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詩佳 王雨婷 蘇安娜
摘 要:口述史料采集的一般方法雖然適用于各種口述史料的采集,但普遍的原則與方法一旦聚焦于某個具體對象,還需要一個較為復雜的轉換過程。文章以寧波知青口述史的田野作業(yè)為緣起,就區(qū)域性口述史料采集的思考前提、基本方法和在實踐中遇到的問題等方面加以論述和歸納。
關鍵詞:口述史料 采集 策略與方法 區(qū)域性 寧波知青
口述史是以搜集和使用口頭史料來研究歷史的一種方法。其價值不僅在于再現(xiàn)歷史真實,還在于重構歷史意識;不僅在于描述歷史,還在于解釋歷史;不僅在于佐證與補充舊有的書面文獻資料,還在于發(fā)掘新史料。因此歷史重建是口述史料不可忽視的作用。把歷史恢復成普通人的歷史,將歷史研究的視角從上層精英轉向底層民眾,去重新尋訪那些扎根于泥土的歷史,保存那些即將逝去的聲音,多方面多角度地展現(xiàn)歷史的豐富性與多樣性,最大限度地接近歷史的真實面貌。正因為口述史在歷史研究中的特定價值,近年來,這種方法才越來越多地被研究者所采用。在知青研究領域,就有劉曉萌的《中國知青口述史》(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4年版)、鄧鵬的《無聲的群落》(重慶出版社2006年版)、朱維毅的《生命中的兵團》(世界圖書出版公司2015年版)等。
與口述史實踐相關的理論反觀也有許多成果出現(xiàn),其中既有具普遍指導意義的理論與方法(如岳慶平的《關于口述史的五個問題》、王宇英的《口述史為何與何為》等),也有更為具體的知青口述史的操作原則(如劉曉萌的《關于知青口述史》、魯京京、于知承的《知青口述史料的采集、整理與應用研究》等)。雖然知青口述史著作與口述史的理論研究成果對于知青口述史料的采集具有很大的啟發(fā)與指導意義,但把原則與方法轉換為具體可行的操作方案還有許多的問題需要認真厘清與考慮。因此,本文以此寧波知青口述史的田野作業(yè)為例,探討知青口述史料采集的策略與方法,并結合口述史料采集實踐談談應用中出現(xiàn)的一些問題。
一、區(qū)域性口述史料采集的思考前提
口述史分口述史學和口述史料。口述史學是指主要以口述史料為依據(jù)撰寫的歷史,是采訪者與口述者經(jīng)過對話交流而合作完成的。而口述史料是與文獻史料、實物史料并列的三大史料之一,是通過口述方式收集的史料,有錄音和文字兩種形式。但目前對口述史的用法往往是兩個內涵混用,造成了很多混亂。因此,口述史料的采集首先要厘清相似的概念,并在此基礎上充分考慮采集對象的諸種因素,以設計更合理的采集方案。
(一)口述史料采集前需要明確的概念 口述史料與口述歷史、口述史料與回憶錄、口述史料與訪談錄是幾對需要進一步明確的概念。
首先,口述史料不等于口述歷史??谑鍪妨鲜莻€體講述的歷史信息,僅限于提供種種研究歷史的素材。而口述歷史則應該是在眾多口述史料的基礎上完成的歷史研究的成果,它能從不同的視角全面呈現(xiàn)歷史。其次,回憶錄不同于口述史料?;貞涗浵扔诳谑鍪放d起,其言說環(huán)境相對口述更為局限和隱晦,因此回憶錄的敘述范圍較為狹窄,口述史的真實度更高。至于訪談錄與口述史料,也有明顯的區(qū)別。訪談錄是對被訪者的訪問記錄,內容受限小而涵蓋面廣,口語特點突出,通俗易懂??谑鍪妨系牟杉瘎t是在對訪談對象進行研究的基礎上,沿著歷史的線索展開的引導性提問與具歷史意義的回答,有時會由于探究、思辨和論證的需要,而顯得抽象且意味深遠。
(二)區(qū)域性口述史料采集方案需考慮的因素 在理論上明確口述史料的內涵后,進入具體的口述史料采集設計就可以明確要做什么和怎么做,從而避免史料采集不全,或非口述性內容進入口述史料的現(xiàn)象發(fā)生。
