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楊
幸福是什么?
多少人在追問,多少人在困惑,又有多少人在感慨。其實,幸福不是因為得到的多,而是因為計較的少。
武俊,一位八十三歲的老人,撫養(yǎng)著一百一十個孩子。幾十年默默無聞,幾十年風(fēng)雨春秋,幾十年無怨無悔。付出的是心血,留住的是真情,譜寫的是大愛,傳遞的是能量,銘記的是感動!
——作者手記
一
嗚——
哐當(dāng)——哐當(dāng)哐——哐當(dāng)——
每當(dāng)看著那一列列火車飛馳而過,武俊老人的眼里便會噙滿淚水,總有一種說不出的情感與糾結(jié),總有一種綿長的回味與感慨。多少往事禁不住涌上心頭。
此刻,一陣山風(fēng)吹過,早已吹亂了老人花白的鬢發(fā),將那衣衫“噗噗”地抖動著,猶如獵獵的旌旗。這時,正有幾個半大的孩子,守候在老人的身邊,扯著那寬大的衣襟,拉著那粗糙的雙手,隨著老人渾濁的眼神,凝望著遠(yuǎn)方。
“爺爺,您開過火車嗎?”
“爺爺,火車的路是甚樣呀?”
孩子們好奇地問詢著,也在憧憬著,渴望著。一雙雙眸子清澈透亮。
許久,老人喃喃著,似在追憶,又似在講述……
二
就在他十三歲的時候,大約一九四五年,全國尚未解放。在河北,在尚義,在甲石河,在一個叫香亭子的小小山村,連續(xù)兩年大旱,已經(jīng)顆粒無收了。
原本光禿禿的山巒,看上去猙獰而荒蕪,猶如一座座碩大的墳丘。曾經(jīng)的溝壑里,每到深秋時節(jié),總有幾場山洪困獸似地傾瀉而下。此刻,唯有干涸的砂石在烈日的暴曬下,滾燙地裸露著;山坡下僅有的幾株枯樹,在朔風(fēng)中搖曳著,嗚咽著,伴著山雀和烏鴉的凄鳴,越發(fā)蒼涼了。
遠(yuǎn)遠(yuǎn)地望去,依山而建的幾戶人家,零星地散落著,宛如破碎的棋盤。近乎平坦的屋脊上,低矮的煙囪里,偶爾飄忽著一縷慘淡的青煙,仿佛見證著主人半死不活的存在或遠(yuǎn)逝的氣息。事實上,已經(jīng)是十室九空了,更多的人家外出逃荒,即便留下來的,早已是皮包骨頭或氣息幽微了。說不出的啼饑號寒。簡陋的屋子里,似乎只有一條土炕鋪著一塊破舊的席子,就像火烤似的,散發(fā)著一股酸臭的異味??帐幨幍拿坠蘩铮恢螘r落滿了厚厚的灰塵。最顯眼的大約是那半截水缸緊靠一個黑漆木朽的柜子,以及門框后豎著的那條扁擔(dān),靜靜地擺放在角落里。除此之外,屋子里再也找不到一件像樣的物件了,唯有窗欞上裱糊的麻紙,在山風(fēng)中“呼嗒呼嗒”地抖動著,發(fā)出了“嗚嗚”的怪嘯,再也擋不得深秋的寒冷了。一年四季,整個屋子里都昏暗無比,透不進(jìn)一絲光亮。一旦到了冬天,隨意一場風(fēng)雪過后,整個山村都會被皚皚的積雪覆蓋著,再也沒有了絲毫的生機,唯有衰敗的枯草和著烏鴉的凄鳴,滿眼蕭瑟,一片荒涼。就是這樣的窮日子,也不得安生。很多時候,便有一小股土匪闖進(jìn)村子,趁著月黑風(fēng)高,搜刮一陣。即便是一床破被子或頭上戴的爛氈帽,也會被搶劫一空。稍有不從,便是一頓棍棒或皮鞭抽打,甚至干脆吊在屋梁上,用燒紅的烙子燙在身上,隨著那一陣陣的慘嚎和皮肉的焦灼,沒有誰不敢將家底交出來。也有運氣好的人家隱藏到了山上或洞穴里。事實上,躲過了初一休想躲過十五。終究都是災(zāi)難。
后來聽說,有個叫二子的,嘴倔,在破屋里大罵土匪:“要糧沒有,要命一條。有本事割了老子的球!”土匪聽了,狡黠地眨一下眼,邪笑著,破門而入了?!敖裉炀透钅愕那?!”說著,就把二子扭著,懸吊在門頭上,將褲子“噌”地一下撕掉了。二子渾身扭曲著,掙扎了幾下,兩腿就被劈開了,分別固定在門框上。然后,橫著,將一條扁擔(dān)的兩端,結(jié)結(jié)實實地綁在二子的腿腳上,形成了那種獨特的三角,再也動不得了。此刻,就見土匪冷笑著,將匕首拔出來,在二子的眼前故意晃一下。然后,含一口涼水,“噗”地一下,噴在刀刃上,就見二子渾身篩糠似的哆嗦著,兩腿間簌簌的,便有尿漬淋漓著……
“哈哈,怕了吧?遲了……”
土匪們殘忍地笑著,猛地拍一下二子的小腹。隨之,二子的小腹一陣收縮,痙攣了幾下。刀尖果真一點點地劃向了二子的兩腿間。頓時,二子感到?jīng)鲲`颼的,就見一絲血污順著兩腿淌了下來……
一聲凄厲的慘嚎過后,二子耷拉著腦袋,昏厥了……
此刻,就見一條土狗叼著一團(tuán)割下來的血污,咬一口,便又吐出來,然后再叼著,忙不迭地跑了……
天哪!
日子過得實在恓惶。生不如死??!沒得吃,只能將山上的草根挖出來熬成湯,一家人圍坐在炕上,眼巴巴地哀嘆著,唯有饑腸轆轆了。
后來,村子里就有人活活餓死了。彌留之際,渾身浮腫得實在嚇人。用手指輕輕碰觸一下,幾乎潰爛的肌膚再也沒有了彈性,唯有兩眼巴巴地睜著,好像期待著什么……
“不能就這么等死??!”父親到底哀嘆著,終于做出了重大決定,將最小的兒子送給了姨家,或許是條出路。
那時,他們家六個孩子,清一色的男兒。加上父母,八張嘴,要吃要喝,拿什么解決溫飽??!看著那一個個碩大的頭顱,還有那骨瘦如柴的身子,以及深陷的眼窩,蠟黃的面龐,父親禁不住哽咽了……
翌日一早,天剛蒙蒙亮,他便隨了父親,跌跌絆絆,離開了村子,趕往姨媽家。姨媽家的路很遠(yuǎn),好像在山外,又好像在大山深處。全然記不得了。
不知是午后還是太陽落山,他和父親再也走不動了,伏倒在一條水溝邊,拼命地喝著,然后洗一把臉,試圖洗去渾身的疲憊。然后,坐在山坡上,稍稍歇一下。這一歇,竟然呼呼地睡著了。隱約間,好像傳來了野狼的嚎叫。他忽然爬了起來,天色早已昏沉沉的不辨方向了。
此刻,正有一條野狼黑乎乎地出現(xiàn)在身邊。
“大大(爹爹),狼……狼……”他趕忙驚呼著。
父親終于醒了,或者說,原本就沒有睡著,而是餓得昏了過去。父親的脖子分明被狼叼住了。
猛地一下,他將一塊碩大的石頭砸向了野狼。他不記得怎么抓起了石頭。隨著一聲慘嚎,是父親的呻吟還是野狼的撕扯,他完全分辨不清了。只見野狼怯怯地逃走了。遠(yuǎn)遠(yuǎn)地,依舊盯著他們父子倆,眼里發(fā)出了幽幽的藍(lán)光,也可能是綠光。
父親的脖子上滿是鮮血,一直淌到了嶙峋的胸前,黏稠稠的。父親用手小心地?fù)崦?,說一句:“死不了呢。真死了也就省心了?!闭f著,就將一把山土按到傷口上……
父親的鎮(zhèn)定和淡漠讓他很是吃驚。
不知什么時候,他和父親躲進(jìn)一個山洞里,將那山柴攏了,燃起來。忽明忽暗的火苗跳動著,伴著不遠(yuǎn)處的狼嚎。父親說:“困了就睡吧。有火的地方,狼是不會過來的。”
他終究沒有合上眼睛,出神地打量著父親。
這一夜,他不記得是怎么熬過來的,只記得父親坐在火堆旁,一直坐著,不時地用樹棍撩撥著火苗。瘦黑的面龐被火苗映著,時而蒼老,時而放大,時而朦朧,說不出的凄楚和感傷,卻又說不出的無奈和木然。
一陣干咳過后,父親的眼里分明有淚。脖子上的血跡凝固著,僵僵的,隱隱地作痛。父親一聲不吭,就像什么都不曾發(fā)生似的。
沒過幾天,他來到了姨媽家里。姨媽家里同樣貧寒。即便是喝糊糊咽糠,畢竟還能填飽肚子。臨別的那一刻,他沒有投到父親的懷里,也沒有揮手的瞬間,更沒有掉下一滴眼淚,只是看著父親遠(yuǎn)去的背影,默默地,腦子里一片空白了。
多少次,他想起,父親給姨媽說過的話:“從現(xiàn)在起,六根兒就是你的孩子了,只要還能填飽肚子,打罵隨你……”
他想,不能讓姨媽討厭自己。一定要努力做好所有,做一個懂事的孩子。
就在父親離別的那個晚上,他竟然失眠了。小小的年紀(jì),原本不懂得失眠。他卻兩眼一眨不眨地睜著,在漆黑的夜里,在姨媽家的土炕上,他卻想了很多很多。想著母親,想著幾個哥哥,也想著父親回去的路上,是否平安,還有被野狼咬傷的脖子,是否還在淌血。就在這時,他倏忽一下坐了起來,就像受到了驚嚇。姨媽似乎意識到了什么,小心地問道:“六根兒,為啥不睡呀?都累一天了?!?/p>
他忽然哭了。
“是不想家了?不哭啊。早點睡吧。姨媽的家就是你的家哩。過些時候,姨媽帶你回去看你爹娘……”
說著,姨媽為他小心地擦拭眼淚。他哽咽著,到底睡下了。不知什么時候,臉頰上掛滿了一道道的淚堿。
就這樣,一天又一天,他隨著姨媽和姨夫一起干活,一塊勞動,共同忙碌著……
后來的日子里,日本鬼子投降了,國民黨打過來了,窮苦的生活依舊艱難……
三
接下來的日子,他給村里有錢的人家放牛、放羊,甚至還放豬,為的就是能吃上一頓稀飯,或啃上半塊兒發(fā)霉的山藥面窩頭。盡管啃到嘴里就像受潮的石灰那樣,說不出的堅硬和磣牙,但也不是天天都能吃到的,這要看財主的臉色,高興了,可以吃飯,不高興了;就得乖乖地餓著。在財主的眼里,窮苦人原本就沒有什么地位,天生賤骨頭。一年四季,穿得破破爛爛,縫了補,補了縫,里里外外就是一身衣裳。每到晚上,脫下來,總有捉不完的虱子和蟣子。當(dāng)時就有一種說法,“捉不完的虱子,打不完的賊”。尤其到了盛夏時節(jié),破爛的衣衫更是遮不住蚊蟲叮咬。一旦進(jìn)入隆冬,渾身凍得瑟瑟發(fā)抖,只穿一件干草拾掇的蓑衣,原始得就像舊石器時代的人群??粗斨魃砩系目布纾喼本褪菈衾锾焯昧?。這是一個放豬娃絕不敢想象的。那天,他又出去放豬了。豬又不吃草,更不適合放養(yǎng)。一旦放出去,就會癲狂著,拱來拱去。后來,就拱到了財主家的蘿卜地里了,憑任鞭子抽打,硬是哼哼吱吱的驅(qū)趕不動。轉(zhuǎn)眼間,綠汪汪的蘿卜地,就被拱成了坑坑洼洼。滿地都是蘿卜櫻子,亂糟糟的再也無法收拾了。最要命的是,拱出的蘿卜,不曾啃兩口,便又拱上了。他急得滿頭是汗。不巧的是,偏就被財主瞅見了。
