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瑤
楔子
在江南,你可以不知道皇帝,但不能不知道裴如軒。
裴如軒是鹽幫的少當(dāng)家,更是個傳奇。他很小就開始幫助打理鹽幫產(chǎn)業(yè),還曾抗擊過倭國入侵,保衛(wèi)了一方百姓安定。
據(jù)說裴如軒一身白衣勝雪,甚至美過絕色女子。天下少女,無不為之傾倒。而令人好奇的是,他總是以一具銀質(zhì)面具示人,所以大家都不知道他到底長得是美還是丑。
阿朵曾去運(yùn)河送信時見過他一個背影,從此就入了魔怔。我很不以為然,撇了撇嘴:“大凡傳說都不可靠。既然他戴著面具,又怎么會有人見到他的臉,又怎么喜歡他?”
阿朵極其鄙夷地看著我:“我說小姐,這就是你的不對了。你就是因為自己沒這個福氣見到他,而又恰好人家長得比你好看了點(diǎn),也不必這樣嫉妒吧!”
我甚無奈地反駁:“我的意中人,不知道要比他好看多少倍,比他厲害多少倍。誰稀罕嫉妒你!”
阿朵湊過來道:“小姐啊,咱雖是山大王,也不能降低標(biāo)準(zhǔn)吧!”
若干年后,我見到裴如軒,顫巍巍地摘下他的面具,露出的是一張令人怦然心動的臉,恍如江南煙雨般的笑容,溫和清雅,有輕柔的暖意。
身后的海棠樹,有大片大片的花瓣飄落。
我忽閃著大眼睛,吃吃地道:“原來是你,你果真是個……很俊的男子?!?/p>
一
遙遠(yuǎn)處一隊鏢車在花樹的掩映下,緩緩而來。
我使了個眼色,從山坡上跳下。當(dāng)阿朵舉起明晃晃的大刀,眼中一絲兇光稍縱即逝時,我突然意識到,這次搶劫多半會被她搞砸。我花容失色,哆里哆嗦地用手指著她,顫聲喝道:“你……冷靜一下,不要亂來!”
阿朵臉上涂了一層黑灰,嘴唇上貼了兩綹頭發(fā),兇神惡煞的模樣像足了壞蛋。她眼里跳躍著激動、緊張,但更多的是佩服,那意思是說:小姐你真厲害,連演戲都如此逼真。她不知道的是,我是真的害怕了,怕她壞我好事。
我剛喊了一聲救命,就看到阿朵腳下一空,栽了下去。提著的刀直直地插在我腿上。她驚呼一聲,我慘呼一聲,鮮血就這樣噴了出來,噴了我一身都是,狼狽不堪。我疼得呲牙咧嘴,無名火就燃燒起來,真想這買賣就不干了。
最重要的是,被鮮紅的血把臉弄花后,我還如何用姿色引起同情呢?我好后悔,后悔這個計劃考慮太欠周全。
果然那些所謂救風(fēng)塵的故事都是騙人的。
阿朵也驚覺自己做了錯事,爬起來傻笑一聲,一溜煙兒地逃了,我心中這個恨啊。這隊鏢車是送給大奉朝西廠督主于化田的生辰綱,據(jù)說價值連城。如果我能劫到,不但后半生可以衣食無憂,更不用擔(dān)心葉老頭欺負(fù)我。
葉老頭是我的師傅兼老板,名字已經(jīng)不可考,為人卻尖鉆刻薄、非常小氣。我雖在他那里學(xué)得幾分本領(lǐng),卻也被盤剝得身無分文,只能靠偶爾坑蒙拐騙偷維持生計。
幸虧我身邊還有個不離不棄的阿朵。阿朵是我的侍女兼死黨,從我記事起就一直陪在我身邊。據(jù)說她是被于化田冤死的大學(xué)士岳東洲的獨(dú)女,岳家被抄之時,她年紀(jì)還小,便流落江湖。而恰巧的是葉老頭曾經(jīng)被岳東洲懲治過,便懷恨在心,令阿朵做了我的貼身丫鬟。阿朵雖然辦事不那么牢靠,但是對我的忠心,卻日月可鑒。
只是這不牢靠,偏偏又在這當(dāng)口發(fā)生。人家都說不怕神一樣的對手,就怕豬一樣的隊友。我悲憤而絕望地朝阿朵逃跑的方向瞪了一眼,狠狠罵道:“你就知道跑,可有想過本小姐如何用一條腿把這幾車金子搬回山寨嗎?”
