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譚詩育
賣魚記
文|譚詩育
最初的最初,我在一個小集市生活了12年,就住在“門市部”里。門市部的房檐下用油漆寫的招牌上的大字已經(jīng)模糊不清,但逢農(nóng)歷一、四、七日過來趕集的人都知道,這里是“門市部”,這家的花生油是整個集市里最正宗的,這家的大米是最實(shí)惠的。一斤花生油一般是5.5元,最貴時是6元。一個景田礦泉水瓶,裝至包裝紙上方一厘米處,就是一斤花生油。桌子上擺著五六瓶,周圍的鄰居或熟客都會直接拿桌上的;遇上挑剔的客人,就會要求從油箱里重新倒,還要過秤。爸爸下海經(jīng)商遇挫后,我們一家人基本就靠著這小小的門市部過活。
上到三年級時,這個小集市開始有些發(fā)展壯大的意味了,菜市場便遷了址?!坝拖阋才孪镒由睢保瑏碣I油的人越來越少了,甚至好幾天都沒有。
還好到這年的冬天,爸爸養(yǎng)的魚,終于可以捕撈了。
數(shù)量最多的是羅非魚,但那一年魚的價格卻很低,在收購商的暗箱操作下,一塊錢可以買到三斤。爸爸不愿隨大溜,就在摩托車的后座橫上一根大木棒,串起了兩個藍(lán)色的大水桶。我不知道一桶魚有多少斤,我只記得在西風(fēng)里,傍晚的魚市讓我嘗到了絕望。
自從知道魚價,媽媽基本上就不跟爸爸說話了,一說就吵。這些年的投資全都打了水漂。那個冬天,媽媽一次都沒有到過魚市,哪怕只是不到5分鐘的路程。
從爸爸的魚塘到魚市,騎摩托車大概需要一個小時,在這一個小時的路程里,基本沒有任何人家,黃泥路在持續(xù)的綿綿冬雨里更加坑洼不平。
我蹲在角落里抱著小半桶魚,不敢吆喝,甚至不敢抬頭,耳朵卻豎得尖尖的,期待聽到爸爸的摩托車的聲音??墒悄敲炊噍v車停下,開走,沒有一輛是他的。周圍的吆喝聲、叫賣聲、討價還價聲漸漸弱下去,黑幕一點(diǎn)點(diǎn)侵蝕太陽的余光,沒有人來問我這桶里還尚存氣息的魚多少錢一斤,更不會有人告訴我爸爸什么時候來。只有一個穿著軍綠色大衣的“老托”站在我身邊抽著水煙筒,那天我是唯一一個沒給他辛苦費(fèi)的魚販。那些錢被我揣在懷里,我緊緊貼著魚桶,雙手抓著魚桶上沿。5塊錢雖算不上天文數(shù)字,但媽媽賣10斤油還掙不到10塊錢,何況,還有期末需要結(jié)算的學(xué)費(fèi)。
我不知道我們僵持了多久,我害怕他搶我的錢,也害怕他拿我的魚。這場沉默的戰(zhàn)役,最終我取得了勝利。
爸爸回來了。從魚塘出來開了半個小時,他的摩托車就沒油了。在那段坑坑洼洼的路上,他獨(dú)自推了差不多兩個小時,摩托車上還有兩大水桶的魚。最后,他在街口加油站用幾條大泥鰍換了一些汽油。
魚市沒有電燈,附近的瓦房逐漸亮起了閃爍的燈火。整個魚市基本沒有來往的人了,爸爸叫我先收拾收拾回家,說那兩大水桶的魚今晚是賣不出去了,得找個地方安置。然后,他蹲在魚攤邊,從衣兜里掏出一支曲折褶皺的煙和一盒被壓得癟癟的火柴。不知道是不是因?yàn)樘焯?,他的手一直在抖,劃不著火柴。他把煙在唇上叼了一會兒,又把它取下來放回衣兜里?/p>
我沉默著,翻出菜籃子里的錢,零零散散地數(shù)著。
爸爸說:“明天不要來了,把錢交給老師,去上課吧?!?/p>
我捏緊手中的錢,眼淚在眼眶里打轉(zhuǎn),還差50多元。一個“好”卡在喉嚨里。
爸爸從桶里抓了兩條魚出來,用稻草串好,拎起那小半桶魚,說:“你先把魚拎回家煮吧,我把其他的送到你爺爺那里放一晚。”
聽著爸爸的摩托車的聲音漸行漸遠(yuǎn),我蹲在那兒,把頭埋在膝蓋里哭了。
過了好一會兒,有拖沓的腳步聲由遠(yuǎn)而近,一個蒼老而嘶啞的聲音突然響起:“怎么啦,還不回家?”
我心里一驚,用手抹了一把眼淚,猛地抬頭望著那件軍綠色大衣,衣服上的油污像是好多年沒洗了,我突然感覺這一段時間的壓抑得到了一個新的發(fā)泄口,我說:“我沒有錢,還差50多元,我不想去上學(xué),不想聽他們吵架,你不要再問我了……”
他不說話,慢慢掏出一些塊票和毛票,數(shù)出一部分,放在攤邊上,拎起兩條魚,說:“魚我買走了,回家吧,明天要上學(xué)的?!?/p>
他站了起來,我只聽到一聲長長的嘆息,然后便是走路時腳下發(fā)出的鞋子拍打地面的聲音。他微駝的背影,走得極慢極難,一步一步,像是要把冰涼的大地踩開,我不敢喊他,直到他的身影隱于黑暗中。然后,我拿起魚攤邊上他放下的錢,放到裝錢的籃子里,雙手抱緊籃子,狂奔回家。
跑到我家院子的鐵門外,我才想到:沒有魚了,今晚吃什么?我忽然不敢走進(jìn)去了。我坐在門前的幾塊磚頭上,腦袋一下子懵了。
不知過了多久,遠(yuǎn)遠(yuǎn)地,聽到爸爸的摩托車聲,我撒腿跑去。
我跟他說:“魚賣了,賣給了魚市的‘老托’,他多給了我錢,夠交學(xué)費(fèi)了?!?/p>
爸爸不說話,又翻出那支曲折褶皺的煙和那盒被壓得癟癟的火柴,劃了幾次才劃著,點(diǎn)了煙。他深深地抽了一口,把我抱上摩托車后座,開回院門口,卸下裝在車尾座的一些地瓜和兩個大白菜,說:“你拿回家,先吃飯,別等我了,爸爸先找個人?!?/p>
回家,只有鍋碗瓢盆的聲音,無人聲。
這晚,誰也沒提起爸爸。
第二天,我回校,交了學(xué)費(fèi)。
不到一個星期,爸爸的魚全部低價賣給了收購商。
就在沒回家的那天晚上,他幾乎是求著收購商將魚買走的。
他那么努力,那樣拼搏,可生活終究慢待了他,30歲時的失敗,不僅造成了他40歲的落魄,甚至還有以后很長一段時間的仰人鼻息。
只是,他始終是一位好父親,竭盡全力維持著那份作為父親的尊嚴(yán)和人前微薄的體面,不曾虧待過兒女一分一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