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列
妖都上空壓著厚厚的陰云,經(jīng)年不散,城中陰暗濕冷,磚墻上覆著絨絨的苔蘚。代淥穿過長街,朝著不遠處的宮門走去。身后忽有人喊住她,她疑惑地回頭,是個穿蓮青色長袍的俊美男子——先前兩人在人間有過一面之緣,她沒記錯的話他是叫師櫟偃。
師櫟偃剛從云車上下來,撣了撣衣角的云氣,朝代淥一笑:“妖都大亂初定,旁人躲都來不及,你怎么來了?”
代淥道:“我來見妖皇,有事求他?!?/p>
“我也來見妖皇,他有事求我?!睅煓蒂扰c她并肩走著,一路上目光都黏在她身上,“聽說新妖皇脾氣差得很,平日里連大臣都不見,竟肯見你?”
代淥望向面前巍峨宏偉的宮殿,道:“我好歹當過帝師,在宮里有熟人?!?/p>
“妖都近五百年換了三四個君王,你當過誰的師父?”
“先帝不羨?!贝鷾O瞥了他一眼,“妖皇有事求你?你名聲這么大?”
師櫟偃微微一笑:“他是我?guī)熤?。?/p>
一
代淥是上萬歲的岳澤之靈,養(yǎng)著一棵綠綠竹,綠綠竹的十三枚精魄散于各地,其中之一恰落到不羨身上。她為尋精魄來到妖都時,不羨的母親尚在,不羨講話還奶聲奶氣,走起路來搖搖晃晃的,仿佛隨時都會跌倒的模樣。
代淥受女皇之邀在妖都待了二十七年,教了不羨二十七年的術法。時間不長,許多事她都是后來聽說的。
不羨的母親本是妖后,深受妖皇寵愛,卻暗中在朝堂培養(yǎng)心腹,后發(fā)動政變毒死了妖皇取而代之。不羨是她登基后與別人生下的。
不羨從沒見過自己的父親。女皇事務繁多,不羨大多時候由女皇的侍女敬姨帶著。
閑暇時,不羨老纏著代淥帶她出妖都逛逛,每每玩到萬家燈火亮起才肯回去。敬姨總是舉著盞琉璃燈站在殿前的臺階上等候,不羨飛快地跑上去,風呼啦啦地吹動她的披風,她覺得自己背后像長了雙翅膀那般,就要被風帶走了。她撲到敬姨懷里,從柔和的燈影中抬起紅撲撲的臉,問道:“母皇今日來看我了嗎?”
“來了,殿下不在,她說晚些時候再過來?!?/p>
不羨一直等到睡著都沒見到她的母皇。那時她總是想,等再長大些,能幫母親處理事情了,母親便會多些時間來看自己了吧。
不羨一百五十歲那年,女皇于北巡途中暴斃。敬姨牽著她站在白花花的帳幔下,良久后,低聲喚她:“君上,去和你的母親道別吧?!?/p>
君上,不是殿下了。不羨萬沒想到,所有事情會一下子壓到她肩上,而她把這些事情處理得再好,母親也不會多陪她片刻了。
她呆愣愣地望著棺槨中的女皇,忽而伸出手摸了摸母親的臉,涼涼的,像沒有點上的琉璃燈。
寶殿上掛起了晶瑩的珠簾,不羨每天坐在簾子后聽底下的大臣爭吵。簾子是敬姨要人掛起來的,因為不羨總有些孩子氣的小動作,怕讓臣子看了有損新皇威儀。
上朝時戴著的花冠很重,重得不羨的頭老晃。她偷偷瞥了敬姨一眼,抬手扶了扶花冠,冠上金鳳銜著的珠串叮叮叮地響,嚇得她趕忙把手縮回寬大的袖子中。
今天底下的大臣吵得格外厲害,一邊說都城風水不利新朝要遷都,一邊極力反對。不羨聽了半日,低聲問敬姨:“該遷嗎?”
敬姨也不知道該不該遷,朝堂之事她不懂,無法為不羨獻策分憂。不羨每每都只能聽從妖相的話,用誰貶誰殺誰,都是妖相在做決定。
不久后,妖相送來一個少年,名叫衛(wèi)期,清秀俊逸,一雙眼深得像是沉著無數(shù)星子的寒潭。不羨喜歡得很,拉著他的手問道:“相國說你是來教我的?”