我剛罵完,猛抬頭就看到了一張冰冷的鐵質(zhì)面具近在眼前。面具上雕刻著詭異的花紋,清晰可見,甚是恐怖。受傷后的身體還在流血,心靈卻又一次遭到驚嚇,我凄慘地“啊嗚”一聲,便裝暈過去。
二
歷史上曾出現(xiàn)過許多打劫朝廷鏢車的好漢,比如梁山眾英雄。只是他們均足智多謀,英姿颯爽,我卻狼狽不堪。
抬眼見是一輛裝飾精致的車帳,車床寬敞得可以在上邊打滾,我剛要愜意地翻個身,選個更為舒服的姿勢,就看到了身旁那個冷面的鐵面人,面具下一雙眼睛璨若星辰。原來在我昏去的這段時間,他一直在研究我。怎么也想不到搶劫還能遇到個變態(tài),我便哆嗦著縮了一下。
鐵面人收起探究的目光,聲音比面具還要冰冷:“你是這里的山大王葉禎?”
我臉上的肌肉立時便僵硬一下,這就被人認(rèn)出來,可多栽面兒啊。我尷尬地一笑:“哪能呢?你看我手不能提,肩不能扛的,怎會是大名鼎鼎的葉禎?”
“那你跟阿朵演的這一出,不是為了混進(jìn)車隊,好趁機(jī)下手?”鐵面人依舊沒有語調(diào),聽不出喜怒。
我心里咯噔一下,正在想怎么也不能承認(rèn)這個誤會,便聽到一個人在角落里飲泣:“小姐,對不起!我不是沒骨氣,是他們太兇惡,反正咱們還沒來得及做,你就承認(rèn)了吧!”竟然是阿朵。
我恨不得找把刀子,剁了這個累贅兼叛徒。身子剛一動,腿上又傳來刺骨的痛,我便硬著頭皮反駁道:“你別聽那丫頭胡說,我只是想體驗一下被英雄搭救的感覺。”想了想,這個理由實在太糟糕,又補(bǔ)充了一句,“朝廷的鏢車,哪個敢吃了豹子膽去搶?”
鐵面人輕哼一聲:“你最好這樣想,這不光是朝廷的鏢車,還是我鹽幫的鏢車?!?/p>
鹽幫,果然是鹽幫!我大著膽子好奇地仔細(xì)端詳這張冰冷的面具,還忍不住想伸手去摸摸,感覺一下溫度,邊伸手邊問:“話說,你們鹽幫的人都如裴如軒一般,喜歡帶個面具出來嚇人嗎?”
鐵面人甚嫌棄地側(cè)了側(cè)身,躲過了我的魔爪,一聲不發(fā),順勢掀開車簾。在我以為他就要飄然而去的時候,他卻回轉(zhuǎn)了頭道:“是個傲嬌伶俐的姑娘,我喜歡。”
我頓時驚悚地舉起雙手護(hù)住要害。這節(jié)奏是要賠了夫人又折兵,我好悲痛。
鐵面人卻沒再理我,輕笑一聲,閃身出去。
鐵面人不在,我的氣勢立馬大了起來,我指著阿朵的鼻子罵道:“你這不成器的阿朵,扮強(qiáng)盜你不行,出賣主子卻有一套!要不是念在你死去的爹是個大忠臣,我早把你賣到勾欄去伺候男人了!”
阿朵委屈地一只手抹著眼淚,一只手拉著我的衣角道:“人家就是個丫頭,再說我看這個鐵面人雖然很嚇人,卻不是不講理,也沒把咱們綁起來不是?”
我瞪了她一眼,又看了一眼自己受傷的大腿:“沒綁起來,我們就能逃了?”
“以小姐的聰明和本領(lǐng),逃跑這么簡單的事,肯定能做好。”她看我語氣緩了下來,不時地討好我一下。
我喘了幾口粗氣,想著無論如何也不能讓葉老頭知道我的行動,卻也無計可施。
車簾一挑露出一張稚氣活潑的臉,像是個書童,手里拿著一封信:“禎姑娘誤會阿朵姑娘了,就是她不招,我們也知道你會出現(xiàn)在鳳凰山。”
我直接把信扔在一邊,問:“這是有人告密?”