首先,區(qū)域性口述史料的采集方案應該呈現(xiàn)區(qū)域性觀察點的歷史整體性。我們首先要考慮到,寧波知青口述史料是為寧波知青口述史、寧波知青史做支撐的,應該全面呈現(xiàn)寧波知青的歷史情況。因此,其背景性資料及寧波知青的基本概況是方案設計的前提。鑒于暫時無法找到1957年下鄉(xiāng)知青的聯(lián)系方式,因此,設計方案便限定在1964—1979年的時間段內,尋找不同地域、不同去向的下鄉(xiāng)知青作為口述史料的采集對象。這些對象應該關涉性別、家庭出身、下鄉(xiāng)時間、學歷、婚姻、返城時間、后來職業(yè)等因素,以便于立體地重建歷史現(xiàn)場。
其次,區(qū)域性口述史料的采訪方案要充分考慮可靠性問題??谑鲞^程中,要求口述者所講的一切都符合客觀事實,幾乎是不可能的??谑稣叩挠洃?、人格、三觀、動機、口述時的政治環(huán)境、法律環(huán)境、心境、理解能力、表達能力、對采訪者的信任程度和對口述后果的預判等因素都會影響其話語的真實性,進而影響口述史的可靠性。鑒于此,可確定多個同類知青作為采訪對象,或邀請受訪知青的好友共同參與采訪過程,通過多人互證、與文獻資料印證等方式來甄別史料可靠與否。
另一個對口述可靠性起影響作用的是口述史料的整理者。盡管采訪現(xiàn)場有錄音和錄像,但在整理過程中,整理者很可能因為自己沒聽清、不懂方言、缺乏背景知識等原因,把口述者的敘述內容轉換錯誤。而在進一步加工成特定模式的口述史料過程中,整理者在材料取舍上與口述者的想法無法完全一致。針對這種現(xiàn)象,整理者往往需要多次征詢口述者的意見,不斷調整整理稿以達到最接近當事人本意和歷史本相的程度。
二、區(qū)域性口述史料采集的基本方法
作為一種反映歷史的方式,區(qū)域性口述史料的采集也應遵循口述史實采集的一般原則與方法,如記錄對象的平民化原則;在采訪過程中嚴格遵循口述者知情同意的原則;在整個活動中嚴格遵循忠實于口述者的原意、保護其個人隱私的原則;尊重知識產(chǎn)權簽署相關協(xié)議,等等,但在具體的操作中,也有其特殊性。
(一)對象選擇與問題設計要體現(xiàn)區(qū)域性特征 寧波知青口述史料的采集,作為區(qū)域性知青史研究的一個組成部分,首先體現(xiàn)為史料采集對象的寧波特征。它主要是指從寧波地區(qū)支邊支農的知青。不過若從全面反映寧波知青生活的角度而言,寧波知青口述史料的采集還應該包括從外地城市來寧波插隊的知青和與寧波知青結婚的當?shù)嘏渑肌?
其次,對象的選擇要體現(xiàn)出對寧波知青下鄉(xiāng)時間、下鄉(xiāng)去向、知青類型盡可能地全面覆蓋。比如,在寧波知青口述史料的采集過程中,作為上山下鄉(xiāng)前奏的1964—1966年,大潮涌起的1969—1973年,再起高潮的1974—1976年,都有多個采集對象;其中既有在黑龍江、吉林、本地農村插隊的,也有去新疆、黑龍江、內蒙古、浙江兵團下鄉(xiāng)的,還有去農場和林場的。通過他們的口述可以呈現(xiàn)不同年齡的寧波知青在不同地域的歷史記憶。
第三,對象的選擇要體現(xiàn)出寧波知青人生歷程的個性特征。比如在我們選擇的口述史料采集對象中,有領導、下崗工人、藝術家、企業(yè)家、教師、醫(yī)生等。通過他們的口述展現(xiàn)不同的人所經(jīng)歷的歷史過程。
口述史料采集對象確定后,需要擬定采訪問題。首先要具有個體的針對性。個人獨有的生命體驗和歷史記憶,是最能觸動口述者心靈的部分。采訪中涉及相關問題,往往能夠拉近采訪者與口述者之間的心理距離。因此,在準備階段應依照粗略的歷史線索,通過與他人及本人的交流盡可能多地了解口述者的基本情況,為他們量身定制個案采訪問題。
