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冷血之物

2017-06-07 23:33陳再見
江南 2017年3期
關(guān)鍵詞:海南老媽姑娘

陳再見

想起來,都有些后怕。戴清弢幾乎是逃著離開的,街上飄著絨毛一樣的細雨,冷得有些打戰(zhàn),他刻意控制好腳步,盡量讓自己看起來不像一個有事的人,但還是感覺街上人都在看他,像是他頭上戴著一頂奇怪的帽子,像是他臉上沾上了什么東西。

那個海南姑娘,反正她自稱是海南姑娘,不過她看起來很白,也可能是燈光的緣故,他印象里海南姑娘應(yīng)該很黑,那里沒有冬天,一年四季都是酷夏。她說,年底了,他們都想過來弄點錢,你最好還是少來。

少來?戴清弢差點要為自己辯解,他是第一次,第一次,沒騙人,就是第一次。他還真是踩了狗屎運了,第一次就遇到警察查房。房間里的燈亮了起來,他以為海南姑娘磨磨蹭蹭又要出去拿什么東西,他看見她坐在床邊,面色緊張,怎么啦?他問。沒事,你就這樣趴著。他只好乖乖地趴著,一次性的藍色短褲硌得他很不舒服。沒事的,他們只是走個形式,最后開個單說是消防有隱患就拿個紅包走人了。海南姑娘的聲音都在發(fā)顫,不知道是因為冷,還是因為緊張,她穿著短裙,工作服,必須得這樣穿,戴清弢剛一上來,忍不住就摸了一把她的大腿,像是觸電一般,把她給激靈了一下。

戴清弢意識到情況有些嚴重,他想坐起來,伸手去柜臺拿煙和手機,就這一瞬間他甚至都想好了,如果真被帶走了,像新聞上那些狼狽的家伙一樣,他能聯(lián)系去警局保自己的人是誰。不過他還得故作鎮(zhèn)定,他不能在海南姑娘面前丟臉啊,盡管這本身就是件十分丟臉的事。要不,坐著聊會天吧,他說,聊天總不犯法吧。按摩也不犯法啊,躺著,沒事的。海南姑娘越強調(diào)沒事,他越覺得有事。要不,算啦。他突然跳了起來,赤著腳跑過臟兮兮的地毯去電視機下面拿衣服,天冷,他穿得有點多,矮柜上堆了一堆,純棉底衣,秋褲,還有羽絨外套,他得按順序來,別亂套。

真不打啦?海南姑娘說,不過錢可少不了哦。他知道海南姑娘指的是什么,他不就是沖著這所謂的服務(wù)來的么,他當(dāng)然知道錢少不了,他可沒興致留下來扯這些,這又不是百貨商場,他只想離開。這鬼地方。

身體上油膩膩的,剛才海南姑娘給他做了全身推油,都來不及洗,棉質(zhì)底衣直接跟皮膚粘在了一起,像是小時候跟著老媽去小鎮(zhèn)碼頭曬章魚頭,一腳踩在沙灘的水母上,鼻涕一樣的黏液還從趾縫里擠了出來……戴清弢打了個戰(zhàn)。

盡管是虛驚一場,戴清弢還是覺得一天的心情都被搞壞了。

前天晚上,同事幾個約去西灣燒烤,慶祝寒假到來,同時把唐瑜終于找到男朋友的事也慶祝了。大伙心情都很好,啤酒喝得有點過量,戴清弢一眼掃過去,才發(fā)覺在場的七八個人都是語文組的骨干。說實話,戴清弢有點失落,失落倒不全是因為唐瑜交了男朋友,更多是他竟然是當(dāng)晚才知道的,也就是說,他們語文組人人都知道的事,他跟個傻子似的不知道。

戴清弢跟唐瑜談過戀愛,更準確講,還不能上升到戀愛的程度,其實就是雙方在同事們的撮合加起哄下,彼此有了好感,一起看過幾場電影吃了幾餐飯。當(dāng)時唐瑜剛畢業(yè),來他們學(xué)校實習(xí),青春活潑,青澀得跟個李子似的,面上還蒙著一層白霜呢。戴清弢快奔三的人了,看著不能說被酸到流口水,至少那心也是撲通撲通撞。后來不知道怎么就分了,反正也是幾年前的事了,戴清弢不太記得了。當(dāng)然啦,沒所謂開始,也就不會有所謂的結(jié)束,一兩個月看下來,戴清弢發(fā)覺唐瑜這小姑娘并不是來真的,她是鬧著玩呢,具體點,其實也是順水推舟,借著勁,既能騙吃騙喝,初來乍到,又能得到戴清弢這些個老油條提點幫助,何樂不為呢?戴清弢大概也就是知難而退了,漸漸也不再當(dāng)回事。

再怎么無所謂,心情也好不了,本想去放松一下,結(jié)果還差點出了大差錯,要是真出事,風(fēng)聲走漏,他在學(xué)校還能混嗎?只能收拾包袱走人了。

老媽倒是希望他回老家去,說鎮(zhèn)上這些年弄得跟香港似的,你在深圳混到現(xiàn)在,別說房子買不起,連個女朋友都還沒有。老媽對他是越來越失望了。

說起來真丟人,同學(xué)里有些混得好的公司都上市了。一到年底,有些事他能不參與就不參與,比如同學(xué)會,比如回老家,前者怕見著有錢的同學(xué),不知道是先過去打招呼還是等他過來打招呼,后者是怕見到老媽,這中年喪夫的苦命人盼抱孫子都盼瘋了。

連續(xù)看了三部電影,奉俊昊的《殺人回憶》,金基德的《空房子》,李滄東的《密陽》,近來戴清弢喜歡上了韓國電影,喜歡韓國演員宋康昊,那家伙往鏡頭前一站,像極了小鎮(zhèn)碼頭某個叉著雙手一臉壞笑的管工。如果不是因為肚子餓了,戴清弢還沒能在電影的氛圍里緩過神來,他隨便在美團叫了個外賣,接著查微信的通訊錄,看誰可以聊幾句。樓下又有人吵架,啪的一聲巨響,摔了一個玻璃瓶,戴清弢都能根據(jù)響聲分辨出玻璃瓶是摔在水泥地上還是摔在湖北夫婦開的發(fā)屋的大理石門檻上。他所租住的房子,由于樓層高,幾乎能聽到整個城中村的所有聲響,吵架是經(jīng)常的事,兩個收垃圾的同時盯上一個紙皮箱子,就足以吵一架,偶爾也打群架,通常是街上燒烤攤的員工和社會混混……地鐵11號線走到這里也剛好從地里躥出來,福永機場起飛的飛機越過頭頂,正要飛得更高,他同樣能準確無誤地分出地鐵和飛機的聲響,前者沉悶,像是隔了層水,后者霸道,唯恐人不知。戴清弢總是神經(jīng)質(zhì)地希望哪一天會有一架飛機從頭頂?shù)粝聛?,把這個城中村砸得稀巴爛,反正這里生活著一群他一點也不喜歡的人。

滑到唐瑜的名字時,戴清弢停了下來,猶豫了半會,滑上去了,又滑下來,點開微信,發(fā)消息,沒想好要說什么,該是祝賀呢,還是恭喜?最后他打下一行字:男朋友是干什么的?搓著指頭又猶豫了一會,才發(fā)送過去。等了幾分鐘,一直沒見回復(fù)。戴清弢竟然有些緊張,他退出來刷朋友圈,心里卻想,她大概也在猶豫,微信貌似讓人與人的距離更近,其實如果不是關(guān)系太過親密,誰的信息來都不會立馬回復(fù),仿佛得故意人為拉開點距離,以達到一種相處的平衡,要是唐瑜突然回復(fù),戴清弢也會感覺詫異,就像她在等著他的問題似的。好吧,中文系的人幾乎也等同于心理系,戴清弢不寫小說,卻時刻在揣摩人的心思。

十分鐘,是回復(fù)一個無關(guān)緊要的微信間隔的最佳時間,早了突兀,晚了怠慢,十分鐘就剛剛好。凡事只求剛剛好,這幾乎也是他們這伙人民教師的職業(yè)病。

果然,唐瑜的回復(fù)準時到達,手機嘟的一聲,戴清弢點開一看,她回復(fù)了兩個害羞的表情,外加三個字:公務(wù)員。戴清弢的臉刷的一下,像是被誰當(dāng)眾羞辱了一把,他也不清楚怎么會有這樣的感受。他沒再回復(fù),她也就此沉默,心照不宣,像在玩一場游戲的暗中角逐。

幸好還加了海南姑娘的微信,戴清弢漸漸從那個幽閉空間所產(chǎn)生的恐慌情緒里解脫了出來,回頭想自己幾小時前的倉皇失措確實有些小題大作。戴清弢花了打飛機的錢,卻沒有得到打飛機的服務(wù),這讓他此刻面對海南姑娘嬌滴滴的微信時,有點悔恨莫及。他想在海南姑娘的微信里得到補償,哪怕是一些看似惡劣的曖昧和調(diào)情。

海南姑娘的回復(fù)倒是迅速,看樣子真像是在等著他的微信。

人還真是賤種,面對唐瑜時猶豫再三,斟酌詞句,到了海南姑娘這里,就什么下賤話惡心話都噴口而出了,活像一個街頭流氓,如果讓對方知道說著這些話的竟然是個為人師表的中學(xué)語文老師時,該作何感想。海南姑娘看起來也就十七八歲,長得一張娃娃臉,每說一句話都會伴隨一個尷尬的表情收尾。戴清弢面對微信,還能想象出她那讓人難忘的神態(tài)。

煙抽完了,房間里頓覺清湯寡味,戴清弢的煙癮不大,他在學(xué)校不抽,校長也下了死命令,不能抽,否則發(fā)現(xiàn)一次罰款一百,他大可以趁機會把煙戒了,要命的是他跟一個煙鬼住一起,兩房一廳的大房子,學(xué)校宿舍滿員,他領(lǐng)著一筆補貼出來租住,小區(qū)房租不到,索性在城中村租了個大套房,一個人又住不了那么大,空曠得讓人慌張,最近便在網(wǎng)上招了一個合租者,是一家外企白領(lǐng),沒什么不良嗜好,就是愛抽煙,戴清弢想與其被別人毒死還不如主動點,于是他一回來,煙癮也特別大,幾乎煙不離手,看樣子得把在學(xué)校少抽的那些補回來。戴清弢合下電腦,準備下樓買煙,在客廳遇見合租者剛好下班回來。兩人平時很少說話,遇到也是點下頭算打招呼,戴清弢喜歡這樣清淡的交際,他才不喜歡跟一個話癆住一起。

這會合租者看起來心情不錯,他率先說,弢哥要出去啊。

出去買包煙。戴清弢說。

我這有,不用下去買,說著合租者拉開手提包,抓出兩包藍色利群。

剛好是戴清弢抽的牌子,看樣子沒有理由拒絕。

戴清弢拆了煙,分給合租者一根,如果沒記錯,這是他第一次給他分煙。兩人在茶幾前坐了下來,一時也找不到話題聊,只是簡單地問問年底忙不忙過年回不回家。戴清弢一時想不起合租者的名字,這讓他有點不好意思,好在對方靈敏,立馬插話,弢哥叫我小陳就行了。小陳倒是對弢哥不陌生,知道他是附近中學(xué)的老師,老師好啊,他可羨慕了,有暑假還有寒假,早早就可以放假回去過年。小陳表現(xiàn)出意外的客氣,這讓戴清弢有些遲疑,要說羨慕,他還羨慕那些能在社會上拋頭露面的人,那樣看起來更像是城市的一分子,新聞上說,深圳市野生動物資源調(diào)查出了五種新物種,分別是劉氏掌突蟾、白刺湍蛙、頸槽蛇、角蟾和后棱蛇,戴清弢有時感覺自己就像是這些還沒被發(fā)現(xiàn)的珍稀物種,躲在暗處,等待著被人發(fā)現(xiàn)和待見。