書童笑了笑:“不是告密,是情書。”
我驚愕地復(fù)又倒下,又冒出一封情書?這誤會可大了。
書童看我疑惑,神秘地道:“我家公子就是鹽幫的少當(dāng)家裴如軒。”
我頓時感覺心跳漏了一拍,難道那個鐵面人便是江湖少女們的春閨夢里人裴如軒?
看來江湖傳言確實不靠譜,明明是鐵質(zhì)面具竟然傳成是銀質(zhì)。還有,死丫頭阿朵號稱見過他一個背影的,人在眼前卻還沒認(rèn)出。
三
按照小林子,也就是這個書童的說法,我家葉老頭與還沒當(dāng)上鹽幫幫主的裴遠(yuǎn)曾經(jīng)是患難兄弟,在我還很小的時候,他倆就做主將我許配給了裴家的獨(dú)子,也就是裴如軒。只是后來葉老頭消失在江湖之中,這事也就被淡忘了。直到最近,裴家才接到葉老頭的書信,告知了我的近況。本來鹽幫只負(fù)責(zé)水上運(yùn)輸,陸上的生意從不染指,這次為了與我見上一面,裴如軒竟然親自押著鏢車從鳳凰山路過。
想著鐵面人冰冷的樣子,我真后悔自己腦袋被驢踢了,不是直接逃婚,而是自投羅網(wǎng)。
我踹了一腳睡在腳下的阿朵,問她:“你看那鐵面人果真就是裴如軒?”
阿朵哼哼一聲:“那還用問?”
我又踢了一腳,問:“江湖傳聞皆不可靠,你說他該不會是冒牌的吧?”
阿朵怒了:“好好說話不行嗎,你一只腳還有傷呢!?”
我咳嗽一聲:“我只是想引起你的注意?!?/p>
阿朵沒好氣地不再搭理我,繼續(xù)做她的春秋大夢??墒菈暨€沒來及做,車窗外便傳來馬蹄踩踏和人聲嘈雜的聲音?;鸢腰c(diǎn)了起來,染紅了半邊天。
我猛地清醒,剛坐起身,拉開車簾,就被裴如軒橫抱起來,臉貼上他冰涼的盔甲,是生硬的疼。我呲了呲牙,喊道:“是不是我家老頭來了?你別擔(dān)心。哎……呦,阿朵去哪兒了?”
一個低沉的聲音在耳畔響起:“先顧好你自己吧!”
涼風(fēng)撲面,裴如軒一騎絕塵策馬遠(yuǎn)去。我靠在他的胸前,有淡淡的松柏香味,感覺厚實溫暖,便不再掙扎。
跑出老遠(yuǎn),我才想到,剛才好像只看到火光,卻沒有打斗。
我掙扎著調(diào)整了一下發(fā)酸的身子,問道:“既然是朝廷兼鹽幫的鏢車,如何還有人大膽來劫?再說你都沒開打就逃跑,好像與傳說中的風(fēng)格不一樣啊。”
裴如軒沒理我,策馬進(jìn)入一片樹林。我還不依不饒地追問:“你們押的生辰綱就這樣送給了人?早知道我?guī)讐K金子在身上也好?!?/p>
他尋了塊樹密石高的地方,轉(zhuǎn)到后邊,將馬放走,一抬手就把我的嘴捂住。我掙扎了幾下,卻沒掙脫,便恨恨地張口咬他的手掌,剛使了一半的勁,就聽到有馬蹄聲從我們來的方向傳來。我的嘴就這樣咬了一半,沒有咬下去,也沒松開。
馬蹄聲在附近停下來。一個聲音操著蹩腳的漢語:“雖然下了毒,你們也不一定是他的對手,招子放亮些?!?/p>
眾人答應(yīng)著四散了去,月夜里形狀怪異的彎刀不時反射出清冷的光。
良久后,他目光灼灼地看向我:“咬夠了嗎?我的肉是不是很香?”
我這才驚覺已經(jīng)咬了他很久,便不好意思地松開嘴,訕訕地道:“沒有想象中的香?!逼綇?fù)了一下心情,又問,“你們鹽幫得罪了什么人?這樣往死里追殺你!”
我問完,一直沒人回應(yīng)。回頭看時,裴如軒的眼神已經(jīng)黯淡下來,他指了指自己,困難地道:“我中毒了!”