問題設計還要體現(xiàn)出與區(qū)域性相關的特點來。例如,天下聞名的寧波幫,素以“敢為天下先的開拓精神”“精明務實的實踐理念”“守信好義的道德追求”著稱于世。在寧波知青身上,有沒有與“寧波幫”精神相一致的精神品質?在知青返城后的艱難生活中,支撐他們的精神支柱是什么?在生活安定后的知青回訪活動中,促使他們自覺回報的精神動機又是什么?這些問題對于挖掘寧波知青的精神具有重要價值。
采訪者對采訪問題的把握不能只停留在故事層面,還要根據(jù)談及的人、事、物、機構和背景有較多的了解,對所談議題有自己的見解,做好隨機應變打開口述者思路的準備,以便挖掘更多的史料。
(二)采訪手段與史料加工方法要遵循一般性原則
確定采訪問題后,采訪者要將采訪問題交給口述者預覽,以確認口述者對采訪內容的認可,以利于口述者清理思路,并盡可能詳盡地講述相關的歷史情況。采訪者要努力達到與口述者之間彼此的信任感,從而使口述者有參與訪談的情感沖動和表達欲望。除了口述外,還應鼓勵口述者提供與訪談內容相關的歷史物證,如照片、日記、獎狀等紀念品,一方面能幫助口述者挖掘記憶中更多的信息,另一方面也能提高口述的可靠性。
“一個好的口述歷史,不論計劃的目標是什么,總是會預留空間讓受訪者說出心里的話,而不是想辦法把受訪者的問答擠進預設的問題和思考模式里?!保孔q?訛因此在正式采訪中,最好是讓口述者自由地、自然地敘述?,F(xiàn)場提問時,依照問題又不拘泥于問題,把“開放性問題”“特定性問題”和“追蹤性問題”混合使用。?譺?訛可以先用聊天式的開放性問題投石問路,然后將問題逐漸縮小,提出需要精確回答的特定性問題,最后提出較為敏感、難以回答的關鍵性問題。當受訪者對關鍵性問題避而不答或是答非所問時,采訪者需要適時變換提問的方式,采用不同的詞句追問同一個問題,但要避免對受訪者造成二次傷害。除了提問之外,與口述者的目光交流或點頭應和也能鼓勵受訪者繼續(xù)道出事件的發(fā)展。
在傾聽口述的過程中,采訪者應該堅持客觀立場,不急于判定口述者講述的史實是否重要、是否真實可靠、對自己的研究是否有價值,只需要恰當?shù)靥釂?、耐心地傾聽、準確地記錄,充分調動受訪者的積極性。
采訪結束后,工作進入整理與加工階段。所謂整理,是將錄音轉換為文字,形成錄音整理稿;所謂加工,是將錄音稿按照一定的結構進行內容上的調整,刪去重復與無意義的部分,形成思路清晰口述史料。整理者應當要把采訪本身當成一種歷史研究,這樣才能更好地達到采訪的完整性和系統(tǒng)性。
整理加工的程序一般有四個步驟。首先,整理者需要將錄音盡數(shù)轉化為可讀性文字,保留原稿。其次,征詢口述者意見,確定哪些信息可以保留哪些信息不愿曝光。再次,根據(jù)一定提綱思路,將錄音原稿轉化成口述史料的形式,存疑處用紅色字體標出進行查證,此為初稿。由于知青口述史料帶有大量俚語,以及帶有時代性和地域性的語言,因此在整理時要保持史料的原始性,切忌主觀刪改。最后一道工序,是將加工的初稿交給口述者審核,由口述者進一步完善后確認定稿。
三、區(qū)域口述史料采集實踐中遇到的問題
通過寧波知青口述史料的田野作業(yè)歸納的區(qū)域性口述史料采集的策略與方法,能對相關實踐活動提供有效的啟示,其范圍會超出知青口述史料的采集,從而彰顯出方法的廣泛意義。不過,方法有時也不是萬能的,在口述史料采集的應用實踐中,有些問題會跳出方法之外顯出采集者不可控的一面。
(一)預想的采訪對象無法全部落實 到目前為止,寧波知青口述史料的采集涉及了近三十名知青,雖然其中有生活艱難者,但比例并不大,而有相當?shù)囊徊糠质鞘苓^高等教育者。有些知青在了解了采訪對象后,不以為然地說,這些全是混得好的,他們能代表知青嗎?過得不好的才是真正的知青!
