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陽
摘 要:1928年,《趙閻王》突然被指抄襲奧尼爾的《瓊斯皇》,這已超出戲劇本身問題,實則關系到戲劇運動的領導權與方向轉向問題。改編還是創(chuàng)造是雙方指控、辯護的焦點,本文將事件置于戲劇運動背景下,在戲劇權力場域中,結合洪深自身際遇,還原此案始末,指出洪深經(jīng)此事件完成了戲劇方向的轉向,并形成了其戲劇觀。
關鍵詞:洪深;《趙閻王》;摩登社;田漢;戲劇運動
中圖分類號:J803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671-444X(2017)02-0095-06
國際DOI編碼:10.15958/j.cnki.gdxbysb.2017.02.016
洪深的《趙閻王》于1923年發(fā)表于《東方雜志》,隨之上演于笑舞臺,標志著現(xiàn)代話劇在中國舞臺上的正式出現(xiàn)。不料1928年,洪深突然被指控“抄襲”。“抄襲案”不僅是批評《趙閻王》“抄襲”奧尼爾(Eugene ONeil)的《瓊斯皇》(The Emperor Jones)的問題,還關系著戲劇運動的領導權與方向轉向問題。1928年,田漢經(jīng)營的南國社事業(yè)正蒸蒸日上,“魚龍會”的成功為田漢突然帶來了莫大的聲譽,南國社簡單、樸實、即興的演劇風格自成一派,影響力開始昭顯。其最大的競爭對手,便是同處上海這一演劇空間的由洪深領導的、著名的戲劇協(xié)社。1928年,《趙閻王》(以下簡稱《趙》)被指責明顯抄襲《瓊斯皇》(以下簡稱《瓊》),引起劇壇軒然大波,直到1933年才暫告一段落,洪深的聲望與名譽大大受損,一度打算退出其摯愛的戲劇界。蘇雪林四十余年后撰文重申《趙》系抄襲《瓊》,將之稱為“抗戰(zhàn)前劇壇一件大剽竊公案”[1]。
本文將洪深抄襲案置之于戲劇運動中,從洪深的際遇與戲劇權力場的關系著手分析洪深抄襲案始末,而《趙》與《瓊》的關系究竟若何是分析此案的關鍵點。正如蘇撰文指責洪深“抄襲”有著濃厚的意識形態(tài)色彩,1920年代末的批評亦然。本文認為《趙》是否抄襲《瓊》這一問題,洪深的編劇方法無疑是一有力證據(jù),其自覺采用《瓊》的形式,卻又急于撇清與奧尼爾的關系,用符合時代的戲劇內容來抗拒被影響的陰影,卻無力掙脫這種焦慮。實則,研究者更傾向于創(chuàng)作一說,可以說《趙》是一次成功的跨文化戲劇實踐,洪深在形式上受《瓊》影響,但有意立足于中國語境,在人物塑造、意象、語言、心理分析等上不失獨特的生命。然而,此次抄襲案不僅改變了洪深的戲劇人生軌跡,也促使了其戲劇觀念的轉變。
一、《趙閻王》抄襲事件:洪深與摩登社的恩怨
洪深留美歸國來到中國戲劇運動中心——上海,發(fā)現(xiàn)劇場里充斥的仍是文明戲和不倫不類的“愛美劇”。文明戲名將汪優(yōu)游化名為汪仲賢和一些有志于改革的文明戲劇人在新舞臺上演《華奶奶之職業(yè)》,所采用的雖是潘家洵的譯本,但只是將嚴肅的劇本用嚴肅的方法進行上演,作風雖不完全同于文明戲,但絕對不是西洋派演劇??嘤趯ふ抑就篮险叩暮樯睿状我浴白跃帯盵2]的《趙》與國人相見,上演于文明戲的大本營——笑舞臺,自有充足的理由——此劇無需女演員,少了男扮女的詬病。且所需男演員少,洪深自飾趙大,一人挑起表演的重擔,給觀眾帶來全新的戲劇體驗。在宣傳時將之與軍閥混戰(zhàn)、人們深受其苦的社會環(huán)境相聯(lián)系,稱之“新編的社會新劇”,“宗旨是鼓吹裁兵的”,反映“非兵”生活[3],契合了時興的問題劇潮流。但只字未提奧尼爾與《瓊》。此時奧尼爾以《瓊》剛剛穩(wěn)固了在美國劇壇的地位,尚未引起國人的注意。