我趕緊扶住他萎頓下去的身子,暗嘆自己這是怎么了,心神恍惚得竟然沒留心他中了毒。
四
山林茂密,我拖著一條腿,拽著死沉死沉的裴如軒,在黑暗中躲避著追捕,感覺生命已經(jīng)黑暗到最低谷。
前邊一潭碧水,清亮照人。想到臉已經(jīng)被血水和汗水浸得快要發(fā)霉,我便扔下他,到潭邊洗把臉。
潭水清涼,我感覺渾身立時清爽了些,頭腦也清醒了些。突然一個念頭閃出來,這個傳說中的美少年就在眼前,我怎么就沒有揭開他的面具,欣賞一下呢?
我剛想回身,便覺肩頭有大力推來,一只腳著力的我,便撲通一聲掉進(jìn)了潭中。剛想張嘴罵幾句,旱鴨子的我,就嗆了幾口水,怎么也止不住下沉的身體。
我想,難道我的小命就要這樣交代在這里?青春美好,我還沒來得及享受呢!
我掙扎了幾下,剛要放棄的時候,身子被一雙有力的胳膊環(huán)抱住,一處柔軟的東西堵在嘴上,有新鮮的氣息吹入嘴里,剛要發(fā)懵的大腦頓時清醒起來。我睜開眼,是裴如軒用嘴在給我渡氣。
我第一次與男子如此親密接觸,松柏的香味更濃,沁人心脾,讓人陶醉。月明星稀,這是世上最美妙的感覺。
可是,我還是憤怒了。他不是昏迷了嗎?卻把我推到水里,又趁機(jī)占我便宜,是可忍孰不可忍?我剛要掙脫,岸上又傳來嘈雜的馬蹄聲和呼喝之聲??磥?,我又誤會了他。
我的嘴就貼著他的嘴,良久也沒分開。
良久良久,好像有天長地久。
他朝我眨了眨眼睛,有滿足有戲謔。我才驚覺自己八爪魚般抱著他,嘴里主動地向他索取。我一把推開他,別過頭去,臉上燒得厲害。
他卻伸手又把我環(huán)抱在懷里。
我掙扎著,輕叱道:“臭流氓,我看你就是故意的?!?/p>
“你是我的未婚妻,權(quán)宜之時,江湖兒女怎么能計較那么多。”他說話時,眼睛在夜色里閃閃發(fā)光,有熟悉的感覺。
我轉(zhuǎn)身仰起頭道:“可是這不公平,我還沒見過你的樣貌。”
他的嘴角蘊(yùn)滿了微笑:“那你把我的面具摘下來看一看,不就扯平了?!”
我顫巍巍地摘下他的面具,露出的是一張令人怦然心動的臉,恍如江南煙雨般的笑容,溫和清雅,有輕柔的暖意。
身后的海棠樹,有大片大片的花瓣飄落。
我忽閃著大眼睛,吃吃地道:“原來是你,你確實是個……很俊的男子?!?/p>
五
說起來慚愧,我雖是一山之主,卻只是掛名的。我上有葉老頭管教,下有阿朵監(jiān)視,別說是劫富濟(jì)貧,就是下個山都難。自負(fù)有一身智慧和武功的我,便只能裝作什么事情都不關(guān)心,不在乎,好吃懶做,碌碌無為,一事無成。
但凡事都要有度,例如葉老頭偷偷與裴遠(yuǎn)給我定下婚事,就把我惹毛了,因我心中念念的確實有一個人??上У氖牵瑢λ男彰?、年齡、身份、有無婚配等等一概不知,我便只能藏在心底。
三年前,我十六歲,葉老頭極其反常地突然帶了阿朵下了山。
從山寨接連收留的難民口中,我才知道倭國又來侵我江南的大好河山。而被灌醉的守門大哥告訴我,葉老頭也有一腔熱血,他下山就是為了抗倭??沼幸簧肀ж?fù)的我,終于沒有忍住,在夜黑風(fēng)高的夜晚悄悄摸下了山。
葉老頭曾教過,射人先射馬,擒賊先擒王,我便直接摸進(jìn)了倭寇主帥的大營。我剛扒開大帳的簾子,便有一道凌厲的劍風(fēng)逼面。
我心中暗道,這倭寇還有兩下子,幸虧本小姐武功也不差。
刀劍空中相擊,碰出璀璨的火花,我不覺倒退幾步,這才看清對方是個白衣俊雅的少年。他一手執(zhí)劍,一手捏著胸前的鬢發(fā),風(fēng)流的姿態(tài)能迷倒眾生。
我心中嗤笑,再好的皮囊也是倭賊,明犯強(qiáng)漢者,雖遠(yuǎn)必誅,掐一個劍訣揉身再進(jìn)。
少年卻側(cè)身躲過,皺了皺眉道:“姑娘且慢!”
