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長春
(黑龍江大學政府管理學院,黑龍江哈爾濱150080)
英國脫歐公投和哈貝馬斯民主理論的疑難
文長春
(黑龍江大學政府管理學院,黑龍江哈爾濱150080)
[摘-要]英國脫歐公投是一個影響深遠的“總體歷史”事件。它表明,民主與資本主義之間無法達成和解,民主無法化解資本主義的現(xiàn)代性危機。當檢視這一事件時,作為歐洲一體化理論倡導者哈貝馬斯的民主理論“赫然在場”。英國脫歐公投的民主實踐,打碎了哈貝馬斯民主理論的“智性設計”。該理論以“后民族”結構形塑“超國家主體”,卻無法超越民主的“國家容器”主體限制;它以話語民主奠基歐洲認同,卻無法逃避歷史文化的多元性;它以全民公投構設人類命運,卻無法應對集體選擇中的非理性與無意識。英國脫歐公投實踐不僅證實了歐洲民主的現(xiàn)實危機,而且揭示了哈貝馬斯民主理論的四大疑難。
英國退出歐盟;全民公投;后民族結構;超國家共同體;民主困境;哈貝馬斯
英國脫歐公投是二戰(zhàn)以來最重大的政治事件之一。有人斷言,若論對人類文明的影響,也許只有兩次世界大戰(zhàn)或東歐劇變可與之相比。當人們?nèi)嫔羁痰胤此肌坝摎W公投”這一歷史事件時,作為歐洲共同體理論藍圖的首繪者與倡導者的哈貝馬斯及其民主理論“赫然在場”。哈貝馬斯以民主與資本主義和解為其畢生追求,視歐洲一體化乃至全球共同體為其民主理論的終極志趣。在哈貝馬斯看來,歐盟不是虛幻的烏托邦,而是真切的現(xiàn)實建構,是邁向全球一體化、人類共同體的關鍵步驟與實驗藍本。它對民主與資本主義和解很有必要。當我們檢視歐洲一體化時,重新審視哈貝馬斯民主的理論是必要的。
面對英國脫歐公投事件之結局,反觀哈貝馬斯民主理論的美好構想,其中存在著四大疑難,有待哈貝馬斯及其理論做出積極回應。
現(xiàn)代性是哈貝馬斯無法逃脫的智識背景。哈貝馬斯注意到,現(xiàn)代性是一個理性化擴張過程,它開啟了全面的殖民滲透,改變了各個生活領域,促使現(xiàn)代資本主義社會發(fā)生重大的結構轉型。公共領域面臨危機,重建公共領域成為哈貝馬斯理論思考的重心。在現(xiàn)代性視域下,技術理性解決了它能解決的一切問題,并且也試圖解決它所不能解決的問題。生活世界的價值問題正是它不能解決的問題。技術理性與生活領域的價值理性之間的關系,成為哈貝馬斯理論研究的關鍵點之一。
哈貝馬斯是通過事實與價值(規(guī)范)的關系來揭示問題的。事實與價值的關系一直是學界的熱點之一,最初表現(xiàn)形態(tài)為“是與應該”的休謨難題,而后表現(xiàn)為“經(jīng)濟與倫理”的斯密悖論,在哈貝馬斯這里則以“事實”與“規(guī)范”之間如何實現(xiàn)協(xié)調(diào)的方式被提了出來。
哈貝馬斯面臨的“事實”是當下資本主義公共領域的崩潰與重建。哈貝馬斯認為,當下的公共領域與現(xiàn)代民族國家范疇緊密關聯(lián),正是最初的民族的自我意識為世俗國家提供了合法化源泉與價值規(guī)范。民族“使一國領土范圍內(nèi)的居民有了一種通過政治和法律而表現(xiàn)出來的新型歸屬感。這種民族意識是共同的起源、語言和歷史的結晶,這種屬于‘同一’民族的意識把臣民變成了一個政治共同體中的公民——作為共同體的一員,他們會相互負責”[1]133?!罢且粋€‘民族’的符號結構使得現(xiàn)代國家成為了民族國家”[2]76-77。民族意識為現(xiàn)代國家提供的文化基礎就是國家內(nèi)部成員之間的團結。這種抽象團結取代了原先建立在私人交情基礎上的約束關系,使互不相識的人意識到彼此之間負有一定的義務與責任。民族國家建立了新的政治交往模式,為社會現(xiàn)代化提供了規(guī)范——民族意識,從而形成了公共領域?!耙簿褪钦f,一個理想民族國家的居民來自同一族群,說同一種語言,擁有同一文化和宗教。只有一個同根、同質的民族才能為法定的公民資格奠定文化基礎。”[3]哈貝馬斯認為,民族國家在其鼎盛期曾起到消減現(xiàn)代化過程釋放的消極影響,以及提供法律的合法化資源和促進社會融合的作用。
毋庸置疑,隨著現(xiàn)代性進程的殖民擴張,“文化生活方式、民族群體、宗教信仰和世界觀等越來越多元化”[1]137,“民族國家對內(nèi)面臨著多元文化的沖突,對外面臨著全球化的挑戰(zhàn)”[1]137。在哈貝馬斯看來,多元文化和全球化已然是一個不爭的事實,而傳統(tǒng)的民族國家意識在扮演社會統(tǒng)合的規(guī)范的提供者角色時已然落伍了。社會現(xiàn)代化的社會事實已經(jīng)顛覆了民族國家的自我意識的價值規(guī)范。不爭的事實是,現(xiàn)代性已經(jīng)使得當代資本主義世界的民族國家走到了窮途末路,既無力將人們聚合在一起,也無法提供持續(xù)而有效的共同體規(guī)范了。
多元文化與全球化打破了民族國家的同質性,異質與分化、差異性與多樣化成為當然的事實,必須尋找另外的公共領域——共同體,以及另外的規(guī)范——超民族意識。哈貝馬斯的選擇是歐洲一體化,他認為:“一種規(guī)范性選擇只能是使歐盟實現(xiàn)聯(lián)邦制(歐洲本來就在社會政策和經(jīng)濟政策上具有了一定的活動空間),這樣可能會帶來一些新突破;然后,我們才可以去考慮在未來建立一個全球性的秩序,既保持著差異性,又實現(xiàn)了社會均衡。歐洲致力于消滅任何一種暴力,包括社會暴力和文化暴力,這樣一個歐洲將不會受到后殖民主義的侵蝕,因而也不會倒退到歐洲中心主義;在人權的文化間性話語當中,也會保持一種充分解中心化的視角。”[2]2哈貝馬斯認為,隨著經(jīng)濟全球化,這幾十年來,政治面對市場已然失去的談判能力,只有通過超國家層面的重組——后民族結構才能再次獲得。
哈貝馬斯認為,后民族結構作為一種超越民族界限的歐洲聯(lián)邦,應該滿足以下條件:第一,必須制定一部歐洲的基本憲章,即憲法;第二,必須建立一個歐洲的政黨體系;第三,必須形成一個歐洲公民社會;第四,必須建立歐洲范圍內(nèi)的政治公共領域;第五,創(chuàng)造一種所有歐盟公民都能參與的政治文化。然而,現(xiàn)實情況卻未如哈貝馬斯所愿。時至今日,歐洲聯(lián)邦既沒有形成一整套完整的憲法體系,也不是一個法治共同體,更不曾出現(xiàn)所謂的歐洲黨,作為法人的各民族國家并非自由平等的主體,始終存在著法、德等大國主導的局面。更為致命的是,由于不存在所謂的“世界公民”或“歐洲公民”,民主的主體或容器始終囿于民族國家的范疇之內(nèi),民族愛國主義掩蓋了歐洲主義。歐洲的公共領域并未形成。
