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生龍 張記忠
(湖南師范大學 文學院,湖南 長沙 410081)
北宋亭臺樓宇詩文所隱含的老莊意蘊
李生龍 張記忠
(湖南師范大學 文學院,湖南 長沙 410081)
北宋時期亭臺樓宇詩文很有特色,不少詩文隱含著老莊的理念、情愫與意識。它們或借亭臺樓宇寄托道家之政治理想,或借亭臺樓宇抒發(fā)自己的適性態(tài)度,或借亭臺樓宇來表達自己的超越意識。適萬物之性而適己之性以超越物欲、是非,以此而入人間世,亭臺樓宇詩文乃為一個很好的載體。
亭臺樓宇;道家;適性;超越
北宋初社會日漸安定,公私都開始大量建造亭臺樓宇,大量亭臺樓宇的詩文也隨之涌現(xiàn),它們或記敘其籌措緣起,介紹其設施格局,或描繪其風光人文,紀錄其交游晏樂,或抒發(fā)其覽物之情,闡釋其人生妙悟。在北宋老莊之學興盛的文化語境下,不少詩文都彰顯出老莊的浸潤與沾濡,亭臺樓宇之作也是如此,它們或借亭臺樓宇寄托道家之政治理想,或借亭臺樓宇抒發(fā)自己的適性態(tài)度,或借亭臺樓宇來表達自己的超越意識。分析這類作品,對我們理解北宋老莊之學的滲透之廣泛、深刻,亭臺樓宇詩文文化內蘊之豐富、復雜有一定意義。
“無為而治”的政治理想孔子和老子有相通之處。不管是儒家的還是道家的,“無為而治”都是統(tǒng)治者的美好政治理想,王朝建立之初,統(tǒng)治者更多急于成功。這從北宋初的賦作就可見一斑。田錫有《人文化成天下賦》《德合天地賦》,范仲淹有《用天下心為心賦》《圣人之大寶曰位賦》《圣人抱一為天下式賦》《君以民為體賦》,王禹偁有《君者以百姓為天賦》《圣人無名賦》等等,這些賦雖多應試之作,卻并非一味應景頌圣,而是往往于理想有所寄托,于君主有所厚望。田錫《人文化成天下賦》結云:“今我后功格昊穹,澤流區(qū)夏。復風俗于淳古,播詠歌于大雅”,這是以回歸風俗淳樸的理想期待當今君主。范仲淹《圣人抱一為天下式賦》開頭云:“巍巍圣人,其教如神。抑一而萬機無事,抱一而庶匯有倫”,這是以老子的抱一無為對君主有所啟發(fā)。王禹偁《圣人無名賦》末云:“今我后尚黃老以君臨,闡清靜以化下,仰徽號于睿圣,扇玄風于華夏。有以見圣無名兮神無功,信大人之造也”,這個“我后”可能是宋太宗。雖然宋太宗并未宣稱自己以黃老君臨天下,但文人把這種理想“強加”給他,他應該為之竊喜而不會反對。
北宋士人往往融合儒道二者為一,并于描寫悠游山水亭臺游宴之中寄寓這一理想。曾鞏于慶歷七年所作的《醒心亭記》,“群山之相環(huán),云煙之相滋,曠野之無窮,草樹眾而泉石嘉。使目新乎其所睹,耳新乎其所聞,則其心灑然而醒,更欲久而忘歸也。故即其所以然,而為名取韓子退之《北湖》之詩云。噫,其可謂善取樂于山泉之間,而名之以見其實又善者矣。雖然,公之樂吾能言之,吾君優(yōu)游而無為于上,吾民給足而無憾于下,天下學者皆為才且良,夷狄鳥獸草木之生者皆得其宜,公樂也。一山之隅,一泉之旁,豈公樂哉,乃公所以寄意于此也”,曾鞏旨在頌揚歐陽修之所以師法韓愈《奉和虢州劉給事使君三堂新題二十一詠》之《北湖》一詩,“聞說游湖棹,尋常到此回。