戴清弢覺得再聊下去兩人都得陷入無話可說的尷尬,他起身回屋,卻感覺小陳有話在嘴邊,他回頭問,小陳沒其他事吧?小陳這才勉強一笑,神情竟像極了那位海南姑娘,他們身上都有年輕人的遲疑和羞澀。小陳站起來說,是這樣的,弢哥,我女——朋友過段時間要來深圳找我,想借住這里幾天,最多住到過完年,她就會出去找工作了,不知方便嗎……還沒等小陳說完,戴清弢就說,沒問題。抽人家嘴短,要不是抽了人家的煙,戴清弢估計不會答應(yīng)得這么爽快。

不過事情一說就忘了。

剛放假,有幾位家長聯(lián)系戴清弢吃飯,他都婉拒了,他知道吃飯意味著什么。同事在附近小區(qū)開了家作文輔導(dǎo)班,請他每周去上節(jié)課,錢不多,他倒是樂意幫忙,至少讓自己覺得有件事情等著去做,否則長時間的無聊,他害怕會抑郁。有一段時間,他懷疑自己就是個抑郁癥患者,他在網(wǎng)上搜出這種病的癥狀,發(fā)現(xiàn)百分之八十都對得上,比如沒什么事干的時候,他可以一整天關(guān)在屋里踱步,口中念念有詞,一根接著一根抽煙,一個假期下來,他的肺部肯定被熏成一個漚過雨水的干絲瓜芯。這也是刻意想象的結(jié)果,屬于抑郁癥的癥狀之一,過度敏感與凡事不憚以一種最壞最惡劣的姿態(tài)在假設(shè)和對待。

輔導(dǎo)班每周六開課,戴清弢上午準備PPT,下午去上課,一個小時講下來,倒也不算累,來聽課的大多也是中學(xué)生,他們一個個似饑若渴,聽他講魯迅講沈從文講卡夫卡講馬爾克斯,他越講越覺得虛偽,如借著先人智者的名義行騙。下了課,同事隨即把當(dāng)天的講課費轉(zhuǎn)他微信,他接收紅包那一刻,竟然有種負罪感,急于把它花掉,于是去天虹二層吃了頓肥羊火鍋,接著看場電影,一天的講課費就花掉過半了。這樣還不行,他還得下到負二樓的超市,選購一大袋零食。如此這般,才覺得一天的工作算是結(jié)束了,可以回家了。

步行回去,也就半里路,他嫌這路有點短,便繞著到金海街的另一端,拐個圓圈,才往租住的城中村走。這樣一來,他就得經(jīng)過海南姑娘工作的地方,那地方有個挺洋氣的名字,叫維多利亞,和滿街的湖南大碗菜、重慶火鍋、老西安極為不協(xié)調(diào)——他甚至懷疑她是否能在樓上窗戶看見他路過的身影。不過也無所謂,他已經(jīng)羞于回憶,與海南姑娘偶爾的微信互動更多成了一種性需要。

微信里,海南姑娘說她回海南過年了,海南比深圳冷多了。

戴清弢明顯感覺到街頭的人流在驟減,這情形他不陌生,在深圳過過年的都知道,沒有哪個地方的年過得會比深圳更冷清。迎面遇到幾個推著拉桿箱背著大背包的中年人,某處工地的工人,他們腳步匆忙,像是進行一場撤離。戴清弢迅速避開他們。是的,他們,戴清弢用“他們”來撇清這件事與自己的關(guān)系,或者說,戴清弢和他們沒關(guān)系,一點關(guān)系也沒有,他和他們是不一樣的人類。這是他一直比較固執(zhí)的想法,按理他不應(yīng)該這樣,他也不是本地人,他的家鄉(xiāng)遠在東邊好幾百里的海濱小鎮(zhèn),那里人一日三餐都是海鮮,把吃河豚當(dāng)作是稀松日常的事情,偶爾耳聞哪里有人吃河豚中毒死了,在傳聞這個事情時人們就在餐桌上吃著鮮美的河豚肉或者舀一匙濃香的河豚湯——小鎮(zhèn)的人為了吃寧愿死,都有一股讓人害怕的倔勁,戴清弢身上的這股勁沒表現(xiàn)在吃上面,倒表現(xiàn)在極力掩飾他是一個外來者的身份上了,比如他從不主動和人聊起家鄉(xiāng),也從不在年關(guān)臨近時去瘋搶火車票,為了拒絕,他甚至沒回過小鎮(zhèn)過春節(jié),除非他不在深圳混了,聽老媽的話回小鎮(zhèn)去某個民辦小學(xué)執(zhí)教,然后結(jié)婚、生子、安享晚年……這又是不太可能的事情。

在金海街和新湖路的交叉處,戴清弢停下來等紅燈,繼續(xù)往前走就是他所執(zhí)教的中學(xué),如果不是假期,這個十字路口每天涌動最多的是穿著統(tǒng)一校服的學(xué)生,他們面目模糊,幾乎都長得一模一樣,即使在路上遇到老師,也不會停下來打招呼,他們對老師的敬重與禮貌似乎只停留在學(xué)校范圍內(nèi)。戴清弢多次遇到這樣的尷尬,以至于他沒什么必要都不想在十字路口逗留,像是敏感區(qū),生怕被觸碰。

過了路口,左拐,進入一條不知名的小街,就是城中村了,中間還得路過一處爛尾的別墅區(qū),連路燈也是爛的。如果戴清弢是搶劫犯,又急需一筆錢過年,那么十有八九會選擇埋伏在這一路段伺機打劫。

戴清弢以為進錯了房間,客廳沙發(fā)上坐著一個女孩。

平時戴清弢和小陳的活動范圍都在各自的房間里,客廳只是作為一個空間存在,它的簡陋可想而知,除了一套皮子被屁股磨去一層漏出白色毛屑的舊沙發(fā),一張茶幾,墻上掛著一個壞了的康佳彩電,便再也找不出另外一件添置進來的家具了。第一次來的人,肯定得懷疑這家里是否還住著人——所以,當(dāng)客廳出現(xiàn)一個女孩時,更顯出了它的寒酸和尷尬。

女孩站起來打招呼,個子竟和戴清弢差不多高,不過清瘦,直條條的,看不見明顯的胸脯和臀部,加上她還穿著一身大一號的地攤運動服,不過也可以想象,再過幾年,如果往好的方向成長,她會變得迷人,就像戴清弢有時從一個學(xué)生的作文里發(fā)現(xiàn)其過人的潛質(zhì)。

“您好戴老師,我叫許媛,許多的許,名媛的媛。陳向的女——朋友。”女孩說起“女朋友”三個字時有些遲疑,和她男朋友一樣。

“你好?!贝髑鍙|差點伸出手去跟人家握手。

“謝謝,陳向讓我謝謝您,看樣子我得在這里過年了?!?/p>

“小陳呢?”

“誰?”

“你男朋友。”

“哦,他出去買東西了,等會回來。”

往下便不知道說什么了,把人丟在客廳也不太好,戴清弢只好拿煙出來抽。不介意我抽煙吧。他也是隨便一說,介不介意還不都一回事?許媛搓著手,她手上戴著一副半截的毛線手套,看樣子有點冷,她說,不介意,他也是煙鬼。突然又意識到用詞不太合適,快速地吐了一下舌頭。戴清弢都看見了。

“陳向說,您是老師,教語文的,我也喜歡文學(xué),我還寫詩?!?/p>

“喜歡誰的詩呢?”

“張楚。”

戴清弢愣了一下,他以為她會說出席慕蓉、汪國真,頂多也就是顧城或海子,沒想到她崩出一個連他也不認識的詩人,正因為不認識,他不敢貿(mào)然接話。

“你也喜歡他的詩吧?!痹S媛看著戴清弢,有點急切地想從他嘴里獲知答案。

“喜……歡?!?/p>

“那我們有共同愛好?!?/p>

戴清弢舒了一口氣,幸好她沒說張楚其實是她的同事或者朋友,那樣可就丟大發(fā)了。剛好陳向回來了,話題自然就把詩歌和張楚拋開了,陳向招呼戴清弢吃點東西,戴清弢婉拒了,他回屋,翻開電腦,百度上顯示,張楚并非詩人,是個搖滾歌手,他懷疑是不是名字打錯了,又不可能出去再問,于是就認定是他了,他也喜歡搖滾,或者說,是喜歡過,那時他還在鎮(zhèn)上二中讀書,老媽給他買了一個隨身聽,也有可能是他逼老媽買的,反正記不清了,他那時就有一個隨身聽,很貴的,很拉風(fēng),一般學(xué)生買不起,連食堂里三塊錢的菜錢他們都得到處借。戴清弢雖然很早就沒了爸爸,卻被老媽寵得像個官家子弟,反正,他現(xiàn)在一身的孤傲臭架子以及虛張聲勢的品位,大部分也都是中學(xué)時代遺留下來并發(fā)酵成今天這個樣子的——總之那時候戴清弢就喜歡在同學(xué)們面前戴個耳機聽歌,有時上課也聽,老師都懶得理他,他聽過的歌很多,很雜,大多也是聽著熟悉,卻叫不出名字,或者是誰唱的,他唯一記得的便是崔健的《一無所有》,這幾乎是他每天都要循環(huán)播放的歌曲。他不知道這個張楚是否也和崔健一樣,百度上說他們是同時代的歌手,這點他有點恍惚,究竟是他錯過了還是人家故意隱藏了,總之他是第一次聽說張楚這么一個搖滾歌手,而且還是從一個小姑娘的嘴里聽到的,這點確實足夠丟人,以他一貫深藏內(nèi)心無所不知無所不曉的中文系人的傲氣,他簡直有點受不了,恨不得挖苦自己幾句。

大半夜的,樓下在放鞭炮,空氣里滿是硝磺的氣味。戴清弢才記起是小年了。

他把張楚的歌曲一首一首往電腦里下載,其中有一首的名字吸引了他,歌名叫《孤獨的人是可恥的》,他便迫不及待地點開來聽了。他突然覺得這個沙啞的歌聲,這些情緒,很像他的一個老朋友,或者說,是另一個自己在對自己歌唱。他聽了一整夜,反復(fù)地聽,他聽完了張楚所有能在網(wǎng)絡(luò)上找到的歌曲。

許媛這小姑娘說得沒錯,還真是一個詩人。

戴清弢從小就愛思考兩個問題,如他喜愛的作家劉震云所言,他從小就是一個“思考家”。他思考哪幾個問題呢?一個是人原來是會死的,一個是這個世界上是不是只有一個“我”?兩個問題都是難題,戴清弢一個都沒想通,不但沒想通,他還產(chǎn)生了另一個問題,也就是說,如果這個世界上只有一個“我”,那么“我”又是會死的,如果“我”死了,那這個世界上,還會有“我”存在嗎?或者說,會有另一個“我”出現(xiàn)嗎?