哈貝馬斯認為,只要存在“歐洲范疇”意義上的公民社會就萬事大吉了。這個公民社會包括不同的利益組織、非政府組織和公民運動。在這個公民社會中,根據(jù)經(jīng)濟部門和職業(yè)團體、宗教信仰和政治意識形態(tài)、階級、地域以及性別而形成的利益組織超越了民族的界限,并相互融合。不同政黨展開充分爭論,通過爭論使相互對立的利益協(xié)調(diào)起來。然而,一個獨立的、開放的、世界性(或縮小為歐洲性)的公民社會無疑是一個目前還無法存在的烏托邦幻想。
哈貝馬斯構造的藍圖主張:“在未來歐洲憲法范圍內(nèi),不允許、也不可能存在任何分裂主義。前進并不意味著排斥。走在前面的‘核心歐洲’不能把自己限制為一個‘狹小的歐洲’;它必須不斷地充當火車頭。合作越來越緊密的歐盟成員國出于自己的利益,將會敞開大門。核心歐洲越早對外有行動能力,用以證明,在錯綜復雜的國際社會中,不僅有分裂,同樣也有談判、關系和經(jīng)濟利益等軟力量,受到邀請的其他國家就越早會跨入這扇大門?!保?]然而,事與愿違。英國脫歐之所以如此快速而堅決,恰恰說明歐盟并沒有深入人心,它在當前沒有充當火車頭,而僅僅充當了一個臨時搭建的腳手架的角色。
盡管歐洲議會已經(jīng)建立,但是,“從各成員國的政治公共領域的角度來看,可能還將難以覺察到它的存在。迄今為止那些發(fā)揮作用的政治性公民權還沒有超出民族國家的范圍”[5]666。因此,哈貝馬斯指出,在通往歐洲聯(lián)盟的艱難道路上,民族國家是最成問題的,“與其說是因為不可放棄的主權要求,不如說是迄今為止民主過程只在它們的邊界之內(nèi)局部地發(fā)生作用”[5]666。
哈貝馬斯最初的設計就暗含先天缺陷,“這是一種商議性政治模式。它的出發(fā)點不再是一個共同體整體的大我,而是無人稱地彼此連接的一些討論”[5]670。正如馬克思所言,“理論在一個國家的實現(xiàn)程度,決定于理論滿足于這個國家的需要的程度”[6]10。事實上,歐洲一體化從建立的第一天起,其學術理論的烏托邦性與現(xiàn)實構建的人為性便被各個主權獨立的民族國家的利益博弈利用了。最初,這種腳手架掌握在德、法手中,其建立與運行機制先天就具有強烈的反美傾向。而單就英國而言,其入歐動機與目的從一開始便充斥著本國的經(jīng)濟考慮,它并非為了實現(xiàn)民族國家的超越以及歐洲共同體的構建,而僅僅是出于自身的利益權衡。英國雖然入歐,卻沒有加入統(tǒng)一歐元區(qū),拒絕參加申根協(xié)議便是明證。
國際主義面對民族主義時的無奈,在此次英國脫歐公投事件中顯露無遺。每個在公投時持贊成票的人何時考慮過超越民族國家的共識?何時有過與其他歐盟國家公民一樣的歐洲認同信念?何時擁有世界公民的意愿與素質?1961年8月,英國首次提出入盟申請,其目的即在于歐共體經(jīng)濟市場的巨大吸引力。但遭到了法國的兩次拒絕,其理由也無外乎是擔心英國挑戰(zhàn)法國的權威地位。已經(jīng)加入歐盟的英國,卻為了捍衛(wèi)英鎊的地位而堅決不加入歐元區(qū)。1975年,英國進行第一次脫歐公投,換來的是1997-2003年間從歐盟返還的高達46億歐元的部分共同預算。從中可見,無論是英國一方,還是歐共體一方,利益的角逐與權力的博弈戰(zhàn)勝了公共領域的價值共識。局部地區(qū)的地緣政治的考量遠遠大于公共領域的綜合考量,空殼的歐洲共同體在為政治抉擇提供道義合法性的實際幫助方面尚屬闕如。
盡管歐洲一體化及歐盟的建立使哈貝馬斯們看到了希望,但歐盟構建之初的目的卻路人皆知,即歐洲必須在國際層面上和在聯(lián)合國內(nèi)發(fā)揮自己的影響力,以制衡美國的單邊霸權主義。在世界經(jīng)濟強國峰會上,在世界貿(mào)易組織、世界銀行和國際貨幣基金等機構中,歐洲應該發(fā)揮它的影響力,設計并建立起一種未來的世界內(nèi)政。歐洲共同體從建立之初,其目的就無法擺脫狹隘的“地域主義”,無法擺脫根深蒂固的“排斥他者”的先天缺陷。
構建所有成員樂享其中的共同體無可厚非,問題是這一共同體的合法性基礎在哪?換言之,歐洲共同體或歐洲一體化何以可能?我們憑借什么為這一共同體奠基?這是后民族結構作為公共領域能否成立的關鍵一環(huán)。英國脫歐公投所引發(fā)的歐盟危機,并非簡單的歐盟危機。哈貝馬斯承認,危機不只表現(xiàn)為經(jīng)濟危機、政治危機和社會危機。其根本危機是,后民族結構的認同聚合與信念支撐出現(xiàn)了問題。實質上,哈貝馬斯的后民族結構理論是其話語民主理論現(xiàn)實表達的自然延伸與必然結果。在哈貝馬斯那里,歐洲一體化甚或世界一體化不是基于構建一個完美社會的幻象,而是基于實在的社會理念,基于話語民主原則。
哈貝馬斯認為,國家和民族融合為民族—國家是在法國大革命以后,它填補了封建社會解體后留下的社會融合力量的真空。但是,“民族國家的意義一直陷入共和主義和民族主義兩種原則沖突之中”[7]310。共和主義是從人權和人民主權原則解釋現(xiàn)代政治秩序。民族指自由平等的公民聯(lián)合體,合法的民族國家是“民主憲法國家,理想地說,是由人民本身自愿建立的政治秩序,并由他們的自由意志而合法化”[7]310。民族主義則把民族解釋為前政治的實體,民族是靠共同的血脈、文化、語言、歷史乃至共同的夢想所構成的共同體。從此以后,民族具有了兩幅面孔,既是共和主義所主張的平等公民自愿結合的共同體,也是民族主義所主張的前政治的族性同一體。因此,“平等主義法律共同體的普遍主義和由特殊歷史命運統(tǒng)一起來的共同體的特殊主義之間張力已經(jīng)被植于民族國家的概念之中”[1]115。
在民族主義和共和主義原則的競爭中,哈貝馬斯旗幟鮮明地主張放棄民族原則,由民族愛國主義轉變?yōu)椤皯椃◥蹏髁x”。保障公民平等權利的民主憲法才是歐洲一體化甚或當代世界政治融合的合法性基礎,社會成員應該在普遍的道德原則和自由的政治文化環(huán)境中社會化。針對那種認為只有文化和種族上同質的人民才能組成憲法民主國家的論調(diào),哈貝馬斯強調(diào),不是民族創(chuàng)造法律,而是法律創(chuàng)造民族。今天的西方國家大多已經(jīng)變成多民族和多文化國家,政治認同如果仍然建立在民族的自我意識原則之上,就會威脅民主政治認同的基礎。因此,憲法民主國家應該超越民族主義的自我理解,轉向自由的共和主義。
歐洲一體化立場在哈貝馬斯看來是堅定而穩(wěn)固的,全球資本主義的發(fā)展可以超越民族國家。哈貝馬斯注意到這樣的事實:歐盟作為一種解決框架雖然正在被深刻改變,但歐盟絕非基于烏托邦幻想而是立足于現(xiàn)實立場。歐洲福利國家唯一的救贖之路就是經(jīng)由統(tǒng)一貨幣走向政治聯(lián)合。在哈貝馬斯這里,全球化是毋庸置疑的,帶來的歐洲一體化也是必然的。全球化不僅挑戰(zhàn)了民族國家的一體化,削弱了民族國家的權力,而且也為后民族結構提供了前提條件和現(xiàn)實基礎。全球化就是歐洲一體化的合法性來源所在。