應留醒心處,準擬醉時來”,取名“醒心亭”,實寓“其心灑然而醒,更欲久而忘歸”之意;而歐陽之所以能如此久游忘歸,實是因為其時君上效法古人無為而治,以致天下太平,人民富足,夷狄鳥獸草木皆得其生養(yǎng)之宜。所謂古人的“無為而治”,既可理解為儒家式的用賢者以致無為,也可理解道家式的與民休息以示無為。前者如何晏注《論語集解·衛(wèi)靈公》注“無為而治者,其舜也與,夫何為哉?恭己正南面而已矣”:“言任官得其人,故無為而治”,意為通過恭正己身招攬和合理使用人才使政事順遂,民生安樂,君主無事可做,清閑養(yǎng)壽,實現(xiàn)“無為而治”。曾鞏說“天下學者皆為才且良”,就暗寓人才充足之意。儒家還有“以佚道使民”之說,意為為政應得而不害,寬緩不苛,使百姓得以休息。宋人林希作有《佚道使民賦》,程顥也有《南廟試以佚道使民賦》。林賦開頭說“古者善政,陶乎庶民。上安行于佚道,下無憚于勞身”,講的就是這種“無為而治”。后者如《老子》說“我無為而民自化,我好靜而民自正,我無事而民自足,我無欲而民自樸”。老子之“無為”也是使萬物生之育之,亭之毒之之道,自然也可以使“夷狄鳥獸草木之生者皆得其宜”。故儒道兩者之“無為”并不矛盾,可以相互為用。曾鞏說“一山之隅,一泉之旁,豈公樂哉?乃公所以寄意于此也”,意為歐陽修并不只是簡單地優(yōu)游山水,而是在優(yōu)游的同時也寄寓有對“無為而治”理想的肯定與向往。曾氏以推測的語氣言說,但聯(lián)系歐陽修的名篇《醉翁亭記》所描繪的山水清和、百姓豐足、官吏無事、太守宴安的景象,很容易使人聯(lián)想起儒道都推崇的“無為而治”理想政治境界。歐陽修有《藏珠于淵賦》,其中說到莊子的“無為而治”理想:“得外篇之《寓言》,述臨民之至理。將革紛華于媮俗,復芚愚于赤子。謂非欲以自化,則爭心之不起”,對莊子的返樸還淳、無為而治作了精警的揭橥。有這樣的思想基礎,創(chuàng)作出《醉翁亭記》這樣的名文就是自然而然的事了。
如果說歐陽修、曾鞏所推崇的“無為而治”理想主要還是以儒家式的得人任賢為主,蘇軾則更傾向于道家的“與民休息”的政治理想。其《蓋公堂記》云:“吾觀夫秦自孝公以來,至于始皇,立法更制,以鐫磨鍛煉其民,可謂極矣。蕭何、曹參親見其斫喪之禍,而收其民于百戰(zhàn)之余,知其厭苦憔悴無聊,而不可與有為也,是以一切與之休息,而天下安。始參為齊相,召長老諸先生問所以安集百姓,而齊故諸儒以百數(shù),言人人殊,參未知所定。聞膠西有蓋公,善治黃老言,使人請之。蓋公為言治道貴清凈而民自定,推此類具言之,參于是避正堂而舍蓋公,用其言而齊大治。其后以其所以治齊者治天下,天下至今稱賢焉?!鄙w公事跡見《史記·曹相國世家》。《史記·樂毅列傳》說黃老派之初祖為河上丈人,不知其所出,河上丈人教安期生,安期生教毛翕公,毛翕公教樂暇公,樂暇公教樂臣公,樂臣公教蓋公,蓋公教于齊高密,為曹相國師。高密也就是密州。蓋公教曹參以“清靜”之道治理秦漢動亂的凋敝天下,成就了文景之治,在歷史上傳為美談?!渡w公堂記》即作于蘇氏知密州(神宗熙寧七至九年,1074—1076)時。其時王安石一黨(新黨)正推行新法,目的在于改良宋代弊政。然新政名目繁多,方田、青苗諸法實際上加重了人民負擔,反而變成了擾民病民之舉。蘇氏多有詩文抨擊新法。此文也是針對新政有感而發(fā)。