悶。
他聽得猴子問,他妹子何事也要去。
街上那人答,你問我,我問哪個。
漫長的夏天終于過去了。秋風(fēng)一來,院子里的梧桐樹葉就落了滿坪,也沒有人去清掃。人踩在落葉上,嚓嚓的是秋天聽了讓人有些心寒的聲音。
院子里的細(xì)伢崽突然變得有些沉默了。
猴子不再提老子的姜妹子。但少年還是想她。他腦殼里經(jīng)?;厥幹穆曇簟?/p>
給我!
給我!
她再也看不到了。
他還能拿什么給她呢?
少年的媽媽托人捎來了一張便條,上頭寫著叫他送毛衣和衛(wèi)生褲給她和爸爸。
院子里其他的細(xì)伢崽也收到了類似的便條或口信。
他們打開了家里的箱子,收拾了一個包袱,于是結(jié)伴去“五七干?!薄?/p>
他們一早搭一臺紅色臟兮兮的長途汽車,穿過了一些到處刷著標(biāo)語的小鎮(zhèn)、縣城,和伏在丘陵下的農(nóng)田,他們看到了游行的人群,看到被貼了封條的廟宇,黃昏的時候來到了一條叫作洣江的小河旁。長途車站同他們坐的汽車一樣臟兮兮的。臺級上坐了一些面色木然的人。他們上前問路,有人指了方向,他們就沿著一條土路朝遠(yuǎn)處走去。
秋陽蛋黃一樣落在遠(yuǎn)遠(yuǎn)的山埡間。他們的褲腳很快沾滿了黃塵。
山野中的黃昏有一種凄涼。
少年想起了嚴(yán)厲的父親。他平時有些恨他。他從不跟他講道理。他的道理就是軍用皮帶,還有就是北方腔粗痞的詈罵?,F(xiàn)在父親到了這樣的地方,他忽然感到有些悲憫。他記起有天晚上父親很晚回家,額角上隆起好大一個血包。母親忙問他怎么了。他說媽拉個巴子,“造反派”打的。他在“五七干?!保瑳]有人打他吧?
小胖子說,走累了,我想歇歇憩。
大家就坐了下來,也都不怎么說話。小胖子走到一棵樹下拉尿,也沒人唱啊啊啊啊千條江河歸大海。
四野昏黃中,少年原諒了自己的父親。
猴子說,三毛,你在想什么。
少年一怔,說,沒想什么呵。
猴子說,看你樣子,發(fā)呆,肯定在想什么。
其實少年想完了父親,又想起了姜妹子。姜妹子的老家在哪里呢?肯定,也是在這樣的鄉(xiāng)下,也有這樣凄涼的黃昏。鐵匠一定挨打了。他額角上一定也有父親那樣的血包。姜妹子不會挨打吧?
他們又接著朝前走。土路彎曲著向前延伸。洣江水在左側(cè)閃閃發(fā)亮。
少年走著走著,聽到空氣里有清脆的聲音——
給我!
給我!
天空廣大,到處都是回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