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劉云芳
掏耳朵
文|劉云芳
一
一尊羅漢歪著腦袋,雙眼一斜一瞇,指間捻著的草莖緩緩插入耳朵,好像里邊住著一只需要飼養(yǎng)的兔子。這幅《挖耳羅漢圖》總能把我?guī)Щ匦r候。在某些陽光明媚的日子,母親盤腿坐在炕上,我側身躺下,枕在她腿上,把一邊的頭發(fā)撩開,等待她悉心“開采”。挖耳勺進入耳朵后,像長了眼睛似的,回回都能撓中癢處,其中滋味妙不可言。我很享受這個過程,以至于現在想起,身體里還會忽然冒出一絲慵懶。
當年,我對母親充滿了崇拜,一心渴望像她那樣,在別人幽暗的耳朵里看到些什么,好像耳朵是隱藏秘密的容器,藏著什么寶物。
我開始嘗試給小伙伴挖耳朵。細數起來,我還真利用各種器具造訪過不少耳朵。而躺在我面前的人也像我一樣,迫不及待地想看看,到底挖出了怎樣的“寶藏”。每個人收集聲音的“密室”看上去大同小異,實則都不太一樣。有的耳朵像餃子或者元寶,線條圓潤;有的耳朵像小船,似乎漂了很久,終于在這個人的腦袋上停泊;有些耳朵的耳郭大張,好像隨時準備收集各種聲音;有些耳朵就像反卷的葉子,恨不得把所有東西都拒之門外。后來,我見過一種挖耳草,莖上光禿禿的沒有葉子,頂端只有黃色的花冠,那花冠真像一只耳朵。在故鄉(xiāng),有時能看到山頂上突然冒出一朵白云來,落在電線桿的上方,就覺得這電線桿是在給天空挖耳朵,天空太舒適,汪出了一大片的藍。
二
挖耳的工具千奇百怪,發(fā)卡、指甲、棉簽不算新鮮的,我還用過麥秸、筆芯、竹簽、頭發(fā)。幾乎所有的器具都有一定的危險性,但頭發(fā)沒有。那時密友會在課間找到我,她趴在課桌上,耳朵向上。我薅下一根長發(fā),然后來回折繞,直到有四五根那么粗的時候,將它擰成一股,伸入耳朵,像電鉆打眼似的來回旋轉。這種方法是我在一位白發(fā)老奶奶那里看到的。她的小孫子總是纏著她挖耳朵,她擔心其他器具太硬,傷了耳膜,便就地取材用頭上的白發(fā)做了挖耳工具。后來我發(fā)現,沒有什么挖耳工具比頭發(fā)更能代表小女孩之間的奇妙情誼了,雖然我給女同學們挖耳朵的樣子常會招來男同學們的嘲笑,說是兩只猴子在捉虱子。有時,在野外玩耍,耳朵忽然傳來“信號”,我們也會用隨手折來的小樹枝,這是最天然的挖耳勺。
我最喜歡的挖耳勺是父親鑰匙扣上掛著的那枚。它原本是一根鋼條,是父親在少年時打造的。父親是家里的長子,后邊還有五個弟弟妹妹,奶奶自然忙得團團轉,根本沒有精力照顧他,更別說讓他的耳朵享受一次母子親情,于是,父親就打造了這枚挖耳勺。他后來描述過當時的情景,先把鋼條截成合適的長短,再用小錘把一端砸成扁平狀,之后用鉗子夾緊一個纏了布的釘子,置于鋼條的扁平處,用小錘一點點往下砸釘子,砸成一個小窩。最后,將鋼條另一端弄彎,形成圓圈,方便系掛。父親做得好極了。后來的幾十年,別人來我家串門時都會借用父親的挖耳勺,好像來我家根本不是為了給我們送點蔬菜,或者閑聊,完全是沖著那枚挖耳勺來的。我親眼看見,他們說著話,就從炕頭拿起父親的鑰匙,然后一屁股坐在我家的椅子上,一只腳踩著椅子的橫梁,一只腳自然下垂,靠近挖耳勺的那只眼睛瞇成一條線,所有的專注力都聚集在手上,神情活像白石老人《挖耳朵圖》中的老者。