我心中暗暗著急,我是來刺殺的,不是來聊天的。是以,我只顧拼命進(jìn)攻,渾沒注意他無奈而狼狽的表情。
可惜的是,倭賊還是發(fā)現(xiàn)了這里的動靜。我們打得昏天黑地,要是還不被發(fā)現(xiàn),那才見了鬼。但是奇怪的是,那些倭賊不光圍著我打,還圍著他打。當(dāng)他替我擋開一把彎刀時,我終于明白,原來我們是同道中人。
倭賊們喊著我聽不懂的話,不要命地沖上來,我們合力沖殺,才得以平安逃出來。
現(xiàn)在回想,我果然是初生牛犢,若不是他為我擋了那一刀,我已經(jīng)生死未卜??墒牵缶驮僖矝]了他的消息。或許是因了救命之恩,或許是因志同道合,亦或者就是因了他的風(fēng)采,那個人便在心中生根發(fā)芽,開花結(jié)果,令我久久不能忘懷。
我想,如果這輩子還能遇到他,我一定要問問他的名字,對他笑一笑。
葉老頭與鹽幫有交往,我早就洞悉,卻裝作漠不關(guān)心。在偷聽到葉老頭給我訂了親事,尤其是這個素未謀面的未婚夫要來鳳凰山,我本能地就帶了阿朵出來,想給他個下馬威,讓他知難而退。
可萬萬沒有想到的是,裴如軒就是我曾經(jīng)遇到的人,我的意中人。
我問裴如軒:“你早就認(rèn)出了我,卻為何裝得那么冰冷?”
他嘴角含著笑意道:“許你明火執(zhí)仗地劫鏢,就不許我嚇嚇你?”
我又問他:“現(xiàn)在鏢車沒了,你又該如何跟那個于化田交差呢?”
他的眼睛有浮云掠過:“在接這筆生意的時候,我們就已經(jīng)猜到會是個陰謀,所以……”
我搶著說:“所以,你們就在那些鏢車后邊又安排了人,再劫回去?”
裴如軒搖搖頭道:“那多麻煩,動刀動槍的,不是鹽幫的風(fēng)格。”
我疑惑地問:“那你們的風(fēng)格是什么?”
他笑了笑:“我們的風(fēng)格是明修棧道,暗渡陳倉。其實鏢車上都是石頭,真正的鏢銀早就被分散成小份,從水路運(yùn)往了京城。”
不過,我突然又想起一件事來,狠狠打量了一眼裴如軒:“那么,你身上的毒是不是早解了?我拖著一條腿拉你走容易嗎?”
他看出我的不滿,忙賠笑道:“哪能呢?”
我不饒:“那怎么后來又沒有中毒的跡象?”
他輕咳一聲:“我們的人里有內(nèi)奸,幸虧我發(fā)現(xiàn)得早,毒在水里已經(jīng)逼出來了?!?/p>
我瞪著大眼睛看他,心中暗道:這是真的嗎?
六
我們在回山寨的路上遇到了尋來的葉老頭和阿朵。我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fù)?dān)心他會又用什么法子治我,便躲在裴如軒身后,裝模作樣地哭。
裴如軒忙幫我說好話:“阿禎雖調(diào)皮,卻也因此引出了奸人!”
葉老頭喘了幾聲粗氣,聽裴如軒分析,低頭沉默了良久,然后問:“那我們還要不要去京城?”
平時嬉皮笑臉的葉老頭突然嚴(yán)肅起來,我都有點(diǎn)不適應(yīng)。裴如軒卻直接跪了下來,讓人更加大跌眼鏡。
“根據(jù)侄子的觀察,截殺我們的并非官府,而是倭國人。這是倭賊又要大舉進(jìn)攻的信號,所以京城是不能去了,望葉叔體諒?!?/p>
我一時摸不到頭腦,這倭國入侵與進(jìn)京送生辰綱根本風(fēng)馬牛不相及嘛!