“有你這么放豬的嗎?誠心破壞是不是……”財主怒不可遏,一把將鞭子從他手里奪了過來,劈頭蓋臉,雨點似的“噼噼啪啪”抽打著。他只是雙手抱頭,跪倒在地上,一動也不敢動,渾身抽搐著,隆起了一道道的血痕,不住地求饒:“東家,我錯了,我錯了……”
“什么東西!”財主將鞭子憤然擲在地上,將他重重地踹了幾腳,背剪著雙手,悻悻而去。
就這樣,他被硬生生地餓了兩天。破爛的衣裳粘著道道的血痂,和著陣陣的高燒,倒在財主家的馬廄里,幾乎就要昏死過去了……
接下來的日子,依然是放豬、放羊、放牛,甚至光著腳板,一走就是十多里的山路,蹭出了血泡,只蹭得鉆心的陣痛……
姨媽見了,心疼地將他擁在懷里,不住地垂著淚,只說:“苦了娃了,苦了娃了……”
那時,姨媽和姨夫也在侍候著有錢人家,推碾子趕場,掏茅坑,掃豬圈,臟活累活,一樣不少……
后來,姨夫給他編織了一雙草鞋,穿不了兩天就破了、爛了。
“不能讓娃就這么光著腳哪……”
姨夫想了想,就有了主意,決定將財主家丟棄在街門外的那條破麻袋找來,拾掇著做成鞋,也好給他穿。不曾想,晚上的時候,就在姨父還沒走近財主家的街門外,就被護(hù)院的狼狗“嗖”地一下,躥上來,一口咬住了手臂。姨夫拼命地掙扎著、躲閃著。好在狼狗拴著,沒能掙脫繩索,不然,姨夫能不能活下來都是問題了。
姨父踉蹌著回到了家里,捂著傷口,臉色慘白。鮮血從指縫間串出來,說不出的陣痛。那時,一家人瞅著,幾乎驚呆了。好在他給財主家放羊時,撿了一種野生的草藥“馬皮皰”,可以止血療傷,特別地神奇。于是,敷在姨夫的傷口上,總算躲過了一劫……
這一夜,一家人抱在一起,不住地哽咽著、哀嘆著,也在祈禱著……老天爺哪,這日子可咋過呀,啥時才是個盼頭哇……
四
再后來,全國很快解放了,人民當(dāng)家做了主人,有了自由,分房子分田地,窮日子一下變得充滿了生機,說不完的鑼鼓喧天,說不盡的歡聲笑語……
那時候,他還是個半大的孩子。湊在熱鬧的人群里,跟著大人們一塊兒跳起了秧歌,唱起了小曲,腰里還扎了一條破舊的紅綢帶,就像影視劇里那樣,扭著、舞著……
沒多久,他上了村里的掃盲班,開始認(rèn)字、識字、寫字。從此,懂得了什么是文化,堅定了信念,有了追求,也有了理想,再也不是什么睜眼瞎,受人愚弄和欺凌了……
大約是一九五二年的時候,一支修路的隊伍開進(jìn)了村子里,他便隨著大家一起去干活。小小的年紀(jì)總是那樣的吃苦耐勞。帶隊的首長很欣賞他,摸著他蓬亂的頭發(fā),問:“今年多大了?”“十五了?!薄敖猩睹剑俊薄鞍尺€沒有大名呢。”“噢,那你姓啥呀?”“俺姓武。”“是文武的武嗎?”他很認(rèn)真地點點頭?!拔医o你起個名字吧!”首長打量著他,說一句。“這般英俊的小伙子,干脆叫武俊吧?!薄拔淇 彼粲兴嫉啬钜痪洌谷恍邼氐拖铝祟^。這么多年來,還是第一次有了屬于自己的名字,還帶了個“俊”字。在老家,俊字那是夸獎女孩漂亮的。他是個男孩子,得了這樣一個名字,忽然有些不好意思呢。此刻,他一邊撓著頭皮,一邊默念著,生怕忘了似的。然后,丟下手中的鐵锨,一溜煙地跑回家,迫不及待地對姨媽大聲地嚷著:“俺有名字了,姨媽,首長給俺起名字啦……”
看著他欣喜的樣子,姨媽就問:“啥名字呀?看把你樂的?!?/p>
“首長說俺長得英俊哩,就叫武?。 ?/p>
“好好,這名字好。”姨媽親昵地打量著他,不住地說著:“咱家六根兒真的長大了,懂事了,好英俊哩。”說著說著,眼里就淚潸潸的。
“姨媽,咋哭了……”他不解地注視著姨媽,小心地問一句。
“沒,沒哭。姨媽為你高興哩。”輕輕地,姨媽用衣襟拭著眼角。
“那俺這就干活去了……”說著,他便轉(zhuǎn)身而去,一溜煙地小跑著,回到了工地上。看著他一頭的汗水,首長好奇地打量著,就問道:“剛才急急火火的,跑哪兒去了?”“俺回家,給俺姨媽說俺有名字啦。”“哈哈……”首長拍了拍他稚嫩的肩頭,開懷地笑了。他也跟著笑了。笑得憨憨的,傻傻的,卻又是甜甜的。
大約三個多月后,筑路隊就要開拔了,要到新的地方了。他給首長說:“俺也要跟你們一塊兒去修路。”首長看著他,關(guān)切地說:“你還小,修路很苦哩,還是在家多陪陪父母吧……”
“俺不怕苦哩。只要能和大家一起干活兒,再苦再累,俺都不怕哩……”他的倔強和認(rèn)真,似乎感動了首長。之后,首長去了他們家,了解了情況,并征求家長的意見。
“就讓孩子跟著部隊去吧。孩子打小吃苦呢?!?/p>
從此,他告別了姨媽和姨父,隨著筑路大隊出發(fā)了……
五
隨后的日子里,總是奔波著。他不知道來到了哪里,甚至在一個陰雨的晚上,竟然稀里糊涂,坐上了那種悶罐一樣的火車,在昏暗的燈光下,不知是坐著還是躺著,也許是一天一夜,或許是兩天三夜,朦朦朧朧的,什么也不知道。沒有鐘表,也沒有日歷,手表就更不可能有了。時間、地點、方向,全都搞不清了。吃喝拉撒幾乎全部在車廂里。他記不得車廂里有沒有廁所,只記得,吃著那種粗澀的餅干,就和自己吃過的山藥面窩頭差不了多少。大家吃得津津有味。然后,便嘴對著水龍頭或水壺,仰著脖子,“咕嘟咕嘟”地往下灌。那時,正趕上初夏時節(jié),車廂里悶熱得幾乎窒息,渾身透著那種汗酸或腳臭,大家似乎懶得在意,誰都沒覺得有什么異味,也不會嫌棄。實在困了,就用涼水沖一下腦袋或洗一把臉。這時,就聽有誰帶頭唱起了歌曲。很整齊也很嘹亮,似乎是軍歌,好像是《三大紀(jì)律八項注意》:“革命軍人個個要牢記,三大紀(jì)律八項注意,第一一切行動聽指揮,步調(diào)一致才能得勝利……”
聽著那雄壯的調(diào)調(diào)和旋律,他跟著也唱。唱著唱著就不再困倦了,也不再那么悶熱了。接下來,火車到站了。臨時休息。其實,休息不休息一個樣,誰也下不了車廂。大約五六分鐘,隨著哨聲響起,“嘩啦”一下,整個車身抖動著,顛簸了幾下,便又轟隆轟隆地啟動了。
火車到底要開往哪里?沒有誰知道。
“不會是打仗吧?”有人小聲地嘀咕著。
“我們是筑路大軍,打什么仗呀,全國都解放了?!?/p>
“打就打嘛,咱生來就是軍人,還怕打仗?”
他聽著,暈暈乎乎的,有些懵。他想問問身邊的同事,卻又不知問啥。他只是隨意說了一句:“這是啥時候呀?”好像沒有人理會他。他的方言太重了,沒人聽得懂。要是首長在,那該多好啊!或許可以問問這是去哪呀?干嘛修路不修,坐上火車了……
眼下,首長偏巧不在,好久沒有見到了。他忽然感到心里空落落的,有種說不出的惆悵。隨著車身不住地晃動著,伴著那轟鳴的節(jié)奏,漸漸地,他困了、倦了,后來便沉沉地睡著了。他不知睡了多久,忽然聽見有人在喚他,惺忪地睜開雙眼,這才發(fā)現(xiàn),大家開始紛紛下車了。一轱轆,他爬起來,懵懵懂懂跟著也下了車。這時,一縷陽光射過來,眼前頓時眩眩的,一陣發(fā)黑,整個人就要栽倒了。原來,雙腳麻木得竟然不聽使喚,邁不得步,甚至不知太陽在哪個方向了。簡直暈了。后來聽說,他們竟然從云南坐火車趕往了東北。云南在哪?他不知道。東北在哪?他依然不知道。他只知道老家是香亭子,在河北,在尚義。河北繞到云南,又來到東北。這路是咋走的?他當(dāng)然弄不明白,只是覺得,中國好大好大,大得無邊無際。
就在他下車后,還沒有來得及休息,便隨著大隊人流,徒步幾十里的山路,趕到一處工地,便開始忙碌著修路了。頓時,錘纖鎬頭鐵锨等等的工具,在工地上叮叮當(dāng)當(dāng)奏響了樂章。直到這時,他才真正明白,他和工友們修的不是普通的路,而是鐵道,是用來跑火車的。他第一次大開眼界,滿心歡喜。畢竟剛從火車上下來??粗清P亮的道軌,瞅著那巨龍似的車身,望著那滾動的車輪,聽著那劃破長空的鳴笛,那一刻,他真的呆了。傻了。半張著嘴巴,驚嘆著:“哇……啊……呀……”
六
修鐵路,確實是重苦力,沒有一把子力氣或一股子韌勁,真的干不了。何況是十五六的孩子,嫩胳膊嫩腿,哪見過這陣勢呀。別的不說,一人扛一根枕木就能壓得趴倒在地上,透不過氣來,他卻不服輸,彎了腰,雙手抱著枕木的一頭,用力支撐著,抬起來,搭在肩膀上,歪歪斜斜地扛起來。這個動作,就像平日里挑水一樣,平衡很重要。
“使不得哩,小心扭了腰……”一個工友看到后,趕忙跑過來,幫著他,將枕木小心地扶著。
“沒事哩,我能扛得動?!彼虉?zhí)地向前挪了幾步。不曾想,腳下好像被石子蹭了一下,身子一歪,重重地摔倒了。幸運的是,枕木滾到了一邊,好在沒有砸著自己,也沒傷著工友。
然而,腳崴了。扭傷了。
唉唷唷……
一陣鉆心的疼。頓時,額頭上冒出了涔涔的汗?jié)n。不一會兒,腳踝便腫脹如饃了。
工友只好將他扶到工棚里,并及時匯報給班組長??粗悄[脹的腿腳,組長趕忙找來了臉盆,打來了涼水,浸了毛巾,給他小心地敷著,并說:“怎么能扛得動枕木呀。誰讓你扛的?”“我要扛的?!薄昂[!不知道自己有多大力氣啊?!薄拔夷芸傅脛?,只是沒小心腳下。我還能干活兒哩……”“過兩天再說吧……”班組長既關(guān)切,又心疼,更似責(zé)備著:“小小年紀(jì),逞什么能呀。還疼不?”“不疼了?!彼ба?,不愿班組長為他擔(dān)心?!斑€嘴硬哩,都腫成這樣了,能不疼嗎?……”班組長似乎喜歡上了他的倔勁?!暗葌昧?,就鋪路基吧……”
第二天一早,他便扛了鐵锨,一瘸一拐地來到工地上,將那石子鏟了,果真鋪起了路基。
工友一見就說:“你的腳能行嗎?”
