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志忠

邁阿密是一個著名的濱海城市，與南美洲隔海相望，海灣，海峽，海浪，海島，應(yīng)有盡有。時值4月下旬，正是最好的旅游季節(jié)之一。紐約的氣候起伏波動，尚未脫卻冬裝，邁阿密已經(jīng)滿眼是美麗的穿泳裝的拉美女郎了。

我們在紐約上飛機(jī)的時候，就看到許多乘客扶老攜幼，有人還帶著高爾夫球桿，絡(luò)繹而來。在這里停留幾天，我也下了兩次海，雖然只是在靠近岸邊的淺水處打打濕，可是意義非同尋常，這里是美國東部最南端，我腳下的大海，是大西洋。

不過，我這里的朝拜，此海非彼海，乃海明威是也。海明威故居的中文說明書不知出自何人的手筆，將被美國人稱作“老爹（Pa Pa）”的海明威，翻譯作親切樸實的“老?！?，可圈可點，一下子拉近了我們和這位享譽(yù)全球的大文豪的心理距離。

說來有點彎彎繞。2012年年初，我們要從美國西部的洛杉磯到美東的紐約，一心想要從洛杉磯坐船向東行走，計劃的路程是穿過巴拿馬運河，經(jīng)過巴哈馬、波多黎各等拉美國家，游輪到達(dá)的終點是羅德岱爾。在網(wǎng)上檢索羅德岱爾的旅游信息，赫然在目的就是海明威的故居。我想，這正是乘長風(fēng)破萬里浪的壯游，穿越太平洋和大西洋，而且還可以從羅德岱爾再飛赴紐約。而且，價格也處在可以接受的檔位上，二等艙，800多美金。我于是急忙聯(lián)系購買船票，孰料到處碰壁。詢問美國的郵輪公司，回答是他們只售票給美國和加拿大的公民。詢問華人旅行社，答曰，他們拿不到近期的船票，游輪都是半年一載之前就已經(jīng)預(yù)定好了的。問罷一處，還不死心，連問了幾家華人旅行社，才知道此言不虛。

于是只好放棄，乘飛機(jī)到了紐約。又意外地發(fā)現(xiàn)，我們所住的紐約上州的Tarrytown，是美國的歷史文化名鎮(zhèn)，是另一位美國文學(xué)大師華盛頓·歐文的家鄉(xiāng)，他的名作《瑞普·凡·溫爾克》《睡谷的傳說》《斷頭騎士》中所寫之睡夢谷（Sleepy Hollow），就和Tarrytown相連接，處處留下了他的遺跡。正所謂失之東隅，收之桑榆，也非?？煳苛?。

更為有趣的是山回水轉(zhuǎn)，在紐約逗留期間，朋友宋和羅夫婦約我們?nèi)ミ~阿密。邁阿密，大西洋上的絕美景觀，拉美風(fēng)情與艷麗陽光，還有什么可猶豫的呢？邁阿密的海濱，非常迷人，“老?！钡墓示釉谶~阿密南端的Key West（西礁島，也被音譯為基維斯特），離邁阿密還有250公里，借用中國的一句俗話，“天外有天”，Key West就可以稱作“海外有?！?。旅游網(wǎng)站的介紹云：

從邁阿密驅(qū)車近四個小時，行程250公里，沿著號稱“世界最美的跨海高速路”的US-1號公路到美國本土最南端的西礁島，會經(jīng)過一個又一個叫Key的島嶼，約有50個小島組成的佛羅里達(dá)群島，由長短42座橋相連接直到達(dá)西礁島（Key West）。

西礁島最初以藝術(shù)家的靜修處而聞名。事實上，第一個將西礁島搬上地圖的人就是諾貝爾文學(xué)獎得主——歐內(nèi)斯特·海明威。他幾乎每一天都要駕船出海釣魚，他覺得要是沒去釣魚，那么這一天就算是白過了。盡管這位著名的作家離開西礁島60多年了，但我們?nèi)阅芨惺艿剿拇嬖?，他的故居是島上最吸引游客的景點之一。海明威熱愛探險，他不寫作的時候就出去，到奧地利滑雪，去古巴捕魚，到非洲野游，甚至到西班牙嘗試斗牛，他非常喜歡野外生活。在這里，游客可以參觀海明威的工作室，他在里面完成了幾本暢銷書的寫作。通常海明威會在早上六點到六點半之間到這個地方來，每天在這個工作室里寫上將近六七百個字?！秵淑姙檎l鳴》《午后之死》《有錢人和無錢人》都是在這里創(chuàng)作的。

是的。從邁阿密出發(fā)，一路上的風(fēng)光美不勝收，一座座長橋短橋，將數(shù)十座海島串連起來，就像一根銀線，串起了大珠小珠，成為旖旎迷人的珍珠項鏈，佩戴在大西洋上。海波瀲滟，長橋逶迤，幾個小時的車程，一直是在熱烈的交談和左顧右盼中度過。陽光和云影帶來了海水的色彩變幻，大大小小的船只間或出現(xiàn)在遠(yuǎn)遠(yuǎn)近近的海面，綿延起伏的公路在向前延伸，一個個島嶼上，居屋、商店和叢林交替閃過，也有垂釣者，在已經(jīng)廢棄的鐵路橋上優(yōu)哉游哉。