1928年9月,上海東南書店出版《洪深劇本創(chuàng)作集》,內收《貧民慘劇》與《趙》。洪深在自序《屬于一個時代的戲劇》中,大談《趙》的創(chuàng)作緣由,并未談及奧尼爾。1928年10月14日,左明突然在上?!睹癖娙請蟆返谑凇稇騽≈芸罚Φ巧缢帲┥吓丁囤w》非洪深所創(chuàng)造,而為改譯,原著為The Emperor Jones,言語十分激烈:“洪深自己申明《貧民慘劇》與《趙閻王》都是個閱歷人生,觀察人生,受了人生的刺激,直接從‘他媽的人生里‘滾出來的,不是趨時的作品!這‘滾不知怎的,《趙閻王》‘滾得非常漂亮,《貧民慘劇》‘滾得簡直不成東西。同是‘滾啊,而《趙閻王》得天獨厚,事之不平,寧有過是者?”《貧民慘劇》與《趙》并不創(chuàng)作于同一時期,前者為洪深在清華求學時期所編,后者是在美受過戲劇訓練后所編,并不具備放在一起討論比較孰優(yōu)孰劣的可能性,從前者不如后者便推斷后者不是作者所編,實在有點武斷。實則國內尚未出現(xiàn)譯作,左明亦未見過英文原著。左明在此時大膽攻擊洪深,確系有因。其友趙銘彝認為,左明將《趙》“說得一無是處,其實是嫌洪深所屬‘戲劇協(xié)社自高自大,有意給個難看”[4]72。
說到底,這是摩登社與戲劇協(xié)社間的一場較量。然而摩登社實是南國社的延續(xù),田漢仍然為摩登社的精神領袖。南國社在“魚龍會”后,西征杭州意欲運動擴大,可至1928年夏天南國藝術學院因諸種原因停頓了。南國社所面臨的是重組與在上海真正立足的問題,正醞釀著東山再起,計劃改組成為一個“有組織的,有目的的集團”,并打算開展一次大型公演。戲劇協(xié)社無疑是最大的競爭對手,其以《少奶奶的扇子》聞名海上,以精湛的演劇水平得到觀眾的認可。而南國社與戲劇協(xié)社的演劇風格恰相對立,顧仲彝分析道,南國社的演劇水平,“打破了當時已流行的西歐話劇演出城市,它和洪深培植起來的戲劇協(xié)社的所謂‘寫實的風格完全不同,排除了形式主義的傾向”。南國社重本色表演,劇本是為演員量身而做,以抒情而動人,未經(jīng)排練便可上演。洪深見報后的第二晚,便“面色慘沮的匆匆來訪田漢,問這是何人手筆,答以左明,又立刻跑去問左明,左明居然承認”[5]??梢娺@是摩登社的一次蓄意攻擊。
其實洪深只是這一場由摩登社發(fā)動的清洗“抄襲”事件的一個目標而已。據(jù)趙銘彝回憶,他們也指責趙伯顏是“抄襲戲劇家”,認為他的獨幕劇《沙鍋》是從英國作家Alfred Sutro的《街頭人》改譯的,卻沒有申明來源。[4]143我們還能從1928-1929年的《民眾日報》上發(fā)現(xiàn)他們以“孤鶩”的名字攻擊馮乃超的《縣長》在很多地方模仿果戈里的《巡按》,但也只是“寫了許多教訓式的說白”,形成了“傳單式的劇本”[6],攻擊劉大杰的《表現(xiàn)主義的文學論》抄襲于章克標的《德國的表現(xiàn)主義》等等。“這種對立情緒,一直到1929年藝術劇社成立,在寧波同鄉(xiāng)會舉行第一次公演的時候才開始消除?!盵4]從這一系列行為可以看出,摩登社(南國社)急于在權力場斗爭中占據(jù)統(tǒng)治地位。