“行哩,不就是鏟石子嘛?!闭f著,便將一锨石子“唰”地一下?lián)P出去,鋪到了路基上……
“好小子,真有你的!”工友為他翹起了大拇指。
當(dāng)然,鋪路基并不輕松,需要長時間的站立或不停地走動,用鐵鍬鏟了石子,身子的重心幾乎都在腿腳和手臂上??紤]到他剛剛扭傷的腳踝,班組長還是決定讓他休息了。
“我干嘛要休息呀?不就是扭一下腳嘛?!闭f著,仍舊要干活。班組長看著他如此吃苦和堅持,越發(fā)喜歡了?!案纱啵蔷驮沂影?。這樣,可以坐下來干活兒?!卑嚅L看著他,說一句。
“好嘞!”他應(yīng)一聲,便提了錘頭,來到了不遠(yuǎn)處的碎石場,隨著民工們砸起了石子。砸石子的大多是附近的一些村民。將一塊塊碗口大或臉盆大的石塊,砸成核桃似的小塊,然后,用籮筐提了,或小車推著,鋪到路基上。碎石的時候,大家可以坐著,也可以嘮著家常。盡管迸濺的石子不時崩到臉上,一樣擋不住說笑。那時,他就站著,掄了大錘砸呀砸的。碎石迸濺著,不時打在臉上,甚至迸到嘴角里,他只是隨意用手蹭一下,全不在意,一干就是大半天,憑任滿頭的汗水流淌著,一張小臉總是紅彤彤的。大家瞅著,都說:“這孩子吃苦呢,像部隊上的人兒呢。歇會兒吧,喝口水?!彼皇切πΓ靡滦涫靡幌潞顾?,心里說,我哪里是部隊上的人哪,和大家一樣呢,都是農(nóng)家子弟。
是啊,別看年齡小,就像大人似的,大家好喜歡他。如今,既然是部隊上的人了,那就要嚴(yán)格要求自己呢,時刻都要做榜樣!榜樣的力量是無窮的。
就這樣,鋪石子、扛枕木、抬鋼軌等等,總有忙不完的活兒。尤其抬鋼軌,看似簡單,至少也要四至六個人才能抬得動。每一次,將繩索系在鋼軌的兩頭,挽成套,再用木棍或鐵棒穿過去,一邊兩個人或三個人,同時扛在肩上,一起用力,喊一聲號子:“一二!起——”
就見鋼軌離開地面,抬轎似地晃悠著,一步一步地往前挪。壓在身上的杠子深深地嵌在肩胛里,腫脹著、麻木著、殷紅著,似乎壓折了渾身每一根骨頭,甚至發(fā)出磔磔的脆響……
遠(yuǎn)遠(yuǎn)地望去,一條條的枕木在排列,一道道的鋼軌在延伸。然后,便是道釘、扣板、彈條、地腳螺栓、軌距擋板等等的配套零件以及軋道機械全部用在道軌上……
那時,盡管忙著、累著,隨著施工進(jìn)度不斷地推進(jìn),還有那火熱的場景,總有使不完的力氣。
一身寬大的勞動布工作服,裹著瘦小的體魄,一條白羊肚子毛巾圍在脖子上,和著那稚氣的臉龐,伴著太陽毒毒的照射,不時地拭一把流淌的汗水……
此刻,工地上,總會傳來陣陣的歌聲:“咱們工人有力量,每天每日工作忙,蓋起了高樓大廈,修起了鐵路煤礦,改造得世界變呀變了樣……”
每到工地開飯時,他就和工友們圍坐在一起。要么在路基旁,要么在工棚里,吃著那一張張的大餅,就著那咸菜疙瘩,甚至喝著涼水。盡管是風(fēng)餐露宿,卻感到了大家庭的溫暖。
那時,有些工友們怕他吃不飽,就將自己的大餅分給他?!皝?,一人一半,吃飽了,好干活兒?!薄鞍秤辛ǎx謝呢。”“謝啥呀,都是兄弟哩。一家人,一條道……”“啥道呀?”他不解地打量著工友,怔怔地?!澳苡猩兜姥?,鐵道唄!”“噢噢……”他憨憨地點點頭。
大家卻在哈哈地笑著……
日子總是這么快樂又疲憊,苦澀又幸福。盡管泥巴裹滿褲腿,汗水濕透了衣背,但那戰(zhàn)天斗地的號角始終都在響起。
轉(zhuǎn)眼間,一個多月過去了,又一個月過去了,半年多的時間一晃而逝??粗怯H手鋪就的鐵道,一天天地延伸著,他和工友們說不出的欣喜和激動。即便是天上飛的小燕子,樹上落的花喜鵲,也會歡唱著,雀躍著……
東北的天氣似乎冷得早,隨著幾場秋雨過后,剛進(jìn)十月份,紛紛揚揚,一場大雪飄過來,頓時,鋪就的鐵道白皚皚的一片蒼茫了,唯有那一行行的腳印,隨著鐵道在蜿蜒,也唯有那風(fēng)雪中的工棚,還在“嘩噗噗”地抖動著……
那時,他和工友們接到了新的任務(wù),又要出發(fā)了,轉(zhuǎn)戰(zhàn)了。他和工友們深知,一條鐵道不可能三五個月就能鋪設(shè)完成的。翌年,他們還會再來的……
回望那長長的鐵道,他和工友們激情澎湃,心在飛揚,淚在流淌。隨著南下的列車,他們?nèi)找贡捡Y在祖國的鐵道線上……
七
從此,他和工友們幾乎走遍了全國各地,大江南北無不留下他和工友們的足跡與身影,也留下了感人的故事和場景。那時,他們甚至渴望,把鐵路鋪到雪域高原的西藏……
此刻,遠(yuǎn)逝的鏡頭仿佛在一組組地回放著。
在曲靖市富源縣。這里,地處云南東端,與貴州盤縣和興義接壤。烏蒙山支脈自北向南,縱貫全境,歷來為出入滇黔交通要道和戰(zhàn)略咽喉,素有“滇黔鎖鑰”,是云南的東大門。遠(yuǎn)望,山勢崔巍,道路崎嶇。生活在這里的人們,日子尤其艱苦,常年蝸居在大山深處,很少見到外面的世界。唯一可見的似乎就是遠(yuǎn)遁的山鷹,還有巴掌大的那朵云天,以及呼呼的山風(fēng)吹過。那時,他和工友們就在這里建鐵路、打山洞、筑隧道、鋪鋼軌……
他們的到來,引起了當(dāng)?shù)厝说年P(guān)注。很多大人或孩子趕到山里,幫著義務(wù)勞動。
鄉(xiāng)親們得知要修鐵路了,奔走相告,就像逢年過節(jié)一樣,說不出的喜悅:“以后,出門的時候,再也不用爬山涉水了,可以坐火車?yán)病?/p>
然而,鄉(xiāng)親們從來沒有見過火車,于是,就好奇地問著:“火車是啥樣呀?是不是真的有火呀?有火的車怎么坐人呀……”
他和工友們聽著就笑了。然后,就給鄉(xiāng)親們解釋著。解釋了半天,也說不清了。
“火車沒火哩。好長好長的那種,就像巨龍一樣哩?!?/p>
鄉(xiāng)親們聽了,越發(fā)吃驚了:“媽呀,巨龍可不得了呢,可以騰云駕霧,火車也能嗎?”
“不能哩?;疖囀堑厣吓艿模砸掼F路……”
鄉(xiāng)親們聽著,越發(fā)急切和期待了。
那天,正趕上陰雨連綿,一直下個不停,鄉(xiāng)親們?nèi)枷律交丶伊恕K凸び褌円惨展ち?。就在這時,他猛然發(fā)現(xiàn)山上還有一個孩子在放牛。于是,就冒著雨水,隨著那陣陣的悶雷沖了過去,向孩子大聲地喊著:“趕快下山回家吧,山洪就要來了。危險哩……”
孩子似乎沒能聽懂他的話,木然地?fù)u搖頭或擺擺手。他又重復(fù)了一遍。盡管他說不了當(dāng)?shù)氐姆窖?,但普通話基本能?yīng)對一兩句。那時,盡管普通話還沒有普及,但孩子好像聽懂了,趕著牛兒下山了。這時候,就見山洪奔涌著,順著溝壑咆哮而下?;秀遍g,孩子迷路了,再也找不到回家的方向了。
眼看著天色已晚,這可怎么辦?隨之,他對孩子說:“跟叔叔回工地吧!明天再送你回家好不好呀?”
孩子驚悸地看看天色,又看看傾瀉的山洪,只好點點頭,一邊趕著牛兒,一邊跟在他的身后……
回到工地后,他給孩子換了一身寬大的工作服,并將那濕透的衣裳擰干了,放在火堆旁,慢慢地烤著……
此刻,孩子的父母該有多焦急呀。他這么想著,就問孩子,家住哪里呀,什么村寨,父母姓名,兄弟姐妹等等。孩子只是出神地打量著他。許久,一句話也不說,只是眼淚汪汪的。
“今晚要是趕不回家,就和叔叔住在一起吧,明天叔叔再送你回去……”
屋外,依舊下著雨,淅淅瀝瀝,越下越大了,隨著山風(fēng)吹過,飄忽的雨幕猶如水晶宮中的簾子,更像一把碩大的扇葉,橫掃著地面,濺起了密密麻麻的水泡,嘩嘩地流淌著,匯聚著……
天色越來越暗了,噗噠噠的雨水抽打在工棚上,就像密集的鼓點,催促得令人心焦又心急,卻又無可奈何。
這時,他給孩子講起了《半夜雞叫》的故事——
從前,有個財主想讓長工們給他多干活兒,每到半夜的時候,就躡手躡腳地來到雞窩邊,把頭探到雞窩里,學(xué)著雞叫。惹得公雞跟著一起叫。然后,便理直氣壯地催著長工們趕快起床了。長工們只好起床,借著滿天的星光去干活兒。幾乎天天如此。后來,長工們就覺得不對勁兒。一天夜里,長工們商量后決定,晚上不再睡覺了,看看到底咋回事兒,為什么大半夜的雞在叫?不曾想,快到半夜的時候,就見財主鬼鬼祟祟地來到雞窩邊……
頓時,長工們什么都明白了,一起沖出了屋子,大聲地喊著:抓賊呀,有賊偷雞了……
長工們一邊喊著,一邊故意用棍棒在財主的身上狠狠地抽打著。
“別打了,別打了,我是東家哪……”
孩子聽著聽著,最后樂了。直到很晚,終于困了、累了,倒在他的身旁,呼呼地睡著了……
第二天,孩子想起什么似的,告訴他,名叫張寶全,小學(xué)二年級了,還沒念完,就失學(xué)了。他聽了,頓時心里酸酸的。然后根據(jù)孩子提供的線索,一路問詢著,將孩子安全地送回了家。
看著一夜未歸的孩子,一家人傻傻的,實以為孩子被山洪沖走了,一雙雙眼睛紅腫著,分明哭過。此刻,父母說不出的激動和欣喜,趕忙將孩子緊緊地?fù)碓趹牙铩?/p>
“真不知咋謝啦……”
“不用謝哩,夜里就準(zhǔn)備送孩子回來的。只是孩子迷路了,問啥都不說,我也跟著著急哪,一夜沒合眼……”
“好人哪!孩子遇上恩人了!”一家人幾乎哽咽著。
此刻,看著那近乎沒有門窗的屋子,看著那屋隅里僅有的一只水缸,以及清冷的鍋灶,他的心里禁不住酸酸的,不由自主地想起了自己的童年。
“如果信得過,今后,孩子的生活和念書費用,就由我來承擔(dān)吧,我也是窮苦人家出生的……”
“這……這可咋謝您……”說著,一家人禁不住再次落淚了,甚至讓孩子跪在地上,執(zhí)意給他磕起了頭。
“不不,快起來,新社會了,不信這個哩……”說著,他趕忙將孩子扶起來。
從此,孩子由他資助,重新走進(jìn)了學(xué)堂……
從此,他成了孩子的恩人,也成了孩子的親人。
后來的日子里,施工隊轉(zhuǎn)戰(zhàn)到了其他地方,他依然時刻惦記著孩子,寫來了書信,寄來了生活費用……
讀著他的信件,捻著那皺巴巴的票票,一家人喃喃著,早已熱淚盈眶了……
那時,他的工資僅僅只有幾元錢,可他總要省吃儉用,一邊寄錢給姨媽和父母,一邊還要救濟(jì)困難的家庭和孩子……
沒有誰來激勵,也沒有誰來贊美,更沒有誰來獎賞,一切都是發(fā)自內(nèi)心的真情與忘我,無私而奉獻(xiàn)!
八
從此,無論他和工友們走到哪里,都要伸出援助的雙手,撐起的是藍(lán)天,托起的是希望……
在羅甸縣,在貴州高原最南端的丘陵山區(qū),他和工友們又要奮戰(zhàn)在施工一線了。
那天,就在開鑿隧道時,忽然塌方了,霎時,一位工友還沒來得及呼救,便被埋在碎石和土層里。大家呼喚著,開始全力搶救……
血肉模糊的工友被抬出來的時候,幾乎奄奄一息了。隨后,放置在臨時綁好的一副擔(dān)架上,四五個人輪流將工友抬著,沿著崎嶇的山道,伴著那痛苦的呻吟,一路奔波著,硬是將工友送到了山外的醫(yī)院。
不幸的是,工友的一條腿骨折了,終因失血過多,昏迷著,急需輸血。
“抽我的吧!”他給醫(yī)生說著,便伸出了手臂。
“抽我的吧!”
“我也行!”
工友們都在爭搶著??粗且粭l條伸出的手臂,醫(yī)生好感動。許久,不無擔(dān)心地對他說:“你這身體恐怕……”
“我能行?!闭f著,他攥緊了拳頭,力圖展示著手臂上隆起的肌肉。
化驗結(jié)果很快出來了。他的血型竟然和傷員完全吻合。
忽然間,醫(yī)生再次猶豫了。
“我能扛得??!”他說得好堅定。
當(dāng)針頭緩緩地扎入他的血脈,鮮血漸漸地注滿了針管時,他感到眼前一陣陣地發(fā)黑,頓時,臉色變得蒼白了。涔涔的汗滴從額頭上冒了出來。他暈針了。
工友得救了,他卻倒在病床上……
事后,那位工友得知是他輸血救了自己,萬分感激。許久,囁嚅著,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了,只是緊緊地拉著他的手,任憑淚水在流淌……
“謝謝你,我的好兄弟……”
“不用謝呢。誰讓我們是工友呢。要謝呀,就謝醫(yī)生吧……”
“大家都是我的恩人哪!”