衛(wèi)期不動聲色地抽回手,恭敬地回道:“是?!?/p>
敬姨說衛(wèi)期是妖相的得意門生,深諳朝堂之術,且妖法卓然,能好好輔佐不羨。
那以后每日上朝,不羨身邊的人換成了衛(wèi)期。底下的大臣依舊吵來吵去,不羨從袖子里悄悄摸出一塊早上藏著的甜糕,趁著衛(wèi)期沒注意迅速咬了一口。
甜糕是敬姨做的,香得很,里頭摻了些草藥,敬姨不讓她多吃,她便偷偷藏幾個。早朝是敬姨唯一管不到她的時候,她得趕緊吃完。
不羨坐直了身子,滿嘴甜糕嚼啊嚼,抬袖還想咬一口時,聽見旁邊輕輕一聲虛咳。她抬起臉,正撞上衛(wèi)期的目光。
那目光讓她渾身一抖。
她用寬袖遮住抓著甜糕的手,緩緩地移到衛(wèi)期手邊,輕輕碰了碰他。衛(wèi)期頎長挺拔的身子如同青山綠松,一動不動,袖子底下的手卻柔柔地握住不羨,接住她握著的甜糕。
不羨撤回手時假裝不經(jīng)意地在他袖子上蹭了蹭,以防敬姨發(fā)現(xiàn)她掌上黏糊糊的碎屑。衛(wèi)期終于偏頭看了她一眼,她討好地一笑。
“君上,遷都之事……”
底下的臣子要她拿主意了。吵了這么久,終于輪到她開口了。不羨望向妖相,可妖相眼觀鼻鼻觀心,看來是不想插手。
妖相近來愈發(fā)不理事了,說是不羨慢慢大了,該自己處理諸事。
不羨望向衛(wèi)期,衛(wèi)期向前幾步,挑開珠簾走到外面,宣讀妖皇旨意。
他的意思就是不羨的旨意。
二
不羨的母親在皇城東北修筑了個起思臺,敬姨說是為了不羨的父親而建的。
衛(wèi)期通音律,閑暇時喜歡在起思臺上撫琴。臺階有近萬級,不羨爬得氣喘吁吁,只聽見縹緲的琴音從高樓上飄下來,彈琴者似乎遙不可及。
她提起裙深吸口氣,爬得更快了。
那曲子她很熟,兒時曾聽過,于是和著琴音低聲哼起來。哼到一半,她卻發(fā)現(xiàn)琴音忽而變調(diào),變得飄灑飛揚,不復先前的和緩婉轉。
上了臺,氣息尚未調(diào)勻,不羨便急急來到衛(wèi)期面前,彎腰按住他的手,也按住了琴聲。衛(wèi)期任她按著,抬眼看她。
“曲調(diào)錯了?!辈涣w道,“我聽過的不是這樣的?!彼蜃谛l(wèi)期對面,高臺風大,檐鈴響得急促,她壓住翻飛的袖,低低唱道,“桃李花,繁霜打,桃李子,落屋下……”
衛(wèi)期道:“臣未嘗聽過?!?/p>
“一百多年沒人唱了?!辈涣w伏在案上打了個哈欠,“當年妖都街頭巷尾都傳唱著這歌,我也學會了,便唱給敬姨聽。敬姨把我訓了一頓,說這是反賊編出來的歌,不能唱。沒幾天城中便聽不見這歌聲了,據(jù)說是母皇下了道什么旨。”她把臉枕在手背上,盯著衛(wèi)期道,“后來我才知道,母皇的小名叫陶栗。”她伸出手指撥了下琴弦,“換一首吧。”
衛(wèi)期彈到第八首時,不羨終于膩了。兩人一起下臺階,不羨喊著腿疼,扯住衛(wèi)期的袖子道:“你背我呀。”
衛(wèi)期蹲下身子,不羨爬到他背上,雙手環(huán)在他脖子下。他身上殘留著淡淡的熏香,不羨埋在他耳后嗅了嗅,他有些無奈地道:“君上……”
不羨咯咯咯地笑起來:“衛(wèi)期,我真喜歡和你在一起?!?/p>
衛(wèi)期道:“臣也是。”
“你是相國養(yǎng)大的嗎?”