洪深在其時戲劇界是首屈一指的人物,自然清楚此事的利害關系,“知此事不可決裂,乃改用和平口吻”商量之,主動找左明談“對他領導的戲劇協(xié)社的‘新式票房傾向的憂慮”。雖然“誤會的啟事”[5]終未登出,但洪深通過宴請南國社同人大搓一頓的方式,終于化干戈為玉帛。而刊登于《時事新報》1928年11月13日上的《上海戲劇運動協(xié)會宣言》則預示著洪深與田漢言和。于是摩登社在12月2日的《戲劇周刊》上談及《趙》與《瓊》的關系時,如此說道:“中國現(xiàn)代戲劇家洪深先生最有名的劇作《趙閻王》所受影響于Emperor Jones”[7],“受影響于”這一詞切中,已消除了劍拔弩張的緊張氣氛,基本否定了洪的抄襲,也可以視之為簡化了的“誤會的啟事”。
這場風波引起了人們對于青年戲劇家奧尼爾的關注,湊巧的是奧尼爾偏偏于1928年歲末游歷上海,引起文壇關注。張嘉鑄寫專文介紹奧尼爾的生平,刊登于1929年1月10日出版的《新月》上,指出《趙》是《瓊》的“改本”[8]。風波一時竟有蔓延之勢。
洪深并不消沉應對,成立劇藝社的第一件事情便是排演《趙》,于1929年1月16日在新中央戲院公演。重排此劇,洪深有著自己的打算,一是為公開解釋作品,二是重新闡釋作品的舞臺意義。劇藝社成員主要為洪深在復旦的學生,愿為洪深洗白冤情。公演時,洪深重申創(chuàng)作《趙》的經(jīng)過,指出此劇在“時間性”上的意義——1922年奉直戰(zhàn)爭期間,因聽聞“吳佩孚戰(zhàn)勝的軍隊,將長辛店陣線上,受有微傷而不礙性命的奉軍,多數(shù)活埋了”,在情感上有所觸動,遂生了寫作的沖動。洪深強調《趙》在戲劇內容上的創(chuàng)新性與時代性,指出“這戲的原意,是要將趙閻王一個人的一生,來代表軍法時代北方人當兵的所作的罪惡,與所受的痛苦”[9]。
洪深的愛將沉櫻辯護道,從好作品中“略微找到一點藉口,便說這是從外國的某人的作品改譯或是抄襲來的了”,已成很普通的情形。其認為編劇方法本有限,即便“格式有點相同的地方”,也不能全然判定為抄襲。況且“不同樣的事實可以給與同樣的刺激,同樣的思想也就可以用不同樣的描寫表現(xiàn)出來”,更何況《趙》有著鮮明的時代性,“是時代環(huán)境給與刺激的真實反映的作品,不是可以從別處改譯或抄襲來的”[10],故而不能算是抄襲或改譯。
洪深通過學生許德佑之文,承認《趙》的“調子和編法”[11]是從《瓊》中“化出來的”。但是許堅持認為兩劇的內容并不相同,前者敘述了“年來軍閥所造的罪惡,以及兵士等所過的非人生活”,而后者則寫一黑人“利用地方人民的無智,充當了皇帝”[12]。這其實就是洪深一再強調的時代性。
摩登社、南國社對于洪深的坦誠十分滿意,閻折梧作為左明的摯友,很快承認此前對洪深“稍稍誤會”了,其“佩服”洪深的“化用其巧,安置得當”,贊之為“不可磨滅的作劇手腕”:《趙閻王》的作法,在九幕中,能把民國十一年來的軍禍民情一一回憶,他是作者和劇中人的夢幻與人生的事實相滲和了的結晶,其中的描寫是何等的周密,我們是不可分析他那全部劇情的;這完全是把整個的人生和整個的民國時代,整個的民眾的痛苦通通表現(xiàn)出來![13]
閻折梧不但承認結構的高明,且進而贊賞趙大“做好人心太軟,做壞人心太好的性格”,認為這種不好不壞的性格塑造“不亞莎士比亞的哈孟雷托呢!”沉櫻亦指出憑借“趙大”的人物塑造這一點,《趙》可“無愧”于有時代價值的劇本,而“趙大”內在的向善與作惡的人性沖突,更具有永久的價值。在這個意義上,經(jīng)過“藝術化的洗禮”的《趙》,已超出二十年代初的“表現(xiàn)人生的問題劇”范疇,帶有“超然時代的特質”[14]。