首先,全球化以新的方式加強了民族共同體的凝聚力?!叭蚴袌鲆约按蟊娤M、大眾交往和大眾旅游等,使得大眾文化的標準化產(chǎn)品傳播到了世界的每一個角落。同樣的消費品、同樣的消費方式、同樣的電影、同樣的電視節(jié)目和同樣的流行音樂,傳遍了全世界;同樣的波普時尚、技術時尚以及牛仔時尚打動了遠方的年輕人,并塑造了他們的心性結構;同樣的語言,比如標準化的英語,成為不同方言之間溝通的媒介?!保?]87
其次,全球化使世界經(jīng)濟、生態(tài)、文化連成一體。各國經(jīng)濟相互依存、相互滲透,跨國的經(jīng)濟組織、社會組織紛紛成立。哈貝馬斯指出:“在地區(qū)、國際和全球層面上分別出現(xiàn)了不同的‘管理制度’,使得‘超越民族國家的治理’成為可能,并至少部分地補償了國家在自身功能范圍內(nèi)所喪失的行為能力?!保?]83因此,哈貝馬斯指出,全球化帶來的結果就是后民族國家的公共領域維系紐帶只能選擇“憲法愛國主義”。只有當公民不僅具有自由主義的自由權利和政治參與權利,而且也具有社會參與權和文化參與權時,多元文化社會才能通過一種長期保存下來的政治文化維持下去。這種長期保存下來的文化與亞文化不同,它體現(xiàn)在國家憲法中,“有效憲法是一個國家政治文化的結晶”[1]138。因此,保證社會一體化的有效形式是“憲法愛國主義”。憲法愛國主義取代了原始的民族主義,使不同的文化、民族、宗教信仰所帶來的生活方式能夠并存。憲法愛國主義為來自不同民族、具有不同文化價值觀念的公民團結提供了制度框架,可以保證后民族國家的社會一體化。
為了保證憲法愛國主義順利實踐,哈貝馬斯訴諸他的話語民主。在公共領域,自由而平等的理性自足的民眾可以就共同議題進行廣泛的、自發(fā)的、自由的商談,達成理性的共識繼而轉化為法律和公共政策,不是民族創(chuàng)制法律,而是經(jīng)由話語協(xié)商而達成的法律構成民族聯(lián)合體。話語民主就是后民族結構這個公共領域唯一適合的手段。為此,他構建了三位一體的理論預設:(1)越多的人參與討論超越民族國家的政治,就越有可能出現(xiàn)后民族結構規(guī)范和大眾共識。(2)就像歐洲公民一樣,全球公民不需要全球性民族或國家認同:全球公民的身份完全可以建立在彼此認同的原則上,比如思想自由、政治誠實公正和法治。(3)就像歐洲那樣,個人身為各自國家的公民和新聯(lián)盟的公民,在法律上可以同時認可新的政府。國家不再是享有完全主權的權力體,而是成為國際社會成員。世界公民具備超越國家的特點,又對新的交往結構產(chǎn)生需要,他們的聯(lián)合將不再以彼此認同的政治文化為基礎。
但是,話語民主即使不需要彼此認同的民族文化,也不得不需要開放的政治文化。哈貝馬斯設想,在復雜社會里,民主合法性的基礎在于制度話語過程、制度決策過程與非正式的意見形成過程在公共交往層面上的相互作用。在政治公共領域中,不同利益的代表可以就共同關心的普遍問題進行理性討論和協(xié)調(diào),形成合理的意見和意志。其前提是,必須有開放的政治文化作為根基。這種政治文化的最基本特點在于能夠“包容他者”。“這里所謂的包容,不是把他者囊括到自身當中,也不是把他者拒絕到自身之外。所謂‘包容他者’,實際上是說:共同體對所有的人都是開放的,包括那些陌生的人或想保持陌生的人?!保?]2然而,毋庸諱言,英國之所以進行脫歐公投,恰恰是因為有一半英國選民為“移民問題”所驅動,他們認為只要留在歐盟,移民人數(shù)就沒有上限,由于移民搶走了他們的就業(yè)機會、擠占了他們的保健預約、奪走了他們孩子的升學名額,移民是這些選民眼中永遠的“他者”。
阿倫特曾預言,失去家園者、被剝奪權利者和難民將成為20世紀的特征。這個預言既得到了20世紀的證實,同樣也得到了21世紀的證實。哈貝馬斯清醒地認識到,“是否愿意在政治上整合經(jīng)濟難民,也取決于本國居民對移民進入本國之后的社會問題和經(jīng)濟問題是如何感受的”[5]673?!皩ν鈬说摹畤乐赝鈦碛绊憽挠乙順O端主義的抵制性反應,在全歐洲與日俱增。相對弱勢的階層——不管是現(xiàn)在第一次受到社會境遇下降的威脅,還是已經(jīng)下落到零散的邊緣群體之中——尤其明確地把自己認同于自己集體的意識形態(tài)化優(yōu)勢,并且排斥一切異己的東西。這是一種普遍滋長的富裕沙文主義的陰暗一面?!保?]673難民問題又一次揭示了公民與民族認同之間的潛在緊張關系[5]674。
歐盟實質上還未擁有類似民族國家的主權,因為不存在真正意義上的歐洲人民,哈貝馬斯倡導的民主政治,其最大政治預設就是共同體公民身份的自我認同。如果共同體公民身份缺乏認同,那么這個共同體是松散的。
哈貝馬斯一廂情愿地認為,民主社會擁有具有倫理和政治自覺的公民,他們的認同不一定基于特定的歷史和文化。簡單地說,在一定的民主方式和共同經(jīng)驗價值下,公民不必“感知”到他們所屬的特定文化和民族,他們分享共同的民族和公民價值,他們能夠溝通和辯論。哈貝馬斯最終訴諸話語民主以構建合法性機制,意圖以基于對話協(xié)商的民主合法性替代歐洲共同體所欠缺的基于認同共識的倫理合法性。
面對現(xiàn)代性所造成的社會結構的合法性危機,哈貝馬斯找到了話語倫理的概念,借此為其話語民主的實現(xiàn)提供了最好的解決手段。現(xiàn)代性給哈貝馬斯準備了最好的禮物,那就是現(xiàn)代性所造就的相互獨立的自由而平等的主體,哈貝馬斯主張以主體間性代替主體性,以平等的話語溝通行為的理性化進程代替獨白的單向交流,以解決現(xiàn)代性視域下當代資本主義社會的諸多挑戰(zhàn)與危機。如果拋棄內(nèi)在的歷史認同與文化聚合的基于共同經(jīng)驗和集體記憶的實質合法性紐帶,那么只能以外部的人性假設與利益博弈的基于平等契約和程序正義的形式合法性來定義合法性紐帶。
哈貝馬斯甚至武斷地指出:“當前在民族國家層面上采取的政策除了加劇當代民族國家的困境外,不可能解決這些問題?!保?]那么,我們不禁要追問:在國家沒有消亡,資本主義現(xiàn)代性危機沒有解除之前,民族國家一定是沒有必要的嗎?如果現(xiàn)在的很多社會問題在一個主權獨立的民族國家內(nèi)部無法解決,那又怎么可能在一個后民族國家無視民族國家獨立存在的前提下獲得圓滿解決呢?民族國家的合法性是否一定遭到質疑,當民族國家的利益與后民族國家的利益相互沖突時,是不是一定要犧牲民族國家的利益呢?