他從醫(yī)病求良藥入手,實際上暗示“新政”的擾民病民,引入蓋公、曹參等以老子“貴清凈而民自定”的理念,要求為政少苛繁之擾攘,使民生得以休息,也是對癥下藥之意。蘇軾平生深受老莊浸潤,儒家情結也相當深厚。他也曾力圖把老莊同儒學會通起來。其在元豐元年(1078)所作的《莊子祠堂記》中說莊子對孔子“陽擠而陰助之”,就是這一會通理念的結果。對這一理念,后人贊同的、反對的都有,但就蘇氏本人的衷曲而言,借記敘莊子祠堂而“回護”評論莊子,力圖調和莊子與儒學的矛盾,卻是其一貫的思想學術追求。
“適性”常常借助非世俗的事物來展示,亭臺樓宇自然是最能使人“適性”的事物之一。早在南唐時,徐鉉的《游衛(wèi)氏林亭序》就借游金陵衛(wèi)氏的林亭表達自己的適性理念:“陶陶孟夏,杲杲初日,虛幌始辟,清風颯然,班荊蔭松,琴奕詩酒,登降靡迆,窺臨駘蕩,熙熙然不知世之與我之為異矣。嗟夫天生萬物,貴適其性。君子有屈身以利物,后己而先人,或行道以致時交,或効智以濟世用,斯有貴乎自適者也。朝市丘壑,君得中道焉。下官道污智劣,無益于事。山資弗給,歸計未從,每尋幽選勝,何遠不屆,一踐茲境,杳然忘歸?!北彼纬?,王禹偁之作《李氏園亭記》,張詠之《春日宴李氏林亭記》也都表達了此種心態(tài),后者云:“人生無賢愚,孰不欲快身于顯貴,休思于榮賞。二者,天下之通美。小不適宜,則儒者黜其非道矣。李公之林亭,適宜矣?!睆堅伕杏X李公“適宜” 于顯貴和榮賞之中,“外作關勞,內適性情”,樂于林亭草木之宴游。陳堯佐《涵碧橋記》云:“寒山鱗鱗,屏焉四合,澄波瑟瑟,鑑焉中照。倒萬象之影,而曲直可見;湛千流之注,而毫發(fā)不隱。豈清和所毓之翠,不可以言筌耶?……或曰:‘啟塞之說,實有古之訓,山水之樂,未達子之志?!唬骸⒂械溃瑓^(qū)宇無事,能敏其政,又適其性,則斯人也,庶幾乎不妄乎?’”此言實為陳公內心真實所感,比徐鉉、張詠借他人之事抒己之懷顯得更加親近。在亭臺之上往往可以使身心達到清凈,張俞《望泯亭記》云:“君子望之則目益加明,形益加靜,心益加清”,清凈之中乃可造平淡。
政治是一件非常復雜的事情,從政者往往容易陷入政見分歧、人事矛盾、派系斗爭、君臣齟齬,故在官場一帆風順者少,而遭受打擊、遷謫的事情屢見不鮮。這時受挫者往往需要調整心態(tài),安頓心靈。亭臺樓閣之類的建筑往往也成了他們心靈的避風港,或借題發(fā)揮的話頭。例如王禹偁為人正直,遇事敢言,喜歡臧否人物,以直躬行道為己任。其為文著書,多涉規(guī)諷,以是頗為流俗所不容,故屢見擯棄。晚年貶謫黃州,曾作《三黜賦》以見志,此時之心境應該是很黯淡的??墒瞧洹饵S州新建小竹樓記》卻說“公退之暇,披鶴氅,戴華陽巾,手執(zhí)《周易》一卷,焚香默坐,消遣世慮。江山之外,第見風帆沙鳥,煙云竹樹而已。待其酒力醒,茶煙歇,送夕陽,迎素月,亦謫居之勝概也?!憋@出一派非常灑落的神態(tài)。王氏平生以儒術立身,但于道家也深受濡染。所作《卮言日出賦》《天道如張弓賦》《圣人無名賦》皆能于老莊有所發(fā)揮。如《卮言日出賦》云:“故曰不言則齊,同形相禪,巧如簧兮非偶,卒若環(huán)兮無變。得之者,毀譽兩忘;失之者,是非交戰(zhàn)?!睂ηf子的毀譽兩忘有所體會。正因為有此種體會,其作品中所展現(xiàn)的心態(tài)才顯得那般平和與超脫。