洪深十分清楚,劇藝社公演《趙》的戲劇氛圍已不同于笑舞臺,表現(xiàn)主義正成為劇壇時興的一股潮流,也正為左翼的新演劇所重視。洪深不再在廣告上宣稱此為“裁兵”之戲,而以“表現(xiàn)主義派的產(chǎn)物為號召”。許德佑強調《趙》應用了表現(xiàn)主義的手法,有著“奧尼爾的風格”,但也指出洪深采用此種編劇法,并不牽強,實是一種必要:
趙大逃入一大森林里以后的事,完全偏重在心理方面的描寫,內容的展開大都靠在過去的夢幻和現(xiàn)在的現(xiàn)實的錯綜上,也可以說完全是由趙大一個人的追憶的情懷,而在告訴讀者以凄慘的故事,這的確要靠表現(xiàn)派的利用布景和燈光來陪襯出一個幽秘、驚愕的場面,不然其結果恐怕會令人感到內容的空虛,而覺到被引起憂郁的心情,這在中國的舞臺上恐怕這是第一次的嘗試。[13]
洪深在笑舞臺演《趙》時,被奚落為“神經(jīng)病”。而這個“極枯燥,極吃力,極偏重”的戲在1929年的舞臺上再次出現(xiàn),卻創(chuàng)造出一番新的戲劇運動意義。其依靠“給予觀眾的情緒emotion”來感染觀眾,而不是靠情節(jié)的結構來取悅觀眾,既是對戲劇協(xié)社重情節(jié)的戲劇的反撥,也應和了劇壇漸興的“難劇運動”潮流。事實上,這次公演也證明了洪深在戲劇實踐上的才能。再次演“趙大”,以受過嚴格訓練的學生與之配戲,精心設計舞臺,在布景和燈光上做足了功夫,達到了與往常不同的效果。
劇藝社是洪深脫離戲劇協(xié)社后的一個過渡,《趙》演出后,也無形中散了。失去戲劇團隊的洪深,在與田漢的交往過程中,“決心將自己所有的能力去輔助田漢”,毅然加入南國社,一時成為佳話。然而南國社屬于田漢,該社所演多為其所寫、所譯之作,非但不上演洪深的創(chuàng)譯作,且寧愿不排演、也不愿按照洪排演過的走位與動作演出,更不樂意洪上臺演出[15]。滿腔熱血的洪深為南國社所做的貢獻只能囿限于總務上的管理和經(jīng)濟上的支持。但是田洪失和的導火線不完全由戲劇觀念而發(fā),原因復雜。洪深本為國民黨黨員,因曾在大光明電影院演說要求停止放映辱華片《不怕死》一事,一向被認為是“民族主義者”,不料突然被傳言加入了左翼戲劇家聯(lián)盟,并成為其中的重要人物,很快引起國民政府的注意,最終被逮捕。洪深在法庭上供認,其之所以愿意擔任左聯(lián)辦的現(xiàn)代學藝研究所的校長,并不是因為思想真正地轉變了,而完全是因為田漢的邀請,但只是名義上擔任職務,實則并未預聞其他事情。
洪深經(jīng)此“利用”的打擊,“因經(jīng)濟上精神上之損失,對戲劇漸生厭倦”[16],于1931年4月北上天津某公司任職。人們對洪深不免有些同情,但洪很難再執(zhí)戲劇界牛耳,田漢已取而代之。學生馬彥祥為其鳴不平,私自撰寫《洪深論》披露洪深的思想及與田漢交往之情形,因“田漢的所有的劇本無論在內容方面,技巧方面,都趕不上洪深的僅有的《趙閻王》”一語,又引來了南國社同人的反對。有一署名“何馬”者,自稱絕不認識田漢,但其朋友又是南國社社員,對南國社各種細節(jié)了如指掌,且行文老練、邏輯清晰,真讓人不禁疑心“何馬”實則為南國社舊人。他立刻翻出左明舊文來攻擊馬彥祥,認為馬若承認《趙》為洪深的創(chuàng)作,“那簡直之糊涂的設想了”,但無法提出更多的真憑實據(jù)。何馬的抨擊另有深層原因:恨洪深在“社會的尖銳化”時不但沒有舉動,反而“彷徨”逃避[5],有意刺激之。洪深對戲劇心灰意冷,見到《洪深論》后,去信馬彥祥,明言只想求清凈。