哈貝馬斯非常清醒地認識到,只要各國政府仍然是自私自利的行為者,并按照目的合理的行為行事,只要它們不受世界公共領域的壓力,就不可能有真正的世界和平。世界和平僅靠政府和國際組織是不夠的。哈貝馬斯無法否認的是,“迄今為止,成員國的歐共體政策某種程度上還沒有成為對有關合法性問題的爭論對象。各民族國家的公共領域在文化上還相互分隔著”[5]672。也就是說,在它們所根植的情境中,政治問題還只在各自民族史的背景下才有意義。它們還沒有成為獨立而平等的政治主體,正如馬克思所言,“平等的觀念……本身都是一種歷史產(chǎn)物,這一觀念的形成,需要一定的歷史關系,而這種歷史關系本身又以長期的已往的歷史為前提”[8]146。
歷史是無法割裂的,更不是人為的理性設計。哈貝馬斯企圖通過截斷歷史,拋開具體的歷史情境,脫離民族歷史文化來構建后民族結構,這無疑是虛幻的,“歷史不外是各個世代的依次交替”[6]51,“每一代一方面在完全改變了的條件下繼續(xù)從事先輩的活動,另一方面又通過完全改變了的活動來改變舊的條件”[6]51。哈貝馬斯在構建后民族結構時,刻意摒棄各民族國家的原有文化與背景,但這是徒勞無功的。如果不能從各個不同民族的文化中分化出一個共同的政治文化,那么后民族結構就是無本之木、無源之水。哈貝馬斯也深知,“如果沒有能夠倡導并且首先是協(xié)調(diào)今天大陸國家體制出現(xiàn)問題的國際組織,如果沒有受活躍的全球市民社會壓力才實行的政策,一個和平、公正的社會秩序是無法想象的”①轉引自汪行福《通向話語民主之路——與哈貝馬斯對話》,(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2002年版,第313頁。。
綜上所述,歐洲既沒有發(fā)展出一體的政治體制,也沒有培育出歐洲公民。作為歐洲共同體合法性基礎的話語民主,無法擺脫弱肉強食、大國主導小國話語的畫面,而且受制于信息不對稱與地位不對稱。在沒有形成共同價值觀的背景下,全民公投只能出于民族國家主權內(nèi)部的個性利益考慮與經(jīng)濟權衡。
面對松散的“超民族主體”——后民族國家結構——歐洲共同體,話語民主在彌合與重塑歐洲一體化過程中面臨諸多困境。當涉及主權民族國家內(nèi)部爭端時,話語民主更是無法適用。哈貝馬斯曾嘲諷海德格爾、卡爾·施密特、恩斯特·容格、阿諾德·蓋倫等人,以為自己強于他們,因為“在他們看來,對大眾和庸常的蔑視與對領袖個人的崇拜、對上帝選民的崇拜以及對超常的崇拜是聯(lián)系在一起的,與對閑言碎語、公共領域以及不真性的拒絕也是聯(lián)系在一起的。他們強調(diào)沉默,反對對話;強調(diào)命令和服從的秩序,反對平等和自決”[9]。
哈貝馬斯民主理論不排斥自決。主權國家內(nèi)部的人民民主,其最極端也最堅實的形式就是直接商談的直接民主,全民公決是直接民主的不二選擇,是最真實最有效率的形式。這種經(jīng)驗主義民主模式的優(yōu)勢在于,“這樣一種理論將說明,為什么精英和公民即使從個人利益出發(fā),根據(jù)政治和法律的規(guī)范有效性主張是缺少認知意義的這種假設,也是能夠為他們提供恰當理由來為自由主義大眾民主的合法化游戲做出其具有高度規(guī)范要求的貢獻的”[5]361。哈貝馬斯承認這種自決民主具有極大的優(yōu)勢:
首先,這種“競爭性的民主制的合法性產(chǎn)生于自由、平等和無記名選舉中的多數(shù)人選票”[5]363。其理論根基在于倫理主觀主義,一方面,“倫理主觀主義把上帝面前人人平等的這個猶太——基督教理解加以世俗化,假定所有個人為原則上彼此平等的。另一方面,它用一種內(nèi)在的有效性來取代義務性律令的超越性來源;也就是說,它認為規(guī)范的有效性根基僅在于主體自己的意志之中”[5]363。個體之所以接受規(guī)范,僅僅是由于自己自由的同意,自由同意產(chǎn)生規(guī)范的有效性。但是,多數(shù)人通過的規(guī)范為什么可以讓那些投反對票者也就范呢?它要么給出倫理主觀主義的合理說明,要么給出絕對人權的超驗解釋,要么給出義務觀的正當闡發(fā)??傊?,必須給出一種目的合理性的說明,以論證只有那些被所有人所意欲的規(guī)范才是有效的規(guī)范。我們發(fā)現(xiàn),2016年6月24日英國脫歐公投的計票結果顯示,脫歐派僅以51.9%的得票率險勝,那么問題來了:對于接近總人數(shù)一半的留歐派而言,他們的48.1%的民主訴求何從體現(xiàn)?