此后,他就陪在工友的病床前,打水送飯,悉心地照顧著。后來,在醫(yī)院認(rèn)識了一個小男孩。得知小男孩的媽媽因為難產(chǎn),不幸去世了。爸爸在一次開山過程中,被滾落的山石砸傷了腰椎,徹底癱瘓了。如今,整日躺在一張竹床上,隨著那吱吱呀呀的聲音在呻吟,說不出的苦痛和煎熬。
看著孩子襤褸的衣衫,看著那一塊塊的補丁,看著那蹭破的衣肘和膝頭,以及開裂的鞋子,露著的腳趾,還有那蓬亂的頭發(fā),曾經(jīng)的歲月,再度讓他沒齒難忘。
于是,隔三岔五,他總要來到孩子的家里,幫著砍柴挑水、做飯,甚至領(lǐng)著孩子來到了小河邊,洗澡捉魚。偶爾真能捉到幾條小魚,拿回家,熬成湯,為孩子和癱瘓的父親增補著營養(yǎng)。尤其是看著孩子一口一口地喂著癱瘓的父親,他的眼角濕潤了。
窮人家的孩子早當(dāng)家??!
之后,他便尋思著,做一副釣魚的工具吧。于是,就把竹籃子沉到水里,看看能不能撈到魚兒。都說竹籃打水一場空,卻是撈魚的好幫手。
看著活蹦亂跳的小魚,小男孩不住地拍著雙手,叫著、嚷著、跳著……
他再次將那一條條的小魚熬成湯,端給了孩子,也端給孩子的父親……
“叔叔,你也喝吧……”孩子認(rèn)真地對他說,硬是舍不得喝一口。
“叔叔不喝哩,你和爸爸喝吧。抽空兒,叔叔再領(lǐng)你一起去撈魚……”
“謝謝叔叔哩……”
“不謝哩,只要叔叔能幫的,一定會盡力!”
“好人哪……”
那一刻,孩子的父親不住地喃喃著,早已是淚眼模糊了。
看著孩子滿心的喜悅,還有那童真的笑臉,他感到無限的寬慰和甜蜜。此刻,他坐在一個小木墩上,身子禁不住晃一下,又晃一下,背靠著墻角,困倦著,竟然呼呼地睡著了。
那時候,他在工地上,常常三班倒。夜班過后,原本要休息的,他卻趕到了小河邊,領(lǐng)了小男孩,用竹籃子一次一次地?fù)启~……
沒有悠閑的雅興,沒有垂釣的樂趣,沒有鷗鷺飛翔的留戀,沒有蘆葦叢中的漁歌唱晚,更多的是一種牽掛,一種呵護(hù),一種關(guān)心……
一天又一天,依然用自己微薄的收入,救助著孩子和家庭,送去了溫暖,也送去了快樂。為孩子買來了鞋帽,甚至試著將自己換下的工作服,為孩子縫制出了合身的衣褲。孩子穿著,欣喜地轉(zhuǎn)動著身子,只說:“叔叔真好,真好哩……”
每一次,當(dāng)工地上的《東方紅》晨曲響起,伴著那初升的太陽,他總是將孩子送往學(xué)堂,手拉著手,一路歡暢著,追逐著,和著燕子的呢喃,小鳥的啁啾,仿佛沉浸在童話的世界……
九
一九六三年,一代偉人毛澤東揮毫寫下了“向雷鋒同志學(xué)習(xí)”。
從此,神州大地到處洋溢著歡歌笑語,傳播著雷鋒精神。
武俊所在的單位表揚了他的事跡?!拔淇⊥?,多年來默默工作,無私奉獻(xiàn),無論施工隊走到那里,他都把好人好事做到那里。用真情回報社會,用汗水譜寫青春。他是我們筑路工人的榜樣和驕傲!”
那一刻,他感到無比的幸福和快樂,淚水禁不住奪眶而出。
“今后,我將繼續(xù)做好本職工作,向雷鋒同志學(xué)習(xí),為人民服務(wù)?!?/p>
頓時,掌聲響起,全體工友都在為他歡呼,并且一同唱起了“學(xué)習(xí)雷鋒好榜樣,忠于革命忠于黨……”
那一刻,沒有所謂的獎狀隆重頒發(fā),也沒有什么鮮花禮品贈送,更沒有麥克風(fēng)的悅耳動聽,以及攝像機的拍照記錄,只是在休息的時間,工友們聚在一起,坐在一塊空地上,或站在一處高臺邊,聆聽著領(lǐng)導(dǎo)的講話,感受著現(xiàn)場的氣氛和熱烈,卻說不出的激情昂揚。
會后,他一直都在納悶,自己僅僅做了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情,得到如此表揚,實在是誠惶誠恐,或者說受寵若驚。他從未想讓誰知道,也不愿張揚,只是盡一點微薄的力量。
這時,他忽然想到,來自湖南漢壽縣的工友鐘福初,大家都喜歡稱他“小鬧鐘”。自己的事情一準(zhǔn)是“小鬧鐘”匯報了隊長。不然,怎么會引起關(guān)注呢。真是,這個“小鬧鐘”,就是不消停哩。他在暗暗地埋怨著。
在工友們中間,“小鬧鐘”年齡最小,常和他在一起,問長問短,總有說不完的心里話,自然也成了他最信賴的人。
那時,大家正在漢壽山區(qū)施工,“小鬧鐘”就看熱鬧似的趕來了。后來,竟然找到了施工隊長,一本正經(jīng)地說著:“我也要和你們一起干活兒哩?!?/p>
隊長好奇地打量著“小鬧鐘”,忽然笑了。
“你是附近的小朋友吧?”
“小鬧鐘”點點頭。
“你這小小年紀(jì),那能干得了這么重的活兒呀?!?/p>
“小鬧鐘”就說:“我行哩,打小山溝溝長大,沒有吃不了的苦,也沒有干不了的活兒!”
“噢,好大的口氣嘛?!标犻L拍了拍“小鬧鐘”嫩嫩的肩膀,就說:“那先干段時間再說?!敝螅谷粚ⅰ靶◆[鐘”留了下來。
從此,施工隊就有了“小鬧鐘”。
“小鬧鐘”干活兒確實不含糊,輪錘子砸石頭,打炮眼兒,鑿石縫兒,就像個小石匠。大家瞅著,都夸贊“小鬧鐘”是好樣的。他卻很嚴(yán)肅??墒?,一旦歇下來,就“鬧”起來了。東瞅瞅,西望望,一會兒跑這兒,一會兒跑那兒的。整座大山似乎也擋不住他的活躍和靈巧。就這樣,一天、兩天……一干就是三個多月。更多的時候,“小鬧鐘”總和他在一個班一個組,一起配合著?!岸6.?dāng)當(dāng)”總有忙不完的活兒。休息時,他就給“小鬧鐘”說:“唱支漢壽山歌吧。”于是,“小鬧鐘”就清了清嗓子,將一只手掌罩在嘴邊,擺成喇叭形,真的就唱起來了?!吧狡缕碌哪莻€阿哥哎,想啥嘍喂;水汪汪的那個阿妹耶,盼啥嘍喂……”
大家聽著,禁不住全都笑了。有人說:“這個‘小鬧鐘呀,多大點兒就懂這個,真行呢。哈哈……”
那天中午,施工時,一不小心,“小鬧鐘”的一只腳被壓傷了,硬是沒喊一聲疼。忍著。走路一瘸一拐的。當(dāng)他發(fā)現(xiàn)后,就問:“你的腳咋啦?
“沒事兒哩……”說著,“小鬧鐘”拭一把汗,便又掄著錘頭繼續(xù)干活兒了。
“停?!彼蛑謩?,來到“小鬧鐘”的身邊,發(fā)現(xiàn)“小鬧鐘”的一只腳腫得就像發(fā)酵的饃饃?!安荒茉俑闪?。你看你的腳哇,腫成啥樣了?!彼⌒牡孛幌?。
“啊唷唷……”頓時,“小鬧鐘”疼得呲了牙,額上浸出了豆大的汗滴。
隨后,他向隊長做了匯報。隊長知道情況后,就趕忙吩咐著,先把“小鬧鐘”背下山,送回家,暫時養(yǎng)著。
“是!”他大聲地回答著,真的就把“小鬧鐘”背到身上。
“我能干活哩,能干哩……”“小鬧鐘”在他的背上不住地掙扎著。
“能干也不行。必須服從安排!”他到底背著“小鬧鐘”下山了?!靶◆[鐘”卻哭了:“俺還能和你一起干活兒嗎?”“當(dāng)然能呢。只是現(xiàn)在不行。等你傷好了,咱們還在一個組……”“小鬧鐘”破涕為笑了:“這是真的嗎?”“那還有假嘛?!?/p>
下山的路似乎不好走,腳下不時被石子蹭著,一不小心,他摔倒了,趕忙去護(hù)“小鬧鐘”,自己的膝頭竟然被碰破了。
看著他蹭破的膝頭,“小鬧鐘”說什么也不讓他再背了。
“我要自己走……”
“不行哩。我必須背著你?!?/p>
“你的腿……”
“我沒事兒,不就是碰破點兒皮嘛??赡愕哪_,怎么能走山路哇……”
“我在山里長大的,沒有不能克服的?!?/p>
“那也不行哩!”說著,他硬是將“小鬧鐘”再次背著,順著山道一步步地前行。
身后,便是那巍峨的大山,仿佛有巨石砸下來似的,不時,可見幾株山樹,伴著那枯黃的荒草,隨風(fēng)搖曳,偶爾傳來幾聲凄厲的怪叫,越發(fā)令人毛骨悚然。
終于,他將“小鬧鐘”送到了山下,送回了家里,并用涼水給“小鬧鐘”敷著腳踝……
隨后,又趕了十多里的山路,買來了止疼藥膏,還有跌打丸之類,并將藥膏小心地給“小鬧鐘”貼著……
那一刻,“小鬧鐘”好感動,眼淚汪汪的。
那一天,看著“小鬧鐘”一貧如洗的家境,看著體弱多病的父母,他一直守護(hù)著,并且講起了自己的經(jīng)歷。他的經(jīng)歷總也講不完……
那時,他就在想,為什么漢壽地處常德市,東南是益陽,然后是長沙。獨特的地理位置成就了丘陵、雪峰。境內(nèi)不僅有沅水、澧水、滄水、浪水、酉水三十多條河流,而且還有目平湖、太白湖、安樂湖等等。大小湖泊更是星羅棋布,原本是魚米之鄉(xiāng),現(xiàn)在,卻是那樣的苦寒,一切,都在百廢待興了。曾經(jīng)的硝煙和戰(zhàn)火,仿佛剛剛結(jié)束……
從此,他用僅有的收入,救助起了這個貧困的家庭,也在救助著朝夕相處的工友……
十
在湖南,在湘鄂渝黔邊區(qū),在永順縣,在一處大山里,武俊和工友們又在施工了。
那天,陰雨連綿,或者說大霧彌漫,就在施工間隙,好像聽到了陣陣的啼哭或呼救,他好生疑惑,不知發(fā)生了什么,便尋聲而去,竟然在一處山崖下找到了啼哭的孩子,聲音是那樣的絕望和悲泣。
“不哭哩,叔叔這就來救你了……”
聽到有人來救,孩子止住了啼哭。
此刻,來不及多想,他便順著山崖爬了下去。天哪!這才看清,孩子懸掛在一棵大樹上,衣服連著樹杈,正在一點點地撕扯著,眼看著孩子就要墜下去了,樹頭跟著不住地晃動,幾乎就要折斷了。
“別動,千萬別動……”他給孩子提醒著,小心地爬上了樹干,一點點地向前挪去,將手臂伸向了孩子……
終于,孩子得救了。
他將孩子緊緊地抱在懷里,摸著孩子的耳垂,不住地安慰著:“別怕,沒事了、沒事兒了,叔叔這就背你上去……”
于是,他脫下了上衣,將孩子背到身上,并用衣袖將孩子的腰身扎緊了,開始向山崖上攀爬著。腳下,不時有碎石簌簌地墜落,令人心悸。
孩子懂事地伏在他的背上,似乎忘記了哭泣,也忘記了拭一把淚水,只是緊緊地?fù)е牟弊樱活w心噗噗地跳著,不時地喚著叔叔,好像有好多的話欲說,只是不知從哪里說起。倏忽之間,一只山貓猛地躥了出來,孩子驚叫一聲。
“別怕、別怕……”他雖然這么說著,自己也驚出一身冷汗。雙手緊抓著藤條,依舊小心地挪動著。這時,就見一條毒蛇蠕動著,好像尋找到了攻擊的目標(biāo),不時地吐著腥紅的舌頭。那一刻,孩子幾乎驚呆了,緊緊地伏在他的背上,大氣也不敢出,唯有噗噗的心跳在加速,就像錘子似的,敲擊著他的背部。兩人都真切地感受到了那種驚悸與恐慌。
人與蛇,蛇與人,僵持著,時間在一分一秒地流逝。他的雙腿分明在觳觫著,額上的汗滴在流淌。他不知道下一分鐘將會發(fā)生什么,唯有屏息凝神,兩眼一眨不眨地盯著不時昂起的蛇頭,還有那纏繞的身軀……
時間,依舊在一分一秒地凝固著。直到毒蛇確信周圍沒有形成威脅,蠕動著緩緩地離去。
長長地,他舒一口氣,來不及拭一把額上的冷汗,背著孩子繼續(xù)小心地攀爬。不知何時,終于爬上了山頂,來到了一處安全地帶。直到這時,他才真切地意識到,自己的雙腿還在顫抖著。
“這下安全了”。說著,他把孩子從背上放了下來。
“謝謝叔叔哩……”
“不謝哩。咋就掉到山崖了?好在掛在樹上。多危險哪?!?/p>
“我在挖野菜呢……”
“噢……”他似乎什么都明白了,這才看清,孩子的臉上被樹枝劃出一道道的血痕。掛破的衣裳還在連綴著。
