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花皮瓜

西西里的落后生活

文|花皮瓜

一

跟北京話不一樣，太谷話的問候語，不是“吃了嗎”，而是“做甚當(dāng)”，翻譯成普通話就是“干嗎去”。太谷人喜歡隔空喊話，小時候在縣城里，我跟著爺爺奶奶出門，老遠就聽見一句“做甚當(dāng)”。我奶奶那時70多歲，這個沒纏過腳、結(jié)了三次婚的小個子老太太，總是雄赳赳地停下來，大聲說：“竄！”

“竄”這個詞在太谷話里的意思就是逛街，卻比逛街更形象。一個人漫無目的地在街上轉(zhuǎn)悠，東看看西看看，進這家商店，出來又進另一家，哪有比“竄”這個動詞更形象的表達呢？盡管那個年代物質(zhì)匱乏，幾乎沒有什么商店，也沒有什么商品，但“竄”依舊是小縣城人們?nèi)粘Ｗ钪匾膴蕵坊顒?。每個人的快樂都體現(xiàn)在有時間、有精力出門“竄”一下。

“竄”還比逛街更有意思。如今的逛街，和花錢、買東西是同義詞，出去逛一圈什么都不買，會覺得沒有達到目的。以前出門“竄”可以不花錢，只是出去走走，碰見誰跟誰聊兩句，看見新鮮事，駐足旁觀一下，回來再跟家里人傳達一下，愉快的一天就過去了。

我小時候經(jīng)常獨自出去“竄”。夏天午睡時偷跑出來，在空無一人的巷子里，灰色的高墻大瓦下，炙熱的光線照射下來，知了發(fā)出巨大的叫聲；冬天下雪的夜里，大門外的路燈下，大片的雪花在光柱中落下，落到地上時發(fā)出沙沙的聲音；正月十五夜里看燈，回家路上，一路抬著頭，路兩邊掛滿了各色花燈；最多的，是在南門外，放學(xué)路上有成排的蔬菜攤、肉攤、灌腸攤子，人聲鼎沸。在那些時刻，我暫時忘了沒寫的作業(yè)，心里充滿了幸福。

幾十年后，在莫迪卡，我重新找回了“竄”的生活。

二

在Airbnb網(wǎng)站上第一眼看見莫迪卡，是來自一張從陽臺上俯視整個鎮(zhèn)子的照片。鎮(zhèn)子在山谷里，沿兩旁的山坡鋪展開來?；疑氖^房子重重疊疊，高大的教堂聳立其中，像是一個從古代穿越過來的中世紀(jì)小城。我一眼就喜歡上了那里，沒有做任何調(diào)查研究，也沒有看旅行指南，我決定去西西里。

事實證明我的感覺是對的，西西里的小城莫迪卡，跟我的老家太谷神似。盡管這里的房子都是石頭壘的，而太谷是晉商發(fā)源地，都是灰磚大瓦房；莫迪卡依山谷兩側(cè)而建，巷子高低錯落，如迷宮般，而太谷地勢很平坦，基本上橫平豎直。但那種經(jīng)過歲月淘洗，嵌在石頭縫里的歷史感卻跨越重洋，在我心里相遇，讓我認(rèn)定了莫迪卡。

古城里至少有一半民居已經(jīng)無人居住，關(guān)門閉戶，屋頂上的瓦塌陷著；剩下的一半，陽臺上晾著衣服，種著花。這里是聯(lián)合國教科文組織認(rèn)定的“巴洛克世界遺產(chǎn)”，但幾乎沒有什么游人，估計是因為西西里像這樣的小城太多。從市中心的一條主街往山上一拐，光線就立刻幽暗了，也難得見到一個人，只剩高高低低的小巷子了。貓很多，個個養(yǎng)得皮毛鮮亮，遠距離觀察著你，然后一溜煙跑掉。光滑的石板路窄得容不下一輛車，只能步行。穿過門洞、臺階、人家的門前，左拐右拐，縱橫交錯。不到5分鐘，已經(jīng)走得氣喘吁吁，渾身是汗。沒有一家的房子不是建在坡地上，有的房子甚至靠在山上的石頭上，或在石頭上鑿出個洞來。窄小的門上裝飾著銅把手，二樓小小的陽臺伸出頭頂，綠色百葉門兩扇中分，讓人忍不住想伸進頭去窺探一下。走著走著，突然眼前開闊，出現(xiàn)一塊空地，空地上放了一兩張椅子，椅子上坐著曬太陽看風(fēng)景的老人，聊著天，看到我，他們不由自主停下來，盯著我看半天，嘴里冒出一句“buongiorno”（你好）來。

三

在這迷宮一樣的巷子里“竄”，是我的第一大享受。剛來的半個月，我每天出門“竄”幾個小時，還沒有把巷子都轉(zhuǎn)完。小巷子里每一家的房子都不同，晾衣服的方式也不同，大巷子則三步一個小店，店門半開，光線幽暗，里面巴掌大的地方，賣各種東西。賣面包的擺著老式木柜子；賣肉的放著白色透明的冰柜；賣菜的把貨架擺在門口，一小筐一小筐的西紅柿、豆角、茄子、茴香擺得整整齊齊；賣巧克力的用小籃子放好了免費品嘗的樣品；賣海鮮的將冰塊一字?jǐn)[開，把魚擺在上面……還有賣小點心的、賣冰激凌的，所有能賣的東西都被分了類，好像要讓每個人都能有點兒東西賣似的。眼鏡店、服裝店、鞋店、五金店都像這樣在街角開著，即使是難得一見的超市，也小得讓人擔(dān)心—全世界都被大超市壟斷了，我怕他們堅持不下去，消失在不遠的將來。