其次,意志主義的規(guī)范有效性在于它是多數(shù)人的意志表達,“多數(shù)人的決定所提出的有效性主張是無法通過訴諸共同之善、對集體功利的預見或實踐理性而加以論證的,因為這每一個都會要求有客觀的標準”[5]364。多數(shù)人的統(tǒng)治之接受更像是一場經(jīng)過馴服的權力斗爭,“如果——由于主張倫理主觀主義——假定每個個人都具有平等的權力,那么,選票的多數(shù)就是具有優(yōu)勢力量這個事實的令人印象深刻的數(shù)量表達”[5]364。然而,這種對多數(shù)裁決原則的霍布斯詮釋,卻無法說清楚少數(shù)人是如何受到保護并免受多數(shù)人的暴虐的,以及如何保證爭執(zhí)雙方能夠心平氣和地接受多數(shù)人的統(tǒng)治。
再次,多數(shù)人之所以會贊同對少數(shù)人的利益進行保障,可以被解釋為此時此刻的多數(shù)派恐怕自己將成為彼時彼刻的少數(shù)派?!斑@本身就應該排除暴虐的多數(shù)成為持久現(xiàn)象的危險,因為害怕失去權力的多數(shù)派和寄希望于權力轉移的少數(shù)派,都應該有動機去遵守既定的游戲規(guī)則?!保?]365所以,相互競爭的精英根據(jù)意識形態(tài)立場把選民分裂成若干陣營,以便用綱領的手段——通常是加上用特定方式詮釋的社會酬勞的許諾——來贏得多數(shù)。如此,“獲得合法化的過程被歸結為‘意識形態(tài)政治’手段和‘社會政治’手段之間的一種共同作用”[5]365。然而,哈貝馬斯指出了存在的問題:“對少數(shù)派之保護和權力之轉移的這種詮釋,完全只考慮那些關心獲取權力和維持權力的精英們的利益狀態(tài)。但這些精英們認為有道理的,不一定會使公民們感到令人信服?!保?]365
但問題就在于,這種基于經(jīng)驗主義立場的自決民主認為,“在民主中,問題不是要確認政治政策的‘客觀真理性’,而毋寧是建立各方追求之目標的民主地接受的條件”[5]366。政治過程被視為精英和大眾之間的一種妥協(xié)過程,這種妥協(xié)并不存在可以衡量其正當性的規(guī)范性標準——社會正義,即使有社會正義,它也不過是各社會團體之間利益的一種公平的平衡。或者說,是以程序正義替代了實質正義,是通過商談程序達到類似羅爾斯所稱的“重疊共識”部分,借以充當實質正義。談判雙方并非出于同樣的理由而接受成功的妥協(xié)結果,而恰恰是基于不同的考慮而進行的選擇。
面對這種民主困境,哈貝馬斯相信民眾,那么唯有將矛頭指向當前的政客,只能抱怨他們?nèi)狈φ稳宋飸械钠焚|。他們除了再次當選外別無他求,是一群拋棄了歐洲理想的犬儒主義者。而作為政治精英的知識分子,盡管哈貝馬斯對其寄予厚望,但也難逃犬儒的命運,因為“知識分子不把自己的職業(yè)身份與公共身份嚴格區(qū)分開來,他們就會在兩個領域里顯示出自己的權威。知識分子不能把他們用言語獲得的影響當作獲取權力的手段,也就是說,不能把‘影響’同‘權力’混為一談”[9]。知識分子利用自身的職業(yè)優(yōu)勢,在政治公共領域左右了大量選民的抉擇。
哈貝馬斯信任與投票結果直接關聯(lián)的大量選民。英國脫歐公投深刻地揭示了以下事實:全民公投直接助長了民粹主義政治的抬頭。選民的投票指向往往會受到某些信息的誤導,這次脫歐公投的兩大陣營為達目的而肆意攻訐、夸大和曲解事實。脫歐陣營將脫歐利弊得失簡化為煽情的口號,如“奪回我們的控制權”、“收回我們的邊界”、“拿回我的國家”、“6月23日將是我們的獨立日”等等,主張脫歐的英國獨立黨則一直在利用普通民眾因東歐移民大批涌入給當?shù)厣鐓^(qū)帶來壓力而產(chǎn)生的不滿,甚至試圖從民眾對歐洲大陸難民危機的恐慌中榨取政治資本,進而推進自己的政治議程。正如詹姆斯·麥迪遜所言,即使每個雅典公民都是蘇格拉底,雅典公民大會仍將是一群暴民。與其相反,留歐陣營則廣泛地質疑,一個國家的選民如何有權做出影響歐盟五億公民的決定,這不是民主,而居住在英國的數(shù)百萬歐盟公民是歐洲公民,不是英國公民,無法參與決定英國與歐盟未來的投票。公投這種所謂最民主的方式未必是做出國家重大決定的有益選擇,因為事情永遠不是通過公投的yes or no就可以解決的。人們在考慮現(xiàn)實問題時,首要考慮的因素是自我利益的權衡與博弈。在特定的社會關系中,如經(jīng)濟領域的交換關系、政治領域的契約關系會有公共的理性規(guī)制,然而在更多的社會領域則是基于自我關系的考量與建構。自我認同不同于交往認同,它是以自我利益的實現(xiàn)作為價值判斷的標準。自利性決定了人們在民主政治中的行為活動。英國脫歐公投無疑淋漓盡致地表達了民主與現(xiàn)代性不可調(diào)和的矛盾。
當民主遭遇資本主義時,民主與資本主義的張力便如影隨形。二戰(zhàn)后,民主與資本主義和諧共榮、相生互競的關系維持了三十余年。自20世紀70年代以來,民主與資本主義的沖突和抵牾成為西方國家政府所面對的主要問題。
當各話語主體進行協(xié)商時,主體的經(jīng)濟話語主導著政治話語,并逐漸壟斷著話語霸權。哈貝馬斯不得不承認,在市場壓力下,民主的實質發(fā)生了轉變。結果,投票者失去了政治權力,它轉移到了自身民主合法性較為可疑的機構,像歐洲理事會身上。哈貝馬斯看到一個被市場驅策的歐洲,技術官僚竊取了權力,市場主導了民主決策。歐洲的理想正被無能的政客和市場力量摧毀。
民主與資本主義的關系折射出民主與現(xiàn)代性的關系,其源頭是市場與國家的關系。市場與民族國家的互動貫穿著近代以降的政治思想發(fā)展。從歷史與地理上講,國家與市場的不期而遇是非常獨特的。“國家實現(xiàn)市場社會的這一行動,僅僅從它所追求的政治目的來講已經(jīng)充分得到確認?!保?0]137歐洲的發(fā)展與歐洲資本主義民族國家的發(fā)展密切相關,并且衍生出各自的發(fā)展軌跡與生成邏輯。資本主義經(jīng)濟形成了一種自身的邏輯:“商品市場、資本市場和勞動力市場服從一種特有的不依賴于主體意圖的邏輯。在體現(xiàn)于科層國家中的行政力量之外,貨幣也變成了一種無人稱的、凌駕于參與者之上而起作用的社會整合的媒介。”[5]665而歐洲資本主義民族國家形成的邏輯卻是“通過價值、規(guī)范和理解而發(fā)生的,因而是以行動者的意識為媒介而發(fā)生的社會性整合。”[5]665通過貨幣媒介的系統(tǒng)性整合與基于民主公民身份的政治性整合永遠處于一種緊張的關系中,盡管西方中心主義的自由主義理論常常予以否認。