這第三個問題比前面兩個更難更復(fù)雜,戴清弢問過老媽,老媽只是叫他閉嘴,不準提“死”字,任何時候都不行,尤其是過年。他于是追問,人到底會不會死?老媽說,不會。他說,那老爸不是就死了嗎?老媽說,你爸是走了。他問,那你呢?老媽說,我也會走。他問,那我呢?老媽說,你不會,你不會走,永遠不會走。他便覺得老媽是在撒謊。

戴清弢給老媽打電話,很久都沒人接,微信留言也沒回,這不像她平常做事的風(fēng)格,她即便到老,還是一個風(fēng)風(fēng)火火到處串街的老人,就像小鎮(zhèn)里俗話說的,兩只雞搞在一起她也想過去看個究竟。好吧,他承認還真是攤上一個神經(jīng)大條的老媽。

街上的餐館大多都關(guān)門了,反正每年都如此,戴清弢也就習(xí)慣了。陳向和許媛倒不甘寂寞,從超市買了套簡易廚具,就在家里做起來了。戴清弢還是愿意到樓下找個地方吃飯,這么多年,每到飯點,他就要出趟門,回來時帶點零食、買包煙,蠻有儀式感。附近只有一家真功夫還營業(yè),他平時不喜歡去真功夫吃東西,覺得單調(diào),一成不變,裝修上又有一種低劣的虛假的品位,不過現(xiàn)在沒辦法,凡事不順,老媽的電話不通,或許是手機問題,街上能吃的也只有真功夫了。

想起來,還不算特別遙遠的事,戴清弢在街口的真功夫招待過兩個女孩,或者叫相親,反正怎么說都行,就是先后和兩個女孩見過面,并各自點了一個套餐,當(dāng)然是他請客。他不太記得那兩個女孩長什么樣了,面目早已模糊,像是某個刻意要想起卻怎么也想不起的夢境,他印象中一高一矮,高的很高,有一米七多,比他還要高出一點,自然沒談成,第一眼就否定了,出于禮貌還是吃了飯再走,那女孩是同事介紹的,據(jù)說在中國銀行工作,手頭每天過千萬,條件自然不錯,否定不是因為她比他高(對方有可能是),而是戴清弢借著燈光剛好清楚地看見她眼鏡上落滿了灰塵和重重疊疊的手指印,她戴在眼前竟然也不覺得別扭;另一個又很矮,一米五幾的樣子,小巧玲瓏,他在網(wǎng)上認識的,聊了幾個月,約見一面,彼此感覺還行,不久還是吹了,那女孩在街道醫(yī)院當(dāng)護士,她坦言要找一個可靠的人,她本以為老師是一個可靠的形象,卻發(fā)現(xiàn)戴清弢租住城中村,出門帶的是公交卡,這本身就不可靠。

戴清弢站在點餐臺前猶豫了片刻,不想讓眼前的小女孩等太久,他隨便點了份酸菜鹵肉套餐,客人稀少,服務(wù)員比客人還多,他坐在靠背的沙發(fā)椅上,面對的剛好是一面落地玻璃墻,能清楚地看見外面的街道,兩棵芒果樹被風(fēng)吹得大幅擺動,像是外面在刮臺風(fēng)。他看著竟出了神,他想起有一年夏天,小鎮(zhèn)刮了12級臺風(fēng),老媽只身爬上屋頂去固定防風(fēng)的鐵索,鐵索兩端各綁上兩塊大石頭,吊在屋頂?shù)膬啥恕D谴闻_風(fēng)沒有把他們家的屋頂掀掉,不過飛來的一塊瓦片剛好砸中老媽的后腦勺。以后,每逢刮風(fēng)下雨,老媽都會頭痛。戴清弢工作后,曾帶老媽去做過檢查,卻怎么也查不出毛病。醫(yī)生說,有些病,就像人的記憶,一旦有某種觸動,記憶開啟,就如同病癥……戴清弢覺得那醫(yī)生應(yīng)該也是中文系出來的。

“你們快來吃啊?!?/p>

一個女人的聲音,潤滑,甜美,似乎包括了生活中所有的美好情緒。

戴清弢循聲望去,是一位年輕媽媽,已經(jīng)點好了餐,正招呼兩個孩子過去吃飯,兩個小孩很是頑皮,在椅子間相互追逐,嘿嘿笑著。他看著那位年輕媽媽,長得并不漂亮,年齡大概比他略小,可她的聲音真好聽,她說出那句“你們快來吃啊”,在戴清弢聽來簡直成了性暗示,如同一只溫暖的毛茸茸的動物突然窩進了他的懷里,難以置信的是,他竟然因為這句平常稀松的話語產(chǎn)生了性沖動。他勃起了。與其說他想跟眼前的年輕媽媽做愛,倒不如說他更樂意跟她那聲音做愛。他感到無比羞愧,匆忙吃了幾口飯,便快速離開了。

外面的風(fēng)確實很大,只是冬天不可能有臺風(fēng)。

海南姑娘在朋友圈里發(fā)了好多家鄉(xiāng)的照片,海灘、椰林、迷霧中的山野……每一張都處理得很唯美,必須得湊夠四六九張,不讓發(fā)上去的圖片出現(xiàn)難看的排列空缺,如果沒猜錯,她應(yīng)該是個處女座,典型的完美主義者,要么就是摩羯座,要命的強迫癥患者。她還不算一個品位低劣的人,不像老媽,動不動就給他發(fā)來“百分之九十的人都不知道的驚天秘密,不看后悔一輩子”“不轉(zhuǎn)死全家”的帖子。當(dāng)然,某些經(jīng)過華麗包裝的心靈雞湯,海南姑娘還是樂意去分享,可見她也是容易被表象迷惑的人。她發(fā)朋友圈還挺勤,幾乎每天都有更新,戴清弢有時會點個贊,前腳剛把贊點出去,后腳她的私信就來了,也沒什么正經(jīng)事,就是問他,回家沒有?吃飯了嗎?一些閑話,一來二去,兩人聊幾句,他先停下來,她發(fā)多一句,見他沒回,也就知道他想結(jié)束對話了,便自覺地不說話了。他感覺她挺可愛,不像一個妖嬈難纏的女孩,她有羞恥感,能自制,他有時一恍惚,怎么也不相信他們是在維多利亞認識的,他們應(yīng)該是同行,或者文學(xué)群里那些會寫幾句分行的文藝女青年,至少也應(yīng)該是無意中搖到的微信好友。

戴清弢幾乎不發(fā)朋友圈,不暴露生活的蛛絲馬跡,轉(zhuǎn)發(fā)些無關(guān)緊要的帖子僅僅是出于無聊或者友情需要。這樣一來,他在朋友圈里便如潛伏的隱者,關(guān)注著朋友們的動態(tài)和行蹤,猶如偷窺者,起初他還有所收斂,后來刷朋友圈幾乎上了癮,隔上半小時都覺得會失去什么,一條不落地看下來他才覺得心安,否則心里總覺得什么沒完成。這種強迫癥一樣的偷窺欲望到了假期表現(xiàn)得更甚,尤其是整個城市突然像發(fā)神經(jīng)一樣靜了下來以后。

靜止得只剩下風(fēng),這風(fēng)起得也是莫名其妙,戴清弢竟有處在盛夏的錯覺,空氣里彌漫著一股讓人難受的溽熱,他恨不得脫了外套和長袖,趴在地上做五十個俯臥撐,出一身臭汗,再沖個冷水澡。正當(dāng)他準備這么做時,才想起家里還住著另外兩個人。讓他納悶的是,許媛并沒有和陳向住一起,也就是說,陳向把房間讓給了許媛,他睡客廳沙發(fā),一床枕被,白天搬進去晚上搬出來,戴清弢看著都麻煩,心想他們的戀愛還沒有到那程度,正好也印證了他們說起彼此的關(guān)系時的遲疑,不過現(xiàn)在的年輕人不是還沒談戀愛就先上床的么?戴清弢不好問什么,如果一男一女在隔壁房做節(jié)奏激烈聲響很大的運動估計他也舒服不到哪去,這不是更好嗎?再說他們一男一女,配合默契,幾天下來,把客廳裝扮得新年氣氛超濃,一門之隔,他都能感受到他們的喜慶,似乎更顯出他的孤寡和落寞。他轉(zhuǎn)頭看見窗外的天空緋紅,如城市某座大廈著火,窗臺的山茶花是前幾天在體育館門口花市買的,花了五十塊錢,當(dāng)時看中它精神勃發(fā),十幾個花蕾含苞欲放,幾天下來卻不見動靜,反而掉了幾個花蕾;窗欞上曬著的一雙黑色襪子被風(fēng)吹得搖搖欲墜,他也不急著去拯救了,似乎樂意看著它們被吹下樓去。

門被敲開,是許媛,她笑得可真燦爛,戴清弢以為她又要跟他談張楚,他耳機里此刻放的就是張楚的《棉花》,他摘下耳機,作出一個淡然的表情,就好像他在房間里很自得其樂。許媛說,戴老師,年三十我們一起吃飯吧,我從家里帶了好多好吃的,有板鴨有臘肉……

戴清弢可真喜歡吃臘肉,那股柴火熏出來的味道幾乎讓他著迷,海邊長大的他本應(yīng)該不具備如此的偏好,他也懷疑自己是不是長錯了地方。父親在世時并不像鎮(zhèn)里人那樣造條船出海打魚,父親是個異類,他喜歡往山區(qū)跑,一去就是個把星期,回來時,滿滿的是挑在肩上的兩麻袋草藥。他們一家就靠那些草藥活,他打小就羨慕有船的人家,倒也不是真喜歡出海打魚,而是出海本身,對他誘惑極大,后來他慢慢淡掉了這些欲望,每年幾乎都有幾艘漁船是回不來的,自然尸首也不能見到,遇難者的家屬只好把法事搬到碼頭去做,看著家屬對著大海浪濤哭吼,師公們念念有詞往海里撒黃色的冥幣,他對海慢慢感到害怕,或許父親當(dāng)初的選擇是對的,他不但能帶回來草藥,還能帶回山里人的臘肉,那些臘肉掛在父親的背上,烏黑黑的油把他整個后背都染濕了,像是一路走來流出來的汗,父親說,臘肉是山里人送的。其實也不是真送,是醫(yī)藥費,父親作為草藥師,有些病在他那里確實能藥到病除,當(dāng)然,他醫(yī)術(shù)并不高明,否則也不會醫(yī)得好別人醫(yī)不好自己,他一生吹噓是醫(yī)治腎炎的高手,四十五歲那年,卻死于腎炎。父親去世時,戴清弢剛上高中,他的記憶似乎也在那一年之后顯得特別清晰,那年之前的一切,就變得模糊起來。

答應(yīng)許媛后,戴清弢打開手機一看,離大年三十還有兩天,他不知道獨居小鎮(zhèn)的老媽如何度過今年的大年三十,他索性狠心不去想這些,老媽可能就是故意氣他,才不接電話的,這老太,都這么老了,脾氣還跟小孩似的,喜歡哄人也喜歡被哄,耳根軟得像冰激凌,湊近哈個熱氣就能將它融化?;仡^說幾句好話就什么事都沒了,比如“今年肯定交個女朋友,帶回家給您老人家把把脈,沒女朋友怎么好意思回去見您呢”……幾句話下來,她就在電話里哈哈哈地笑開了,年年如是。

順手再刷下朋友圈,海南姑娘又更新了,幾張經(jīng)過處理的小城咖啡館的文藝照片,一行字,寫的是家里人給她介紹了個男的,正相親呢,男的挺老實,在縣城教書,她不是很喜歡,不過也沒關(guān)系,當(dāng)是騙吃騙喝。

也是手賤,戴清弢竟然私信海南姑娘:他知道你在深圳是干什么的嗎?