“是?!?/p>
“相國以前對我可兇了,母皇很倚重他,曾讓他教我讀書,我讀得不好,他就生氣罵人。我哭著去找敬姨,敬姨便做甜糕哄我,還叮囑我別告訴母皇這事,不然母皇也要生氣。原先我以為她是怕母皇怪罪相國,如今才明白她是怕我不爭氣的樣子被母皇看到……”不羨問,“相國也兇你嗎?”
“不兇,臣書讀得好。”
不羨鼓著嘴道:“旁人都不敢說,其實我知道,你們都覺得我愚笨,哼?!?/p>
“臣不敢?!?/p>
“這不能怪我呀,敬姨說母皇懷我的時候被人下過毒,我能活下來已屬萬幸……”不羨說著說著,手忽然往上摸到衛(wèi)期的臉。
衛(wèi)期腳步一頓,不羨柔軟溫暖的手掌貼在他臉上,像被春陽照得發(fā)熱的云朵,像冬日冒著霧氣的溫泉水。
“走呀?!辈涣w催著他,他只好繼續(xù)往下走。
良久后,他聽見身后的人微微嘆了氣:“母皇死的時候,臉冰涼涼的?!卑肷魏?,又聽見她說,“衛(wèi)期,你是暖的?!?/p>
“君上也是?!?/p>
“像是敬姨手里的琉璃燈,亮亮的,微微發(fā)熱,我遠遠見了就知道回家了?!辈涣w低低地說,“衛(wèi)期,你不要熄滅?!?/p>
衛(wèi)期沒有回答她。
起思臺那么高,臺階那么長,他們走了很久才走完。
敬姨說,起思臺是不羨的母親因思念她的父親而建的。不羨想,能讓母皇那么掛念的父親,要么是個令千軍膽懾的英雄,要么是個風華無雙的美人,又或者,像衛(wèi)期那樣,溫潤清逸,如和煦春風。
夜里,她問敬姨,有沒有見過她父親。
敬姨正給她掖被子,隨口道:“見過?!?/p>
“長什么樣?性子好嗎?我見過嗎?”不羨轉著一雙大眼睛連連問道,“有衛(wèi)期好嗎?”
敬姨忍不住笑了:“整個妖都怕都尋不到比衛(wèi)期更合君上心意的男子。”
不羨知道敬姨在打趣她,也不惱,反而認真地點頭說:“衛(wèi)期很好。”
那晚她夢見衛(wèi)期背著她,一步一步地爬著望不到頭的臺階,風呼呼地吹著他們。她趴在衛(wèi)期的背上聽著他的喘息聲,疑惑地問:“我們要去哪兒?”
“我?guī)慊丶摇!毙l(wèi)期說。
爬著爬著,腳下的臺階卻忽然斷裂,他們一塊兒摔了下去,她抱著衛(wèi)期哭,衛(wèi)期卻笑了:“不怕,我和你一起死?!?/p>
他們掉了很久,最后落到亂石中,衛(wèi)期死了,她卻好好地活著。她抱著衛(wèi)期的尸體哇哇大哭,覺得心口像被插了千萬把刀子般痛,痛得她喘不上氣。
不羨做了個長長的夢,夢里她趴在衛(wèi)期涼涼的身子上不停地掉眼淚。后來眼睛酸痛得睜不開,她去摸衛(wèi)期的手,卻被衛(wèi)期握住了。她抽噎著問:“你不是死了嗎?”
衛(wèi)期沒有回答,只是往她手里塞了個東西。不羨拿到鼻尖一聞,是甜糕。
她又去摸衛(wèi)期,卻怎么也找不著了,焦急之際聽見敬姨在耳邊喊:“君上,君上……”
不羨睜開眼,望見織著鳳鳥暗紋的床帳,恍惚了許久,側頭看見了哭花了妝的敬姨。她心中一驚,慌忙坐起,抓著敬姨的手問道:“衛(wèi)期,衛(wèi)期呢?”