歐洲共同體的現(xiàn)實發(fā)展進一步彰顯了民主與資本主義的緊張關系。一方面是在超民族層面上實現(xiàn)的經(jīng)濟和管理的系統(tǒng)性整合,另一方面則是僅僅在民族國家層面上進行的政治性整合。哈貝馬斯將其稱為“兩者之間的垂直落差”[5]666。經(jīng)濟系統(tǒng)和行政系統(tǒng)具有“只服從其自身的貨幣迫令和權力迫令的趨勢”[5]670,兩者的不同邏輯破壞了那種通過公民共同實踐而自我決定的共同體模式。歐洲共同體的技治論形式強化了那種對民主公民角色聯(lián)系的規(guī)范性期望的懷疑。
哈貝馬斯堅信可以解決現(xiàn)代性與民主的矛盾。他認為,從規(guī)范意義上說,現(xiàn)代性思想內(nèi)在地包含民主的要求,政治合法性來源于民主,民主成為合法的、現(xiàn)實的、經(jīng)驗的,而非神圣的、超驗的上帝。從經(jīng)驗事實來看,如果生活世界通過公共領域把其意志與要求輸入到系統(tǒng)之中,那么民主就成為生活世界控制系統(tǒng)的方式,民主和現(xiàn)代性無疑就是統(tǒng)合一體的。如果系統(tǒng)完全排斥了生活世界的要求,凌駕于生活世界之上,行政命令控制民主的“公意”,那么民主和現(xiàn)代性就是矛盾的。哈貝馬斯力陳,在西方資本主義社會國家,民主和個人自由的要求已經(jīng)被寫入資產(chǎn)階級憲法,并且在現(xiàn)代自由民主制度中已經(jīng)得到了充分體現(xiàn)。
哈貝馬斯認為,現(xiàn)代性是不應拋棄也不能拋棄的?,F(xiàn)代性自身的解放無須借助傳統(tǒng)的權威,也無須借助外在的革命動力,僅靠自身的話語理性就能達成共識,就能創(chuàng)造自身解放的條件。通過民主方式解放現(xiàn)代性,是一種智性解放。如戴維·哈維所言:“這項方案相當于一項非凡的智性努力,即發(fā)展客觀的科學、普遍的道德和法律、追隨內(nèi)在自主性的藝術。這一觀念把知識的積累用于追求人類的解放和日常生活的,這種知識積累來源于許多人自由和創(chuàng)造性的工作。科學對自然的支配許諾了從稀缺、匱乏、自然災害的肆虐中獲得自由,社會組織的合理性和思想的理性模式的發(fā)展許諾從神話、宗教和迷信中獲得解放,從權力的武斷運用以及我們自身人性黑暗面中獲得解放。只有這樣一個方案,整個人性的普遍、永久和不變的品質才能實現(xiàn)?!保?1]12人性的普遍、永久和不變無疑是烏托邦幻想。人性不是抽象的,“它在更大程度上是這些個人的一定的活動方式,表現(xiàn)他們生活的一定形式,他們的一定的生活方式”?!皞€人怎樣表現(xiàn)自己的生活,他們自己也就怎樣。因此,他們是什么樣的,這同他的生產(chǎn)是一致的——既和他們生產(chǎn)什么一致,又和他們怎樣生產(chǎn)一致?!保?]25因此,如果沒有生產(chǎn)關系的變革,就沒有現(xiàn)代性的解放,也就沒有人類的解放。
哈貝馬斯試圖從傳統(tǒng)的物化批判和工具理性批判轉向生活世界殖民化批判,其政治意義是強調(diào)人類解放的方向不是生產(chǎn)關系的合理化,而是交往關系的合理化。哈貝馬斯堅信,民主與資本主義的張力可以通過理性反思得到紓緩,無須進行徹底的社會改造。資本主義危機只是陷入了“生活世界殖民化”:“在金錢和權力得以在法律上制度化之前,生活世界的合理化必須達到一定的成熟程度。業(yè)已超出等級制社會政治秩序的兩個功能系統(tǒng):市場經(jīng)濟和行政國家,摧毀了它們由之出發(fā)的古老歐洲傳統(tǒng)生活方式。然而,這兩個功能上相互交織的亞系統(tǒng)的內(nèi)在動力,也反過來作用于使它們成為可能的理性生活方式,達到一定程度時,金錢化和官僚化過程就會滲透到文化再生產(chǎn)、社會融合和社會化的核心領域。由這些媒介形成的相互作用形式對那些功能上依賴于取向相互理解的生活形式的蠶食,是不能不產(chǎn)生病態(tài)社會副作用的。”[12]345
哈貝馬斯繼承了馬克思主義的資本主義批判傳統(tǒng),但他對資本主義的批判僅僅停留在工具理性批判上面,是以交往理性替代工具理性。哈貝馬斯認為,資本主義社會的問題僅僅是生活世界的殖民化問題,通過交往理性就能夠全盤解決資本主義社會的矛盾,在歐洲共同體的建構方面也非交往理性莫屬。然而,交往理性概念卻更像是語言偽裝的康德先驗主義的復活,交往理性更容易陷入唯智主義。不可否認的是,哈貝馬斯的溝通共識理論無疑夸大了選民之間的語言與對話的功能,卻沒能看到對話商談背后的物質基礎和社會實踐根基。歷史唯物主義強調(diào),社會存在決定社會意識,僅僅停留于社會意識形態(tài)領域的交往理性無法達成人類的理性共識。實際上,人類共識的困境是由物質生產(chǎn)領域的矛盾即生產(chǎn)力與生產(chǎn)關系的矛盾所引起的。
顯然,哈貝馬斯認可現(xiàn)代性與資本主義發(fā)展的關系,堅信資本主義是世界歷史發(fā)展的理想狀態(tài)。這種理論與黑格爾的歷史理論不無淵源關系。黑格爾認為,歷史是絕對精神的外化,而人的活動也只不過是世界理性實現(xiàn)自身的工具而已。馬克思曾對黑格爾認為資本主義是世界歷史的理想形態(tài)的主張進行過批評,因為在資本主義社會中,“單個人隨著自己的活動擴大為世界歷史性的活動,越來越受到對他們來說是異己的力量的支配,受到日益擴大的、歸根結底表現(xiàn)為世界市場的力量的支配”[13]33。馬克思從唯物史觀出發(fā),認為“歷史向世界歷史的轉變,不是‘自我意識’、宇宙精神或者某個形而上學怪影的某種純粹的抽象活動,而是完全物質的、可以通過經(jīng)驗證明的行動,需要吃、喝、穿的個人都可以證明這種行動”[13]33。馬克思認為,世界歷史不是全球各地區(qū)、各民族、各國家的簡單相加,而是將世界有機聯(lián)系為一個相互依存的整體歷史,而這個聯(lián)系的紐帶就是交往。但馬克思所說的交往與哈貝馬斯的交往不同。哈貝馬斯的交往主要局限于精神領域,以語言為本體;而馬克思的交往則涉及人類生活的各個方面,不僅包括物質,還包括精神,它涉及政治、經(jīng)濟、軍事、移民、文化等各個方面。交往作為生活實踐的重要方面,成為人們之間物質和精神交換、交流的主要方式。在馬克思看來,世界歷史的形成只是最終實現(xiàn)共產(chǎn)主義的基本前提?!敖煌娜魏螖U大都會消滅地域性的共產(chǎn)主義,共產(chǎn)主義只有作為占統(tǒng)治地位的各民族‘一下子’同時發(fā)生的行動,在經(jīng)驗上才是可能的,而這是以生產(chǎn)力的普遍發(fā)展和與此相聯(lián)系的世界交往為前提的?!保?3]34