宋庠《諸公留題王氏中隱堂詩序》亦有此意:“每車騎休休,牛酒過家,則必釋朝綬而襲野巾,卻赤舃以御山履。沔柯陰樾,舉觴嘯詠,躊躇四顧,為之滿志,回睨印綬,若桁楊韁鎖之遺,而朝貪其能,愿卒弗果。于時鉅公名卿及世之賢者,聞其風而悅之。”雖未必真的歸隱,然而心向往之。再如胡宿《高齋記》云:“南中江山,類多托賞之美。……安輯江介,政尚凝簡,日多休閑,寄意琴酒之適,留好風泉之賞?!凑照?,保御太和,人境相得,其樂如何哉?……君子根本于道德,拯墊于性命,利用于安身,有余于治人,不役志以營己,常慮心以待物。其有為也,精義致用,以經世務之蘊;及其無事也,恬熙相養(yǎng),以濟天均之和。”以隱士之心入仕,在北宋并非個例。張界《水樂亭記》云:“惟至人全士,淡然有忘情自得之懷,則知以山水之樂為樂也。”“忘情自得”乃不以人之好惡內傷其身,并非真的無情。
北宋士人多有歸隱之心,“其中包括對個人物欲、外志的損削”。劉述《題竹閣》云:“閑身方外去,幽意靜中來?!痹诖酥耖w之中有利于體悟得世間紛紛物欲之困擾,向上一層,為擺脫物欲提供了條件。穆修《靜勝亭記》云:“吾職甚逸,吾性加疏。思得灑然空曠一宇寄適之地,盡糞除耳目俗嘩,而休吾心焉?!蹦率显诖恕盀⑷豢諘纭敝ぶ?,得以內視“吾心”。邵雍《秋閣吟》云:“淡泊霜前月,蕭疏雨后天?!笨梢娖涞垂延膽B(tài)。劉敞《新作石林亭》云:“朝廷入忘返,山林往不還。念無高世姿,聊處可否間?!褊殖扇鯁剩緯W原h(huán)。及爾滅聞見,曠如遠塵寰。豈敢同避世,庶幾善閉關?!痹谌胧乐小皽缏勔姟薄吧崎]關”,把一己之私欲減至最低,不束縛于物欲,把目光放在天地之道之上。
北宋士人在面對困苦蹉跎之時多能樂觀面對之,并對困苦之源有所體悟。李復《登夔州城樓》云:“夔州城高樓崔嵬,浮空繞檻云徘徊。百川東會大江出,群山中斷三峽開。關塞最與荊楚近,舟帆遠自吳越來。雄心乘險爭割據(jù),功業(yè)俯仰歸塵埃。”名利非可持久之物,其得與失不可長掛胸中,亦不可為此徒增煩惱,這并非是消極無所作為的表現(xiàn),而是莊子“天地與我并生”思想的引發(fā)。北宋一部分士人的名利觀往往表現(xiàn)出一種人生進程的演變,少年之時往往極具建功立業(yè)之思,中年以后則視名利為畏途,灑然而樂;或者仕途上稍有坎坷即具隱逸之思;或者秉承老莊之思,自幼年即心歸于隱逸。這在亭臺樓閣詩文之中有一定的反映。范仲淹早年以建功立名為人生之目標。其《近名論》甚至批判老莊:“《老子》曰:‘名與身孰親’,《莊子》曰‘為善無近名’,此皆道家之訓,使人薄于名而保其真。斯人之徒,非爵祿可加,賞罰可動,豈為國家之用哉!”從政治學的角度說,名是刺激士人進取的興奮劑,不受名利誘惑的人往往也不受政治牢籠。然而,范氏認為不受名利誘惑的人有時也可能是大有益于天下的人。其《桐廬郡嚴先生祠堂記》稱贊不受漢光武帝羈絡的隱士嚴光說:“唯先生以節(jié)高之,既而動星象,歸江湖,得圣人之清”,“是有大功于名教也”。主持新政失敗之時所作之《岳陽樓記》卻對名利更有所淡然,“不以物喜,不以己悲”。不以政治失意而悲慨,也并不由此而忘記天下,“先天下之憂而憂,后天下之樂而樂”。范氏這種人生態(tài)度表面上稟承儒家,實則兼老莊而為一?!安灰晕锵玻灰约罕笔且环N老莊式的超越境界,唯有此境界的人,才能物我兼忘,進入到老子所說的“圣人無常心,以百姓之心為心”的境界。故范氏《用天下心為心賦》說:“賾老氏之旨,無欲者觀道妙于域中;稽夫子(孔子)之文,虛受者感人和于天下。若然,則其化也廣,其智也深。不以己欲為欲,而以眾心為心。達彼群情,侔天地之化育;洞無民隱,配日月之照臨。”其道儒結合之跡,昭然可見。