沒有回復(fù),大半天都沒有。戴清弢才意識到說錯話了,不過后悔已來不及,他索性也不道歉了,彼此沉默,權(quán)當(dāng)沒發(fā)生。

索性什么地方都不去,戴清弢計劃在過年期間把海明威的《太陽照常升起》讀完。這書從開學(xué)讀到學(xué)期末,才讀了一小半,倒也不是不喜歡,就是覺得不著急,看個書著什么急呢?慢慢看唄,眼下他卻急于要干掉某件事,想想,周圍沒有什么事是可以被自己干掉的,除了床頭攤開倒扣著險些被壓成兩半的硬漢海明威的書籍——海明威可不是這么婆媽的人,他連死亡都不怕,戴清弢卻還籠罩在童年時一想起死亡就郁郁不悅的恐慌情緒里。

戴清弢翻開書,剛好看到第五章——“我”和勃萊特打車拐上鵝卵石路面的莫弗塔德大街,街道兩旁閃爍著酒吧和夜市商店的燈光……通亮的燈光照出勃萊特脖子的修長線條……“我”吻了她,她說:“別碰我,請你別碰我。”……他們一起要去蒙帕納斯大街的雅士咖啡館,車子繞過守衛(wèi)著開往蒙特勞奇區(qū)的電車的貝爾福獅子像望得見蒙帕納斯大街的燈光時,勃萊特說:“到那兒之前,你再吻我一次。”……他們似乎生活在另一個世界里,海明威幾乎把整個巴黎的地圖都用文字的形式精致細微地畫了出來,這才是牛逼的寫作,戴清弢覺得,那些個中國的年輕作家寫的那些破爛玩意,簡直垃圾不如,他繼續(xù)往下讀,剛好讀完一章,他就不想再讀下去了,他現(xiàn)在的閱讀熱情好像就這么短,只能維持十五分鐘,如人到中年,患了早泄。

陳向和許媛在客廳里準備火鍋,他們說年三十有圍爐的習(xí)俗,打邊爐吃火鍋,最合適,戴清弢隨意,他都忘了老家的年是怎么過的了,這么些年,他一直在深圳過,而深圳過年,說白了,就是等于白過,他逐漸也習(xí)慣了,無非就是無聊,再無聊,時間還是照過,不會停止,所謂的過年,不也一樣過了這么多年了么?戴清弢想幫下忙,許媛不讓,她說,戴老師你就在屋里等著,繼續(xù)聽歌看書,能吃了我叫你。戴清弢感覺不好意思,見一地狼藉,也沒有什么是自己能幫上忙的,這些天下來,他倒挺喜歡許媛,這小姑娘大大咧咧,很熱情。她除了帶來了家鄉(xiāng)的臘肉板鴨,還帶了幾本書在包里,偶爾見她坐在狹小的陽臺上翻一翻。戴清弢想知道她在讀什么書,又實在不好意思以此為借口上前主動說話,他大概也能猜出,女孩應(yīng)該剛從學(xué)校里出來,初中,或者高中,總之,她身上還遺存著學(xué)生的天真,而這種天真也只有村鎮(zhèn)上的學(xué)生才有,他所執(zhí)教的學(xué)校里,已經(jīng)消失殆盡,他不知道為什么,竟隱約為此感到慶幸,仿佛由此看到生活還有希望似的。

戴清弢放下書,他覺得即使不幫忙,也應(yīng)該出去看看,畢竟大過年,三個人過,總比一個人熱鬧,他應(yīng)該為此感到開心。戴清弢一打開房門,便聞到了臘肉的熏香,桌子上的火鍋底也熱了,冒著白煙,周圍用幾個臨時的硬紙盤子放著丸子和肉片,茶幾上還有青菜,能在這個時候買到這么些東西,陳向肯定跑了不少菜市場,他幸福的樣子,真讓戴清弢嫉妒,原來有女朋友可以這么美好。戴清弢聽許媛一邊擇菜一邊在說一則新聞,說是一個河南人去銀行開戶,結(jié)果賬戶多了12億,原來是銀行工作人員把卡號輸成了余額。說完她哈哈大笑,又加一句,12億哦,不知道有多少?陳向問,那后來呢?許媛說肯定是還回去啦。陳向說,要我就不還我遠走高飛去一個沒人知道的地方。許媛問,帶上我嗎?陳向打了個響指,說,那是必須的。兩人笑了一會,許媛突然說,沒人知道的地方,那地方就不需要錢了。陳向表情明顯很失落,仿佛他真的有12億而派不上用場。

真香。戴清弢打斷了他們。他拿手機去拍桌上已經(jīng)滾開的湯底——在這個屋里,戴清弢倒像是個闖入者了。

要不晚上一起喝點吧。戴清弢說。

戴老師,我們已經(jīng)買了啤酒。許媛說。

喝點白酒吧。戴清弢快速走向大門,說明他決心已定似的,他其實并不太能喝酒,今晚卻突然很想把自己喝醉,至少喝暈了,好在大年三十睡個好覺。戴清弢開門出去時,許媛說,要不讓陳向出去買,外面冷呢……

戴清弢下樓時,突然想發(fā)個朋友圈,自打下載了微信以來他都沒這么強烈地想發(fā)一個東西,翻開手機看剛才拍下的照片,除了烏雞燉青橄欖的邊爐湯底,還照到了許媛半個長發(fā)披肩的側(cè)面,能看出是個女的,卻看不清臉。他想把許媛切了,剛點開圖片編輯,手指卻猶豫了,停留有十秒之久,他撤掉了編輯,原圖發(fā)上了朋友圈,當(dāng)確定圖片已經(jīng)發(fā)上去之后,他的心跳竟咚咚咚地加快了,他緊張,全身都抖,他當(dāng)然也可以借口說冷,實際上心里也清楚,他干了一件類似小偷的事情,可以想見,凡是見過他朋友圈的朋友和親人,都知道他正在經(jīng)歷一個溫馨的大年三十,小屋里的二人世界,半邊臉的女生不用任何解釋,大家都知道是怎么回事,也許過了年,新學(xué)期伊始,那些同事又得像為唐瑜慶祝一樣也為戴清弢慶祝一番。發(fā)一張圖片是一瞬間的事,戴清弢卻能預(yù)知所有的后果,就像出來混犯了事總得還一樣,他甚至都不敢再打開微信看,生怕每一個點贊和評論。他本應(yīng)該為此感到后悔,可想到老媽也可以通過這種秘而不宣的方式看到這張圖片時,她心里該是怎么滿滿的幸福,同時母子倆還得各自守住“秘密”,卻以一種類似公開的方式。

戴清弢跑了半條街,也沒遇到一家開門的小店,他只好冒著寒風(fēng)走到街尾的沃爾瑪商場,商場倒是開的,卻一個顧客也沒有,他一個人逛商場的體驗,還是第一次,感覺怪怪的,像是潛入進去的小偷——他怎么總是在扮演小偷?他匆忙要了一瓶一斤裝的賴茅,故意選了高度酒,又冒著寒風(fēng)小跑回家,沒遇見幾個人,倒像是戰(zhàn)亂時期闖過狼藉的大街撿了一條命。

喝著喝著就熱起來了。戴清弢和陳向都脫了外套,許媛喝啤酒,也滿臉緋紅。

喝了酒吃了肉話自然多了起來。

戴清弢和陳向看樣子酒量相當(dāng),一斤白酒,分了兩玻璃杯,碰一碰,竟然都喝下去了,接著又喝了幾罐啤酒,說話便開始含糊了。剛開始,許媛端這端那,像個服務(wù)員,后來東西都吃完了,只剩下鍋底滾得像勾出來的芡汁,許媛突然想起了什么,上前去開電視,開不了,戴清弢說,別弄了,電視早壞了。陳向責(zé)怪她吃得好好的看什么電視,許媛說看春晚吶。

“春晚有什么好看的,瞎鬧,還不如你來一首張楚的歌。”戴清弢看著許媛笑。

“張楚還能唱歌啊?他不是詩人嗎?”

“詩人就詩人,那就朗誦?!?/p>

“好吧,”許媛趴過沙發(fā)去翻自己的包,翻出一張皺巴巴的歌詞紙,應(yīng)該有點年代了,看起來是CD碟里附帶的歌詞紙,一面印著歌唱者的頭像,一面是一首首排列的歌詞,許媛大概把它們都當(dāng)詩歌了,也沒什么不對?!皬埑@些詩歌我都很喜歡,我就朗誦他的《孤獨的人是可恥的》吧?!?/p>

這是一個戀愛的季節(jié)

空氣里都是情侶的味道

孤獨的人是可恥的

……

我喜歡鮮花

城市里應(yīng)該有鮮花

即使被人摘掉

鮮花也應(yīng)該長出來

許媛喝了一口啤酒,繼續(xù)朗誦。

生命像鮮花一樣綻開

我們不能讓自己枯萎

沒有選擇我們都必須戀愛

鮮花的愛情是隨風(fēng)飄散

隨風(fēng)飄散隨風(fēng)飄散

……

戴清弢跟著唱了起來,他突然落下了淚。許媛停下來,有些驚訝,她把歌詞紙捻在手指,使之看起來像是鳥雀耷拉下來的翅膀。戴清弢不再唱,他打開手機酷狗,點播張楚的歌,放在桌上,房間里的氛圍頓時靜了下來,三人靜靜地聽著“詩人”的音樂。許媛趴在沙發(fā)上小聲飲泣,陳向沒有上去安慰,他呆坐在座位上,點煙抽。

“怎么啦這是,我沒什么,只是有點想老媽,她生我的氣一直不接我電話。”戴清弢摘下眼鏡抹了把眼睛,他感到抱歉,不應(yīng)該把氣氛搞壞了。

“戴老師,你讀書多,你說——”陳向吐出一口濃煙,“林黛玉和賈寶玉是不是表兄妹?”

“是的?!?/p>

“其實——”

陳向剛開口卻被許媛打斷了,許媛滿臉淚痕,“說這些干什么,有用嗎?”

“戴老師不是外人?!标愊蚣拥卣玖似饋恚铧c把身后的椅子撞倒。

戴清弢的酒倒醒了一半,他早猜出這對情侶有故事,他不是小說家,不像海明威那樣能把人家的事寫得跟自己身上發(fā)生似的,不過他倒也好奇,希望陳向能繼續(xù)往下說,哪怕故事俗套,甚至都談不上為此一哭。

“戴老師,我跟你說,其實——”陳向揮動著右手,像在發(fā)表演講,或者要向全世界宣告什么,“其實——我和許媛就是姨表,我們在一起,不但家里人反對,連國家都反對,全世界都反對,可是我們真的相愛,真的想在一起過一輩子,我們能怎么辦呢?”

