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舟
出長安記
那一天,陰,間或微雨,
天空實(shí)沉,像一堆生鐵的
秤砣,搖搖欲墜。
貧僧不才,借一輛泔水車
踅出了宮門,
凈身離去。那一天,
我留下了鎖鑰、戶籍、靈牌
以及半生積攢的書卷,
身輕如燕,不免
暗喜。長安城內(nèi)
清水潑街,門面一新,
一些彩色的燈籠,攀援
上下,猶若盛唐的鋼管舞女。
那一天,典當(dāng)鋪里
猶在質(zhì)押靈魂,
價廉傷人,一些無辜的
愿景,無處皈依。
拐過街角,國營書店的
黑板上有一條告示:
“皇帝的最新語錄
不日到貨,欲購從急?!?/p>
那一天,王大人胡同的
污水管破裂,
一些私藏的字畫、綢緞
和名刺曝于天光之下。
在農(nóng)民銀行門前,兩匹
驢子鼻息沸騰,
口銜鮮花,
充滿了愛戀;一盞煙的工夫,
一場公開的交媾,
傳來了利好之消息。那一天
芹菜還是芹菜,
糜子仍是糜子,但一筐
新鮮荔枝的出現(xiàn),
讓三位快遞小哥,
口吐白沫,當(dāng)即斃命。
路經(jīng)禪寺,箍桶匠
在修補(bǔ)木魚,
鐵匠卻拔掉了山門上
的一叢明釘;而肥碩的
方丈閉目入定,
正在給波斯的一位
太太,療治血壓和月經(jīng)。
朱雀大街一帶,
鼻涕娃娃們點(diǎn)燃了炮仗,
無照經(jīng)營的李麻子,也適時
踩開了爆米花機(jī),
沖天一怒,
混淆風(fēng)氣。那一天,
泡饃店里發(fā)生了斗毆,
誰也鬧不清一堆碗里
可疑的肌肉,
究竟來自天鵝、地鼠、烏鴉,
還是親愛的羊群。
沿著一只蟾蜍的引領(lǐng),
叩響門環(huán),我找見了
海關(guān)總局的李靖
和紅拂女,接下來的事情
便易如反掌,類似
他們眼中生動的私情。
那一天,風(fēng)箏祥瑞,
帶著蜈蚣、蜻蜓、風(fēng)車
和“吾皇萬歲”的標(biāo)語,
占據(jù)了頭頂。午時過后,
鼓號嘹亮,弦索高奏,
一場莊嚴(yán)的歡送大會
群賢畢至,少長咸集,
拉開了序幕。那一天,
貞觀三年,農(nóng)歷四月,
我閃身出走,
奔往西天。一抬頭,
看見無限的云朵,仿佛
一卷廣大而憂傷的佛經(jīng)。
抱歉!那一天,我的
另一個我,我的幻影,我的
口舌,還在主席臺上宣誓決心。
在高昌國問水
在此,我鞠躬致敬,
向這個干旱的國家,
借一個水囊,
一只瓢。
我要洗凈白馬,以及
來路上的全部荒涼,
并且讓懷里的經(jīng)書,
保持秘密的濕潤
和光芒。
太陽若雪崩,照著
城堡、流沙,
眾生和鳴禽。
我匍匐于天空這一面
干凈的佛龕下,
開始問水——
哦,在悲傷的邊疆,一定
有一匹隱忍的鯨魚,
一座淚水的倉庫。那時,
足夠我們撿起一路上
的苦厄與愴然,
放下今生今世;
慢慢地,彼此冰釋,
開始對飲。
哦,龜茲
姑娘不是媽媽生的,
好像桃樹頂上結(jié)的。
哦,姑娘不是媽媽生的,
最好是遍地的野花開出來的。
那么多的歌舞,
那么白的腰肢和肚皮。
蘇巴什寺不是泥土砌的,
可能地里長出來的。
哦,蘇巴什寺不是磚頭砌的,
一定是天上的佛陀降賜的。
那么多的僧侶,
那么嘹亮的法會和唱經(jīng)。
冰山上的來客
用一只火鐮
靠近冰山,卻發(fā)現(xiàn)
羊群聚集,
在孵化一枚鷹卵。
在山腰的密室,
豹子出入,
披風(fēng)戴雪;
因?yàn)橐欢鋺n傷的
蓮花,瀕于難產(chǎn)。
蜻蜓來自夏季,
它脆弱的翅膀,恰好
可以丈量一個人
朝覲和皈依
的距離。天竺尚遠(yuǎn),
有關(guān)恒河一帶的平原,
鱷魚橫行,
彗星隕落;與這里的
冰封形成了反面。
山頂?shù)暮磻n傷如故,
野花成草,像寺里的
那一只凈瓶,
熏香繚繞,
沐浴更衣;
一些游移的黑魚,
來自經(jīng)文,或者
人間的淚水,
從不曾涼卻,訴說著
天庭以上的機(jī)密。
——如果仔細(xì),便發(fā)現(xiàn)
此刻我站在了
須彌山的中央,依偎
在了如來的手心。