“疼不?”他摸了摸孩子臉上的傷痕,關(guān)切地問一句。
“不……疼哩?!焙⒆訐u搖頭,又點點頭。
他不知如何安慰孩子,只是沖著大山忽然吼了起來,以便舒緩內(nèi)心的緊張。孩子好像被他的神色逗樂了,跟著也在喊:“啊——啊——”
頓時,山谷在回蕩,群峰在喧響。所有的驚恐仿佛一股腦地消失了。
“叔叔,我餓……”孩子干澀地舔一下嘴唇,想起什么似的,說:“我挖的野菜不知掉哪兒啦……”
說著,孩子就哽咽了。
“走,跟叔叔回工地吧,一塊兒吃飯去?!彼鸷⒆拥男∈郑较伦呷?。
孩子聽說有飯吃,忽然來了精神,隨著他來到了工地。看著那玉米窩頭,孩子兩眼直勾勾地盯著,干澀地咽一口唾沫,隨后猛地一下,就將窩頭搶到手里,不管不顧地咬一口,頓時,眼里噙滿了淚水……
“不急哩,慢慢吃……”他對孩子說,同時將一碗水端過來??礃幼樱⒆右呀?jīng)餓了很久了。
當(dāng)他把孩子送回家的時候,一家人看著孩子,似乎不敢相信這是真的。他們以為孩子失蹤了,回不來了。頓時,一家人將孩子緊緊地抱在懷里,生怕被誰搶了似的,喜極而泣……
那一刻,武俊的視線模糊了,眼里汪滿了淚水??粗彝剿谋?,看著那落滿塵埃的門楣,以及屋檐下吊著的絲絲蛛網(wǎng)。無疑,這是一處年久失修的老屋了。再看,兩扇敞著的木門虛掩著,門框上,一幅殘缺的對聯(lián),依稀可見斑駁的字跡。他感到一陣從未有過的酸楚和難過。
從此,這個貧苦的家境又成了他的牽掛,孩子成了他救助的新對象……
從此,在他的生命里,再度多了一份牽掛,多了一份救助,多了一個孩子,這孩子名叫甄現(xiàn)榮。
十一
一年又一年,鐵路修了多少條,道軌鋪了多少里,山洞挖了多少處,武俊全都記不真切了,但他救助的每一個孩子和家庭,都會沉甸甸地裝在心里。
那一年,他準(zhǔn)備離別河南鄧縣,離別醫(yī)圣張仲景的故里,離別中原天府明珠之地,回到闊別已久的老家,回到姨媽和姨夫以及父母身邊。他多年沒有回過老家了。每一次,無論走到哪里,他都忘不了給家人寫信,給姨媽和父母寄去攢下的生活費用。
這一次,家里來信,讓他回去相親。他似乎為難了。這事兒怎么請假呀。個人的事兒再大,也不能耽誤修路??!就在他拿著書信猶豫之際,就在他準(zhǔn)備請假回去的時候,隊長竟然出現(xiàn)在他的身邊。他趕忙將書信收了起來。隊長一見,就笑著對他說:“有啥秘密呀?不會是女朋友的來信吧!”
“不……不是呢……”他不好意思地說,“是家里讓回去……”
“噢,一準(zhǔn)有事兒吧?說說看?!?/p>
“是讓我回去相親哩……”他木訥著,把信拿給了隊長,額頭上浸出了汗?jié)n。
“哈哈……你看你看,這是喜事兒嘛。這個假我批準(zhǔn)了。明天就啟程!”
“?。∵@……”
“這什么?就這么定了?!?/p>
“工程這么忙,我想把個人的事兒往后推一推……”
“男大當(dāng)婚,女大當(dāng)嫁嘛……”
“謝謝隊長!”
“哈哈哈……你小子,艷福不淺哪……”隊長拍拍他的肩膀,爽朗地笑了。他也笑了,笑得憨憨的,羞羞答答,不知該說什么了。
就在準(zhǔn)備回去的前一天,武俊來到下集鄉(xiāng)坡劉村大隊張立坤家里,將自己多年省吃儉用,攢下的九十多斤全國糧票留給了這個救助對象。
得知他要回老家相親,張立坤的父母始終不肯將糧票收下:“既然要回老家了,這些糧票路上用得著,回去相親也用得著。這么多年來,你為我們這個家操碎了心,付出的實在太多了。這樣的恩德,一輩子也報答不完哪……”說著,張立坤的父母眼里噙滿了淚水。
“只要我能幫的,一定會盡力。這些糧票,就留下吧。孩子長身體,不能整天餓著肚子念書啊……”
說話間,孩子放學(xué)回來了。當(dāng)?shù)弥乩霞視r,孩子緊緊地偎依在他的身邊:“叔叔,不走行嗎?”孩子出神地打量著他,眼淚汪汪的。
“過幾天叔叔就回來了。到時候,我再來看你?!?/p>
“拉鉤?!?/p>
“噢。好好。拉鉤?!?/p>
說著,他和孩子的小手緊緊地拉在一起。
“拉鉤上吊,誰說謊是小狗……”孩子背口訣似的叨念著。那份神情和天真,把他逗樂了。
“誰說謊是小狗。”他也隨著孩子叨念著,心手相牽了。
就在離別的那一刻,就在他走出去很遠(yuǎn)的時候,張立坤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奔跑著,硬是追上了他,一頭撲在他的懷里,禁不住哽咽道:“叔叔,俺不要你走……”
那一刻,他不知說什么了,視線一點點地模糊著……
“叔叔不在的時候,一定要安心念書,聽父母和老師的話。過幾天,叔叔就回來了……”
輕輕地,他小心地捧著孩子的小臉,久久地端詳著。
揮手是淚,道別是情。
看著他漸漸遠(yuǎn)去的背影,張立坤的父母捻著那一疊疊糧票,早已是淚雨滂沱了。
那時候,全國糧票相當(dāng)稀缺。九十多斤,意味著什么,可想而知。
武俊終于回到了老家,回到了生他養(yǎng)他的地方。一切,是那樣的陌生而熟悉;一切,又是那樣的親切而感動。就在他踏進(jìn)家門的那一刻,見到姨媽時,奪眶的淚水早已噴涌而出,有多少話要說,卻哽咽難鳴了……
“六根兒哪,你可回來了?!蹦且豢?,姨媽的眼里同樣噙滿了喜悅的淚水。“快讓姨媽好好看看……”說著,姨媽便不住地打量著他,欣喜地說:“長高了,都長成大后生了……”
那時,他給姨媽小心地擦拭著淚水。
“家里的信我都收到了。這次回來,只想看看姨媽和姨父。其他的,暫時還沒有考慮呢……”
“咋能不考慮嘛,這次回來,一定要把婚事定下來……”
“這……”
“這什么哪,你想急死姨媽呀……”
“那……我聽姨媽的?!?/p>
“哎哎,這就對了……”說著,姨媽忙不迭地給他做飯去了。
隨后,通過媒人介紹,武俊認(rèn)識了鄰村的一位姑娘。他的婚事就這么定下來了。簡單得甚至沒有太多的言語,沒有買過一身像樣的衣物,更不存在贈送訂婚戒指。一切,都是那樣的羞澀,又是那樣的傳統(tǒng)和保守。沒有手拉手的相依相偎,也沒有難舍難分的柔情纏綿。
那天,姑娘只是輕聲地問他:“啥時走呀?”“我想過兩天就走哩,工地上比較忙……”,“到時別忘了回信?!惫媚镲@得好靦腆。他只是木然地點點頭。原本有好多話要說,卻不知怎么表達(dá)了……
第二天,他告別了姨媽和姨父,果真就要趕回工地了。姑娘沒有來到他的身邊,只是遠(yuǎn)遠(yuǎn)地目送著。那時的男女思想不開放,唯有距離而沒有對視,更談不上親昵和擁抱了,接吻根本就不懂得……
武俊乘坐南下的列車,大約三四天的時間,終于趕回了工地。隊長一見,就迫不及待地問道:“怎么樣哪?”“啥樣呀?”“你小子,啥時學(xué)會裝糊涂了。問你婚事哪!媳婦漂亮不?”“我也說不來呢?!彼邼?fù)蠐项^?!案蓡徇@么早回來呀?”“我離不開工地哩,一天不干活,心里就慌……”
那時,工友們就噢噢地起哄,執(zhí)意要吃他的喜糖了,甚至干脆將他圍成團(tuán)。
“一二……”
轉(zhuǎn)眼間,他被工友們拉胳膊揪腿,拋起來了。頓時,大家沉浸在一片歡樂中……
十二
太多的故事幾天幾夜都講不完,但每個故事都是那么的情暖溫潤,傾注著武俊的心血,也見證著如歌的歲月。因為,故事的主人公是他,親歷者是他,踐行者是他!
他就是一位樸樸實實的鐵路職工,真真切切的農(nóng)家兒郎。
在安徽省臨泉縣,這里位居淮北平原西部,地勢平坦,屬阜陽管轄。西臨河南省地界,西北可達(dá)周口市,西南通往駐馬店。東望阜陽,遙相呼應(yīng)。整個城區(qū)南臨洪河,北依泉河,中間有谷河、潤河、涎河、流鞍河,穿境而過,一旦遭遇洪災(zāi),后果不堪設(shè)想。
解放前,這里河床淤積,幾乎年年都在遭受不同程度的洪澇災(zāi)害。幾場大雨過后,整個淮北平原都成為了一片汪洋。而在臨泉,更是浪起風(fēng)高,剎那間,仿佛就能被洪水吞噬。房倒屋塌,似乎再平常不過了。每當(dāng)洪水來臨的那一刻,猶如萬馬奔騰似地咆哮著,一浪高過一浪,漫過田間,漫過村莊,漫過小橋,漫過大街小巷,沖開街門院門屋門家門。無論是白天還是夜晚,也無論是盛夏還是秋末,咕咕地灌滿屋子,即便逃生,都不再可能。瞬間,所有的家底和生命,全部被吞沒了。盆盆碗碗隨著漩渦若隱若現(xiàn)??薜澳锏膿潋v更是令人恐怖和震驚。即便有人拼命地爬上大樹或屋頂,其實也休想逃脫厄運,只能眼睜睜地看著洪水泛濫,困獸似的涌來又卷去,頓然間,將那逃到屋頂上的孩子或父母,消失得無影無蹤了,就像落葉一般……
不知何時,牛羊雞鴨豬狗等等的生命幾乎無一幸免,浸泡在水中,拼力地掙扎著……
遠(yuǎn)天,不時傳來了陣陣的轟雷,滾動在人們的頭頂上,好像能把整個世界撞擊得一片粉碎。
雨過天晴,隨著洪水一點點地退去,整個城區(qū)已是滿目蒼夷了。
此刻,無論是田間村寨,樹木城墻,全都是洪水和淤泥,以及水草、莊稼和零亂的雜物。一輛獨輪車,或者是一葉破木船,以及橫臥在淤泥里的樹木等等,正在如泣如訴地講述著久遠(yuǎn)的故事,或主人的經(jīng)歷。
災(zāi)難,總是如此的突發(fā)、頻發(fā)、多發(fā),可以沒有任何的跡象,來勢兇猛,也可以充滿各種預(yù)兆,卻又無法逃避。慶幸的是,無論再大的災(zāi)難,再大苦痛,總有人在抗?fàn)幹?、堅守著、生活著、延續(xù)著……
那時,武俊來了,踏著泥濘,一路風(fēng)塵。當(dāng)他見到半坡上一戶人家時,其實就是幾根柱子撐起的一個草屋。他仿佛陡然間回到了蠻古洪荒的年代。
進(jìn)到屋里,潮濕的地面隨著退去的洪水,柱子上殘留著清晰的水線。一張破舊的竹床上,倒著一位瘦弱的婦女,看上去病懨懨的。兩個半大的孩子守候在床前,怯生生的眼神隨著蓬亂的長發(fā)飄忽著,伴著那碩大的頭顱和足球一般的肚子,以及骨瘦如柴的樣子,令人說不出的酸楚和哀憫。很顯然,無情的洪水沖毀了他們的家園。一家人雖然活了下來,卻沒有了吃穿,唯有支撐的草屋在風(fēng)雨中搖搖欲墜。
從此,這個破碎的家再次成了武俊的救助對象……
無論再難,他都將每個月的工資拿來,買米買面,甚至買藥,維持著這家人的生命。那時的米面都是限量供應(yīng),有錢也很難買到。即便是高粱玉米也不是很多。
從此,這兩個名叫彭廣天、彭利天的孩子,還有他們體弱多病、近乎癱瘓的母親,在他的救助下,終于走出了困窘,走出了陰霾,走過了風(fēng)雨……
“如果沒有武俊叔叔的救助,我們不知今生的路還有多久。他是我們?nèi)业木刃恰?/p>
如今,兄弟倆已近知命之年,早已是孩子的父親了。每每回想起曾經(jīng)的歲月,總會涕淚滂沱。兄弟倆常常從千里之外趕來,看望日夜思念的恩人……
十三
歲月如歌。
轉(zhuǎn)眼間,數(shù)十年過去了。一個又一個的孩子在武俊的資助下,長大成人。他們當(dāng)中有四川的劉小桃、陜西寶雞的高付強、河南省新蔡縣張玉棟、通遼市白昌所、山東省沂蒙老區(qū)武玉祥、內(nèi)蒙古烏蘭察布卓資縣孔明明、廣東省惠州市博羅縣阿全,等等,共計一百一十個孩子。一生的牽掛,一輩子的大愛!誰能如此無私?誰又能這般堅持?