三
衛(wèi)期半夜被急急召到不羨的寢宮,只穿了常服,頭發(fā)隨意束起,眼底滿是疲倦之色。他垂手站在屏風后,喚道:“君上。”
不羨端坐在榻上,敬姨正給她梳發(fā),梳子緩緩穿過她綢緞般的長發(fā),有輕微細小的沙沙聲。衛(wèi)期的影子貼在屏風上,輪廓清晰得像是大雨洗過的青山,不羨想,那影子不知道是冷的還是暖的。
“衛(wèi)期,你過來?!?/p>
衛(wèi)期卻沒有動。
不羨急了,夢里觸到冰涼尸體時的慌亂一時涌上心頭,她下榻向衛(wèi)期小跑而去。敬姨沒有防備,只覺得不羨在自己手里的一束發(fā)像條敏捷的蛇飛快地游走了。
不羨繞過屏風,撞在衛(wèi)期身上,剛綰起來的發(fā)髻松松垮垮地晃了晃,簪子啪地掉落在地。衛(wèi)期蹲身去撿,不羨跟著跪在他面前,長發(fā)拖到磚石地上。
地又硬又涼,她的手指也冰涼如水,急忙忙地去捧起衛(wèi)期的臉。衛(wèi)期微微皺眉看她,臉色蒼白,白得像窗外殘月,但還好,他的臉是暖的。不羨又把手往下移,身子也是暖的。
衛(wèi)期的眉擰得更緊。
追過來的敬姨也變了臉色:“君上……”
不羨一頭撲到衛(wèi)期懷里,衛(wèi)期往后一傾差點摔倒,忙伸出一手撐住。不羨哇地一聲哭出來:“我夢見你死了……”
衛(wèi)期唇無血色,抬頭去看敬姨,敬姨沖他搖了搖頭。
不羨這場奇怪的病很快就查到了原因,從御廚到貼身侍女幾乎都被收買,下的毒也很怪,飯菜敬姨試過,都沒事,不羨吃了卻心口疼得死去活來,幾乎喪命。
“先帝懷君上的時候中過毒,那毒叫比翼,分為兩份,一份種在飲毒者的心上,一份等飲毒者的心被侵蝕后再讓她服下,人必死。”敬姨對衛(wèi)期說,“君上身上殘留著比翼,此事鮮有人知,會是誰下的手?”
衛(wèi)期知道敬姨話里意思,跪在不羨腳下道:“臣也是今日才知此事,絕非是臣要害君上?!?/p>
不羨盯著他低到地上的腦袋,點頭說:“起來吧,你要害我,早就下手了?!?
敬姨在衛(wèi)期抬起頭時又道:“相國是知道這事的。”
衛(wèi)期一直波瀾不驚的臉上終于現(xiàn)出訝異之色,隨即道:“相國他不會……”
“衛(wèi)期,你是忠于相國,還是君上?”敬姨忽然厲聲問道。
不羨嚇了一跳,敬姨從沒這么兇過,眼神凌厲如刀,整個人像拉滿的弓,隨時要發(fā)箭殺人的樣子。
衛(wèi)期又伏下身子,幾乎貼在地面上。他一字一句說得很慢:“君上安康勝過臣之性命,若有人要害君上,臣必當以命相拼?!?/p>
他說得很認真,不羨彎身笑著對他說:“若有人要害你,我也會以命相拼的?!?/p>
不羨中毒的事敬姨沒有外揚,只是暗中換掉了所有侍女。她嘆著氣對不羨說:“先皇很信任妖相,哪知妖相也是狼子野心?!?/p>
敬姨老覺得朝中大臣沒一個好的,都是狼子野心。
不羨還是不相信相國會害自己,那個曾抱著年幼的她登上高臺去尋母皇、曾牽著她走過滿朝大臣面前將她送上王座的相國,怎么會害自己?
當敬姨把所有下毒者的供詞送到她案上時,她略略一看,問道:“會不會是假供詞?”