亭臺樓閣詩文中最能體現(xiàn)超越感的莫過于圍繞超然臺所作的一批作品。細繹這些作品,可以看到老莊的超越意識在不同的人身上有著不同的理解與闡釋。
據(jù)蘇轍《超然臺賦序》說,此亭建于蘇軾知密州時(熙寧七至九年),其命名出于《老子》:“顧居處隱陋,無以自放,乃因其城上之廢臺而增葺之。日與其僚覽其山川而樂之,以告轍曰:‘此將何以名之?’轍曰:‘今夫山居者知山,林居者知林,耕者知原,漁者知澤,安于其所而已。其樂不相及也,而臺則盡之。天下之士,奔走于是非之場,沉于榮辱之海,囂然盡力而忘反,亦莫自知也。而達者哀之,二者非以其超然不累于物故邪。《老子》曰:‘雖有榮觀,燕處超然。’嘗試以‘超然’命之,可乎?”故所謂“超然”,實是取超越世俗之是非、名利、榮辱,而求其內心之閑晏平和、超脫灑落。蘇轍是《老子》專家,蘇軾是《莊子》專家,兄弟倆意趣相投,蘇軾自然同意了弟弟的建議,將此臺取名“超然”,并作《超然臺記》以闡發(fā)“超然”的內蘊。
在蘇軾看來,人的心態(tài)如何,與自己的觀物角度有莫大關系。如果從事物的內部甚至低處觀察事物,就會使自己產生壓抑、窘迫之感,產生眩亂反復、美惡橫生而憂樂出焉的可悲后果。所以要想超然,就必須站在高處、外面來靜觀事物,使自己產生超越感,從而獲得愉悅、獲得美的享受。這就像他的《題西林壁》所說的那樣,“不識廬山真面目,只緣身在此山中?!闭驹趶]山內看廬山,就只能眩亂反復;如果跳出廬山來反觀廬山,就能欣賞那“橫看成嶺側成峰,遠近高低各不同”的多姿多態(tài)的美景了。蘇軾的這種感悟,既從莊子中得來而又獨有所悟。《莊子·則陽》載戴晉人嘲笑魏齊之爭如蠻觸二國之廝殺,就是站在“上下四方有窮乎”這樣的高視角來立論的;在《逍遙游》中,大鵬摶扶搖直上九萬里的高空,回視人間,什么斥鷃啦、學鳩啦,各種譏諷嘲笑,它都不予理會。蘇軾的觀物方法深得莊子神髓。就現(xiàn)實而言,蘇軾來知密州本來就是政治上受新黨排擠的結果,其時密州“歲比不登,盜賊滿野,獄訟充斥”,而蘇軾自己生活也頗艱苦,“齋廚索然,日食杞菊”。這種狀況,其內心不說是苦,至少應該是“不樂”的。但由于蘇氏有這么一套觀物方法,竟體驗出“凡物皆有可觀,茍有可觀,皆有可樂,非必怪奇瑋麗者也。餔糟啜漓皆可以醉,果蔬草木皆可以飽,推此類也,吾安往而不樂”的快樂心經。蘇軾的這一套,不獨用于密州,也用于一生,他一生遭受打擊不斷,卻直到哪里樂到哪里。他總能從當?shù)?、從生活中發(fā)現(xiàn)美的事物,找到美感,從而形成自己“無往而不樂”的獨特審美體驗。有了這種審美體驗,就很容易轉化成詩。蘇氏有《望江南·超然臺作》曰:“春未老,風細柳斜斜。試上超然臺上看,半壕春水一城花。煙雨暗千家。 寒食后,酒醒卻咨嗟。休對故人思故國,且將新火試新茶。詩酒趁年華?!闭驗槌?,所以觸目皆春,與物無忤,詩酒新茶亦可以趁年華,度日月。解脫于是非之場,超越于榮辱之境,則何處不可安歇,何處不可為樂,“此心安處是吾鄉(xiāng)”。蘇軾在《記游松風亭》有云:“此間有什么歇不得處?”正是“超然”注腳。