心經(jīng)
每一步,我都繁華落盡,
走進(jìn)秋天的肅穆。
每一步,我扶起了傾斜的筆畫,
坍塌的字母,筑橋結(jié)筏。
每一步,從色到空,
從空到色,我看盡了虛無。
每一步生死的路上,
我學(xué)會了微笑,卻從不說出。
沙河記
在沙河,可以遇見鬼——
鬼
孤身前來,
帶著一種試探,
行禮如儀,向我請教
以下的詞匯:卑劣,齷齪,
黑暗,詛咒,無力,
以及干旱的曠野上
那一場無名的
颶風(fēng)。抱歉,我不能作答,
因?yàn)槲抑皇且唤?/p>
趕腳的僧侶,
至今也不曾
度化
自己。
但是,我攥住了鬼,
將這一塊漆黑的
墨錠,慢慢
研磨成水。我蘸筆,
寫下了黎明前,
最初一頁,
光明的文字。
那一刻,我終于大病初愈。
辨識
白馬身上的,不會是人,
乃一筐子佛經(jīng)。
大象馱起的,不是佛陀,
更像一個窮人。
寺廟頂上的,不是月光,
其實(shí)是一陣甘霖。
須彌山下的,不是河水,
有可能是今生。
迎頭面見的,不會是你,
絕對是我的天命。
札記
鷹和豹子是我的兄弟,蝴蝶
是姐妹;
倘若這一條大河
仍舊生動如許,那么
一尊神祇的誕生與沐浴,
便是施洗。
一千年間,我坐在水邊——
那時的長安,
弦索不斷,沽酒買醉;
那一個少年的我,
白衣嫵媚。
當(dāng)天空打開,我看見
如水的天命
鮮花怒放,而信仰的金魚
遠(yuǎn)在西域。
這一生,我走在路上,
像一只倉皇的樂器,
時而卑微,時而啜泣;
但內(nèi)心的轟鳴,
仿如頌唱,
從不停息。
剎那間
黑夜是永生的,即便
月亮
開成了一朵白蓮花。
在最漆黑的山頂,
提燈西行,
突然邂逅了一只
抖擻的公雞。
它一介布衣。
它獨(dú)立。
它啄食著世上的
夢魘與疾病。
它顧盼自雄,
正在練聲。
那一刻,我打開經(jīng)書,
卻看見一行偈語,
黎明初起。
藍(lán)毗尼的偈語
我揭去一片陰影,點(diǎn)種,澆水,培土。
我看見世上的菩薩們長勢優(yōu)良,筋骨茂密。
我愛著這一叢藥草,包括月亮和螻蟻。
哭泣
來一場柔軟的哭泣,多么不易。
我抱住自己,不讓
天空看見,
即便鳳凰拾走了我的
僧衣。我藏下的
那一盞燈,
油盡心枯,但眼淚
一定會讓它燃起。
決不!我不會告訴
迎面而來的鴉群、虎豹、
罡風(fēng)與雪雨,
包括每一個人微笑的
示意。我和這沉疴已久的
大地跌落一起;
一次秘密的療治,可能
就來自廣闊的哭泣。
有一次愛戴的哭泣,多么珍貴。
我代替月亮,站在
這繁星湍急
的頭頂。我晾曬下
白馬、佛龕、
經(jīng)匣與偈語,
以及一條修遠(yuǎn)路上的
倉皇和敗北。
是的,我還要吹響
一只凌亂的巨鷹,
揭開云朵,請它下凡,
去把普天下的鮮花
一一扶起。
我斟下一杯眼淚,突然
失手破碎,看見菩薩撿起了
人世間的全部荊棘。
曠原上
水,才是最逼真的問題。
上無飛鳥,
下無走獸,
當(dāng)全世界的礫石
在此麇集;當(dāng)經(jīng)卷干渴,
天空像一卷寂滅的
羊皮;當(dāng)高昌、龜茲、蔥嶺
和撒馬爾罕一帶,
出現(xiàn)了流火
與剪徑;當(dāng)太陽塌陷,
月亮和老鷹生死不明
之際;當(dāng)芒鞋找不見方向,
一只火鐮
難以靠近天竺
與波斯;
當(dāng)大唐已遠(yuǎn),那里的庶民
和皇帝黎明即起,
翹首引頸;當(dāng)我身陷
廣大西域,
匍匐于途時——
水開始退居其次,并不
構(gòu)成問題。
逼真的是:佛影一閃即逝,
猶如曇花,
或者一枚
朝露,不可尋覓。
過河
這不是一次意外。
50本經(jīng)書,以及
天竺和波斯的
奇花異果,
跌落水中。那一刻,
我在蒼茫的人世上,
漸次枯萎。
我點(diǎn)燈,照亮天空
這一面佛龕,
開始了嬰兒一樣
認(rèn)真的哭泣。
事實(shí)上,只是一次
尖銳的試探。
當(dāng)?shù)缆仿L,秋天席卷,
一場喑啞的悲哀,
讓我引舟如葉,
再次
過河。
《大唐西域記》
就此,我開始給皇帝
寫一本書,陳述地平線上的