盡管戴清弢做足了心理準備,還是很驚詫,他不知道怎么回答陳向,甚至都無法回答,林黛玉和賈寶玉不是也可以相愛嗎?俗話說姑表不能嫁娶,姨表可以嫁娶,古人當(dāng)然愚昧,他們的愚昧制造了文學(xué)美學(xué),至今還在吸引人去嘗試。

“不過,近親結(jié)婚對后代不怎么好。”戴清弢明顯感到心虛,這語氣太像一個老師了,他自己都極為討厭這樣的腔調(diào)說話。

“我們不想生孩子,我們能在一起就滿足了。”許媛站了起來,吸了一下鼻子,收拾桌上的碗筷,看樣子戴清弢像是他們婚姻的裁斷者,過了戴清弢這一關(guān)他們就萬事大吉了。

戴清弢的酒全醒了,頭腦清楚,這有點反常,像是極困的人被人兜頭澆了盆冷水,只是覺得手腳還麻木,他得再坐一會,多抽兩根煙,大概就可以宣布這個年已經(jīng)過了,過得還可以,除了有些傷感,有些出乎意料。確實出乎意料,此刻,他的合租者是一對宣稱是男女朋友的表兄妹,也不難猜出,他們是一對出逃者,第一次在異鄉(xiāng)過年,而他們家人說不定就沒法好好過年了,面對兩個年輕人的理直氣壯他們可能還不敢大聲宣揚,如同此刻戴清弢的啞口無言。

戴清弢低頭玩手機,他都忘了,他晚上發(fā)了朋友圈,然而除了海南姑娘一句短評,沒有一個人點贊,空蕩蕩,如樓下的大街。戴清弢一身發(fā)冷,他看見海南姑娘評論說:看了兩個都沒成功。他當(dāng)然知道海南姑娘指的是什么,心里竟然有絲竊喜,海南姑娘原諒了他的無理,成了這個冬夜唯一的安慰。戴清弢起身,滿客廳找外套,陳向也在找,很奇怪,他們的外套都奇跡般地消失了。

老媽的死訊是警方通知到的,當(dāng)時戴清弢還在睡覺,看電話是老家的座機,以為是老媽打來的,一接,差點脫口而出叫了媽,對方卻是個中年男低音,三言兩語就把事情說清楚了——空巢老人,臨近春節(jié)猝死家中,幾天后,鄰居聞到臭味,才報了警。

警察的語氣煩躁而鄙夷,畢竟是大年初一,接到通知時他可能在家里和家人團聚。

戴清弢還沒來得及再問點什么,對方已經(jīng)把電話掛了,嘟嘟嘟的忙音一聲比一聲大,大到快要把耳朵擠爆。頭還痛著,昨晚的酒精還在起作用。戴清弢閉上眼睛,努力回想剛才那人所說的每一句話,他是誰?說了什么?他為什么要打電話?發(fā)生了什么事?對,老媽,他說是謝慧珍女士,是老媽的名字,這名字陌生得可以——老媽怎么啦?老媽死了。哦,難怪她幾天不接電話,原來她不是生兒子沒回家過年的氣,她是死了,猝死,死人怎么可能接電話呢?戴清弢感覺身體在下沉,像是一個洞穴,深不見底,一床棉被猶如松軟的沙土,覆蓋在他身上,他繼續(xù)往下沉,沙土繼續(xù)傾蓋——死亡是一個什么樣的過程?他在發(fā)抖。老媽已經(jīng)經(jīng)歷過了,可是老媽永遠也無法回頭跟他講述,就像有一年夏天他差點被海水帶走,他跟老媽說他差點死了,死亡真的很恐怖,幸好是差點,而不是死了,所以他才能跟老媽講當(dāng)時的感受。老媽卻做不到。他突然怨恨起來,她怎么就做不到呢?戴清弢希望自己匆忙趕回家,不是回去埋葬她,而是回去聽她說,崽啊,告訴你,那天我差點死了,死亡原來是這樣子的哦……

除了一身換洗的衣服,戴清弢不知道還要往包里塞什么,此行需要多久,也不能預(yù)知,不過只要協(xié)助警察處理好老媽的后事,大概也不需要多久,趕回來開學(xué)肯定是來得及,這方面他當(dāng)然沒半丁點經(jīng)驗,他想還是得一切從簡,他可不想在這上面浪費太多時間,反正人死不能復(fù)生,要是親友責(zé)怪起來,他也只能沉默,誰叫他是不孝子呢,他也不想這樣,他無數(shù)次要接老媽到身邊,老媽都不愿意,他每個月定期給老媽匯一半以上的工資,這些錢她肯定也舍不得花,現(xiàn)在花不了了。他也只能做到這樣。他出奇的平靜,除了心胸有點悶著難受,并沒有想哭的沖動,他想大概到見了老媽遺體那一刻,自己才會哭,無論如何得哭一場。最后,他把海明威的《太陽照常升起》塞進了包里,像是一個無意識的動作。怎么還有心情看書呢?不過,總得帶點什么。

高鐵上人不多,每一個在大年初一趕路的人都不算正常人吧。戴清弢想,他想過和小鎮(zhèn)的親戚取得聯(lián)系,最后還是算了,大家肯定都很陌生,多年不見,他偶有回去也從不走動,說是親戚其實比陌生人還陌生。他并不喜歡所謂的家鄉(xiāng),說到底是不喜歡家鄉(xiāng)的人。要是有一天硬要他在小鎮(zhèn)里定居下來,并終老一生,他倒是寧愿自殺,就像他老媽到死也要在鎮(zhèn)上腐爛一樣,他們母子出奇一致地固執(zhí)。

下了高鐵,戴清弢又轉(zhuǎn)了一路公交,耳機里依然放著張楚的歌,他有點暈,開公交車的司機一路上罵罵咧咧。他突然感覺窗外的一切都是陌生的,像是來錯了地方,好幾次,他差點高聲問司機:“請問,這車是去扇背鎮(zhèn)的嗎?”總又在這些關(guān)頭,他看到了一片水塘,水塘邊上搭著一處草寮,一艘木板船半擱在岸上,周圍是茂密的紫銀色的花串剛枯萎下去的芒花草……這情景他見過,熟悉;又或者,經(jīng)過某個路邊小鎮(zhèn),狹長形,沿著省道幾公里,各種雜物鋪頭和隨時穿過公路的小孩,是,家鄉(xiāng)到處是這樣的鎮(zhèn)子,而扇背鎮(zhèn)也被省道穿城而過,像是一條線索串起來的無數(shù)螞蚱。他終于瞇瞪了一會,張楚的歌聲如夢境一般迷離,突然有人拍了他的肩膀,他猛一回頭,老媽的臉直逼在他眼前——他嚇了一跳。醒來,全車人都下了,司機指著他罵,他只看到司機張張合合的嘴巴,手機音量調(diào)大了,耳朵被震得生痛,幸好如此,否則一個陌生人無端的責(zé)罵不讓他光火也會叫他郁悶一時半會。

小鎮(zhèn)的街道擁擠得像是灌滿了肉欲的臘腸,粵B牌照的汽車,無牌無照的摩托車,更多是那些一個星期前還散落在廣深莞的人,如果戴清弢有耐心停下來辨認,他大概還能找出某些熟悉的面孔,他們曾經(jīng)在金海路出現(xiàn)過,去沃爾瑪購物,去銀星電影院看電影,去真功夫吃過酸菜鹵肉套餐,而此刻,他們興高采烈地擁擠在小鎮(zhèn)的街上,像是在集體完成某項莊嚴的儀式。戴清弢生怕成為集體儀式的一部分,他個人的儀式,還急需他有效率地完成。警局和殯儀館自然是冷清的,甚至可以說一個活人也沒有,如果那個滿臉煩躁一見面就大聲呵斥的中年男警也算是個人的話。戴清弢猜想他便是早上和自己通話的男人。

“你看著辦吧,我可沒時間陪你?!蹦芯脦状蜗胨κ蛛x開,看戴清弢無動于衷的樣子,卻又忍不住過來教訓(xùn)幾句。

“你怎么當(dāng)兒子的,有你這么當(dāng)兒子的嗎?”

戴清弢在殯儀館見到了老媽的遺體,她的臉和身體散發(fā)著一種讓人發(fā)憷的死亡氣息。誰說死人就像安詳?shù)厮?,安詳是沒假,只是不是睡著了,而是死了。他還是哭不出來。他倒希望啰里啰嗦的男警不要跟著,反正除了罵人也幫不上什么忙,要是他一個人,面對老媽時,可能就能哭一場了。

已經(jīng)排除了他殺的可能,男警倒是建議早日火化,戴清弢沒異議,眼下得雇一輛車把老媽的遺體送到火葬場,路倒不遠,就是叫不到車,主要是時間不對,要是平時,殯儀館門口停著一溜三輪車等著拉死人,晦氣,要價也黑得很,男警關(guān)鍵時刻倒是幫上了忙,他打了個電話,不過大年初一,至少要包個紅包,這個數(shù),他豎起中指,那也得看是誰叫,否則兩個這數(shù)也沒人干。戴清弢問這個數(shù)是多少,男警說,你傻啊,一千啊,難道是一百?戴清弢點點頭,半個鐘頭,來了一輛三輪車,也是罵罵咧咧,說剛輸了麻將,要不打死也不愿意干。一點沒變,這么多年,戴清弢的印象里,這個鎮(zhèn)里的人永遠是罵罵咧咧的,沒有誰愿意心平氣和地說句話?;鹪釄鰶]人上班,男警又是一通電話,罵罵咧咧又來一老頭,看人永遠是斜著瞥,戴清弢又把同樣數(shù)額的紅包給上,并交了火化費,這才算是把老媽的后事給了了。老頭說等個好時辰,他表現(xiàn)出很在行的樣子。男警問戴清弢,需要請人化個妝嗎,走也要走得體面些。眼看男警又要準備打電話叫人了,戴清弢魯莽地制止了,這倒跟他一天來的文弱順從不太合拍,以致男警都有些愕然。我這不也是在幫你嗎?男警看樣子很生氣,戴清弢總算是看出來了,生氣也是佯裝的吧,這一天下來,倒像是事先做好的局,坑錢才是目的。戴清弢只想快速結(jié)束這一切,然后帶著老媽的骨灰離開。從此,他便和這里一點關(guān)系也沒有了。

離開火葬場時,天已經(jīng)黑了,他并沒有買老頭推薦的昂貴的骨灰盒,挑了個最便宜的。戴清弢把骨灰放進背包里,和海明威的書一起,逃也似地離開。戴清弢在小鎮(zhèn)熱鬧的街上竟然迷了路,費了一番周折才找到老媽的住所,這一座帶門樓的“獨腳靴”厝屋,是老爸當(dāng)年靠賣草藥建起來的,一直是老媽的榮耀,如今位于老城區(qū),幾乎每一條巷子都是死路,總有一天會被夷為平地。門樓虛掩,戴清弢推門而進,屋里還彌漫著一股尸臭味,他竟然感到某種陌生的恐懼,像是錯進了別人家的屋子。他不打算在這里過夜。屋里干凈而齊整,沒有什么東西值得帶走,倒是在床底下找到了一部手機,是老媽的,充電一看,屏幕上顯示著五個未接電話,一排“兒子”的字眼……

十一

鎖好老屋,戴清弢一時不知道往哪里走,這一巷子都是七八十年代建起來的磚頭屋,也沒見幾家亮著燈了,抬頭望,城東的經(jīng)濟開發(fā)區(qū)一片人間煙火,那里是新建和在建小區(qū),高高的吊塔還在連夜運作,這也許就是老媽說的小鎮(zhèn)已經(jīng)是小香港的證明吧,老媽一輩子沒見過這么大的陣仗,肯定跟戴清弢第一次出遠門求學(xué)見到天上的飛機竟然跟汽車那么大一樣驚詫。

戴清弢走出巷子,來到熱鬧的街上,他得找一間旅館,草草過一夜,第二天一早就坐班車去高鐵站,他已經(jīng)在手機上買了十點鐘的票,他盡量貪早,似乎一刻都不想逗留。也許這么一走,他就再也不會回來了,心緒多少還是有些復(fù)雜。海邊的方向,一個個煙花在灰藍色的夜空爆炸,街上又塞死了,他調(diào)了頭,竟然往海邊的方向走去,他隱約記得是這么走,如果是白天,他大概會更確切,因是夜晚,一切又顯得模糊不定了。他走了有一里路的樣子,就開始聞到了海水的腥味,也不是純粹的腥味,還夾雜著海魚腐爛和餐飲潲水漚出來的臭味,風(fēng)有些大,這風(fēng)倒是清爽,讓他想起和老媽去海邊曬章魚頭的日子。