蘇轍的《超然臺賦》把老子的超然、莊子的達觀和儒者的樂易以及楚辭的憂憤镕鑄一體,雖然不像其兄那樣具有個人之獨特體驗,卻也是有思而發(fā),有感而作,有病而吟:“嗟人生之漂搖兮,寄流枿于海壖。茍所遇而皆得兮,遑既擇而后安。彼世俗之私已兮,每自予于曲全。中變潰而失故兮,有驚悼而汍瀾。誠達觀之無不可兮,又何有于憂患。顧游宦之迫隘兮,常勤苦以終年。盍求樂于一醉兮,滅膏火之焚煎?!┧鴺芬踪?,此其所以為超然者邪?!睒放Uf蘇轍命臺為“超然”,“以《超然臺賦》勸誡其兄不要轉入紛爭,要超然于紛爭;不要因三年不得代而憂愁,而要超然于自我”,后一種意思容或有之,但勸其兄不要轉入紛爭的意思卻很難看出。蘇轍名臺為“超然”,顯然有以“超然”兄弟共勉之意,而兄弟之“超然”,正是為了有異于世俗之輩的爭競與自私,故賦中有“彼世俗之私己兮,每自予于曲全,中變潰而失故兮,有驚悼而汍瀾”等語。對蘇轍的這篇賦,蘇軾十分稱道:“子由之文,詞理精確,有不及吾,而氣體高妙,吾所不及。雖各欲以此自勉,而天資所短,終莫能脫,至于此文則精確高妙,殆兩得之,萬為可貴也。”說弟弟之作精確高妙,并非勉詞,而是合乎實際的評議。
除蘇轍外,文同、鮮于侁、張耒、李清臣都有《超然臺賦》,可能都是蘇軾邀約他們所作。文同是個頗具藝術氣質的人,其賦作也想落天外、高蹈出塵,不僅有老莊脫俗之玄想,還有《遠游》《大人》出世之仙心。其末曰:“使余脫亂天之罔兮,解逆物之韁。已而釋然兮,出有累之場。余復仙仙兮,來歸故鄉(xiāng)?!碧K軾評論說:“吾友文與可,非今世之人也,古之人也;其文非今之文也,古之文也。其為《超然》辭,意思蕭散,不復與外物相關,其《遠游》《大人》之流乎?”就是將此賦比作屈原《遠游》和司馬相如《大人賦》,肯定超然物外、高邁灑落之人生品格。鮮于侁賦多用莊子、楚騷語,如:“蜉蝣之生兮,蟪蛄之年,朝菌曄煜兮,舜華鮮鮮。蠻觸之角兮,醢雞之天。佳人兮奈何,道不可流人兮,時不再來。聊逍遙兮自得,與日月兮同存?!北磉_一種人生短暫、時不可再的人生慨嘆和追求超然的必然。
張耒賦采用對問方式,假設“或有疑乎超然”者對蘇氏兄弟以“超然”命名其臺提出質疑,以反駁名超然者未必真超然為主旨,指出“彼方自以為超然而樂之,則是其心未免夫有累也”。意思是說,自稱“超然”的人未必真的就超然,其實他們的內心牽累眾多,說自己“超然”只是掩飾其不超然?!翱汀?即作者自己)反駁說:“子知至樂之無名兮,是未知世之所可惡。世方奔走于物外兮,蓋或致死而不顧。眇如醯雞之舞甕兮,又似乎青蠅之集污。眾皆旁視而笑兮,彼獨守而不能去。較此樂超然兮,謂孰賢而孰愚?何善惡之足較兮,固天淵之異區(qū)。道不可以直至兮,終冥合乎自然。子又安知夫名超然者,果不能造至樂之淵乎?”這是說,“超然”是相對的,相對于那些如醯雞舞甕,如青蠅集臭的卑污小人,追求超然的人與他們何啻天壤之別。追求超然雖暫時未必真已超然無累,但怎知他們最終不能達到真正超然的最高境界呢?這似乎是在為蘇氏兄弟辯護,通過維護“超然”來肯定超然的可貴。