海明威的故居，建在基維斯特小島的高處。這里的導(dǎo)游，年輕年長，無一例外，都蓄著海明威似的大胡子，乍一看去，還以為“老?！敝噩F(xiàn)呢。

講到海明威，人們首先想到的就是他一生都不甘于向命運屈服，而是充滿了挑戰(zhàn)和冒險精神的獨特稟賦。在故居里，有他使用過的獵槍和釣魚竿，也有他在戰(zhàn)場上獲得的獎?wù)?。海明威因為身體原因（視力差——不知是否受其母親遺傳：母親葛瑞絲·霍爾·海明威是個聲線美妙的女低音，她的母親與老師們都曾鼓勵她從事歌劇事業(yè)。她高中畢業(yè)之后，有5年的時間從事音樂教學(xué)、語言與聲音訓(xùn)練的工作。由于她在7歲時曾害過一場猩紅熱病，因此她患有眼疾。她的眼睛一直對強(qiáng)光非常敏感。在她23歲那年的冬天，她在紐約市的麥迪遜廣場初次登臺表演歌劇，但是她的眼睛抵受不住舞臺燈光的照射，而放棄了音樂生涯），沒有成為正式列編的戰(zhàn)士，但他卻先后經(jīng)歷了兩次世界大戰(zhàn)。還不滿19歲，海明威就參加戰(zhàn)地救護(hù)隊，遠(yuǎn)赴歐洲，在意大利對德軍作戰(zhàn)的戰(zhàn)場上做火線救護(hù)隊的司機(jī)，在腿部負(fù)傷的情況下，卻還把另一位意大利傷兵背離戰(zhàn)地。為此，他獲得意大利的最高榮譽(yù)獎——戰(zhàn)斗英雄銀質(zhì)獎?wù)拢髞?，在第二次世界大?zhàn)期間當(dāng)非官方的軍事通訊記者，而在1947年獲得銅星勛章（Bronze Star Medal）。他的幾枚勛章和報紙的有關(guān)報道，都陳列在故居中。以非軍人身份，在戰(zhàn)爭前線經(jīng)歷兩次世界大戰(zhàn)，并且因為表現(xiàn)出色而兩度獲獎，實屬難得，何況，他還是普利策獎和諾貝爾獎的得主呢。

而且，海明威還有一項紀(jì)錄，他是在意大利戰(zhàn)場上第一位受傷的美國人，理所當(dāng)然地受到各方的關(guān)注，芝加哥各家報紙都在顯要位置刊登了有關(guān)他作戰(zhàn)受傷的消息，還有很多人慕名到他療傷的醫(yī)院來拜訪他。海明威終其一生，像個大孩子一樣，是非常看重人們對他的評價的，當(dāng)年福克納先于他而獲得諾貝爾文學(xué)獎，就令他耿耿于懷。青年時代，初出茅廬，這一點就讓他更加掛牽。因此，他對于來自外界的贊揚和喝彩感到很高興。他在寫給他父母親的信中說：“我想，要是當(dāng)初我呆在家里，你們也許不會贊揚我。而且如果我在戰(zhàn)場上犧牲了，你們又親自看到訃告，那就更光榮了?！钤谖疑砩系哪莻€意大利士兵的傷口流血不止。血滲透了我的衣衫，褲子上好像涂上了一層軟糊糊的紅葡萄醬?！矣靡獯罄Z對抬著我的人說，我要看看我的腳，盡管我害怕看?！麄兠摰袅宋业拈L褲，我看到自己那雙寶貝的腳還在，可上面沾滿了東西，弄得一塌糊涂。人們很難想象我自己雙膝被子彈打穿，右腳也嚴(yán)重受傷，身上還要背一個傷員，如何能走完一百五十碼的距離?？墒牵_瑪雷利醫(yī)生的手術(shù)做得很好。他在我的膝部和腳板上一共縫了二十八針，并用石膏把我受傷的腿敷扎起來不讓移動。現(xiàn)在除了偶爾有陣痛外，其它時間里還感到不怎么痛苦。”（貝克《海明威傳》）