如果老媽還在,她還沒死,戴清弢是說如果,而他也回來過年了,他大概也可以跟老媽到海邊走走……如果——戴清弢不敢再往下想,他不想在小鎮(zhèn)的夜晚一個人邊走邊哭,卻更害怕即使繼續(xù)想下去他還是哭不了。他是不是已經(jīng)不會哭了,就像個冷酷的機器人,就像一條冰冷的沙地里的曼巴蛇。他越走越冷,拐過一道彎就是濱海大道,遠遠能看見甲東跨海大橋的燈光和對岸的煙花,他猶豫了,不想再走近一步,或者說,他不想觸碰與這個小鎮(zhèn)有某些柔軟的聯(lián)系之處,仿佛一旦觸碰,他就不再是現(xiàn)在的他了,他得堅決起來,在內(nèi)心深處抵制一切妥協(xié),盡管現(xiàn)實生活中他能妥協(xié)的都妥協(xié)了。

戴清弢再次回頭,并在街道的拐角處找到了一家賓館,他當(dāng)然知道小鎮(zhèn)有更好的賓館,只是他不想再走路了,只想早早讓自己睡過去,睡過去了時間就走得快了,他也就可以早點離開這里。賓館很暗,前臺的老頭帶戴清弢上了二樓,一個大旋轉(zhuǎn)樓梯,可見當(dāng)初它是作為另一種形式的建筑存在的。它多少年前被改裝,多少年后注定被遺棄,就像這個守店的老頭,人家在過年,他不也一樣被家人和所謂的年遺棄了么?房間剛好臨窗,推開玻璃窗戶可以看見街景,戴清弢本想洗個澡,獲知洗手間在一樓,他放棄了,和衣上床,睡覺。

街上嘈雜,暫時睡不著,他又坐起來,倚在床頭抽煙,他看了一會手機,微信上有幾條私信,都是群發(fā)的拜年信息,他懶得回復(fù)。刷了一下朋友圈,也都是過年時節(jié)的吃喝玩樂,一切都與他無關(guān),似乎這個世界都不關(guān)他鳥事了。他關(guān)了手機。坐了一會,又點了一根煙,才從包里找出老媽的手機,他不確定能從老媽的手機里看到什么,只是想看看。老媽一年前有了微信,加他好友時,嚇了他一跳,微信這東西,真是病毒啊,已經(jīng)無處不侵了,但老媽的微信很干凈,幾乎沒什么好友,也從不發(fā)朋友圈,它唯一的用處,似乎就是給兒子轉(zhuǎn)發(fā)各種生活警示,害怕他吃了蝦接著吃水果,中毒身亡。沒什么好看的。戴清弢退出老媽的微信,卻又點進了短信,才發(fā)現(xiàn),老媽的手機里幾乎都是農(nóng)業(yè)銀行的短信,幾十條那么多,戴清弢逐條點開一看,竟都是房貸月供扣費信息,戴清弢一下子明白了——老媽正在供房。

戴清弢的身體像是被電觸了一下,全身的神經(jīng)肌肉一抖,瞬間麻木起來。他再也無法入睡,立馬開機改簽高鐵,他明天得跑一趟小鎮(zhèn)的農(nóng)業(yè)銀行,弄清楚這件事。他隱約擔(dān)憂,或者幾乎可以肯定,老媽已經(jīng)在小鎮(zhèn)買下了房子,以她的性格,是完全做得出來的,開發(fā)區(qū)的某個新建小區(qū),吊塔下面的某棟正熱火動工的樓房,對老媽的誘惑力比什么都大,自戴清弢參加工作以來,老媽便無時無刻催促他在深圳供房,當(dāng)時也是沒聽她老人家的話,錯過了買房的最佳時機,后來就是想買,也望塵莫及了。老媽大概也知道了兒子在深圳買房無望,才決定在小鎮(zhèn)買的,戴清弢每月匯回去的錢,十多年下來,交首付,按月交兩千塊,戴清弢掐指一算,她倒也付得起,只是可以想見,老媽這些年是怎么的省吃儉用,以至于家里都難得見到一樣新東西。

幸好銀行還有人值班,戴清弢費了不少勁,總算把事情處理清楚。原來早在兩年前,老媽就以兒子的名義買下了開發(fā)區(qū)一套一百平米的房子,首付交了十萬,月供兩千,房價倒也不算貴。戴清弢隨后到開發(fā)區(qū)小區(qū)售樓中心了解情況,房子已經(jīng)統(tǒng)一裝修好,正等著戴清弢來辦理交房手續(xù)。售樓中心的人請他驗收房子,他興趣不大,一點都不想擁有這套房子,他想把房子退掉,或者轉(zhuǎn)手賣掉,當(dāng)他知道這些都不太可能時,他簡直有些絕望,往后不但意味著他在小鎮(zhèn)擁有一套房子,至少這一輩子有生之年他都別想和這里斷絕關(guān)系,他還得每月按時月供,這當(dāng)然不會多大影響到生活,就像以前按月匯錢給老媽,只是匯錢給老媽跟匯錢給銀行真他媽的是兩回事。

售樓的小伙子從市場、居家、投資各方面分析小鎮(zhèn)樓市的未來,其活潑精干的樣子讓戴清弢很反感,一句都沒聽進去,不過事實明擺著,都說房價在漲,買到手的房產(chǎn)卻轉(zhuǎn)賣不了,為什么?有價無市啊,戴清弢當(dāng)然清楚,他不再努力,反正就先這樣,他是不可能回來住的,或者再過幾年,他就能順利地把房子轉(zhuǎn)手賣掉了。

十二

年后,許媛就搬走了。據(jù)陳向說,她找到了一份餐館服務(wù)員的工作,這工作倒挺適合她。戴清弢不介意許媛繼續(xù)住下來,陳向說,她工作的地方有宿舍,再說也比較遠,在清水河那邊,坐車來回要一個多小時。戴清弢好奇,或者說是他內(nèi)心的小陰暗,他不知道陳向和許媛發(fā)生過肉體關(guān)系沒有,這不應(yīng)該是他關(guān)心的事,卻總是有意無意間浮想聯(lián)翩。

海南姑娘一回深圳就發(fā)微信告訴戴清弢,她上鐘了,有空去找她玩。這倒提醒了戴清弢,似乎可以找個適當(dāng)?shù)臋C會,直截了當(dāng)?shù)貑査枰嗌馘X?

這個合適的機會卻一直沒找到,越熟越開不了口。轉(zhuǎn)眼就要開學(xué)了,寒假總是短暫的,就像戴清弢從來不對寒假抱以希望,卻又在這短短的一個月里經(jīng)歷了老媽的去世,以及后事的處理,一切恍然如夢,他設(shè)想過這一天的突然到來,就像每個孩子都恐慌母親的去世,恐慌的倒不是去世本身,而是去世這個事情對生活造成的徹底性影響卻又是那么的不可避免,如今老媽已經(jīng)在這個世上消失了,這是事實,盡管戴清弢還時不時有幻覺,手機里的來電顯示是“老媽”二字。老媽的手機靜悄悄地放在臥室床頭,沒有人打通過它,或許全世界也就戴清弢知道有這么一個手機號碼。有時,戴清弢會試著打過去,看還是不是老媽接,她“喂”的一聲總是很大,把他嚇一跳,可是,除了床頭無聲的震動,這個手機再也不會有人接聽了,它是另一種形式的死亡。戴清弢每天還是會打開老媽的手機看看,看是否有陌生人的未接電話,或者一個短信什么的,奇怪,連騷擾電話和垃圾短信都知道它的主人已經(jīng)去世了一般,竟然都不舍得打擾一下。

陳向早就上班,大多時間,屋里就戴清弢一個人,他陸陸續(xù)續(xù)把海明威的小說看到了第八章,這進度也真夠慢的,不過總歸還在讀,慢慢地讀,當(dāng)他讀到“我”和一個叫比爾的作家朋友要去街上喝一杯,路上比爾說要買一只狗標本,“我”卻不愿意,比爾說了一句“下地獄的路上鋪滿了該買而沒買的狗標本”時,戴清弢突然心有戚戚焉,他在想是否自己也錯過了好多該買而沒買的狗標本,仿佛就在這當(dāng)口,戴清弢終于找到了合適的機會,他給海南姑娘發(fā)了一個微信,寫道:晚上陪下我吧,多少錢你說。微信發(fā)出去后,戴清弢心靜如水,像是一個約炮老手,突然間在這個事情上整個人都顯得成熟老練起來了,設(shè)若再遇上警察查房諸如此類的鬼事,他臨走前還能慢條斯理地穿上每一件脫下來的衣服。

沒一會,海南姑娘就回了,用的是語音,“晚上來吧,我的工號是165?!贝髑鍙|會心一笑,聽著卻像是她在報身高,她的身材確實不錯,差不多也是一米六五的樣子。她聲稱回去過個年相了兩次親都沒成功,多半也是她要求過高,看不上人家,就像她不允許朋友圈的圖片不經(jīng)過修剪和過濾鏡一樣,她自然會對每一個即將成為男朋友的人吹毛求疵,可她卻又在維多利亞工作,只要領(lǐng)班點到她的鐘,或者客人點了號,無論來的是個酒鬼還是瘋子,她又都得笑臉相迎,“先生,我為您服務(wù)可以嗎?”她多數(shù)時候得強忍著巨大的惡心才說得出口,更惡心的是她還得耐心地撫慰那一根根挑釁卻又膽怯的男根,佐以男人的呻吟,她袒胸露乳,接受撫摸,以助其快速結(jié)束,她有時得跟著呻吟,好像也高潮了一般,其實她最想干的就是把他們的男根像薅草一樣拔個精光——這是海南姑娘面對戴清弢的男根時說的話,她一邊說一邊使了大勁,好像真要把它薅起來,戴清弢縮著屁股,強忍著,他感覺身體里的一股洪流就要奔涌而出了,他禁不住把手伸進了海南姑娘的胸口,那里暖和得像是放著一個烤爐,他帶著一股寒氣一步步侵入,終于整個手掌都握住了她的乳房,她的乳房剛好足夠戴清弢的手掌一握,像是天生一對,這種妥帖的感覺讓他感動,他以為她會拒絕。他如手握著幸福,久久不愿離開,他碰觸到了她細小的乳頭,像是一粒黃豆,擱在手心,不偏不倚,他幾乎快哭了,老媽去世他都沒哭過,如今握著一個年輕姑娘的乳房,他卻突然想放聲大哭,

海南姑娘轉(zhuǎn)身去抽紙,她幫戴清弢擦拭著下體,她小心翼翼,她笑著說,這下我相信你還沒結(jié)婚了。戴清弢松懈地躺在床上,他想抽根煙,他問:“怎么看出來的?”

“結(jié)了婚的男人不一樣,他們會想方設(shè)法堅持?!?/p>

戴清弢沒找到煙,想起剛才上樓時忘了買了。

“你的意思是我還不夠堅持?”

“我剛好又喜歡你不夠堅持。你覺得呢,在你心里,我是立馬答應(yīng)你好,還是拒絕你好,你更喜歡哪一個我呢?”

