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詩便會使人走上人生另一境界去。
—錢穆
01
最近偶然看《紅樓夢》,有一段話,現(xiàn)在拿來做我講這問題的開始。
林黛玉講到陸放翁的兩句詩:
重簾不卷留香久,古硯微凹聚墨多。
有個丫鬟很喜歡這一聯(lián),去問林黛玉。黛玉說:“這種詩千萬不能學,學作這樣的詩,你就不會作詩了。”下面,她告訴那丫鬟學詩的方法。
她說:“你應當讀王摩詰、杜甫、李白跟陶淵明的詩。每一家讀幾十首,或是一兩百首。等了解以后,就會懂得作詩了?!?/p>
這一段話講得很有意思。
我先拿黛玉所舉的三個人,王維、杜甫、李白來說,他們恰巧代表了三種性格,也代表了三派學問。王維是釋,是禪宗。李白是道,是老莊。杜甫是儒,是孔孟。
《紅樓夢》作者,或是抄襲王漁洋以“摩詰為詩佛,太白為詩仙,杜甫為詩圣”的說法罷。
王摩詰的詩極富禪味。禪宗常講“無我、無住、無著”。后來人論詩,主張要“不著一字,盡得風流”,但作詩怎能不著一字,又怎能不著一字而盡得風流呢?
我們可選摩詰一聯(lián)句來作例。這一聯(lián)是大家都喜歡的:
雨中山果落,燈下草蟲鳴。
在深山里有一所屋,有人在此屋中坐,晚上下了雨,聽到窗外樹上果給雨一打,樸樸地掉下。草里很多的蟲,都在雨下叫。
那人呢?就在屋里雨中燈下,聽到外面山果落,草蟲鳴,當然還夾著雨聲。
這樣一個境,有情有景,是活潑潑的了。
這一聯(lián)中,重要字面在“落”字和“鳴”字。
在這兩字中透露出天地自然界的生命氣息來。大概是秋天吧,所以山中果子都熟了。給雨一打,禁不起在那里樸樸地掉下。草蟲在秋天正是得時,都在那里叫。
這聲音和景物都跑進這屋里人的視聽感覺中。那坐在屋里的這個人,這時頓然感到此生命,而同時又感到此凄涼。生命表現(xiàn)在山果草蟲身上,凄涼則是在夜靜的雨聲中。
我們請問當時作這詩的人,他碰到那種境界,他心上感覺到些什么呢?我們如此一想,就懂得“不著一字盡得風流”這八個字的涵義了。
正因他所感覺的沒講出來,這是一種意境。而妙在他不講,他只把這一外境放在前邊給你看,好讓讀者自己去領略。
若使接著在下面再發(fā)揮了一段哲學理論,或是人生觀,或是什么雜感之類,那么這首詩就減了價值,詩味淡了,詩格也低了。
但我們看到這兩句詩,我們總要問,這在作者心上究竟感覺了些什么呢?我們也會因讀了這兩句詩,在自己心上,也感覺出了在這兩句詩中所涵的意義。
這是一種設身處地之體悟。也就是所謂的“欣賞”。
02
在我看來,文學表達到最好的一步,就是通過文字,讓讀者們不由得不即景生情,或說是情景交融,不覺有情而情自在。
而這一個情,在詩中最好是不拿出來更好些。比如,唐詩中最為人傳誦的句子:
清明時節(jié)雨紛紛,路上行人欲斷魂。
這里面重要的在“欲斷魂”三字。由這三字,才生出下面“借問酒家何處有,牧童遙指杏花村”這兩句來。
但這首詩的好處,則好在不講出“欲斷魂”三字的涵義,且教讀者自加體會。
又如另外一首詩:
月落烏啼霜滿天,江楓漁火對愁眠。
姑蘇城外寒山寺,夜半鐘聲到客船。
這一詩,最重要的是“對愁眠”三字中一“愁”字。
第一句“月落烏啼霜滿天”,天色已經亮了,而他尚未睡著,于是他聽到姑蘇城外寒山寺那里的打鐘聲,從夜半直聽到天亮。
為何他如此般不能睡,正為他有愁。試問他愁的究竟是些什么?他詩中可不曾講出來。
這樣子作詩,就是后來司空圖《詩品》中所說的“羚羊掛角”。
這是形容作詩如羚羊般把角掛在樹上,而羚羊的身體則是凌空的,那詩中人也恰是如此凌空,無住、無著。
斷魂中,愁中,都有一個人,而這個人正如凌空不著地,有情卻似還無情。
可是上引摩詰詩就更高了,因他連“斷魂”字“愁”字都沒有,所以他的詩,就達到了一個更高的境界。
03
杜甫的詩,與王維的詩又不同。杜工部詩最偉大之處,在于他能拿他一生實際生活都寫進詩里去。
中國人能把作家自身真實人生放進他作品里,這在西方便少。西方人作小說劇本,只是描寫著外面。中國文學主要在把自己全部人生能融入其作品中,這就是杜詩偉大的地方。
剛才講過,照佛家講法,最好是不著一字,自然也不該把自己放進去,才是最高境界。
而杜詩卻把自己全部一生都放進了,并且是杜工部放進詩中去的,只是他日常的人生,平平淡淡,似乎沒有講到什么大道理。
他把從開元到天寶,直到后來唐代中興,他的生活的片段,幾十年來關于他個人,他家庭,以及他當時的社會國家,一切與他有關的,都放進詩中去了,所以后人又稱他的詩為詩史。
其實杜工部詩還是不著一字的。他那忠君愛國的人格,在他詩里,實也沒有講,只是講家常。他的詩,就高明在這里。
我們讀他的詩,無形中就會受到他極高人格的感召。
正為他不講忠孝,不講道德,只把他日常人生放進詩去,而卻沒有一句不是忠孝,不是道德,不是儒家人生理想最高的境界。
倘若杜詩背后沒有杜工部這一人,這些詩也就沒有價值了。