敬姨回道:“是臣親自提審的。”
不羨不敢說什么了,“啪”的一聲把所有供詞倒翻在案上,半晌后,又道:“敬姨,相國不會的?!?/p>
“君上,”敬姨把那些供詞又翻了過來,一一攤開,“鐵證如山?!?/p>
“母皇那么信任他……”
“可他到底是前朝舊臣。”敬姨的話像是夜半滲出窗子的昏黃燈光,幽幽的,帶著悲涼,“當年他幫先帝,是因為他對先帝的情;如今他害君上,是因為他對先帝的怨。一個人畢生都在求的東西卻求而不得,不可能毫無怨恨。”她望著不羨,神情有憂慮之色,“君上,衛(wèi)期抓到了前朝余孽。”
四
前朝覆滅時,宮中皇室子弟皆被屠戮,清點尸首時卻發(fā)現(xiàn)少了一人。
妖皇妃嬪中有一人懷有身孕,找到尸首時新皇發(fā)現(xiàn)那妃子已經(jīng)臨盆,孩子卻不知所終,大驚之下命人搜尋,在一處山林找到抱著孩子逃命的宮女。山林茂密不好追,新皇便放火燒山,大火燒了整整一夜,遍地焦炭,最終也只找到那個宮女的尸骸。
不羨在衛(wèi)期的陪伴下去看前朝余孽。
大鐵籠里鎖著的人蓬頭垢面,安靜地蹲在角落。不羨湊近些要去看他的臉,他突然發(fā)瘋似的跳起來,嘶吼著撲向不羨。衛(wèi)期急忙將不羨往身后一拖,擋在她面前。
余孽只是撲在了鐵籠子上,齜牙沖著不羨笑,仿佛嚇到她是件極開心的事。
不羨看清他的臉時,又是一嚇。
一張被火燒得不成樣子的臉,五官幾乎都辨不出了。
不羨的手還被衛(wèi)期拽著,便扯著他一起退了幾步。衛(wèi)期疑惑地回頭看她,她低聲說:“可怕……”
“君上,不怕的,他被鐵鏈鎖著?!毙l(wèi)期松開她的手,想退到她身后。可他退一步,不羨退兩步。
“衛(wèi)期,走吧?!辈涣w說,“讓人給他做個面具吧?!?/p>
余孽名叫曲登,衛(wèi)期說,是暗中追查和妖相暗中聯(lián)絡的人時,順藤摸瓜找到曲登的。
妖相聽說曲登被抓之后,上奏要不羨殺了曲登。不羨依著敬姨和衛(wèi)期的意思,約妖相到起思臺議事。
起思臺很高,妖相到得很遲。
不羨親自給他斟了酒,妖相端著酒樽望住不羨,良久后笑道:“君上和先帝愈發(fā)像了?!?/p>
“相國說笑,寡人哪比得上母皇?!辈涣w呵了呵手,“聽說起思臺是母皇為父親建的,相國見過寡人的父親嗎?”
妖相動作一滯,垂下眼道:“見過。他也是前朝大臣之一,別的本事沒有,很愛制毒?!彼室忸D了頓,看看不羨的神情,“先帝所中比翼毒,便是他親自制成、親手下的?!?/p>
“???”不羨驚呆了。
“我和先帝在他眼里都是亂臣賊子。先帝一片心都給了他,他卻棄若敝履?!毖嗬淅涞匦Φ溃跋仁羌僖忭槒?,再伺機對已有身孕的先帝下手,君上的父親是個心狠手辣之人。”
不羨揪緊了自己的衣袖,把上頭金線繡成的蘭草揉得皺巴巴的,張了張嘴卻不知該說什么。
她一直以為父親是個慈善的人。
“先帝沒有殺他?!毖嘤值?。
“那他去哪兒了?”
“臣只知他在先帝北巡時出現(xiàn),花言巧語哄騙先帝與他一同歸隱,可笑先帝竟答應了?!毖喾畔戮崎?,“那時臣對先帝說,她若是不想要這皇位了,臣便殺了她、再殺了君上,自己當妖皇?!毖酀M臉都是笑意,似是在說一樁有趣的往事。
不羨一時語塞,悄悄地往后挪了挪。敬姨當時跟在母親身邊,一定也聽到了他的話,如今才會對他如此有戒心吧。
“君上可知先帝因何暴斃?”妖相突然轉了話題。
不羨手里握出薄薄一層汗,低頭道:“寡人不知?!?/p>
“因為比翼。君上的父親殺了君上的母皇,臣也只能殺了他。”
良久后,一直低著頭的不羨忽然道:“母皇便是死在這樣的初冬,瓦上開始結霜,草木搖落凋零,萬物都變得冷冷的?!彼聪蜓?,“相國,你想當妖皇嗎?當上后妖皇會殺了寡人嗎?”