戴清弢一時答不上來,不過他清楚,打好的如意算盤,看來要落空。

海南姑娘躺了下來,和戴清弢并排,她伸手去抻腿上的短裙,不知是裙子短了,還是她腿長。她側(cè)身面對戴清弢,故意往他臉上哈氣,她肯定是第一次對客戶這么干,或者,她早已經(jīng)沒把戴清弢當(dāng)客戶了,至少也應(yīng)該算微友。

“大哥,難道你不知道我是賣藝不賣身的嗎?”

戴清弢噗的一聲笑了。

“要不我再幫你擼一次,上次欠你的,這次還上?!?/p>

十三

開學(xué)報到那天,幾個語文組的老師又約好出去坐一下,唯獨不見唐瑜。一個同事嚷著要戴清弢打電話,關(guān)心下前女友。戴清弢遲疑著不干。另一個同事說,你們還不知道嗎?唐瑜辭職了。

關(guān)于唐瑜的流言慢慢多了起來,戴清弢不知道是風(fēng)聲本來就大,還是因為刻意的探聽以至于產(chǎn)生了錯覺,不過,唐瑜辭職倒是真的,這年頭,敢于辭掉一個甭管是金銀銅鐵的飯碗,還是需要點底氣。戴清弢想起唐瑜找的是個公務(wù)員的男朋友,估計很快就是老公了,又或者如同事間小聲流傳著的其實她只是當(dāng)了“小三”,不管哪種角色,這樣的因果倒是對稱的,她肯定找到了一個有錢人,有錢人才不在乎她拿到手的那么點工資。

這正好契合戴清弢一直以來對唐瑜的設(shè)想。不過戴清弢仍然放不下,內(nèi)心有種莫名的恍惚,大概也可以借口是假期的綜合征,細究起來又不是那么回事,他還是把與唐瑜的所謂“戀情”當(dāng)回事了。他想在微信里跟唐瑜說句什么,問她去哪里高就,祝賀她找到好歸宿,又或者問她什么時候結(jié)婚,等著喝她喜酒……終究都不是合適的話,甚至在對方聽來都像有譏諷意味——誰讓流轉(zhuǎn)的流言過早地到達戴清弢的耳中呢?算啦,他最終什么都不干,點開唐瑜的微信時,才發(fā)現(xiàn)她已經(jīng)把他屏蔽了,她的名字下面是一道細小的橫,橫的下面一片空白。多么諷刺??!戴清弢不知道是什么時候開始被拒絕在外的,難怪好久沒見她更新朋友圈了。戴清弢顧自一笑,自然也是理解的。接下來的工作開始忙起來,也許忙過一陣,就什么都好了。

由于老師調(diào)動,學(xué)校倒是騰出了宿舍,戴清弢可以優(yōu)先安排。

戴清弢也想回宿舍住,把租的房子轉(zhuǎn)給陳向,他問過陳向,陳向卻為難,說租金太高,承擔(dān)不起,如果戴清弢搬走的話,陳向也只能搬走。戴清弢想想就算了,反正學(xué)校有租房補助,宿舍就留給新老師吧,也算是幫了陳向的忙。陳向自然感激,自過年許媛的到來,他們之間的關(guān)系比以前親近了些,偶爾會一起喝個酒吃下飯,聊聊近況,要是許媛從清水河大老遠過來看他們,那就等同于是節(jié)日了,陳向怎么也得請吃個館子。

他們不主動說,戴清弢也不好問及他們的戀愛情況,不過看起來好像沒什么大震蕩,雙方家人都沒能找到他們,他們在家人那里就算是憑空消失了。現(xiàn)代社會,一個人想要消失在親人的世界里,再簡單不過了,其實也就是手機換個號碼的事。戴清弢也想消失在親人的世界里,他甚至連號碼都不用換,就徹底消失了。

有一天,陳向卻求戴清弢,要他幫個忙。陳向再次跟戴清弢坦露他和許媛的戀情。陳向說,他們其實騙了雙方的家人,說他們認識到錯誤了,不在一起了,許媛也找到工作,還新交了男朋友,男朋友是個好人,在一所中學(xué)當(dāng)語文老師,很有文化,收入也不錯。陳向說當(dāng)初撒謊也是隨便那么一說,就把戴清弢想象成許媛的男朋友了,他們生活中能遇到的好男人,似乎也只有戴清弢這么一個形象。戴清弢笑了笑,他其實也暗自歡喜,沒有人會介意被人稱贊,盡管這稱贊他自己都不認同。戴清弢問,這沒什么啊。陳向說,問題是,我們忘了她堂妹也在深圳,聽說許媛來深圳工作,就想過去找她,這也沒什么,關(guān)鍵是我不清楚這會不會是一次試探,所以想麻煩你,如果那天真的需要用到你,你能否配合一下?不好意思,我不該說是“用”,怎么說呢,是需要,需要你幫忙。戴清弢不知如何應(yīng)承,他知道既然都這樣了,就推托不掉了,只是要假扮一個人的男朋友而且還是一個好的男朋友,他一點經(jīng)驗也沒有,他和唐瑜談戀愛時,他能做到的也是請吃飯看電影,這對于一個好的男朋友來說,顯然還遠遠不夠。

戴清弢既緊張又興奮,一是覺得許媛算一個好姑娘,他樂意奉陪;二也是想練練手,他這么一個三十好幾的大男人,還真沒正兒八經(jīng)跟女孩子談過戀愛。這么一來,他對那天的到來倒是充滿期待。當(dāng)期待變成等待時,戴清弢又覺出了羞恥。他記得第一次和唐瑜去看電影,沃爾瑪邊上的銀星電影院,看的是陳凱歌的《搜索》,電影講什么忘得差不多了,記得好像是一個女孩得知患了癌癥,在公交車上拒絕讓座……電影一開始的傷感氣氛,讓戴清弢后悔選錯了電影,整個觀影過程,他都在伺機一個合適的形式,能牽到唐瑜的手,或者讓她的肩膀靠過來,他沉浸在這樣的渴望里同樣讓他感到羞恥。他總是感到羞恥,仿佛他的每一個小心思小陰暗都被寫在了臉上,他無法不在乎,甚至于達到了病態(tài)的程度。如果追溯根源,大概也能在記憶里找到佐證,他考上縣里的高中后,每周都要往返一次小鎮(zhèn),坐五塊錢一程的綠色公交,而每次到達目的地他總是緊張萬分,源于他羞于在一車人面前高喊“司機停車”,如果有人剛好和他在同一地點下車并先他一步喊了“司機停車”,他便如遇大赦。隨著年齡的增長,三十多歲的戴清弢當(dāng)然不至于不敢在眾人面前說話,甚至于在眾人面前說話已經(jīng)成了他的職業(yè),只是羞恥之心還是會在他身體的其他角落里探頭探腦地時不時冒出來,朝他做個鬼臉,然后相視而笑。

十四

南方的冬天從來都是個早泄患者,元宵一過,天便開始轉(zhuǎn)暖了,窗臺的山茶花遲遲不開。戴清弢以為養(yǎng)不活了,想找一天帶下樓扔了,買花也是一時興起,一本書都沒能堅持讀完的人怎么有耐心伺弄花草呢?可就在這天一覺醒來,側(cè)臉看見三五朵茶花竟然都開了,紅中帶粉,粉中又帶點嫩白,他打開百度一查,這種山茶花還有個好聽的名字,叫鴛鴦鳳冠。戴清弢的心情一下子因為幾朵花的開放而開闊起來,本來周末,想賴在床上不起,這下他早早起身,洗刷完畢,穿戴整齊,像是有什么重大的事情在等著他。

如果說這是一次相親,像前面均告失敗的兩次,戴清弢倒一點都不緊張,沒有緊張的必要,最壞也不過失敗,“今天天氣真好。”高興了再問下人家是做什么的,實在不行,就閉口不語,吃東西,把點的東西都吃完,然后買單,然后跟她說再見,實際也是再也不見。戴清弢都經(jīng)歷過兩次了,這點經(jīng)驗已經(jīng)了然于心。這次卻不一樣,還沒開始,就已經(jīng)意味著“成功”了,成功一旦被預(yù)先知情,便成了一種負擔(dān)。戴清弢只有失敗的經(jīng)驗,沒有成功的經(jīng)驗,顯然,他跟唐瑜的那點經(jīng)驗是不可取的,要不也不會無疾而終,他都有些后悔應(yīng)承了他們,一旦表演拙劣,露了馬腳,壞了人家的事不說,他的自責(zé)也會持續(xù)很長一段時間。

約好是一起吃午飯,許媛問在哪里比較方便,戴清弢想都沒想,說就在街頭的真功夫吧。兩人先在電話里串了一下詞。設(shè)置的情景是這樣的——許媛周末帶著堂妹從清水河過來看男朋友,男朋友請客吃飯,完了再帶她們到處逛逛,去西灣看海景和紅樹林,或者看場電影……也就半天行程,只要不出什么意外,基本便能把事情圓滿地圓過去。許媛自然覺得抱歉,一直在電話里說“不好意思”,“謊是自己撒的,卻要戴老師來幫我圓?!贝髑鍙|突然又覺得事情有點意思,他無意中參與到一對表兄妹的不倫之戀里,這事要是道聽途說,他大概會覺得有悖道德,如今有悖道德的人就在身邊,竟是活生生的兩個可愛羞澀的年輕人,又覺得道德算個屁,在愛情面前,其他都是個屁。

陳向不知道什么時候已經(jīng)出去了,他必須得識相地離開,以他謹小慎微的性子,恐怕會讓自己像條冬眠的蛇那樣藏起來,坐地鐵從深圳這頭逃到那頭去,像是許媛的堂妹是個千里眼,隨便往街上一掃,就能發(fā)現(xiàn)他惶恐的身影。時間還早,戴清弢先在客廳里坐會,抽根煙,聽了三首張楚的歌,已經(jīng)聽過多遍,幾乎都能跟著唱,他尤為喜歡《姐姐》《孤獨的人是可恥的》《輕取》。聽到第三首時,戴清弢才看見茶幾的口杯下面壓著錢,他挪開一看,有五百塊錢,中間還夾著一張字條,是陳向留下的。陳向說,戴老師,真是麻煩您了。戴清弢明白這五百塊就是他今天請客的費用,陳向凡事都蠻細心,是個讓人舒服的小伙子,戴清弢卻不想拿這五百塊錢,他重新把錢折好,夾上字條,又壓在了口杯下面。

戴清弢突然覺得很舒暢,他下樓逛了一圈,把身上剩的幾根煙都抽了,他準備戒一天煙,這倒不是許媛要求的,不過一個人民教師整天叼著根煙確實不是太合適。時間差不多了,戴清弢才轉(zhuǎn)到街上,先到真功夫坐著等她們,人不多,還沒到吃飯的點,街上便宜的快餐店不少,除了學(xué)生,多數(shù)人也不愿意進真功夫。要是平時,學(xué)生倒是成群結(jié)隊,他們不完全是來吃飯,吃了飯還得連Wi-Fi上網(wǎng),一邊還要做作業(yè),占著桌椅,服務(wù)員也不趕人。戴清弢先要了一杯山果汁,喝起來味道像是風(fēng)信子的花香,他還轉(zhuǎn)發(fā)了一個有關(guān)金正男在馬來西亞被兩名女子暗殺的帖子,帖子上說,金正男中的是一種名叫TTX的海氨基全氫喹唑啉型化合物神經(jīng)毒素,俗稱河豚毒素。TTX是什么戴清弢不知道,河豚小時候幾乎天天吃。海南姑娘秒贊,并留下一個笑臉,他知道她今天休假,正和幾個姐妹去南山青青世界玩。她樂于在朋友圈里公布行蹤,恨不得上個洗手間也要P張圖發(fā)一下。