李清臣是一個比較有獨立精神的人。他為人寬洪,跟蘇氏兄弟交好,對舊黨有所同情,執(zhí)政時對新黨的一些舉措也頗多施行。在五篇《超然臺賦》中,李清臣雖然也以老莊理念為主軸,如云“余宏望而獨得,思浩渺而難傳。軼昊氣而與之游,遺事物之羈纏。嗤榮名之喧卑,哀有生之煩煎。萬有不接吾之心術兮,味《逍遙》之陳篇”,即是以莊子之逍遙相砥勵。但下文“蛾眉弗以為侍兮”至“斥醪醴而不御,塵芳茶以漱泉”云云,是說蘇氏為了體現(xiàn)自己的“超然”,對世俗的一切都予以否定,似乎是為了超然而超然。結尾“系曰:世處甘處,我以為患兮。物皆謂危,己所安兮。非彼所爭,為樂不愆兮。佩玉襲綬,得《考槃》兮”,末句《考槃》為《詩經·衛(wèi)風》中篇名。毛序:“刺莊公也。不能繼先公之業(yè),使退而窮處?!笨芍似穗[士之作。李清臣說蘇氏“佩玉襲綬”而得《考槃》,實有微諷其為了反對世俗而否定世俗的一切,就像做著官卻吟唱著隱士的詩篇一樣,不說是假隱,至少也是朝隱、吏隱之類。對此,蘇軾有跋為自己和弟弟辯護:“世之所樂,吾亦樂之,子由其獨能免乎?以為徹弦而聽鳴琴,卻酒而御芳茶,猶未離乎聲,味也。是故即世之所樂,而得超然,此古之達者所難,吾與子由其敢謂能爾矣乎?邦直之言,可謂善自持者矣。”這是說,從世俗之樂中達到超然,即使古之哲人也難以做到。自己和弟弟又怎敢說自己就能做到呢?李清臣的說法,可算是善于堅持自己的看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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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俞紹初,張亞新,校注.江淹集校注[M].鄭州:中州古籍出版社,1994.
[13]傅璇琮,等.全宋詩[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1992.
[14]〔宋〕蘇轍.欒城集[M].曾棗莊,馬德富,校點.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
[15]鄒同慶,王宗堂,校注.蘇軾詞編年校注[M].北京:中華書局,2002.
[16] 樂牛.蘇轍《超然臺賦》賞析[J].名作欣賞,1989(3).
[17]〔宋〕張耒.張耒集[M].李逸安,孫通海,傅信,點校.北京:中華書局,1990.
責任編輯 李劍波
2016-09-28
李生龍(1954— )男,湖南祁東人,教授,博士生導師。研究方向為中國古代文學與文化;張記忠(1977— ),男,河南中牟人,博士生。
I207.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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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6-2491(2017)02-0020-0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