妖相不答反問:“君上當了這么多年妖皇,覺得如何?”
“寡人只覺得大殿空空蕩蕩、心里空空蕩蕩?!彼幻嬲f,一面去看妖相的臉。
妖相察覺到藥效,驀然變了臉色,直起身子扶著食案想要站起來,暗處的護衛(wèi)早一步用戟刀將他團團圍住。
“君上……”他不敢置信地望著不羨,半晌后,眉頭松開,搖頭微笑,“君上是忌憚老臣了。”說著緩緩抽出腰間的寶刀。
衛(wèi)期將不羨護在身后,不羨探出半個腦袋去看妖相,正對上他的眼神,有蒼涼悲痛,有歡喜欣慰。
他那把刀曾為先帝殺過無數(shù)妖魔,微微泛著紅色,映著昏暗的天光,緩緩出鞘。不羨有些害怕地揪住衛(wèi)期的衣角,衛(wèi)期悄悄將手伸到身后,輕輕柔柔地握住她。
“君上?!毖嗟偷偷睾傲艘宦暋2涣w不知道他是在喚自己,還是喚她的母親。刀光倏然而過,噴濺的鮮血灑在案上的酒中。
四周響起泠泠之聲,下雨了。
許久后,不羨走到妖相面前,蹲身摸了摸他張開的眼。
涼涼的。
她沒想過要妖相死,更沒想過妖相會自盡。雨聲那么大,把她低低的嗚咽蓋住了。
五
朝中妖相的黨羽皆被罷黜,衛(wèi)期選用了許多名不見經(jīng)傳的小人物,不羨有些擔憂地問:“靠得住嗎?”
“都是臣信得過的。”衛(wèi)期道。
不羨合上奏疏,點點頭:“我也信得過你?!闭f著伸懶腰打哈欠,坐了大半日真是累人。
她趴在案上,看衛(wèi)期整理那些竹簡,忽然道:“衛(wèi)期。”
“臣在?!?/p>
“我娶你吧?!?/p>
衛(wèi)期手中的一卷竹簡掉落在地,他看向不羨,有些無奈:“君上……”
“然后這些事就可以都交給你來做了。”不羨有些困倦地合上眼,“妖皇也給你做好了?!?/p>
衛(wèi)期心中一驚,再看不羨時,發(fā)現(xiàn)她已經(jīng)睡著了。
他彎腰拾起竹簡,愣愣地盯著不羨看了半日。
妖相死后第二年,南方發(fā)生動亂,前朝賊黨聽說曲登被抓,聚眾而反,大軍浩浩蕩蕩橫掃大半個妖界。不羨寢食難安,夜里總夢見許多人馬沖進宮中,敬姨和衛(wèi)期倒在血泊中,而她拼命地在宮墻下跑啊跑,跑過一扇又一扇門,就是跑不出宮去。
她總是夜半驚起,抱著被子失措地喊敬姨、喊衛(wèi)期。敬姨就睡在外間,舉著燭火匆忙而入,把她攬在懷里低聲地哄。衛(wèi)期很快也到了,半跪在不羨面前,蒼白的臉半隱在燭光里,聲音似暮秋的谷風般冷清。
“君上莫怕,反賊昨日在高鄧城被剿殺大半,不出旬日叛亂便能平定。臣已下令將駐守北疆的大軍調(diào)到都城,君上不會有事的?!?/p>
不羨吸著鼻子說:“你和敬姨也不要有事?!?/p>
大軍很快到了妖都,里三層外三層地將妖都裹得嚴嚴實實。反賊比預期的要兇殘,一路打到了妖都外城。不羨登上高樓眺望,兵甲如云,刀戟遍地,獵獵軍旗上畫著她熟悉的圖騰。
衛(wèi)期對她說:“君上你看,守軍如鐵,三日內(nèi)反賊便能除盡。”
他的話比那些守軍更讓不羨安心。
三日后,不羨在起思臺上學著衛(wèi)期教給她的新琴曲,彈著彈著忽然記起兒時聽過的那首歌,街頭三兩孩童稚幼的聲音從心頭響起:“桃李花,繁霜打,桃李子,落屋下……”
她一陣心悸,衛(wèi)期今日督軍作戰(zhàn),會不會……她匆匆起身,望見臺下有人慌慌張張地跑來,近了一看,是敬姨。
“君上,衛(wèi)期他……”敬姨面上是從未有過的焦慮神情,“衛(wèi)期……”
不羨一把抓住她的手,忐忑地問:“衛(wèi)期怎么了?”