眼下,有多少人喜歡作秀,甚至出盡了風(fēng)頭。然而,這秀,誰又能做得來?這樣的風(fēng)頭誰又肯面對?哪怕堅持三個月或一年;哪怕經(jīng)歷一個月或半載。武俊卻默默無聞,六十多年,大半個世紀(jì),一路走來,無怨無悔。早已看淡了人世的追名逐利,也看淡了季節(jié)的繁華美麗,唯有善良的心,承載著童真的世界,把溫暖傳遞!這是何等的圣潔,又是何等的純粹!巍峨得像大山,晶瑩得像星宇,清澈得像溪流。
人到無求品自高!
一百一十個孩子,至少一百一十個故事。每一個故事都有不同的細(xì)節(jié)和版本。每一個版本都有人生的苦澀與艱辛。艱辛的不堪回首,苦澀的難以忘卻。無論是一行淚水,一句話語,一件衣物,還是一個眼神,一雙鞋子,一頂帽子,一條圍巾,甚至是上學(xué)的書包,寫字的鉛筆,吃飯的碗筷等等,無不凝結(jié)著他的心血,演繹著一段段的佳話。
在天津,在漢沽,在距離唐山五十公里的地方,在如今的濱海新區(qū),在瀕臨渤海灣的小鎮(zhèn),武俊認(rèn)識了工友當(dāng)中的老鄉(xiāng)。言語間,不改的是鄉(xiāng)音;血脈里,流淌的是質(zhì)樸。那一刻,是如此的親切和親近。
老鄉(xiāng)是懷安人,距他的老家不到二百多里,幾乎走的是同一條山道,飲的是同一條河水,看的是同一片藍(lán)天,迎著同樣的風(fēng)雨,面對漫天的飛雪……
后來,武俊得知,這位老鄉(xiāng)的家境十分困難,孩子較多,加之父母常年臥病在炕,每月僅有的幾十元工資,遠(yuǎn)遠(yuǎn)不夠醫(yī)療費用,并且欠下了一屁股的債務(wù)。生活實在是難以為繼。眼睜睜地瞅著十歲的孩子還沒走進(jìn)學(xué)堂,這讓他憂心如焚,他對老鄉(xiāng)說:“日子雖然艱苦,但不能誤了孩子上學(xué)呀。”
“沒辦法哪,大兄弟,我也著急哩……”老鄉(xiāng)哀嘆著,幾乎就要哽咽了。
“如果信得過,孩子就讓我來資助吧!”他說。
“這……這怎么可以呀,你也一大家子。哪那能讓你跟著我吃緊呀……”說著,老鄉(xiāng)的眼里噙滿了淚水。
“啥都別說了。就這么定了!”說著,他和老鄉(xiāng)的手緊緊地握在一起。
從此,一個叫邊永亮的孩子走進(jìn)了武俊的生活,無論是吃穿,還是上學(xué),都由他來操持著,呵護(hù)著??粗⒆优K乎乎的小手,蓬亂的頭發(fā),襤褸的衣衫,以及裸著腳趾的一雙破鞋,忽然間,他心里說不出的凄惻。于是,他打來了溫水,找來了洗衣粉和肥皂,給孩子很認(rèn)真地洗了起來,從頭到腳,渾身上下,然后為孩子剪了發(fā),這才看清,孩子的模樣,原本是那樣的乖巧,童真的臉上露著甜甜的微笑,一雙眼睛顯得特別機靈。
“看你大大(爹爹)哇,都快把你拉扯成豬豬了。”他這么逗趣地說一句,并用手指在孩子的鼻子上故意刮一下,又刮一下的時候,孩子竟然咯咯地笑了,他卻偷偷地落淚了……
后來的日子里,孩子終于上了學(xué)。每到下課后,都要趕往他的宿舍里,吃住在一起。那時,他總要敦促孩子念書寫字。無論是課文中的生字、組詞、造句,還是拼音抄寫等等,他都要耐心地指導(dǎo)。諸如,“國”字,可以組成“國家”、“祖國”、“中國”等等。那時,孩子就好奇地問他:“啥叫祖國呀?”他就給孩子解釋說,祖國就是我們祖祖輩輩生活的國家。孩子似懂非懂地點點頭。然后,就又問:“那啥是國家呀?”“國家就是我們所有的土地和人民……”孩子依然似懂非懂地點點頭。“等你長大了,慢慢就懂得了?!彼o孩子說著,便又引導(dǎo)他讀起了課文,一旦遇上不認(rèn)識的生字,就找來《新華字典》,教孩子如何查閱,如何理解。孩子充滿了好奇,學(xué)習(xí)興趣自然也就濃厚了。
日復(fù)一日,年復(fù)一年,不到三年級的時候,孩子就可以自己閱讀小人書了。然后,還給他講起好多的故事。諸如《西游記》里的三打白骨精,《聊齋》里的畫皮,以及寧采臣、聶小倩等等的人鬼情……
每到星期天或節(jié)假日,他都要領(lǐng)著孩子趕往新華書店,去買各種小人書,讓孩子多一些閱讀,多一份愛好,多一份收益,甚至多一份安靜。閑暇時,他還教孩子作畫、游泳、跳繩。后來,還為孩子做了一個彈弓,這讓孩子越發(fā)興趣盎然了,常常拿到小朋友們面前去炫耀。小朋友們很羨慕,就問:“你這彈弓是哪來的呀?”“叔叔給俺做的。”“是嗎?那我玩玩行不?”“可以。”
于是,小朋友就拉開彈弓,夾了小石子,對著藍(lán)天上的白云或遠(yuǎn)處的大樹,“嗖”地一下射出去,結(jié)果彈弓拿反了,彈在了臉上,皮筋抽在鼻子上,酸酸的,灼灼的,差點淌出鼻血。大家瞅著,咯咯地樂了。然后,由他親手輔導(dǎo)著,總會迎來一片喝彩。后來,就碰巧了,一彈子射出去,竟然將一只小鳥撲棱棱地打下來。小朋友們瞅著,簡直驚呆了。
“哇——好厲害啊……”
頓時,一片歡呼,一陣雀躍。
那時,看著可憐的小鳥,一陣陣地抽搐著,他卻心疼地落淚了。
從此,便不再玩什么彈弓了。
轉(zhuǎn)眼間,四五個年頭過去了,孩子長到十四五歲,他依舊資助著。就在他告別漢沽、離開孩子的那一刻,孩子緊緊地跟在他的身邊,早已是淚水漣漣了……
“叔叔,俺不要你走,俺要跟著你。你到哪里,俺到哪里,長大了,俺也要當(dāng)修路工人?!?/p>
“好好,有志氣,叔叔就喜歡你這樣哩。只是現(xiàn)在你還小。學(xué)習(xí)對你來說,比什么都重要。等你長大了,念完書,爭取開著火車,在叔叔和你大大(爹爹)修過的鐵路上,飛速馳騁,那該多么神氣啊……”
“嗯……”孩子使勁地點點頭,甜蜜地憧憬著?!澳前骋欢ê煤脤W(xué)習(xí),等叔叔把鐵路修好了,俺用火車裝著你和大大,想到哪就到哪……”
“哈哈……好呀……”
此刻,不遠(yuǎn)處,果真就有一列火車開來了。隨著那呼嘯的轟鳴,伴著長長的笛聲,飛馳而過,令人神往……
夕陽下,他和孩子的身影拖得好長好長,越來越遠(yuǎn),卻又近在咫尺。
十四
鐵路修到哪里,哪里就有武俊的追求和夢想,哪里就有他的無私和奉獻(xiàn)……
在安徽,在蚌埠市鳳臺縣,在劉集鄉(xiāng)孤山大隊橋一生產(chǎn)隊,他結(jié)識了老農(nóng)陳德仁,得知家里七個孩子,泥塑似的一大堆,整天伸著餓雁似的脖子,吃了上頓缺下頓,衣裳破得幾乎補了又補,補到最后,針線拾掇不住了,鶉衣百結(jié)的那種,常常是姐姐穿了弟弟穿,弟弟穿了妹妹穿。穿來穿去卻衣不遮體了。十二三歲的閨女只能光著身子,裹在一條破被里,整天出不了門,上不得街。一雙鞋子顧不了大小,一家人輪流趿拉著,拖來拖去,更多的時候,干脆光了腳,滿地走來走去,一不小心,踩在碎石上或草根間,就會蹭破了,淌血了。光著屁股坐在地上,雙手捂著腳,疼得不住地在流淚,似乎也沒人在意。那時,排行老四的陳國在,正念小學(xué),還沒讀完三年級,就要輟學(xué)了。
“爹呀,俺想念書哩?!?/p>
“說啥哪,肚子都吃不飽,拿什么供你念書嘛……”父親神色凄楚,一拳砸在墻壁上,無奈地垂下了頭,卻又像雄獅一樣地吼叫著:“老天爺哪,這是什么日子?。 ?/p>
一個又一個的孩子失去了走進(jìn)學(xué)堂的機會。父母急在心里,疼徹骨髓,卻又無能為力,一夜間,頭發(fā)幾乎全都白了……
這時候,武俊出現(xiàn)了,主動提出,幫助一家渡過難關(guān)。陳國在的父母久久地打量著他,做夢似的不敢相信這是真的,滿含淚水,不住地喃喃道:“不會是做夢吧……這不會是夢吧……”
夢想也會成為現(xiàn)實的。曾經(jīng),人類夢想上天,就有了飛機;夢想下海,就有了輪船;夢想一夜千里,就有了火車……武俊這樣給陳國在的父母講述著。
那一刻,陳國在的父母簡直就要驚呆了。依舊木然地打量著他,眼前似乎一亮,轉(zhuǎn)瞬,卻又黯然失色了。
那一刻,看著一家人衣不遮體,饑不裹腹,武俊在追問,也在沉思。他不知道最終的答案,但深知,一切都會好起來的。那時,全國都在經(jīng)歷著苦難與陣痛。
那時,作為鐵路工人,武俊每月的工資也就三四十元,幾乎全部拿給了陳國在的父母,補貼家用,并且扯了幾尺白布,在一個木盆里泡著、染著,硬是請人給陳國在做了一件似乎很體面的衣裳,讓他穿著繼續(xù)上學(xué)……
“是你救了我們這個家?。 标悋诘母赣H說著,便把孩子們召集到一起,齊刷刷的,全都跪在地上,執(zhí)意要給武俊叩個響頭。他一見,頓時慌了:“別別,咱都是窮苦人哩,能幫的絕不推遲……”
就這樣,他救助了陳國在整整十年。十年里,他記不得傾注了多少心血。每一次走近陳國在的時候,看著他一天天地長大,看著那日漸好轉(zhuǎn)的家境,他都感到無限的欣慰。
那時,武俊總是在想,原本富庶之地,為何如此的貧困?是封閉導(dǎo)致的落后,還是災(zāi)情導(dǎo)致的艱辛?