葉老頭揉了揉我的頭發(fā),輕嘆一聲:“有些事,也該跟你說清楚?!?/p>
十五年前,葉老頭和裴如軒的老爹裴遠(yuǎn)本是大學(xué)士岳東洲手下的兩名都御史,在岳東洲被于化田誣害之后,他們抱著岳家留下的唯一骨血,也就是我,逃到了江南。而阿朵卻是他的親生女兒。
他倆看破了大奉王朝的腐敗,經(jīng)過商量最終一個進(jìn)了江湖成了大梟,一個隱在了江湖成了山賊。于化田應(yīng)該是早就與倭國有勾結(jié),他托鹽幫運(yùn)送生辰綱,一方面引開抗倭主力鹽幫,另一方面他會在京城布下天羅地網(wǎng),絞殺裴家父子。而他不知道的是,鹽幫可以順?biāo)浦?,以運(yùn)送生辰綱為名派大量人馬入京,正是刺殺的好機(jī)會。
葉老頭思考了片刻,道:“我們本是為阿禎復(fù)仇,這事還是要她決定?!?/p>
我對這一狀況實在沒有心理準(zhǔn)備,確實要好好想想。
我親爹雖沒有養(yǎng)過我,但我身上流的是他的血,養(yǎng)身立命以孝為先,卻不容我不為他做點(diǎn)什么,何況還有這樣好的機(jī)會。
但我越想越亂,國仇家恨果然是個很難的選擇。
院中的梨花開得正好,紛紛揚(yáng)揚(yáng)的花瓣潔白如雪。
我撿起一朵,仔細(xì)端詳,卻理不清心中所想。葉老頭為我臥薪嘗膽,辛苦把我養(yǎng)大本就是為了這一天。裴家苦心經(jīng)營鹽幫,擴(kuò)充人馬,不也是為了今天嗎?
可是,為了自己的私仇而不顧江南百姓的安危,卻并非我所想。
身上一暖,一件披風(fēng)披在肩上。我轉(zhuǎn)回身,月光把裴如軒的影子拉得頎長。
我握了他的手,堅定地看向他:“若是我們起兵抵御外侮,朝廷必會掣肘,到時我們腹背受敵,生死未卜,你可會后悔?”
他的笑淡如梨花:“若是失去這次復(fù)仇的機(jī)會,我們可能再無機(jī)會接近于化田,你會猶豫嗎?”
我們相視而笑,仿佛穿越了愛恨生死,如夢紅塵。
七
葉老頭聽到我的決定后,氣急敗壞地躲在屋子里生悶氣。揚(yáng)言養(yǎng)了個白眼狼,后悔沒讓我早些知道自己的身世,也不至于現(xiàn)在大逆不孝地去當(dāng)什么民族英雄。
然而,老頭抱怨歸抱怨,罵完人就立馬整頓人馬,與我們一起下山。
我們趕到南郡的時候,已是遍地狼藉,滿目瘡痍。戰(zhàn)斗慘烈得讓人無法想象,裴如軒卻屹立如山,指揮若定。畢竟我們帶領(lǐng)的人馬以鳳凰山的為主,大多懶散慣了,突逢強(qiáng)敵,還不適應(yīng),漸漸落了下乘。
眼看著熟悉的人一個個倒下,我們退到城下的時候,身邊只剩幾十個人。城內(nèi)官兵不但沒有出來相助,還緊閉了大門,任我們在城外被圍攻。
我在城下高喊開門,卻只引來城上人的嗤笑。
我剛要再喊,城頭閃出一個紫衣錦袍之人道:“我本以為鹽幫忠烈,卻不想你們竟然將倭寇引至城下,讓南郡臨危?!?/p>
葉老頭看到城上之人,已經(jīng)目眥俱裂:“于老賊,原來你已到了南郡,果然顛倒黑白的本性未改!”