可見洪深在權力場的角逐中失敗了,從戲劇運動的中心被逐步排擠到了邊緣地帶。
二、關于改譯、創(chuàng)造的爭論
未久,研究英美文學的袁昌英在1932年27期的《獨立評論》上發(fā)表書評《<趙閻王>與<莊士皇帝>》,詳細地列舉《莊士皇帝》(即《瓊》)的每幕劇情,認為兩劇不但“結構及內容是如此的相似”,且細枝末節(jié)上的“對話的聲態(tài)”、“動作的姿勢”等相似之處“數(shù)不勝數(shù)”,連劇名“趙閻王”亦是仿照“莊士皇帝”而來,認為《趙》“雖有些可佩服的地方,卻遠不如《莊士皇帝》的充滿意義”。
馬彥祥見文后,很快在天津《益世報》上回應,認為此事關系重大,袁昌英讀過原文,所得結論已不再止于左明的“懷疑”,而是肯定“《趙閻王》是抄襲奧尼爾的”。馬彥祥認為袁文中的詳細分幕比對劇情此舉,恰好見出兩者“非但故事不同,而且主題也是完全兩樣的”。其辯論道,洪深自說“編法是學美國奧尼爾的《莊士皇帝》”一句中的“編法”一詞,應當理解為“劇情”,而“劇情”雷同或再重新編制,已成古今慣例,關鍵在于后來者是否能以獨有的“思想和情感”處理運用之。因為“這兩本戲各有它們自己的內容,各有它們自己的生命”。所以他認為《趙》雖然“模仿”了奧尼爾,但仍可視為洪深的“創(chuàng)作”[17]。
袁昌英辯白其并沒有否認洪深的“才藝”,特地補充被編輯刪去的文字,認為“洪深先生的最大成功是趙大這個人物的創(chuàng)造”,“趙大是莊士的兒子,然而趙大是趙大,莊士是莊士,各有各的生命,各有各的意志,各有各的人格,未可混而為一的”。并肯定洪深在“長辛店活埋降兵”等場面的杰出描寫。然而她依然對洪深在《戲劇創(chuàng)作集》中絲毫未提及“這整個模仿的債務”頗覺不滿。且認為《趙》中的“劇情的創(chuàng)造與組織”是奧尼爾“代”洪深做的,洪只做了“人物的創(chuàng)造與描寫”這一部分工作,而這只能稱之為“adapt”,即“編譯”[18]。
馬彥祥認為洪深既然已在別處提及受到奧尼爾影響,便不能指為過錯,何況只是在“技巧”上模仿了幾個situation(場面)而已,無需特地說明。并指出袁有意誤解了adaptation的含義:adapt“通稱改譯”,而不可解釋為“編譯”。對于“改譯”而言,“‘譯的是劇的內容,改的劇的外形”,最重要的是“原劇的意義和主題是不能改的”。《少奶奶的扇子》之所以是改譯,是因為人物的個性和生命為王爾德所賦;《趙》“技巧有幾點確是模仿奧尼爾的,它的內容,則誰也不能不承認是洪先生的創(chuàng)作”,不能歸之為“改譯”。其總結道,袁昌英對《趙》“成見過深”,一會謂“抄襲”,一會謂“模仿”,一會謂“創(chuàng)造”,然而這三者的“意義絕對不同”[19]。
經(jīng)過兩人的一番辯駁,馬彥祥從劇理上洗清了涉嫌“抄襲”的痕跡,正式結案——《趙》是一個在技巧上模仿奧尼爾,卻具有獨自生命力的創(chuàng)作劇本。與袁昌英同為“珞珈三女杰”的蘇雪林對于此番辯駁的結果甚不滿意,其在1979年重提往事,認為洪深“胡亂抄襲”奧尼爾,之所以未流于陳大悲因譯錯詞語就被拉下愛美劇壇領袖的命運,是因為其和辯護者馬彥祥等“都有強大的政治背景足資憑藉”,這背景便是“左派的勢力”。她憶道,“那個時候,左派已次控制了整個文壇,他們說的話無論怎樣荒謬,都是百分之百的真理,誰敢反對,飛蝗般的亂石就四面摔來,把你打得頭破血流,落荒而逃”[1]。照著蘇雪林的解釋,洪深《趙》創(chuàng)作地位的肯定,完全是左翼文人的力量使然。這或許有幾分真言可言。歐陽予倩一度被罵之為“肥婆京旦”,田漢的左轉也是在各方的催促下進行的。