按照哈貝馬斯的理論,健全的市民社會和公共領域依賴交往權力的公平分配,但是,交往權力依賴于基本生活保障和公民的交往能力,除發(fā)達國家外,落后國家大部分人民缺乏基本的生存條件和交往的技術手段,也缺乏必要的知識和能力。如果首先不從根本上解決民族平等問題,那么“在這種情況下,立足于全球市民社會和公共領域壓力來推動全球政治秩序形成只能加強西方國家的國際影響力”[7]315。其結果只能是西方話語主導一切,尤其是西方強國的話語霸權將成為西方的主流意識形態(tài)。
當英國全民公投脫歐時,哈貝馬斯的普遍利益之踐行就變成了空話?!袄嬷允枪餐模蛟谟?,沒有強制的共識只接受所有人都會想要的東西;利益之所以非欺騙的,原因在于,那些對需求的解釋也必須成為話語意志形成的對象;每一個人在這種解釋中都能找到所需要的東西。經(jīng)過話語形成的意志,之所以具有‘合理性’,原因在于,話語和討論狀態(tài)的形式特點足以保證,共識只會通過被適當解釋的普遍利益而產(chǎn)生。這種利益,我指的是能夠通過交往而被大家分享的要求。只要論證希望對利益的普遍性加以檢驗,而不是聽命于一種關于表面上具有終極意義的價值趨向多元化,那么,決定論對實踐問題處理的局限性就會被克服。”[14]108
建構現(xiàn)代民主時如何處理好民族主義與現(xiàn)代性之間的關系,尤其是如何處理好民主與民族主義和現(xiàn)代性之間的關系,是當代民主理論構建無法回避的前提思考。哈貝馬斯所設想與創(chuàng)制的后民族國家結構的解決方案無疑是虛妄的、無根的。當資本主義與現(xiàn)代性相生相伴,如果不消除現(xiàn)代性存續(xù)的資本主義制度,奢談與幻想人類共同體和世界一體化無疑是空洞的。哈貝馬斯意欲建構包容開放的政治模式,但他卻沒有認清多樣性之間的張力可能對民主政治的穩(wěn)定性帶來挑戰(zhàn)。更重要的是,他執(zhí)著于人的精神理性而非物質生產(chǎn)。
哈貝馬斯認為,“他的話語民主既是一個能夠取代康德的絕對命令的一般道德理論,又是一個能夠取代社會契約模型的民主合法性理論”[15]。然而,當哈貝馬斯以話語民主的程序合法性試圖暫時遮蔽倫理合法性所面臨的詬病與質疑時,話語民主帶來的消極影響與積極影響同樣引起了人們的重視,它所產(chǎn)生的問題遠比它能夠解決的問題要多??梢哉f,哈貝馬斯的所有理論研究都是他介入政治的某種特殊方式,他以人類的智識運動來解決人類的解放問題無疑是荒謬的?!肮愸R斯明確拒絕將論辯簡單地等同于集體意志的形成過程,繼而從理論中完全排除認知維度的建議。因為這將洞開對民主意志形成理論和少數(shù)服從多數(shù)原則的經(jīng)典反詰:僅僅經(jīng)驗一致不能產(chǎn)生合法義務。”[15]哈貝馬斯主張,論辯與協(xié)商應該在價值中間進行,而非在利益之間進行。然而,如果不能解決人與人的平等問題,如果沒有實現(xiàn)“代替那存在著階級和階級對立的資產(chǎn)階級舊社會,將是這樣一個聯(lián)合體,在那里,每個人的自由發(fā)展是一切人的自由發(fā)展的條件”[16]54,民主意愿形成的可行性與話語倫理的認知理性之間是無法達成一致的。
按照布羅代爾的歷史觀,英國脫歐公投所造成的影響絕不僅僅是一次中時段的“局勢歷史”或者短時段的“事件歷史”,而是一次長時段的“總體歷史”,而且它對歐洲乃至人類的影響是多維度的,關涉政治、經(jīng)濟、社會等維度?!伴L時段是一個棘手、復雜和陌生的事物,一切都以半靜止的深層為轉移”[17]182-183,從長時段來看,英國脫歐公投的影響將會持續(xù)發(fā)酵,不單對哈貝馬斯民主理論進行了顛覆,而且還將對西方倡導的所謂普世價值,即民主、正義、自由、平等,展開質疑與批判,它就像多米諾骨牌效應一樣,由近及遠地不斷經(jīng)受著實踐層面的檢視與學理層面的拷問。
唯物史觀認為,社會存在決定社會意識,社會意識反作用于社會存在。理論是時代的精華。社會意識形式既受制于社會存在,又有自身相對獨立的發(fā)展軌跡,它既可能超前,也可能滯后于社會存在。英國脫歐公投之后的歐洲共同體未來發(fā)展趨勢如何尚不得而知,但確定不疑的是,它開啟了歐洲民主道路的思索大門,現(xiàn)在已有若干歐洲國家意欲步英國脫歐后塵,并且出現(xiàn)了“多速歐洲”現(xiàn)象,對于歐洲的未來既可以一起走,也可以單獨走;既可以快走,也可以慢走。我們是要規(guī)避超國家民主體,抑或積極地為超國家民主體的形成而奠基,深陷西方現(xiàn)代性窠臼的哈貝馬斯民主理論是無法解答的。
[1][德]哈貝馬斯:《包容他者》,曹衛(wèi)東譯,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2年。[J.Habermas,The Inclusion of the Other,trans.by Cao Weidong,Shanghai:Shanghai Peoples Publishing House,2002.]
[2][德]哈貝馬斯:《后民族結構》,曹衛(wèi)東譯,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2年。[J.Habermas,Die Postnationale Konstellation(Post-national Structure),trans.by Cao Weidong,Shanghai:Shanghai Peoples Publishing House,2002.]
[3]鐵省林、王維先:《論哈貝馬斯的后民族結構學說》,《當代世界與社會主義》2011年第1期,第143-146頁。[Tie Shenglin-&Wang Weixian,″On Habermass Postnational Constellation,″Contemporary World-&Socialism,No.1(2011),pp.143-146.]