城上之人竟然是我的大仇人于化田,他手挽一個蘭花指,干笑道:“城下既然是我大奉的奸細(xì),那就不客氣了?!彼f著手一揮,漫天羽箭就飛了過來。
小林子揮舞著一桿紅纓槍,擋在了前邊,最終被射成了刺猬。我和裴如軒再次刀劍合璧,如蛟龍出海,趁著小林子阻擋的一剎那,便沖進(jìn)人群。刀槍從四面八方砍來,卻被我們雙雙逼退。
可是,敵人越圍越多,層層疊疊。血花飛濺,鮮艷的紅如盛開在夏夜的蓮花,朵朵暈了開去。葉老頭已渾身是傷,卻毫不退縮。眼看包圍圈越來越小,遠(yuǎn)處有鹽幫的信號升起,裴如軒的老爹裴遠(yuǎn)白須銀甲一馬當(dāng)先奔到眼前,帶領(lǐng)大部隊前來接應(yīng)。
我興奮地朝他招手,卻沒注意又有一桿槍刺到。
一聲悶哼,裴遠(yuǎn)竟然用身子擋在身前,用盡最后一點(diǎn)力氣,將敵人釘在地上。我剛綻開了一半的笑容就凝結(jié)住了。
我用手想把他身上噴涌出來的血止住,卻越捂越多。他的身子漸漸沉重,眼皮也開始緩緩閉上。
我喊道:“裴伯,對不起?!?/p>
他抬了抬眼,握著我的手說:“阿禎,可惜我不能看到為你復(fù)仇的那天?!?/p>
我哭著搖頭,葉老頭已哽咽說不出話來。裴如軒卻只暗暗落淚,火光明滅中,他的臉色更加蒼白。多么偉大的老人,為了我竟不吝惜自己的生命。
八
南郡城不出意外地淪陷了,或者說是于化田故意拱手讓人。葉老頭也受了重傷,我們只能退守鳳凰山。
阿朵趴在裴遠(yuǎn)的靈前哭完之后,便到處摔東西,她第一次不開玩笑地質(zhì)問我:“我們這樣替仇人賣命,值得嗎?”
我哭得昏天黑地,擦干眼淚卻無言以對。
裴如軒卻出奇地鎮(zhèn)定,幫我撫慰她:“我們不是為誰賣命,而是守護(hù)這一方百姓。”
阿朵還是不依不饒,良久才平息下來。
我把玩著裴如軒的面具,坐在樹下怔怔出神。如果知道于化田也在城中,我還會不會去保衛(wèi)南郡呢?如今裴遠(yuǎn)和小林子還有那么多的弟兄都為此犧牲,我會不會后悔?
裴如軒在我身旁坐下,將面具給我戴上,良久才道:“你是不是也在懷疑自己做的值不值得?”看我不說話,繼續(xù)道,“保家衛(wèi)國怎么會有值不值得?”
我將面具還給他,他沒有接,只道:“這個你先留著,如果我不能回來,答應(yīng)我戴上面具帶領(lǐng)鹽幫,繼續(xù)守護(hù)這一方土地?!?/p>
我猛地預(yù)感到什么不祥,他繼續(xù)淡淡地道:“這面具其實是我鹽幫的信物,戴上它便可以號令鹽幫?!?/p>
我抓住他的手:“我不要你去!若是非要去不可,也是我去。于化田是我的仇人,”我說,“本該我去?!?/p>
他搖頭:“如果我們都失陷在敵人之手,這幫兄弟誰來守護(hù)?”語氣不容置疑,“你一定要把南郡奪回來,將百姓撤出,免受刀兵之苦?!?/p>
我還是沒有爭過他,只是在臨行前,我們約定以天明為限,前去接應(yīng)。
這夜星光黯淡,我一直守在寨前,久久徘徊。
阿朵此時也不再鬧,拉著我的手說:“小姐,你去休息一會兒,我在這里等就好。”
我搖搖頭,見不到他回來,我怎么睡得著?
空山寂靜,偶爾幾聲蟲鳴傳來,一切都那么不真實。這一夜仿佛有一年那么漫長,心境也驀然成長。
眼看天際有魚肚白的微光,山外還是沒有動靜。我實在忍受不了這無盡的等待,剛想牽馬出寨,便聽到隱隱有馬蹄聲傳來。阿朵跟著我雀躍而起,一同望向遠(yuǎn)方的浮塵。
我的心一下子就涼了下來,因裴如軒帶走的是一百多人,而此時歸來的只有一人一馬而已。
果然還是失敗了,他到底是生是死?
回來之人滿身是血,俯在我面前說,他們中了埋伏,裴如軒被俘虜,于化田要我以鹽幫面具交換。這個結(jié)局本是我早就預(yù)料到的,仍不忍面對,只淡淡地回道:“兄弟辛苦了?!北戕D(zhuǎn)身回寨。
阿朵在身后不依不饒:“小姐,你難道不去救軒哥嗎?”