也曾有人拿著鋼條來我家,請父親指導或者親手為他們做一枚合心的挖耳勺。父親嘗試多遍,要么鋼條的一端砸得過薄,折了;要么砸勺窩的時候不成型。反正,父親再也沒有做出那么好的挖耳勺來。后來,我家開了小賣部,再有人找父親做挖耳勺,他就指著柜臺說:“我送你一個得了。”等小賣部關閉之后,我家里到處是挖耳勺,塑料的、鐵的、鋼的,還有帶燈的,有花紋的,但都不及父親打造的那枚挖耳勺好用??伤鼌s消失不見了。父親常夢見到處找它,有時能找到,有時找不到。夢里能找到的時候,他醒來就上那個地方找找看,但一無所獲。后來,他還懷疑過很多人,又將他們一一排除……這枚挖耳勺終于成為他記憶里的癢,無法抓撓。
三
身邊第二個親自做挖耳勺的人是我丈夫。他翻閱大量資料,讓我見識了形形色色的挖耳勺,金的、銀的、銅的、玉的,還有瓷的。考古學家發(fā)現的最早的挖耳勺是一個王妃的陪葬品,出土于商代的墓穴。而且挖耳朵本身也是一項傳統(tǒng)技藝,在成都,至今還有專業(yè)的挖耳師,他們有個別致的名字,叫“舒耳郎”。他們手里的挖耳工具有好幾十種,聽嘗試過的人說,終于領略到了什么叫“銷魂”。而我丈夫選用的材料多是木頭,包括酸枝、綠檀和小葉紫檀,勺柄的方寸之地,成了他展示手藝的場地。羽毛、樹葉等各種花紋,都會被雕刻在那里。等這些作品做好了,一字排開,精致極了。我問他:“這是給人用的嗎?”他答:“肯定不是給樹用的?!焙髞?,他還用象牙做了兩枚挖耳勺。一枚精致小巧,形態(tài)簡潔;另一枚則在末端分叉處做了一樹梅花,又用一小塊料,雕了石窟里打坐的修行者,在“石窟”的邊緣打了眼,用繩子穿了,系在梅花挖耳勺的根部。這還不算完,他又雕刻了一個臥于榻上的僧人,用一塊不足五毫米的余料刻了本翻開的書,倒扣在床榻的一側。每次使用這個挖耳勺,我都覺得無比奢侈。說實話,我更愿意使用五毛錢買來的鐵質挖耳勺。
不過,自從有了梅花挖耳勺,兒子便對挖耳充滿了渴望。他乖乖地躺在我腿上,長滿細小絨毛的耳朵像森林里遇到的白木耳,呈現在我眼前。我害怕傷害它們的純潔和柔嫩,偷偷把梅花挖耳勺收起來,用棉簽在耳朵口輕輕刮觸。不一會兒,耳朵的主人就睡著了。這一招百試不爽。今年回老家,我給母親挖耳朵,她同樣枕著我的腿,一動不動,臉上流露出孩子般的神情。這多像兒時的情景,只不過我們互換了角色。十幾年的時間好像瞬間凍結了一般,只留下兩個挖耳的場景彼此呼應著。
對于母親來說,用什么給她挖耳朵不那么重要,她把耳朵展示給我,只是為了打開情感的通道。而手里的挖耳工具便是最好的感應器,讓我們即使不言不語,也什么都懂了。
有時,走在城市的街道上,音樂聲、汽笛聲、爭吵聲相互碰撞著,變成蟲子用力往耳朵里鉆,而身邊的人互相議論和傳播的聲音不過是從一只耳朵去往另一只耳朵的分泌物。我看著路邊一棵棵高大的梧桐,想起在故鄉(xiāng)的某個午后,獨自進山,林子里安靜極了,偶爾聽見幾聲清脆的鳥叫。山風刮過來,在我身體里搜尋起來。我站立著,手足無措,最后這股風變得細長而有力,變成挖耳勺,鉆進我的耳朵,把那些嘈雜的聲音和耳垢吹得一干二凈。從山里回來的路上,我看見遍地的蝸牛殼,像是一只只被遺棄的耳朵。
圖 | 孫 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