作為淮北平原的鳳臺縣,北依蒙城,西接阜陽,東望淮南,東北為蚌埠?;春?、西淝、永幸河、茨淮新河,洶涌澎湃,穿城而過,焦崗湖、城北湖、花家湖、姬溝湖等等,更是形成了獨特的區(qū)位優(yōu)勢。
然而,早在解放初期,暴雨洪災(zāi),甚至瘟疫戰(zhàn)亂,以及匪患猖獗,曾讓這里的人們飽受苦難,直到全國解放,直到鐵路修到這里,人們才真正看到了希望,看到了未來!
那時,每當(dāng)武俊走進(jìn)陳國在就讀的學(xué)校,聽著那朗朗的書聲,看著那小鳥似的孩童,還有那飛奔的身影,他都會默默地祝福,也在靜靜地思索……
十五
1990年,武俊從中鐵四局二處機筑隊退休,回到了闊別多年的老家,回到了香亭子,回到了充滿詩意的小山村??粗鞘煜ざ吧拇迩f,看著那碧空如洗的藍(lán)天,看著那連綿起伏的山巒,聽著那麻雀的啁啾、百靈的婉轉(zhuǎn),以及院子里草雞咕咕的覓食,甚至是看家狗偶爾的狂吠,那種恬然與寧靜,漫散與悠閑,讓他感到無比的親切和溫馨。
故鄉(xiāng)??!久別的兒郎終于回來了。
是啊,退休了,原本就該享受清福了。誰知退下來,依然惦記著救助的孩子們,將那一封封的書信和匯款寄了出去……
看著年久失修的老屋,常常在風(fēng)雨飄搖中滴滴噠噠地漏著,他說不出的凄楚寒愴。
面對此情此景,妻子對他說:“這個家就留給你吧,我要走了。”
“去哪?”
“我也不知道……”說著,妻子哭了,哭得異常的傷痛。
那一刻,他感到從未有過的悲涼。
多少年來,他給予妻子和孩子的實在是太少了。這使他不由地想起,就在兒子降生的時候,正趕上困難時期,妻子沒有奶水,孩子整天都在嗷嗷待哺,只能抱在大人的懷里,整夜地哄著,再也無法入眠了。更多的時候,將莜面熬成糊狀,用那筷子頭蘸了,一點點地喂著,或者灌在奶瓶里,兌著開水,稀釋后,成了孩子唯一的“乳汁”。
后來,等孩子五六月的時候,將那山藥蛋放在牛馬糞燃著的鍋灶里,或爐火旁,烤熟了,據(jù)說這樣吃著不傷胃口。然后,將那燒烤的山藥蛋用笤帚疙瘩小心地蹭過,或在地上輕輕地磕著,直到黃澄澄的。接著,將那皮殼掰開,用小勺將山藥瓤挖了,吹一縷裊裊的熱氣,一遍一遍地喂給孩子。剩下的皮殼舍不得丟棄,母親拿去吃了,巴望著能有一點奶水。事實上,就是吃了催奶的藥物也不會出現(xiàn)奇跡的。肚子都吃不飽,哪會有奶水??!癟癟的胸前,再也顯不出女人絲毫的風(fēng)姿與驕傲。
最擔(dān)心的是孩子生病了,那種焦慮和驚恐,幾乎成了一輩子的牽掛。那一次,大半夜,孩子發(fā)高燒了,久久不退燒。妻子就用毛巾浸了那溫開水,一遍一遍地敷在孩子的身上,和著那嚶嚶的啼哭,隨著那無助的淚水,噗噠噠地砸在孩子的臉上,悠悠地滲入嘴角,伴著孩子吮吸的手指,咸咸的,澀澀的……
萬般無奈,只好將孩子包裹著,借著那稀疏的星光,隨著嗚咽的山風(fēng),伴著狐狼的嚎叫,深一腳淺一腳地走在崎嶇的山道上,不知摔了多少跤。每一次摔倒,都要將孩子緊緊地抱在懷里,爬將起來,什么也顧不上,在蹭破皮肉和雙膝的陣痛中,焦急地趕往山外的衛(wèi)生院。那時,正趕上冬季,天亮得遲,總是黑乎乎的,似乎什么也看不見,唯有踩在腳下的殘雪,在黎明中“咯吱咯吱”地響著,令人揪心。好不容易挨到天亮,偏又不到上班的時間,只好呵著一團(tuán)白茫茫的冷氣,守候在門診前,不時地將襁褓掀開,心疼地?fù)崦⒆訚L燙的額頭,還有那干裂的嘴唇,憑任淚水簌簌地流淌著,也在默默地祈禱著……
醫(yī)生說:“再晚來一會兒,孩子就保不住了……”
那時,孩子高燒得已經(jīng)開始抽搐,昏迷了……
看著那葡萄針劑靜靜地注射到孩子的血脈里,武俊的妻子說不出的難過和心疼……
再后來,他收到了妻子托人寫來的信件??粗粗?,視線模糊了。信箋上,幾乎落滿了麻麻的淚水……
他好愧疚??!
現(xiàn)在,妻子忽然提出要離開這個家了。他能理解。多少年來,這樣的日子一直沒有改變過,斷斷續(xù)續(xù)。妻子撫養(yǎng)了三個孩子,他卻把應(yīng)有的呵護(hù)與關(guān)愛給了別人。幾乎把所有的工資傾囊相助,自己的妻子和骨肉卻在年復(fù)一年地煎熬苦度……
到底圖的是什么?沒有明確的答案,也沒有任何的需求和回報。只因心中有愛,時刻在燃燒……
如今,自己的兒女一個個地長大,并且成家立業(yè)。
“怨恨爸爸嗎?”他這樣問孩子們時,早已是老淚縱橫了。
“最初,或許不能理解?,F(xiàn)在,困難的歲月終究挺過去了。爸爸的善良與大愛,也讓我們做兒女的感動……”
那一刻,還能再說什么?。∥ㄓ袦I水在流淌,唯有心靈在撫慰。然而,不論怎么說,最終,妻子還是離開了他。
“這個家就交給你了。我知道,還有更多的孩子你將會救助……”
終于,妻子和他平靜地分手了。是怨恨嗎?或許是,或許根本就不是。畢竟幾十年過去了,一切都已看淡??吹艘簿头畔铝恕7畔铝?,也就無需計較了。
或許,這也是一種無法言說的結(jié)局吧!
十六
多少年來,武俊習(xí)慣了奔波的生活,也習(xí)慣了鐵路人的節(jié)奏,習(xí)慣了工友們朝夕相守,更習(xí)慣了那種錘纖鎬頭的叮叮當(dāng)當(dāng),以及枕木道軌和碎石的相伴無言……
如今,忽然間閑了下來,才知道退休后的孤寂,才知道日子的漫長,才知道該做的事還沒有來得及完成,才知道救助的孩童竟然天隔一方。
當(dāng)退休金寄來的時候,也是寄出的日子。分頭寄往了全國各地,寄給了救助的每一個孩子。
他想,趁著自己還有一把子力氣,還可以繼續(xù)干活兒。于是,他選擇了外出打工,選擇了南下廣東,選擇了自己曾經(jīng)奮戰(zhàn)過的地方,來到了惠州,來到了博羅縣,來到了改革開放的前沿地區(qū),來到了珠江三角洲最大的連片開發(fā)區(qū),來到了全國百強縣之一,也來到了京九鐵路大動脈的咽喉要地。這里,西連增成,北靠龍門與河源,西南與東莞隔江相望,南接港澳。境內(nèi)的羅浮山更是融自然景觀與人文歷史于一體,素有“嶺南第一山”和“中國道教圣地”之美譽。
然而,武俊不是觀光客,不是旅行者,更不是懷揣夢想的淘金人。只是為了打工,為了多一份收入,多一份責(zé)任,多一份愛心,多一份能量,多一份希冀。
于是,他來到了一家磚廠,來到了最賣苦力的地方。整天拉著磚坯子,碼窯、出窯。這是年輕人幾乎干不了的、也不肯干的苦力活兒。尤其是出窯,烘熱得幾乎能把人當(dāng)場窒息。很多時候,還沒走進(jìn)窯門,就被滾燙的熱浪沖得暈倒。渾身的汗水猶如雨水澆過。原本酷熱的季節(jié),加上燒窯后的高溫,燒好的磚坯子還沒裝滿推車,就聽“呯”地一聲,輪胎受熱爆裂了,蕩起的塵土不啻于炸彈。一車又一車的紅磚裝滿又推出,一桶又一桶的涼水喝了又喝。整個人就像老牛一樣。滿頭的汗水甩一下都會模糊視線。豆大的汗滴順著光膀子流淌,水蛇似的竄到褲腰,再順著兩腿灌滿了鞋子。踏著那滿地的塵土,渾身銅銹一般,泥塑一樣。根本看不出,是否穿著衣裳,甚至看不出面龐的輪廓。一天的勞作之后,即便泡到澡堂里,似乎也分不清自己是什么模樣……
一個月、兩個月,一年、兩年……
武俊咬牙堅持著。其間,他認(rèn)識了一個叫阿全的孩子,大約十五六歲。父母全都患病。母親癲癇,常常昏倒在地上,口吐白沫,人事不省,兩眼癡癡的,很少言語,甚至操持不了日常的家務(wù)。父親癱瘓,沒有輪椅可坐,只能歪斜地倒在一張破舊的木床上,自己連屎尿都解決不了。一家人的生活重?fù)?dān)無疑落到了阿全一個人的身上。
獲悉這些情況,武俊將攢下的血汗錢拿給了阿全,讓他去買米、買面、買藥,甚至為阿全的父親買來了輪椅,扶著坐上去,幫著喂飯喂水。隨后,他推著阿全的父親去曬太陽,看高樓,望大海。更多的時候,他一遍遍地為其按摩著癱瘓的身子骨。在武俊和阿全的精心護(hù)理之下,阿全父親的病情一天天地見好,一天天地康復(fù),終于可以顫顫巍巍地站立起來……
這讓阿全的父親萬分感激:“……唔該賽、唔該賽(謝謝)……”
“不客氣哩,只要平安健康,比什么都重要?。 ?/p>
為了表達(dá)感激之情,阿全的父親向武俊贈送了一面錦旗,上面有幾個耀眼的大字——“恩重如山”!
“老哥哪,我沒有什么可以送你的,只有這面錦旗了。代表著我們一家人的心聲和感恩……”阿全的父親說著,便將錦旗送到了武俊的手中,早已是淚如雨下:“是你救了我們這個家??!”
“只要我能幫助的,一定會盡力……”依然是那句肺腑之言,依然是行動見證著一切。
此時,不遠(yuǎn)處傳來了一首歌,深沉而激昂,真情而溫暖:
——這是心的呼喚,這是愛的奉獻(xiàn),再沒有心的沙漠,再沒有愛的荒原,死神也望而卻步,幸福之花處處開遍,只要人人都獻(xiàn)出一點愛,世界將變成美好的人間……
十七
三年之后,武俊再次回到了故鄉(xiāng)。這一次,他以一個打工者的身份回來了。那時,就有老鄉(xiāng)好奇地問他:“這幾年,忙啥去了?”他說:“打工去了?!崩相l(xiāng)聽了,很是驚愕:“不是退休了嗎,還打什么工呀。真是,有福不會享哩……”
后來,武俊決定蓋房子了。目的很明確,也很簡單,就是要把那些有困難的孩子接到身邊,吃住在一起。他要用自己打工攢下的錢和退休金,想辦法給予及時救助……
那時,村里給他批了一塊宅基地,他卻婉言謝絕了。他不能讓房子占了鄉(xiāng)親們的耕地,固執(zhí)地將房蓋在坡梁上。他說,這樣可以騰出耕地,土地畢竟是咱莊家人的根哪!
其間,兩個孫兒常來看他。他就對孫兒們說:“爺爺老了,這輩子,給予家庭和晚輩的實在太少了。你們能理解嗎?”兩個孫兒懂事地點點頭,說“長大后,我們也要做爺爺這樣有愛心的人哩……”
“好呀……”老人寬慰地笑著,親昵地?fù)崦鴮O兒們紅撲撲的小臉,許久,在沉思,在落淚,也在囁嚅著……
如今,老人身邊整天圍著一群被救助的孩子,說不出的溫馨和喜悅。孩子們多了,一個屋子住不下,他就將另一個屋子安置了床鋪,就像學(xué)校宿舍似的。天冷了,就把爐火點燃,生怕孩子們受涼。每天,老人都要早早地起來,為孩子們備好洗臉的溫水,做好可口的飯菜,為孩子們整理好書包、衣物等等,目送著他們一個個地走出家門,走進(jìn)學(xué)堂,甚至護(hù)送著來到學(xué)校。然后,將屋里院外,打掃、整理得干干凈凈,營造出舒適的環(huán)境。之后,等孩子們放學(xué)回來,一起圍坐在餐桌旁,看著孩子們津津有味地吃著,老人的眼里總會潮潮的,濕潤著,不時想起曾經(jīng)的歲月,以及長辭人世的父母、姨媽……
“爺爺,咋不吃飯呀?”