我腳步微頓,卻依然沒有回頭。一個人的生死與一個幫的存亡,我無權(quán)選擇。就如在抗倭和復(fù)仇之間選擇一樣。
無論成敗,不論代價,不能猶豫,只能向前,義無反顧。
阿朵搶在我面前,抱住我道:“小姐,你果然不會心疼?!?/p>
你怎么知道我的心不如你疼?但是我還要裝作滿不在乎,云淡風(fēng)輕。
一陣風(fēng)來,吹亂了我的頭發(fā),我默立良久,兩行清淚終究還是掉下來。
九
第二夜依然月黑風(fēng)高,一個纖細(xì)的人影閃入我的房間,在床前猶豫了一下,拿起面具。人影奔到河邊,吹了一聲口哨,水上漂出一只竹筏?;鸢蚜疗?,現(xiàn)出中間一人,紫衣錦袍。偷面具的人摘下面罩,露出一雙明亮的眼睛,竟然是阿朵。
阿朵舉起手中面具道:“督主說話可要算話,我交出面具,你放過軒哥?!?/p>
于化田仰天大笑,揮手將裴如軒帶了出來。他一身白衣雖染了污垢,仍掩不住俊逸之色。
阿朵剛要邁進(jìn),周圍雪亮的刀便圍攏過來,閃閃發(fā)光。阿朵連忙靠近河邊,臉色蒼白:“我為你做了那么多,你不能言而無信?!彼龑⒚婢叱又斜攘吮龋拔覀兯懒?,你也拿不到面具?!?/p>
于化田冷笑幾聲:“你資質(zhì)不錯,可愿長久跟隨于我?”臉色一沉,指向裴如軒,“可是若是為了他不顧一切,便不要怪我不客氣?!?/p>
于化田從來就不是與人合作的人。
阿朵剛要作勢將面具扔入水中,一支大力的羽箭就呼嘯而至,從前胸直貫后心。
我遠(yuǎn)遠(yuǎn)看到阿朵倒下來,心痛如刀割,再也顧不上其他,奔過來抱起她。
阿朵眼里溢滿不信與懊悔:“小姐啊,我叫了你十幾年小姐,你可知我心中有多不甘。”
我揉著她的頭發(fā),嘴里喃喃道:“阿朵,為什么?”你為什么要這樣做?
阿朵吐出一口鮮血,抬起頭來,眼色凌厲狠絕:“我也想問為什么?為什么從小你就是我的主子?為什么有爹我不能認(rèn),為什么我愛的人卻被你搶了?”她頓了一下,又說“不錯,我爹曾受過你爹的大恩,可是,那是上一輩的恩情,為何卻要我跟著來還?”
原來,她從送信時看到裴如軒,就已經(jīng)喜歡他,那么久卻一直深深藏在心底。她繼續(xù)狠絕地道:“于化田騙我說只要幫他拿到面具就讓我們遠(yuǎn)走高飛,放我們一條生路,我怎么這樣傻,他的話也信?!?/p>
她張了張嘴,還想說些什么,卻再無聲息。
愛有多深,恨有多大,才將這個無憂無慮的姑娘變得如此可怖?
于化田剛要下令將我們捉拿,裴如軒卻突然掙脫了束縛,將一柄長劍架在他的肩頭。
其實,在很早之前,我就懷疑阿朵是內(nèi)鬼,這一切只是為了讓阿朵現(xiàn)出身份。
在打入了西廠的鹽幫兄弟幫助下,我們順勢引出了于化田,并將他抓獲。
尾聲
我們在靈前用于化田的頭顱祭奠了父親和裴遠(yuǎn),再揮師南進(jìn),最終收復(fù)了南郡。
我們站在城頭,看萬里山河,繡旗飄卷。
裴如軒將我擁在懷里:“當(dāng)初你為何會信我?”
我甜蜜地一笑:“我的夫君有顆俠心,我自當(dāng)成全?!?/p>
我將面具交到裴如軒手上:“下一步你有何打算?”
他亦莞爾:“全聽夫人安排!”
我挽起他的手,輕笑道:“那就隨我上山做山大王吧!”
他趕緊甩手就跑:“剛才還一本正經(jīng),深明大義,這一下子就變了臉。我可不想老死在那樣小的地方?!?/p>
我在后邊緊緊追趕:“那我就把你搶上山去,做壓寨夫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