海南姑娘私信過來,問戴清弢在干什么。

“相親?!贝髑鍙|回。

“不信,相親這么大的事竟然不發(fā)朋友圈?!?/p>

戴清弢一笑。

“女孩就在我對面,要不拍個照給你看。”

“好啊。”

戴清弢在相冊里找照片,沒找到,他想隨便拍張,又覺得不好。他轉(zhuǎn)念一想,海南姑娘的微信頭像不正好嗎,坐在咖啡館里,看起來像個文藝女青年,他便把她的照片發(fā)了過去,覺得自己這么做還蠻聰明。

海南姑娘發(fā)來一個捂臉的表情。

海南姑娘又發(fā)來一句:“祝你成功?!?/p>

戴清弢獨自對著手機笑,一抬頭,發(fā)現(xiàn)許媛已經(jīng)在他面前坐下來了,隨之另一個女孩也坐了下來,不用問,肯定是許媛的堂妹,看起來卻比許媛要老練得多。一時倉促,戴清弢不知道說什么好,他只好起身,借機去前臺點餐,他甚至都沒問她們要吃什么,便自作主張地點了一桌,看起來都是自己平時喜歡吃的,酸菜鹵肉、辣香排骨、冬菇雞腿,還有蒸蛋、烤翅、布丁等等,擺了一桌,點得有點多了。

除了起初的慌亂,接下來的表現(xiàn)還算自如,戴清弢可以說是談笑風(fēng)生,像是在準備一份重要的課件,恨不得把平生所學(xué)都呈現(xiàn)在PPT里。吃過飯,他們又逛了西灣公園,戴清弢提出再看場電影,《西游伏妖篇》或《刺客信條》。許媛推托有事推了,似乎跟戴清弢使了下眼色,她自然想快點結(jié)束,再演下去,被看破的幾率就越大。戴老師顯然不是一個好演員。

戴清弢假裝堅持了一下,最后說,好吧,招待不周,還請?zhí)妹貌灰姽帧?/p>

戴清弢送她們?nèi)サ罔F站,在街道拐角,他本可以就此告辭,不知是什么力量牽引著,他堅持著送她們到了地鐵口。事后,戴清弢十分后悔,如果他不送她們到地鐵口,也就不會遇到海南姑娘和她的姐妹們了。要是平時,遇到也就遇到,沒什么大不了,但是這天,戴清弢身邊多了兩個女孩,身上還演著戲,不過說起來也是引火上身,要不是戴清弢在微信里跟海南姑娘謊稱什么相親,海南姑娘大概最多也就是打聲招呼,識相地離開,至少不會問出那句莫名其妙的話來——“嘿,你今天真的在相親?。俊?/p>

戴清弢完全蒙了,如遇突發(fā)事件卻缺乏應(yīng)對突發(fā)的能力,干站在一邊尷尬地傻笑。

待海南姑娘幾個嬉嬉哈哈著走了,戴清弢才說:“幾個同事,她們喜歡開玩笑?!?/p>

這個謊一撒就后悔,她們幾個實在不像老師,穿著打扮,無不透著一股俗氣的時尚。

送走許媛和堂妹,戴清弢倒是舒了口氣,像是完成了一節(jié)公開課,既要謹慎,又得放松,事后檢點得失,總是失落多過滿意。戴清弢回到家,發(fā)現(xiàn)陳向還沒回來,茶幾上口杯壓著的五百塊錢和紙條還保持原樣。戴清弢盯著發(fā)了會呆。

戴清弢有點累,他先洗了個澡,晚飯也不想吃了,想把《太陽照常升起》最后兩章讀完,然后睡覺。山茶花開得正旺,也許明天就會掉落了。戴清弢用手機拍了個照,當(dāng)是留影紀念。正看著照片時,海南姑娘發(fā)來了條微信,她說她是故意的,終于讓她報復(fù)了,心情好爽。海南姑娘語氣沒惡意,開玩笑一樣。戴清弢想了一會,才想起前不久那句“他知道你在深圳是干什么的嗎?”海南姑娘不回復(fù),并不代表她不生氣。不過也沒什么,大家都是成年人,也是明白人,知道好多事情沒什么大不了的,沒有什么是不可開玩笑的。戴清弢沒回復(fù)。他從抽屜里摸出了老媽的手機,有一條未讀短信,點開一看,是銀行扣款通知。他這才想起自己在小鎮(zhèn)還擁有一套房,一想起就心緒復(fù)雜,不知道是該高興還是沮喪。總之,事情就這樣,和當(dāng)下的生活一樣,不溫不火,他只是那溫水里的青蛙,貌似暖和,實則嚴酷將至,要是只傻青蛙倒也罷,壞就壞在這只青蛙是清醒的,它能預(yù)知自己的未來,以及殘酷的現(xiàn)狀。

戴清弢突然想用老媽的微信發(fā)一條朋友圈,他拍了幾張山茶花的照片,說句什么呢?“待到山花爛漫時”,就那么發(fā)出去了。她除了關(guān)注各種亂七八糟的公眾號外,就一個好友,兒子戴清弢,除了戴清弢,沒有人會給她點贊,只要戴清弢一點贊,也等于所有人都點了贊,至少在老媽那里是這樣的。戴清弢默默地給老媽點了贊。

十五

半個月后,陳向說要搬走了。那幾天他明顯情緒低落。

戴清弢問要搬去哪,換工作了嗎?

陳向說他辭職了,可能不在深圳,要去別的城市,去哪還沒想好。戴清弢就知道他們肯定出事了。果不其然,他們并沒有瞞過許媛的堂妹,幾天前,許媛的家人來到了她位于清水河畔的宿舍樓,勸她回家,據(jù)說家人已經(jīng)幫她物色了一個不錯的男人,等著回去看一眼,如果許媛點頭,馬上就能結(jié)婚。許媛沒表態(tài),當(dāng)然也用各種說辭拖延著,暗地里卻聯(lián)系了陳向,沒別的選擇,只能再跑,去別的地方,陌生的,沒人認識的,世人再也尋找不著的角落。

有沒有這樣的地方?陳向問戴清弢。

戴清弢倒是一下就想起了扇背鎮(zhèn),別說是外地人,他在那里長大的,也不想再踏進去半步。小鎮(zhèn)不是還有戴清弢一套房子嗎?他還真想幫幫他們,他喜歡他們,陳向也好,許媛也好,在他眼里都是單純的小青年;再說可能是他把戲演砸了才導(dǎo)致堂妹起的疑心,反正不管是什么原因,戴清弢都摻和進來了。這對他來說也不算壞事,房子留在鎮(zhèn)上沒派上用場,有人打理,終歸是個好事情。

戴清弢把想法跟陳向說了,陳向激動得差點跳起來抱住戴清弢。

陳向要付戴清弢房租,戴清弢說暫時不用,如果你們真在鎮(zhèn)上生活下來了,有了工作,到時再付我房租也不遲,我那房子放著也是放著,你們幫我看管就是。

戴清弢給了陳向地址和鑰匙,陳向背著包離開,他先去清水河找許媛,兩人約好下半夜出走,先到北站蹲一夜,第二天坐最早一班高鐵離開深圳。

陳向走后,戴清弢一個人住那么大的房子,又開始覺得慌張,他想再找一個合租者,在網(wǎng)上貼了啟事,卻不見有人聯(lián)系。他甚至問過海南姑娘,想不想合租???海南姑娘說她們住的是集體宿舍不用錢。海南姑娘倒是來家里玩過一次,帶了一個她的小同事。戴清弢本來約好她一個人,目的很明確,結(jié)果她帶了人來,性質(zhì)就變了。戴清弢請她們吃了點東西,早早就打發(fā)了。他覺得特沒勁,好幾次都想刪了海南姑娘的微信,從此不相識。卻也是想想而已。她說要找一個有錢有車又帥的男人,找到了就不干活了,嫁給他。戴清弢覺得她的理想很遠大,比他小時候想當(dāng)什么科學(xué)家、文學(xué)家還要不靠譜。

是不是女人都有這么不切實際的夢想?戴清弢想起了唐瑜,她自然不會說這么淺白的話,卻也做了同樣淺白的決定。自從屏蔽了戴清弢后,他就不知道她過的是什么樣的生活了,至少是朋友圈里營造出來的生活,連這都沒有了。一個人要消失,只需要“屏蔽”了外界。再簡單不過。學(xué)校的流言蜚語倒是一刻不停,別看老師們平時在學(xué)生面前一副道貌岸然的樣子,私下里卻最喜歡竊竊私語他人的丑事,流言傳多了,就公開了,反正被傳的人又不在學(xué)校里。戴清弢聽說唐瑜被抓起來了,她的情人是個貪污犯,年后被揪了出來,有一筆贓款就藏在唐瑜家里,說是有一兩個億……一兩個億,那得是多少錢啊。戴清弢傻想。

倒是,陳向一直沒消息。大概也沒遇到什么阻力。他們應(yīng)該在小鎮(zhèn)住下來了。海濱小鎮(zhèn),雖然臟亂了點,風(fēng)情還是蠻不錯,戴清弢是住惡心了,看哪都不順眼,他們外地人,不一樣,陌生的地方總有陌生的好。

有一天,戴清弢收到一件快遞,莫名其妙,他沒有網(wǎng)購的習(xí)慣,打開一看,竟是他交給陳向的鑰匙。怎么回事?他打電話給陳向和許媛,卻都成了空號。事情變得撲朔迷離,甚至戴清弢都懷疑,是否一切都是幻覺,他根本就不認識他們,這一男一女在他的幻覺里出現(xiàn)了然后又雙雙消失了。他再致電跟小鎮(zhèn)的物業(yè)確認,確實沒有人帶著鑰匙去戴清弢的房產(chǎn)入住。也就是說,他們根本就沒有去過小鎮(zhèn),或者沒離開深圳。

戴清弢也是閑來手賤,在百度上搜了一下“清水河”,撇開雜七雜八的無效信息,有兩個消息引起了他的注意,一個是有篇小說叫《清水河左岸》,作者是個已故的打工作家;另外一個則是平常不過的新聞,說是清水河附近有位女工投河自殺了……不過看時間,已經(jīng)是半年前的事情了,很明顯那女工不會是許媛。大概是戴清弢想多了,他們可能找到了更合適的地方,他們能把鑰匙寄回來說明他們還真是好人,他們之所以避著他,也是想消失得徹底一點,就像一顆水的蒸發(fā),一個人的死去……

好不容易,戴清弢又招到了一位合租者,這人職業(yè)不明,倒是白白凈凈,不喝酒不抽煙。戴清弢趁機也把煙戒了,酒不用戒,本來就不怎么會。戴清弢大概一個月會去一趟維多利亞,輕車熟路,讓165號的海南姑娘幫忙把身體里的積怨打出來,有時他也想換人,換個新鮮的,高潮會來得快一些,結(jié)果一到,還是叫了165。習(xí)慣了,他說,就像是夫妻生活,久了,不是沒有外遇的想法,而是不想打破多年形成的習(xí)慣。他問海南姑娘,找到中意的男朋友沒有。她說找到了不過沒房沒車人也不是很帥。戴清弢問,那你怎么愿意?她撇撇嘴說,他不介意我的工作啊。戴清弢問,哦,那你回家?guī)退?wù)嗎?她笑,說神經(jīng)啊和他就直接做啦。戴清弢笑著說,我要是他就偷偷來維多利亞消費,特意叫165號。

海南姑娘想了一會說:“他不會的。他又不是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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