第二大享受是看街上的人。早上10點鐘一直到天黑，街上總是有很多人?？Х瑞^門口的椅子上是人，廣場上的椅子上是人，路邊或站或走的三兩成群的人，安靜地曬著太陽，或者熱烈地聊著天。西西里人矮小，多半都是深色頭發(fā)黑眼珠。這個位于地中海的像十字路口一樣的島嶼，幾乎經(jīng)歷了歐亞大陸歷史上所有的變遷，從古希臘、古羅馬文明，到阿拉伯文明、文藝復(fù)興都在這島上留有遺跡。莫迪卡人有著樸實天真的眼神，每個人看見我都一副喜出望外的樣子，只要眼神相遇，他們就會認(rèn)真地跟我打招呼，這也像是我記憶中的童年—在小鎮(zhèn)上，一個外來人是無處遁形的。剛來的第二天，我揣著一張紙條，在大街上三步一問。每一個人都像講故事一樣，手舞足蹈地用意大利語給我指路，而我居然都聽懂了，最后，在幾十個人的幫助下，我步行了3公里買到了插頭轉(zhuǎn)換器，其間還婉拒了一位熱心人開車送我的提議。

我很快就決定在莫迪卡住幾個月。在全世界都被全球化裹挾而去的今天，人人都做著“美國夢”，起早貪黑地掙錢，買房買車。莫迪卡就像是一個藏在世界背后的城市，不緊不慢，昏昏欲睡，保持著它舊有的生活節(jié)奏。教堂鐘聲每小時在天空中回蕩一次。中午1點，所有商店準(zhǔn)時關(guān)門，店主回家睡午覺。下午5點，逛街買衣服的女人們慢慢出現(xiàn)在街頭，冰激凌店門口開始有人。星期天是沒有菜可買的，星期一也很少有人上街采購。我用了半個多月的時間，經(jīng)過無數(shù)次出門買東西失敗的教訓(xùn)，才漸漸融入了這里的節(jié)奏。

在美國，買菜簡直是個工作，要寫清單，一次買一禮拜的菜，不做計劃根本不可能。連買回來先吃哪個后吃哪個都得計劃好，否則新鮮的就放壞了。買菜要開車，在巨大的貨架之間按名字搜索，又在無數(shù)的選擇中間左右為難。所以我一度恨買菜。現(xiàn)在，我又可以每天隨時出門“竄”，看今天哪家的東西新鮮，再決定要吃什么，跟攤主們用“你好”和“謝謝”幾個簡單的單詞，加上手舞足蹈交流一番，再慢慢地走回家。想想真可笑，在這個連語言都不通的地方，我找到了居家過日子的感覺。

四

西西里為什么會如此特別？我猜，也許跟它的窮有關(guān)。人人都知道西西里在意大利是窮地方，而意大利在西歐又是窮國家。在從羅馬飛往西西里的飛機上，可以清楚地看見西西里的地貌。除了挺立的一座活火山，西西里幾乎全部是丘陵，且沒有樹。維基百科上說，西西里島是人類歷史上最早因為開荒種地而把森林都毀掉的地區(qū)。在開往莫迪卡的路上，我驚訝地看見，這里幾乎每一寸土地都被耕種過，連高處的山岡和低處的谷底也不例外。田地被分割，每塊地都只有半畝或者更小，被小石塊壘的半人高的墻圍起來。大部分的小塊田地已經(jīng)荒蕪，而且土壤不肥厚，只長了稀疏的荒草。很明顯，在這塊土地上生存是艱難的。

一個不富饒的島嶼，處在各種文明交匯的地方。久遠的歷史和掙扎生存的痕跡，讓這里的文明不會燦爛如羅馬，也不會輕易中斷，小火慢燉，最終熬成了活化石。正是因為窮，缺乏工作機會，西西里人放棄了追趕時代，決定繼續(xù)按自己的節(jié)奏生活下去。

中國人是西西里幸福生活的受益者，確切地說是溫州人。莫迪卡有好多家規(guī)模不小的中國日用品市場，貨品從針頭線腦到地毯服裝應(yīng)有盡有，價格比超市便宜很多，已經(jīng)成為本地人的購物首選。西西里人的收入不高，中國貨正好滿足了他們的消費需求。本地人失業(yè)率很高，而“做生意的中國人在這兒是上等人”，一個中國商店的老板娘告訴我。她勸我在莫迪卡定居，順便養(yǎng)個孩子。全職保姆在這兒才四五百歐元一個月，要是想請個中國保姆，就得每月3000歐元起價了。另一個中國商店的老板告訴我，這兒就像他中國鄉(xiāng)下的老家，每個人都彼此認(rèn)識，去酒吧你請一杯咖啡他請一杯咖啡，一聊半天就過去了。中國人的勤勞溫順和西西里人的天真淳樸也相得益彰。我從心里替他們高興，出國受了這么多年苦，最后落腳在這樣的地方，生活穩(wěn)定閑適，比起留在國內(nèi)炒房斗富的那些溫州人來說，不知道有多幸運。

西西里并不是沒有缺點。比如老房子供暖系統(tǒng)不好，石頭房子陰冷，貨品不豐富，交通不方便，沒有跑步專用的人行道，海鮮比大城市要貴一些。想必人情也在這里占很大的分量，所以真要辦什么事，效率也會有問題。這些問題，我在意大利生活過的老朋友黃科學(xué)家早有預(yù)言，他說，等我住的時間長了，西西里的缺點才會一點點顯現(xiàn)出來，到時候我就明白，這兒為什么落后了?？墒强催^了那么多的“先進”，我如今是個反“美國夢”的人。我寧愿住在這老舊的石頭房子里，去街對面買菜，跟老年人打招呼聊天，過這樣落后的生活。

就讓這世界保留一點兒落后的生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