她想起夢里衛(wèi)期倒在血泊中的模樣。
“他反了!”
高臺風大,敬姨的話被吹進不羨耳中,猶如驚雷。
她自始至終不相信妖相要反,也不相信衛(wèi)期會反。
妖相死后,朝中文官武將被撤了大半,新上任的官員大多是衛(wèi)期的心腹。那時不羨想,反正衛(wèi)期也是自己的心腹。反賊勢如破竹一路北上,她以為朝中無人能抗,可衛(wèi)期不停地對她說,叛亂不久便能平定。
即使兵臨城下了,她仍信著衛(wèi)期的話,守軍如鐵,反賊不堪一擊。
最后,守軍卻臨陣反戈,與反賊一起沖開了宮門。
帶頭反水的人,竟是衛(wèi)期。
她立在高臺上,茫然望向遠處,搖頭道:“衛(wèi)期不會的……敬姨,你是不是弄錯了?”
敬姨跪在她面前,凄聲道:“衛(wèi)期一直在騙我們……騙了妖相,騙了我,騙了君上……”
妖相將衛(wèi)期視作得意門生、視作妖界新的棟梁砥柱,他把衛(wèi)期安排到不羨身邊,想著他能好好地輔佐不羨,就如他輔佐先帝一般。
不羨中的毒是衛(wèi)期下的,那些侍女的供詞確實是假的,敬姨親自提審,審出的也不是真相。他并不想殺不羨,只是想借著此事除掉妖相,進而換掉朝中大臣,把持朝政。
畢竟朝中不羨能依賴的只有他了。
南方的反賊與他一直有往來,能一路順利地打到妖都也全拜他所賜。負隅頑抗的忠臣悉數(shù)被殺,北疆守軍調(diào)過來不是對付反賊,而是對付先帝親自調(diào)教的宮中禁軍。
不羨聽說關在牢里的曲登被衛(wèi)期親自救了出去。關于衛(wèi)期的一切,她只能從旁人口中得知,今早在殿門前送他出征,不想竟是最后一面。
不羨低頭看了看自己的袖口,上頭還有香糕留下的污漬。
早上她站在殿門前,捧了一碟香糕讓衛(wèi)期吃了再走,衛(wèi)期定定地看著她,許久沒有說話。她拈起一塊遞過去:“我做的,你試試看。先吃一個,剩下的留著等你回來。”
衛(wèi)期忽然伸出手來緊緊地握住她。她沒有防備,連同香糕被他握在手里,香糕暖暖的,衛(wèi)期的手涼涼的。
“君上,”他面色平靜地說,“都留著,等臣回來再吃吧?!?/p>
她總以為衛(wèi)期是擋在她面前的盾,不承想其實他是刺向她背后的一把利劍。
“敬姨,衛(wèi)期為什么?”不羨呆呆地問。
“君上,他是前朝余孽啊,當年那妃子生下的是對雙生子,曲登從大火中死里逃生,衛(wèi)期則被另一名宮女帶出了妖都,待他稍大一些又將他當作孤兒送到妖相府上……他知道君上中了比翼毒,因為他的師父是君上的父親……”
敬姨怎么會知道這些?她是見過衛(wèi)期了,不羨想,衛(wèi)期放她回來,是希望自己能死個明白吧。
高臺之下圍滿了兵士,刀戟森然,甲胄如潮,緩緩地向她涌來。她想起母皇曾教過自己的秘法,施法后念出心中人的名字三遍,能將對方置之死地。
這秘法一生只能用一次。
她捏訣施法,帶著哭腔低低地喊了句:“衛(wèi)期……”
珠簾之后,她抬手輕輕碰了碰衛(wèi)期,衛(wèi)期的手在寬大的袖子底下握住她,接了她手中偷藏的甜糕。她對他討好地一笑。
敬姨問:“君上,你說什么?”