“噢,你們先吃吧,爺爺一會兒再吃……”
看著懂事的孩子們,老人慈祥的眉宇間,總會流露出說不出的欣喜和寬慰。
孩子們吃過飯后,要么一塊兒做作業(yè),要么就幫著爺爺打水、掃院,甚至洗碗刷鍋,打小熱愛生活和勞動,互幫互助。更多的時候,嘰嘰喳喳地吵著,就像小鳥似的,一起玩著游戲,猜著謎語,講著故事,說不出的快樂和無憂……
尤其到了冬天,一場大雪過后,孩子們總要在院子里堆雪人,打雪仗,畫雪景,寫雪字,呵著白茫茫的冷氣,盡情地?fù)]灑著,一張張小臉常常凍得紅撲撲的,就像蘋果一樣……
看著這一切,老人開懷地笑著,不時地捂著孩子們的小臉,搓著那小手,再三地囑咐:“別凍感冒了,把衣裳穿好……”
每天晚上,老人將一條大炕燒得暖暖的,直到孩子們一個個地睡去,老人還在燈光下不住地忙碌著,時而給孩子們清洗衣裳,時而又在縫補著衣袖和鞋襪,粘著開裂的鞋底。然后,將那洗凈的衣服放置在爐火邊,烘烤著,不時地翻動著……
每到臨睡前,他還要給孩子們洗熱水澡,將那小胳膊小腿兒,渾身上下洗得干干凈凈。有個叫趙強的孩子,家住小蒜溝村,父親因病過早地離開了人世,母親改嫁。從此,孩子無人看管,變得憂郁寡歡。失去雙親的苦痛,讓孩子倍感孤單和落寞。十一歲了,還沒有走進(jìn)學(xué)堂,甚至不知道學(xué)校的大門從哪里開著。老人知道后,就把孩子接到了身邊。無論是吃住,還是念書,所有的費用全部承擔(dān)著,硬是讓孩子從小學(xué)到初中,再到高中,一路走過去……
趙強最初來到老人身邊時,患有嚴(yán)重的皮膚病,胸前、背后、臉上和頭上全都紅一塊,紫一片的,潰爛地散發(fā)著惡臭,幾乎沒有誰家的孩子愿意靠近他,只是遠(yuǎn)遠(yuǎn)地躲著,生怕被傳染。趙強整天流浪在街頭,再也無人問津了……
武俊卻把趙強接到了身邊,每天都要用溫水給他擦洗身子,涂抹藥膏。被褥和衣服常常弄臟了,幾乎天天都要清洗和晾曬。有時,孩子莫名地淌著鼻血,面色慘白,頭暈惡心,很是嚇人,甚至無法控制。老人就尋訪名醫(yī)藥方,給孩子治療,加上穴位按摩,漸漸地,趙強的皮膚病和鼻出血,慢慢痊愈了……
“爺爺真好?!壁w強無數(shù)次這樣說:“如果沒有爺爺,我不敢想象自己的處境,也不敢想象今后將會是啥樣……”說著,孩子的眼里汪汪的,就有淚水涌了出來。然后,哽咽了……
“不哭哩,爺爺明白你的心事。只要爺爺還有一口氣,就不會讓你流浪街頭……”
說著,孩子投到了他的懷中,緊緊地偎依著。輕輕地,他為孩子擦拭著淚水。這一幕,就像一幅潑墨的油畫,那么的生動而溫暖,那么的真切而自然……
張北的候閏喜,被武俊救助那年只有七歲,膽子特別小,看到一只公雞都會嚇得“哇哇”地啼哭。一旦遇上逢年過節(jié),聽到爆竹聲,便雙手捂著耳朵,抱著頭,躲在炕沿下或蒙在被子里,一動也不敢動。最要命的是下雨打雷,隨著霍霍的閃電劃過,便會嚇得一頭栽進(jìn)母親的懷里,幾乎人事不省。父母見孩子這樣膽小,無論怎么解釋都無濟(jì)于事。嘩嘩的淚水和著滂沱的雨水,不住地流淌著……
“這可怎么辦呀……”那時,孩子的母親就對病重的父親喃喃著。
“總有一天,孩子會長大的……”父親說著,不住地咳嗽起來,甚至吐出了鮮血……
沒多久,孩子的父親終因多年的肺病去世了。更為不幸的是,孩子的母親也身患了絕癥。原本雪上加霜的日子更加艱難。眼睜睜地瞅著不滿七歲的兒子,無人看管,病重的母親越發(fā)悲戚。
武俊得知這一情況后,主動找到候家,說明了來意。孩子的母親很感激,囁嚅著,許久,硬是說不出一句話來。深陷著兩眼,汪滿了淚水……
“放心吧,你們的孩子,就是我的孩子。我一定幫你們撫養(yǎng)好……”
“好人……哪……”說著,孩子的母親兩眼輕輕地閉合了……
甲石河的武貴棟,父母長年在外打工,很少回來,丟下孩子孤苦無依。十多歲了,竟然不知道父母是誰,長什么模樣,生活在哪里。一切,都是那樣的未知和茫然。
于是,武俊把孩子從鄉(xiāng)親們那里接到了身邊,撫養(yǎng)著。那時,孩子吃著百家飯,終日里漫無目的。雖然沒有流落街頭,卻也找不到家的方向。其中的艱辛與坎坷,心酸與血淚,用盡所有的文字都難以描述。
雨季里,老人背著孩子淌過一條又一條的水溝,走過一道又一道的泥濘小路,翻過一座又一座的坡梁,摔倒過多少次,爬起來多少回,已經(jīng)記不得了。每一次,送孩子走出了家門,來到校園,生怕發(fā)生意外。尤其是山洪來臨的時刻,咆哮的濁浪幾乎溢滿了每一條溝壑。牛羊常常被山洪卷走。那時,他不忍讓孩子們看到這樣的悲劇和慘狀,將孩子背著,躲到高坡上,用雨披罩在孩子的身上,自己卻被雨水淋得透濕……
每到天冷的時節(jié),他給孩子買來羽絨服,依舊將孩子背在身上,行走在崎嶇的山道上,頂著那凜冽的風(fēng)雪,踉蹌著,生怕孩子迷失了方向。那時,懂事的孩子伏在他的背上,和著那狂野的山風(fēng),淚水漣漣地嗚咽著:“爺爺……等俺長大了,一定孝順您……”
“真是個乖孩子呢,只要你有這份孝心,爺爺這輩子就知足了……”
就這樣,年復(fù)一年,日復(fù)一日,培養(yǎng)孩子,直到考取了大學(xué)……
劉二軍,從小失去了父親。母親改嫁,丟下了他跟了聾啞叔叔,住在一處低矮陰暗的土屋里,一起生活著。聾啞叔叔似乎什么都不管。整天“阿巴阿巴”的不知嘟囔些什么。孩子只是傻傻地聽著,越聽越木然、糊涂。整日里,孩子饑一頓飽一頓的,腸胃常常疼痛難忍。后來,武俊將孩子接到了自己身邊,并送他到附近的鄉(xiāng)鎮(zhèn)學(xué)校念書。閑暇時,教孩子洗衣、做飯、生火,還一遍一遍地教他讀課文,學(xué)唱歌,講故事,漸漸地,孩子不再那么木訥了,也不再膽怯了。
那天,孩子忽然又肚子疼,大約是受涼了,老人就給孩子按摩著肚子,拔著火罐……
“咕嚕咕?!?,一陣蠕動之后,孩子下了兩趟廁所,肚子不再疼了。孩子就對老人說:“謝謝爺爺呢。我以前肚子疼,從來沒人管過……”說著,孩子的眼里淚潸潸的……
張北的安小建,十二歲時,父親的心臟病突發(fā),過早地離開了人世。母親改嫁后,他只好和奶奶相依為命。不幸的是,沒多久,年邁的奶奶也病故了。有時,災(zāi)禍就這么一股腦地?fù)韥?,好像故意挑謔似的,考驗著每個人多舛命運和意志。當(dāng)時,孩子正念小學(xué)六年級,從此,失去了依靠。武俊得知這些情況之后,及時給予了救助,很快將兩千多元送到了孩子手中,并給孩子辦了一張銀行卡。之后,每年都要給孩子匯上兩三千元。節(jié)假日也要給孩子帶上一部分費用。那時,孩子住校,老人常去照看,將買來的被褥、衣服、鞋子等的生活物品,送到學(xué)校。其他的孩子見了,羨慕地說:“爺爺好心疼小建哪。能有這樣的爺爺多好??!”無人知道,這樣的爺爺與安小建沒有絲毫的血脈關(guān)系,卻是那樣的親切和溫暖!每到放假的時候,老人就把小建接到身邊,就像親生的骨肉一樣,呵護(hù)著、教誨著,無論是做人,還是辦事,以及人生的理想與追求,生命的意義與價值等等,無不讓孩子銘記在心。直到孩子長到十八九歲,能夠獨立生活,并且在呼和浩特找到一份工作,老人的那顆心,依舊為孩子牽掛著,時時刻刻……
2009年6月,武俊老人的事跡被中宣部文明辦選登“中國好人榜”,甚至準(zhǔn)備將他推薦為“感動中國”十大人物,老人婉言謝絕了。
隨后,河北省精神文明建設(shè)委員會授予他全省第二屆“道德模范”榮譽。2010年至2012年,他連續(xù)被張家口市慈善總會授予“慈善之星”、“慈善老人”等榮譽稱號。
很快,就有媒體跟蹤采訪。老人說得最多的一句話就是:“我從來沒有想到什么榮譽和宣傳。我只想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情。在我的心中,只要孩子們幸福,就是我最大的欣慰……”
那時,老人盡管已經(jīng)八十多歲了,雙腿患有嚴(yán)重的關(guān)節(jié)疼,走路越來越艱難了,甚至拄著拐杖,常常頭暈?zāi)垦?,但為了孩子,始終頑強地堅持著,將每一份退休金全部用在孩子們的救助上,自己卻舍不得消費一分錢……
2010年初春時節(jié),塞外的天氣依然乍暖還寒。一度虛弱的老人終因感冒病倒了。孩子們給老人買來了藥品,找來了衛(wèi)生站的醫(yī)生。
遠(yuǎn)在異地他鄉(xiāng)的孩子們知道后,紛紛趕了回來,執(zhí)意將老人接到北京的醫(yī)院。老人只是平靜地說:“我哪都不去呢,都這把年紀(jì)了,不能給你們添任何麻煩……”
這就是他啊,一位叫武俊的老人,一位慈祥的爺爺,一位普通的鐵路職工。一生奉獻(xiàn),不求回報,時刻惦記著救助的每一個孩子??粗⒆觽円粋€個長大成人,走向社會,融入時代,老人欣慰地笑了。笑得那么舒心,那么坦然,又是那么愜意……
“人這輩子,不能把錢看得太重了,畢竟是身外之物?。 崩先丝偸沁@么說。“唯有善良和誠信,才是做人的根本!才是永久的財富!”
每到逢年過節(jié),總有一大群孩子從全國各地趕過來,陪伴著老人,歡聚在一起,感受著大家庭的溫暖,總會一同唱起《感恩的心》:“……感謝有你,伴我一生,讓我有勇氣做我自己。感恩的心,感謝命運,花開花落,我一樣會珍惜……”
后記
2015年秋末的最后一天,天空陰沉沉的,眼看就要下雨了。武俊老人和往日一樣,做好了飯菜,看著孩子們一口口地吃著,看著那一張張童真的笑臉。老人感到了無限的寬慰。就在孩子們走出家門的那一刻,老人喃喃地說:“爺爺就要走了。以后,你們要學(xué)會自己照顧自己……”
孩子們懂事地點點頭,以為爺爺又要趕往就近的洗馬林超市,置辦衣物和食品了,還有他們最愛吃的火腿腸、方便面等等。然后,就對爺爺說:“爺爺慢走……”
老人慈祥地微笑著,看著孩子們活潑的身影,還有那揮動的小手,舉起的手臂越來越沉,越來越重了……
孩子們放學(xué)回來后,看著爺爺靜靜地躺在炕上,誰也不忍去打擾。然而,爺爺再也沒有醒來過。竟然是那樣的平靜而安詳。就像睡熟了一樣,永遠(yuǎn)地走了。
“爺爺……爺爺……”孩子們意識到了什么,拼命地哭喊著,和著那淅淅瀝瀝的秋雨,憑任淚水嘩嘩地流淌著……
老人出殯的那一天,周圍的村民全都趕來了,眼含著熱淚,隨著那嗚咽的山風(fēng),和著那蒙蒙的細(xì)雨,伴著那飄零的落葉,默默地,為老人送上最后一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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