焰火,西域的開支,
以及游牧的氏族。
開始了,我必須給
帝國寫一本書,渲染
梵音流布,萬邦
來朝;仿佛一只巨鷹
扣住了地球,沒有危卵
與猜忌,惟有鮮花傳襲。
就這樣,我開始給
修遠(yuǎn)的道路,給一冊
崎嶇的山河
寫一本書;訴說一個人的
跌仆與淚水,其實(shí)
是秘密的叩首和供養(yǎng),
有待時間的鑒定。所以,
我開始給一雙芒鞋,一盞燈,
一匹晴朗的白馬,
寫下一本感恩之書;只有
它們知曉我光輝的敗北,
包括一些暗夜的哭泣,并且
扶起我,撣落悲哀,
一路向西。因此,
我開始給坡下的
天竺,給恒河上的魚群,
包括猴子與漿果,
緣起和明滅,寫下一本
熱帶之書;請求這彎曲的
天空,埋下一個人
青春的骨灰,等待春風(fēng)
和下一世的破土。
終于,我開始為佛陀,
為他一輩子荒涼的修為,
藥草和銀針,舍利
與僧衣,寫下一本
世界之書;我閃身入內(nèi),
在書中開窟造像,并且
布置好月光、蓮花、凈水
與菩提;我曾經(jīng)深愛的
一切,終于安然如故,
馨香撲鼻。必須的,我要給
天下的蒼生,給炊煙和羊圈,
疾病與五谷,寫下一本
治愈之書;不久之前
我們還端著一只只
清貧的飯碗,守望黃昏,
不棄不離;在這一場湍急的
生命當(dāng)中,狹路相逢,
彼此默默記取。順便的,
我要為自己寫下一本
蒼涼之書,因?yàn)橐淮我i,
一次眺望,一番熱烈的
追逐與愛戴,天空
將我?guī)У搅巳绱酥h(yuǎn),讓我
馬革裹尸,殘缺
不斷,卻又像一支滾燙的
墨筆,掏出了誓死的內(nèi)心。
而今,我合上了書卷,
與佛陀比鄰?!e目看見
這爛漫的人間大地,
眾生誦唱,萬法歸一。
在譯場
在這里,我扶起
嘔吐的字母,眩暈的
音節(jié),撣凈它們身上
黯淡的灰塵。夢里
不知身是客,這些輾轉(zhuǎn)
而機(jī)密的恩人,將代替我,
說出另一種靈魂的法則。
在這里,我撿起一片
殘經(jīng),一句破損的偈語,
一只憂傷的木魚。我在
長安買藥,月下煉丹,
慢慢療治好水土不服,
以及它們痙攣的身影。這時
的春雨,不過是一次蘇醒。
在這里,我種下了佛陀
與菩提,并在遼闊的宣紙
和帝國的內(nèi)心,澆水,
剪枝,培土,施肥。我知道
生命是一次遠(yuǎn)行,如果
我夢見了天竺或西域,
我和每一顆字詞,屬于皈依。
在這里,月亮終年下雪,
秋風(fēng)卻帶來覺醒,我用毛筆,
打落了樹上的因果,
看見爹娘和普天下的人民,
開始面對觀音。自此,般若、
眾生、剎那、供養(yǎng)、解脫、
大千、圓滿……來自佛經(jīng)。
大慈恩寺
塔尖上的那一雙鳥,
一只是慧明,一只叫空色。
塔頂上的那一扇窗欞,
外邊是塵世,里頭叫解脫。
塔身上的那一掛鐵馬,
后半夜驚魂,黎明前悄寂。
塔座上的那一叢野花,
前生是荊棘,下一世叫蓮花。
塔基下的那一枚靈骨,
一半是玄奘,另一半叫唐僧。
訣別
向這一雙芒鞋頓首,
曾經(jīng),它帶走了我的青春,
抵達(dá)天邊,埋下了
熱情與骨殖。但沒有人
知道一切底細(xì),
哪怕世上的窮人們
打草編織,只有它
才適合我凄涼的出行。
向這一件僧衣頓首,
借著月光,抖落它身上
深刻的寒意。
即便烏鴉在此筑巢,
我仍然記得,那些農(nóng)事
與桑麻,乃是一份養(yǎng)育。
其實(shí),一個人最遠(yuǎn)的
半徑,就是回到自己。
向這一具肉身頓首,
慢慢取出它經(jīng)年呵護(hù)的
燈臺,而后吹熄。
秋風(fēng)是一次道場,
沐浴、誦念、脫緇,且將它
入藏于一座塔底。
如蒙恩典,千年之后,
猶有美和救贖的雁群。
向這一面佛龕頓首,
撥開云霧、流嵐、閃電
與霹靂,喊醒天空,
為人世間打開方便之門。
那么久了,一個少年的奔跑
歸入了日暮,又拿起
墨筆和天梯,去將明月
和經(jīng)卷,逐一修復(fù)。
責(zé)任編輯 李倩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