不羨又念道:“衛(wèi)期……”
高臺之上,他背著自己緩步而下,身上有淡淡的熏香。她摸摸他的臉,暖如明燈。她在他耳后認真地說:“衛(wèi)期,你不要熄滅?!?/p>
敬姨又哭了:“君上,到這時候你還想著那賊人嗎?”
不羨沒有理睬他,輕輕地又說:“衛(wèi)……”
她想起那晚夢見衛(wèi)期死掉,她抱著衛(wèi)期哭得傷心,衛(wèi)期的臉色很不好,白得像霜,許久后俯身在她耳邊說:“臣不會丟下君上孤身一人?!?/p>
她還是沒把衛(wèi)期的名字念出。算了,她想,衛(wèi)期死了,她會很難過的。
兵士近身,敬姨撲在她面前,她看見幾桿長槍穿透敬姨的胸口,槍頭有血,映著昏暗的天光,像相國自盡用的那口刀。
長槍來勢不減,又刺穿了她的心口。她倚在柱上,敬姨在她面前嘔出了一口鮮血:“君上……”
敬姨最后惦記的還是她。
長槍拔出,她從高臺往下跌落,下面是如林的刀戟,寒光可怖。她似乎又聽見了衛(wèi)期彈的熟悉的曲子,而她和著曲子唱道:“桃李花,繁霜打,桃李子,落屋下……”
六
代淥和師櫟偃候在殿外,侍從稟告后出來說妖皇要先見師櫟偃。師櫟偃走了兩步又停下,回頭對代淥道:“和我一起進去吧?!?/p>
殿內(nèi)燃著濃郁的熏香,帳幔高掛,代淥抬眼看見軟榻上坐著個紫衣男子,戴著銀白色的面具,正玩弄著膝上的一只妖狐。他聽見腳步聲,目光掃過代淥后,停在師櫟偃身上。
“師叔?!彼暗?,“別來無恙?!?/p>
師櫟偃淡淡一笑。
妖皇與他寒暄兩句,竟抬手摘下面具,露出一張滿是燒痕、五官難辨的臉。
代淥有些吃驚,新皇不是衛(wèi)期?
他求師櫟偃想法子替他除去陳年疤痕。師櫟偃微微搖頭:“只能找個和君上身材相當、面容相似的人,將全身皮肉換掉?!?/p>
妖皇沉默許久,似乎輕嘆了口氣:“那等寡人找到這樣的人再勞煩師叔來妖界跑一趟?!?/p>
他話中有送客之意,代淥正要開口,師櫟偃卻搶在她前頭道:“這位是不羨的師父,有事來求?!?/p>
妖皇眼中似有不快,但礙于師櫟偃在,也只能點頭問:“何事?”
“聽聞不羨的遺骸一直拋在起思臺下無人收殮,師徒一場,我想將她的尸骨帶出妖都立個墳?!?/p>
妖皇看了看師櫟偃,思忖片刻,到底還是同意了。
出妖都時,代淥問師櫟偃:“衛(wèi)期呢?我以為新皇是他。”
“衛(wèi)期?死了,和不羨同一日死的?!睅煓蒂韧蜻h處的陰云,語氣風輕云淡,“當年不羨中比翼毒,衛(wèi)期將自己的心換給了她。不羨死時,心口被長槍貫穿,衛(wèi)期在馬上忽而吐血,沒多久也跟著去了。聽說是他特意交代將士,要刺透不羨的心臟不羨才會喪命,想來是他自己不愿獨活罷了?!?/p>
他答應過不羨那么多事,最終做到的,也只有“不會丟下君上孤身一人”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