倘若杜工部急于要表現(xiàn)他自己,只顧講儒道,講忠孝,來表現(xiàn)他自己是怎樣一個有大道理的人,那么這人還是個俗人,而這些詩也就不得算是上乘極品的好詩了。
所以杜詩的高境界,還是在他不著一字的妙處上。
我們可以比較一下白樂天的詩。樂天詩挑出來看,亦有長處。但他晚年住在洛陽,一天到晚自己說:“舒服??!開心啊!我不想再做官啊?!边@樣的詩一氣讀來,便無趣味了。
這樣的境界,無論是詩,無論是人生,絕不是我們所謂的最高境界。
回過頭來再看杜工部,年輕時跑到長安,飽看著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的情況,像他在《麗人行》里透露他看到當時內廷生活的荒淫,如此以下,他一直奔波流離,至死為止,遂使他的詩真能達到了最高的境界。
從前人說:“詩窮而后工?!备F便是窮在這個人。當知窮不真是前面沒有路。
要在他前面有路不肯走,硬要走那窮的路,這條路看似崎嶇,卻實在是大道,如此般的窮,才始有價值。
04
由于上面所說,我認為,若講中國文化,講思想與哲學,有些時候不如講文學更好些。
在中國文學中也已包括了儒道佛諸派思想,而且連作家的全人格都在里邊了。
某一作家,或崇儒,或尚道,或信佛,他把他的學問和性情,真實融入人生,然后在他作品里,把他全部人生瑣細詳盡地寫出來。
這樣便使我們讀一個作家的全集,等于讀一部傳記或小說,或是一部活的電影或戲劇。他的一生,一幕幕地表現(xiàn)在詩里。我們能這樣地讀他們的詩,才是最有趣味的。
文學和理學不同。
理學家講的是人生哲理,但他們的真實人生,不能像文學家般顯示得真切。
理學家教人,好像是父親兄長站在你旁對你講。論其效果,有時還不如一個要好朋友,可以同你一路玩耍的,反而對你影響大。因此父兄教子弟,最好能介紹他交一個年齡差不多的好朋友。
文學對我們最親切,正是我們每一人生中的好朋友。正因文學背后,一定有一個人。這個人可能是一佛家,或道家,或儒家。而我們學著創(chuàng)作作文、作詩,先要有了情趣意境才好。
就好比作畫,如果盡臨人家的畫,是臨不出好畫來。盡看山水,也看不出其中有畫。最高的還是在你個人的內心境界。
例如倪云林,是一位了不得的畫家。他一生達到他畫的最高境界時,是在他離家以后。
他是個大富人,古董古玩,家里弄得很講究。后來看天下要亂了,那是元末的時候,他決心離開家,去在太湖邊住。這樣過了二十多年。
他這么一個大富人,頓然家都不要,這時他的畫才真好了。
他所畫,似乎誰都可以學。幾棵樹,一帶遠山,一彎水,一個牛亭,就是這幾筆,可是別人總是學不到。
沒有他胸襟,怎能有他筆墨!
這筆墨須是從胸襟中來。
我們學做文章,讀一家作品,也該從他筆墨去了解他胸襟。
我們不必要想自己成個文學家,只要能在文學里接觸到一個較高的人生,接觸到一個合乎我自己的更高的人生。
比方說,我感到苦痛,可是有比我更苦痛的。我遇到困難,可是有比我更困難的。我是這樣一個性格,在詩里也總找得到合乎我喜好的而境界更高的性格。
我哭,詩中已先代我哭了。我笑,詩中已先代我笑了。讀詩是我們人生中一種無窮的安慰。
有些境,根本非我所能有,但詩中有,讀到他的詩,我心就如跑進另一境界去。
05
文化定要從全部人生來講。所以我說中國要有新文化,一定要有新文學。
文學開新,是文化開新的第一步。一個光明的時代來臨,必先從文學起。一個衰敗的時代來臨,也必從文學起。但我們只該喜歡文學就夠了,不必定要自己去做一文學家。
不要空想必做一詩人,詩應是到了非寫不可時才該寫。若內心不覺有這要求,能讀人家詩就很夠。
我們不必每人自己要做一個文學家,可是不能不懂文學,不通文學,那總是一大缺憾。這一缺憾,似乎比不懂歷史,不懂哲學還更大。
想到中國的將來,我總覺得我們每個人先要有個安身立命的所在。有了精神力量,才能擔負重大的使命。
這個精神力量在哪里?灌進新血,最好莫過于文學。
民初新文化運動提倡新文學以來,老要在舊文學里找毛病,毛病哪里會找不到?
像我們剛才所說,《紅樓夢》里林黛玉,就找到了陸放翁詩的毛病。指摘一首詩一首詞,說它無病呻吟。但不是古詩詞全是無病呻吟的。
說不用典故,舉出幾個用典用得極壞的例給你看??墒且徊慷殴げ吭?,哪一句沒有典?無一字無來歷,卻不能說他錯。
若專講毛病,中國目前文化有病,文學也有病,這不錯。 可是總要找到文化文學的生命在哪里。這里面定有個生命。沒有生命,怎么能四五千年到今天?
所以,中國人學文學,其實是學做人一條徑直的大道。
中國古人曾說“詩言志”,此是說詩是講我們心里東西的,若心里齷齪,怎能作出干凈的詩,心里卑鄙,怎能作出光明的詩。
所以學詩便會使人走上人生另一境界去。
正因文學是人生最親切的東西,而中國文學又是最真實的人生寫照,所以學詩就成為學做人的一條徑直大道了。
(摘自“群學書院”公眾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