在基維斯特，海明威和他的第二任妻子波林生活了12年，先是租住他人的房子，然后在這座小島的最高處，買下這個有兩座小樓的住宅，從1931到1940年都居住在此。盡管說，此時的海明威，已經(jīng)是非常有影響的作家，但是，他在財力上仍然不是很富足，這處住宅，是波林的叔父出資8千元買下來送給他們的。還值得一提的是，海明威的催生出不朽名作《乞力馬扎羅的雪》的非洲冒險之旅，也是這位長者資助的。屋里的許多家具，則是波林從他們在巴黎的舊居海運過來的。這也成為海明威自己的第一處自有房屋。在這里，海明威得到了那個尊敬而又親昵的稱呼，“老爹”（Pa Pa）；在這里，他寫出了其一生創(chuàng)作總量的百分之七十的作品，《乞力馬扎羅的雪》《喪鐘為誰而鳴》《午后之死》等，可以說是其一生的創(chuàng)作高峰期。后來贏得普利策獎和諾貝爾文學(xué)獎的作品《老人與海》，其真實的故事原型，則是從一位名叫富恩斯特的古巴漁民那里聽來的。兩人成為終生的好朋友，直到海明威自殺的前一天，1961年7月2日，海明威還給富恩斯特寫了一封信。如今，富恩斯特的海上傳奇的油畫，就掛在海明威的故居里。還有一種說法，出自貝克的《海明威傳》，海明威和朋友們從基維斯特出海捕魚，親自經(jīng)歷了捕獲的大金槍魚、大馬林魚被鯊魚圍獵，被噬咬成空骨架的過程。這一慘烈的經(jīng)驗，當(dāng)然比從別人那里聽來的故事更為真切和精微。我們不妨將其看作是二者的綜合——一條魚的捕獲和得而復(fù)失，對于海明威來說不過是增加了一次難得的人生體驗，對于貧苦的漁民、已經(jīng)連續(xù)很長時間沒有打到魚的富恩斯特，才具有動人心魄的情感沖擊力啊。何況，這樣精彩的故事，還是從少不更事的男孩桑迪亞哥眼中見出，其藝術(shù)效果就更為增值了。

而且，這里也留下了很多的趣聞。海明威的第二任妻子波林，是個優(yōu)雅的女子。她是法國《時尚》雜志的編輯，文化素養(yǎng)較高，自己也非常時尚，很有藝術(shù)情趣。這座故居的裝修，從巴黎和西班牙運來的家具，葡萄牙和西班牙式的瓷磚等，處處顯示出她的精心安排。海明威外出期間，波林花費2萬美元，在院子里建成當(dāng)時島上第一座私家泳池，海明威返家后，與波林發(fā)生爭吵，從口袋里掏出一枚硬幣，指責(zé)她把他的錢都花光了，就剩下這一枚硬幣了。波林非常淡定，把這一枚硬幣鑲嵌在這座居屋的墻壁上。這枚硬幣，如今都清晰在目。

還有，海明威酷愛養(yǎng)貓。他是一個打獵和釣魚的高手，獵獲過熊、獅子等猛獸，釣過鯊魚、金槍魚、馬林魚、鱒魚等魚類，卻對貓情有獨鐘。他的小說《雨中的貓》中這樣寫道：

她把鏡子放在梳妝臺上，走到窗邊，向外張望。天逐漸見黑了。

“我要把我的頭發(fā)往后扎得又緊又光滑，在后腦勺扎個大結(jié)兒，可以讓我摸摸，”她說?！拔艺嬉幸恢恍∝垇碜谖蚁ヮ^上，我一撫摩它，它就嗚嗚叫起來?！?/p>

“是嗎？”喬治在床上說。

“我還要用自己的銀器來吃飯，我要點上蠟燭。我還要現(xiàn)在是春天，我要對著鏡子梳頭，我要一只小貓，我要幾件新衣服。”

“啊，住口，找點東西來看看吧，”喬治說。他又在看書了。

他妻子往窗外望。這會兒，天很黑了，雨仍在打著棕櫚樹。

“總之，我要一只貓，”她說，“我要一只貓，我現(xiàn)在要一只貓。要是我不能有長頭發(fā)，也不能有任何有趣的東西，我總可以有只貓吧?！?/p>

這一段描寫之前有個情節(jié)。做妻子的，看到一只可憐兮兮的小貓，為了避雨，躲在一張桌子底下，于是一心想要將其搭救下來而未果。在海明威的故居里，如今的主人與其說是人，不如說是貓。海明威當(dāng)年在這里養(yǎng)過50只貓，最怪異的是一只叫“雪球”的六趾貓。甚至，在附近的一家旅社拆除之際，海明威急忙趕到，把拆除下來的一個便池要到手，帶回去給貓做食盆。如今，當(dāng)年與海明威相伴的貓的后代，在這里仍然受到特殊的對待，大模大樣地在院子里自由地游蕩，享受著人們的飼養(yǎng)和避讓。我在這里，也看到幾只貓，給貓們拍了幾張照片，甚至還特別注意到了貓的腳爪，但是無法分辨出五趾和六趾。

讓我高興的是，在海明威故居，先后遇到兩批中國游客。第一批是一群學(xué)生，他們在Whitehead Street（白頭街）的街角處，在一塊標(biāo)示著海明威故居的、嵌入墻面的碑石旁拍照。只是因為急于進(jìn)入這座故居，我沒有來得及和他們搭話。在參觀海明威的工作室的時候，一邊看著海明威的書桌，打字機(jī)，和海明威打獵的收獲，獅子皮，豹子皮，以及鹿角，一邊和身邊的兩個華人女性搭話。她們從臺灣來，到基維斯特來旅游，被旅行社帶到這里。在這個被稱作“后文學(xué)”的時代，仍然有來自海峽兩岸的中國人，用自己的方式，表達(dá)對這位文壇巨匠的敬仰。

責(zé)任編輯 劉遙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