[4]曹衛(wèi)東、[法]德里達、[德]哈貝馬斯:《后民族結構與歐洲的復興》,曹衛(wèi)東譯,《讀書》2003年第7期,第63-76頁。[Cao Weidong,J.Derrida-&J.Habermas,″Post-national Structure and the Renaissance in Europe,″trans.by Cao Weidong,Reading,No.7(2003),pp.63-76.]
[5][德]哈貝馬斯:《在事實與規(guī)范之間》,童世駿譯,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03年。[J.Habermas,F(xiàn)aktizitat und Geltung,Beitrage zur Diskurstheorie des Rechts und des demokratischen Rechtsstaats(Between Facts and Norms),trans.by Tong Shijun,Beijing:SDX Joint Publishing Company,2003.]
[6][德]馬克思、恩格斯:《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1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72年。[K.Marx-&F.Engels,Selected Works of Marx and Engels:Vol.1,Beijing:Peoples Publishing House,1972.]
[7]汪行福:《通向話語民主之路——與哈貝馬斯對話》,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2002年。[Wang Xingfu,Dialogue with Jurgent Habermas,Sichuan:Sichuan Peoples Publishing House,2002.]
[8][德]馬克思、恩格斯:《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3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72年。[K.Marx-&F.Engels,Selected Works of Marx and Engels:Vol.3,Beijing:Peoples Publishing House,1972.]
[9][德]哈貝馬斯:《公共空間與政治公共領域——我的兩個思想主題的生活歷史根源》,符佳佳譯,《哲學動態(tài)》2009年第6期,第5-10頁。[J.Habermas,″Public Space and the Political Public Realm:Historical Origin of Life on the Two Ideaistic Theme,″trans.by Fu Jiajia,Philosophical Trends,No.6(2009),pp.5-10.]
[10][法]皮埃爾·羅桑瓦?。骸稙跬邪钯Y本主義》,楊祖功、曉賓、楊齊譯,北京: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04年。[P.Rosanvallon,Le Capitalisme Utopique(Utopian Capitalism),trans.by Yang Zhugong,Xiao Bin-&Yang Qi,Beijing:Social Sciences Academic Press,2004.]
[11][美]戴維·哈維:《后現(xiàn)代的狀況》,閻嘉譯,北京:商務印書館,2003年。[D.Harvey,Condition of Post-modernity,trans.by Yan Jia,Beijing:The Commercial Press,2003.]
[12][德]哈貝馬斯:《現(xiàn)代性的哲學話語》,曹衛(wèi)東譯,南京:譯林出版社,1987年。[J.Habermas,Der Philosophische diskurs der Modene(The Philosophica Discourse of Modernity),trans.by Cao Weidong,Nanjing:Yilin Press,1987.]
[13][德]馬克思:《德意志意識形態(tài)》,北京:人民出版社,2003年。[K.Marx,The German Ideology,Beijing:Peoples Publishing House,2003.]
[14][德]哈貝馬斯:《合法化危機》,劉北成、曹衛(wèi)東譯,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0年。[J.Habermas,Legitimations Problem im Spatkapitalismus(Legitimation Crisis),trans.by Liu Beicheng-&Cao Weidong,Shanghai:Shanghai Peoples Publishing House,2000.]
[15]J.Cohen,″A Review of Agnes Heller,Beyond Justice,″http://anselmocarranco.tripod.com/id70.html,2017-02-13.
[16][德]馬克思、恩格斯:《共產(chǎn)黨宣言》,北京:人民出版社,2014年。[K.Marx-&F.Engels,Manifest der Kommunistischen Partei(Communist Manisfesto),Beijing:Peoples Publishing House,2014.]
[17][法]費爾南·布羅代爾:《資本主義論叢》,顧良、張慧君譯,北京:中央編譯出版社,1997年。[F.Braudel,Ecrits sur le Capitalism(Essays in Capitalism),trans.by Gu Liang-&Zhang Huijun,Beijing:Central Compilation-&Translation Press,1997.]
The Paradox between the Brexit Referendum and Habermass Democratic Theory
Wen Changchun
(School of Government,Heilongjiang University,Haerbin150080,China)
The Brexit referendum is a″general history″event with profound and lasting impact.It is a multi-dimension″general history″impacting politics,economy,society in the long term,which means it is neither a mid-term″situation history,″nor a short-term″event history.″The event highlights the democratic theory of Habermas who advocates European integration.Brexit and Habermass theory form a gaming between theory and practice.The former needs the academic proof of the latter and the latter needs the practice of Brexit.The democratic practice of Brexit shatters Habermass democratic theory of″reasonable design.″In terms of logical origin,the″post-national″structure shapes the″super-national community″that fails to break the limits of the democratic″nation.″Habermass deliberative political mode cannot mediate the macro-EU and the micro-Britain.In terms of logical fulcrum,discourse ethics lays the theoretical foundation for European inner identity,but in practice,it cannot get rid of the contract consideration and interests balance between countries.The democratic legitimacy based on Habermass discourse negotiation cannot replace EUs ethical reasonability based on common history,so the Britainreferendum means the judgement of value grounded merely on interests.In terms of logical basic points,the fate of human beings is theoretically decided by the referendum,but in practice it can hardly cope with the irrationality and unconsciousness of collective choice.The self-determined democracy of Habermas,which is based on empiricism can not choose the objective truth;it can only come to the acceptable compromising conditions for the goals of different parties.The referendum degraded elites into politicians,and voters into cynics.The rationality of contract in the public domain of politics was replaced by the economic self-interests in the private domain,and the ethical rationality was absent when the vacant shell of EU tried to provide solid support for moral validity.The Brexit referendum witnessed Habermass failure in reconciling democracy with capitalism.Habermas stressed the need to criticize instrumental rationality instead of undertaking radical social criticism and reform.As he pointed human liberation toward communicative rationality rather than the liberation of non-productive relationship,the referendum would doubtlessly be controlled by populism,which could neither bring welfare to British citizens nor brighten the future for the EU.The Brexit referendum showed the real crisis of European democracy and revealed the inherent paradox of Habermass democratic theory.The event is bound to expand its influence,not only retorting his theory,but also questioning the so-called universal values featuring democracy,justice,freedom and equality.
Brexit has proved Habermass theory to be hollow and nihilistic,while Habermass theory has proved the referendum of Britain ridiculous,blind and unexplainable.If we do not eliminate the existing capitalist system of modernity,either the Brexit referendum or the democratic theory of Habermas is no solution and is invalid.
Brexit;referendum;post-national structure;super-national community;democratic dilemma;Habermas
10.3785/j.issn.1008-942X.CN33-6000/C.2017.02.133
2017-02-13[本刊網(wǎng)址·在線雜志]http://www.zjujournals.com/soc
[在線優(yōu)先出版日期]2017-04-28[網(wǎng)絡連續(xù)型出版物號]CN33-6000/C
教育部人文社會科學規(guī)劃一般項目(12YJA810015);黑龍江省哲學社會科學研究規(guī)劃項目(16ZZD02)
文長春(http://orcid.org/0000-0002-3556-9999),男,黑龍江大學政府管理學院教授,政治學博士,主要從事政治學理論、西方政治哲學、東歐新馬克思主義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