不過,蘇雪林指出馬彥祥為洪深辯護的法寶是“階級意識”,說趙閻王“倫之為惡都是受現(xiàn)行的社會制度的逼迫,好像說社會革命成功,階級消滅,趙閻王就會變成一個大好公民”。可惜因目力所限,本文暫未發(fā)現(xiàn)馬彥祥明確地從“階級意識”上闡發(fā)“趙大”人物的成功創(chuàng)造,他只是將趙大的罪過歸結于個人與社會的共同結果:“意識太薄弱,而且環(huán)境逼迫太甚”。實際上,其時洪深尚未從戲劇事業(yè)的低潮中恢復過來,在左翼戲劇運動中亦沒有掌有切實的權力,直至1932年發(fā)表《五奎橋》、次年《香稻米》,才正式被納入左翼劇作家之陣營。那么,蘇雪林指責洪深、馬彥祥主要靠“強大的政治背景”來壓倒指責“抄襲”的言論,雖然有些言過其實,但此事件確實促使了洪深的左轉。
三、洪深的焦慮與自我辯駁
依據(jù)洪深寫作的過程,他確實難以洗脫“改譯”、“改寫”的嫌疑。滬上有名小報《晶報》曾透露:洪深托人介紹與上海某舞臺的辦事人接洽了幾次,帶了一本英文草稿給園主,云若愿意演出,可譯成中文,不過第一幕尚未動手,第二幕卻已編好。[20]這則消息有意刊登于《趙》上演之前,明確將之稱為“舶來的編劇法”。若所言屬實,那么洪深創(chuàng)作過程確實留給了人們想象發(fā)揮的空間。英文草稿是否就是《趙》的草稿?現(xiàn)已很難得知。洪深是否有意模仿《瓊》?是否存在洪深在翻譯或改譯《瓊》的過程中,聯(lián)想到長辛店為錢財活埋士兵的傳言和搜集的種種兵士素材,覺得此形式甚是適合便采用的可能性?
洪深之前只字未提奧尼爾,這并不說明他未能意識到這種影響,反倒是表明了受《瓊斯皇》影響后而帶來莫名的、欲蓋彌彰的焦慮性。布魯姆認為“當一位詩人經(jīng)歷了到達詩人地位的成長過程后,他對任何可能結束其詩人地位的危險都將感到焦慮”[21]?!囤w閻王》抄襲風波,雖然以馬彥祥的力辯而告一段落,但終成為洪深的一塊心病。洪深承認劇中的“調子和編法”是化用《瓊》而來,而這“編法”是被馬彥祥解釋為“劇情”才得以占據(jù)上風,但不免有點強詞奪理。吊詭的是,在洪深卷入抄襲案期間,中國也報道了奧尼爾在1929年6月被控抄襲一事,緣由是獲普利策獎的《奇異的插曲》抄襲了小說《配拉司的殿堂》的思想和部分對話[22],真是同病相憐。1933年1月洪深撰寫《歐尼爾與洪深——一度想象的對話》,虛擬了他和未曾謀面的師兄奧尼爾間的一次談話,奧承認《悲悼》三部曲是一種“摹仿”,“依照了希臘悲劇的格式寫的”。洪詰問這樣的“一版一色”能否算為創(chuàng)作,因兩者“不僅是故事的大體結構,處處相同,就是情節(jié)的細端節(jié)目,也無不相同”。這讓人不禁想起了袁昌英對《趙》與《瓊》關系的描述。奧并不以為然,說正是要“故意利用人家的情節(jié),一個故事的現(xiàn)成形式,來成就我自己底創(chuàng)作”,還搬出哈佛大學貝克教授的名言,如數(shù)家珍般道出了戲劇名家中常見的形式借用現(xiàn)象,認為“一出戲最主要的,是中心意思:就是那作者閱歷了人生,受了人事的刺激,所發(fā)生的對于社會上的一個主張一個見解一個哲學”。最后洪深暗自思忖,認為“創(chuàng)作與非創(chuàng)作,實在是極小的一部分問題,最重要的,還是一出戲的社會效果”[23]。這篇擬想的對話實是洪深的自我問答,明確地肯定自己受了奧尼爾的恩惠,利用《瓊》的現(xiàn)成形式,產(chǎn)生了“負債”的焦慮,但又否定這是一種“抄襲”,因著不同的時代、地域與人生體驗,影響的焦慮反而促使他更富有創(chuàng)造性。