這個問題其實是預想的采訪對象無法全部落實的問題。雖然盡力在對象的確立上做過許多努力,請人幫助尋找生活在底層的知青來口述,但是反饋的結果往往是這部分知青不愿接受采訪。我們只好從側面了解他們的情況,比如詢問現(xiàn)有受訪者:在他們的視野范圍內,知青的整體生活狀態(tài)如何,有無記憶深刻的人或事。但這種彌補十分有限,因為不同圈子里的人相互之間的了解和交往都很少,所得印象以外在的居多,與親歷者的講述存在相當大的距離。
(二)采訪對象的不配合 對于寧波知青口述資料的采集,絕大多數(shù)受訪知青是全力支持的,但也有例外。一種不配合是臨時變卦,退出采訪。其中一例給出理由的是因為有過某種承諾,某些往事由于還未到時間節(jié)點,暫時不方便公開。而在答應采訪時以為只是講講知青時代,并不知道要做史料;另一例則沒有給出具體理由,但其態(tài)度的轉變主要源于采訪問題中牽涉對知青運動看法的問題。由此看來,政治于這一代的某部分人來說,仍然是一個不愿碰觸的問題。對于他們的態(tài)度,我們選擇尊重。另一種不配合是不按事先商量的采訪要求進行闡述。雖然采訪者與之不斷溝通,但效果甚微。最后的口述史料無論是內容還是文體都存在比較明顯的問題。對于這種情況,我們努力溝通,希望達到雙方的平衡,實在不得當便只能排除于口述史料之外。
(三)口述者言說歷史時的矛盾性 口述史與傳統(tǒng)史學最大的區(qū)別在于史料的來源不同。傳統(tǒng)史學更多地借助于文獻資料,而口述史料則源于生命的記憶。當以口述重建歷史之時,構成歷史的個體心靈信息很難讓人漠視。寧波知青口述史料的采集人都是大學生。這種特殊的視角形成了兩代人的對話,也形成了寧波知青口述的特殊格調。面對這些年輕的大學生,盡管受訪知青的生活狀態(tài)各個有別,但他們普遍態(tài)度平和,對那段歷史的態(tài)度更是出奇的一致:他們曾經(jīng)受苦,但苦難是一種價值;當時國家也是迫不得已,應該以理解的態(tài)度面對那段歷史。
這種具有集體性特征的觀點非常耐人尋味。受訪者對歷史中的溫暖細節(jié)記憶清晰,對負面的細節(jié)大多遺忘或美化,且在正式和非正式的場合表現(xiàn)有別。曾有知青在接受采訪時表示所在生產(chǎn)隊均是學生出身,因而不愿偷東西,但事后在私下聊天中承認有過該行為。除卻個體本身記憶的局限性,這是否意味著個體對于記憶有著主動選擇性?對個體本身來說,是否意味著他們不愿否定自己的過去,但又希望用一個美好的記憶來包裝過去?是否意味著他們選擇了用原諒來淡視歷史的傷害,用樂觀來正視生活的前景?對知青群體來說,是否意味著他們相互理解,并自覺在公眾場合維護群體形象?是否意味著他們對國家具備高度的認同感和深度的責任感?是否意味著這是他們對年輕一代的特殊保護?隨著采訪的深入和后期整理的細化,我們需要進一步來思慮這個“意味”。
總之,針對寧波知青的口述史料采集的田野作業(yè),留下了歷史的回憶,也留下了一些可解或不可解的問題。作為區(qū)域性知青史料采集的實踐活動,其開展既得益于口述史方法的原則性指導,又得益于實踐者針對具體對象的全面考量和具體操作方案的細化。這是一個從理論到實踐的過程,需要考慮對象的選擇,既要顧及整體,又要體現(xiàn)特色,同時還要保證操作性,簡單易行。經(jīng)過實踐的檢驗之后,其中的思路與操作方式又生成了區(qū)域性口述史料采集的策略與方法,從而完成了從理論到實踐,再從實踐到理論的升華與飛躍。盡管實踐中的具體問題并不能完全都能依靠方法來所解決,但能夠發(fā)現(xiàn)問題本身就意味著它終能探索出一條解決的途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