洪深自云采用《瓊》的編劇方式,有著不得已的苦衷:他既“嫌惡”于文明戲的男串女角,又找不到肯登臺演劇的女性,只好編一個無需女演員的戲。但是《瓊》中有一女角存在,一開場便是黑人“女人”(woman)小心翼翼地從皇殿逃跑,被史密瑟斯抓住,供出黑人準備用銀子彈槍擊瓊斯皇的信息。而《趙》中亦有女角存在,第六幕清朝審判公堂上,“婦人”在嚴刑逼供下違背良心指認趙大為殺人兇手。劇藝社公演時,“婦人”由沉櫻扮演。女性在兩劇中承擔了同樣的告密者功能。這是令人匪夷所思的地方。
看上去洪深的主觀意圖十分顯然,是要將奧尼爾的戲劇形式與中國兵士題材結合,創(chuàng)造出中西結合的混血寧馨兒。至1935年,洪深在焦慮中逐漸體悟到其創(chuàng)造性究竟何在,強調《趙閻王》原不是“鼓吹裁兵之戲”,“裁兵”一說為笑舞臺寫廣告宣傳者所擬,他自我評價道,“第一幕頗有精彩——尤其是字句的凝練,對話非常有力。第二幕以后,他借用了歐尼爾底《瓊斯皇》的背景與事實——如在林子中轉圈,神經(jīng)錯亂而見幻境,眾人擊鼓追趕等等——除了題材本身的意義外,別的無甚可觀”[24]。洪深偏偏否認了借鑒現(xiàn)代主義形式帶來的收益,而強調其在題材、語言上的意義,贊揚劇中放大了的現(xiàn)實主義,認為這才是閃光之處。
洪深作劇講究“無一字無來歷”,缺少葉芝式的靈性。其有意改造現(xiàn)代主義手法,不但豐滿了趙大的立體塑造,保留情節(jié)的完整性,而且濃縮了趙大的人生經(jīng)歷,這體現(xiàn)了洪深對“所處時代人生的一種記錄觀察解釋”[25]。抄襲風波促使洪深重新反省《趙》的獨創(chuàng)性何在,產(chǎn)生了關于戲劇與時代精神關系的思考,促成了洪深戲劇觀的形成。如此,《趙》的價值也隨之浮現(xiàn)出來:為要忠實地保存時代的影響,反映軍閥與兵士的罪惡,洪深用現(xiàn)代主義的形式完成了一個具有現(xiàn)實主義內核的劇作。從第二場至第九場,其表面仿照《瓊》的形式,將心理分析法引入中國,不在舞臺上一一展示過去的“情節(jié)”,而以“獨白”的形式道出,將角色的重要經(jīng)歷以心理幻覺的形式顯現(xiàn),將過去的種種與現(xiàn)在的情境有機結合,這是“見鬼”似的迷信遠遠不能承載的。其有意識地展現(xiàn)角色的無意識與心理流來達到戲劇目的,這種做法既不同于文明戲中的言論正生,也不是問題劇中干巴的“討論”,還不同于田漢式的長篇抒情大論。這是介乎于現(xiàn)實主義與現(xiàn)代主義之間的一種形態(tài)。
《趙》是否具有創(chuàng)造性,不能只囿限于兩者的對比參照中,洪深采用奧尼爾戲劇形式有著復雜的中國語境,其功與過應該置之于整個戲劇運動中來考察。新劇的墮落及其所帶來的一些壞影響使得中國戲劇逐漸步入歧途。洪深以現(xiàn)代主義與現(xiàn)實主義混合的形式,將西方現(xiàn)代戲劇發(fā)展潮流引入中國戲劇界,并創(chuàng)建中國現(xiàn)代戲劇,值得肯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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