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山
張鶯沒有想到林海生會死。
當林海生的妻子蕓香發(fā)間簪著一朵白花,撐著一把素白油紙傘翩然而至?xí)r,她已經(jīng)構(gòu)想出無數(shù)種撒潑打滾的場面,并盡可能地一一想好應(yīng)對措施。但蕓香卻只是抹了一把越過傘斜飛到臉上的雨水,抬頭看了她一眼,神色很平靜地說道:“他死了,”她頓了頓,微微笑了笑,“昨夜子時三刻?!?/p>
蕓香是個弱女子,臉上的表情雖控制得極好,但那一行淚水卻將一切毀于一旦。
張鶯站在原地愣了愣神,也只是笑笑,伸手去找桌上的茶壺和茶杯。
“是嗎?”張鶯輕聲說了一句。
蕓香臉上陰與明交織,最后卻笑了,笑得很爽朗,很痛快。然后,她轉(zhuǎn)身大步往前走,走到樓梯口忽又停步,再轉(zhuǎn)頭,一張清秀的臉已然扭曲得變了形。
當天晚上林府便著了火,大火遇雨而火勢不減,延綿不斷,一整條東街皆陷入火海。林家世代做木工生意并在林海生父親手里走向輝煌,但這個家族的凋零竟也這樣快。
張鶯在茶香樓的二樓隔間偶然瞧見,火光映透夜空,瑰麗如晚霞,慘呼聲夾雜著木頭燃燒時“噼啪”的聲音飄散在空中。
她總算了解到自己究竟做了件怎樣殘忍的事情,然而,卻已經(jīng)無濟于事。
一
張鶯是在一個破舊的城隍廟認識林海生的。
那一年她接到承安王爺?shù)奶?,說王妃得了病,連宮里最好的御醫(yī)都請去看過,如今已別無他法,只能請她為其織夢治病,并許下黃金千兩。這樣有賺頭的事情其實很難得。
救人所點的香必需的原材料樣樣珍稀,導(dǎo)致她做生意的成本節(jié)節(jié)攀升,常常入不敷出,淪落到做雜工的地步,所以她興沖沖地上路了。但途中卻突遇暴雨,她不得不在路邊荒廢已久的廟宇臨時歇一歇。
她冒著大雨跑進去,身上滴滴答答往下流水,正待換一件干衣服,卻又跑進了一位藍衫的年輕公子,也只能作罷,轉(zhuǎn)而撿了地上的枯枝生了一堆火。
那位藍衣公子席地坐,在她對面友好地朝她笑,她愛理不理。場面僵了許久,最后還是藍衣公子主動開了腔。
許是看到張鶯臉色不好看,所以他只講自己的事。什么家中獨子,什么自小熟讀古書,什么跟一位姑娘青梅竹馬感情深厚,不日便要完婚。
張鶯聽了一大堆,他雖語氣輕淡,但聽在她耳里無一不是在炫耀自己。她越來越不耐煩,然而那位公子卻絲毫沒有停下的意思,最后,她不得不打斷他。
她打開自己隨身攜帶的小匣子,里面是一根根的香,五顏六色的,細如發(fā)絲,濃郁的顏色仿佛包裹著香緩緩游動。
年輕公子的眼睛立刻被吸引住,停住了話頭。
張鶯咯咯地笑,有點得意,又有點調(diào)皮藏在眼里:“公子,既然身在廟宇,我們點一支香敬一敬如何?”
年輕公子的心神全在小匣子里,想也沒想便點了頭,但過了一會兒忽又反應(yīng)過來,疑惑地看著張鶯點香:“這里有兩個人,為何姑娘只點一支香?而且姑娘這香……”
張鶯朝他眨眨眼:“香不同,自然與平常上香也要有小小的不同,公子不必在意?!?/p>
她挑了一支通體火紅的香拜了三拜,又咬破了中指在香身上劃了一條血線,才鄭重地插在神像前的香爐里。
暗紫色的香煙裊裊升起,空氣里有一種如雨后帶著水汽的百花齊放的香味,馥郁又沉醉人心,令人不由得放松了心神,輕易陷入夢境。
藍衣公子站起來走到門邊的條凳上坐下,含著笑看著視線里那一支薄如絲線的顏色飽滿的香,轉(zhuǎn)頭又看了張鶯一眼。
“姑娘果然不是凡人,”他舌頭已有些打結(jié),念得含含糊糊,“在下林……海生……”
他剛說完最后“海生”二字忽然身子一傾,倒在一邊睡著了。
原本暗紫色的煙慢慢向兩邊散開,顏色逐漸退化,后來已變得透明,與空氣混為一體。
就在這紫色消失的瞬間,外面的雨勢驟然加急,眨眼間從暮春時節(jié)的濛濛細雨變成了夏日常見的暴雨。鉛灰色的云層里隱隱開始有雷聲滾動……
二
兩人是被一陣粗魯?shù)暮艉嚷暢承训?,一睜眼,逼仄的屋子里又多了五名彪形大漢。一人端坐在中間,另外四人正在外面抬一具漆黑的棺木,試圖將之抬進廟里來。
張鶯坐在一邊掃了他們幾眼,沒有多搭理,又瞧了林海生一眼,卻沒見到他有多慌張。
他斜靠在門邊朝外面的幾人打招呼,盡管那四人都只是瞪了他一眼,他卻不覺得受挫,反而一副饒有趣味的模樣。
在林海生第三次試圖詢問棺木時,屋里坐著的大漢突然站了起來,如一座小山般將張鶯罩在陰影里,粗嘎的嗓音似乎將地上的灰塵都激起了一層:“你很有興趣嗎?”他一字一句地慢慢吐出,陰沉沉的。
張鶯沒看到林海生的表情,但是聽聲音雖有些被嚇住,但也還從容。
“哪里,在下不過隨口一問。壯士既然不愿相告,那在下便不問了。”
此時那具棺木也已有半邊進了廟,幾個大漢累得氣喘吁吁,坐在地上擦汗。
林海生踱到張鶯旁邊坐下,邀那獨坐的壯漢一同來坐,但壯漢卻并沒有理會。
外面的雨還沒有停,打在棺木上是一聲聲很沉悶的聲響。張鶯不識木頭,但這種木頭她曾見過,是一種十分名貴的木頭,據(jù)說可保尸身千年不腐,在朝中連一品大官也不能用。
她不欲與這些雜事相牽扯,但林海生卻與她相反,他看似盯著火,實則余光一刻也沒有從那五個人身上移開過。
時間慢慢流逝,外面的天一寸寸暗下去,大雨一直沒有停,仿佛還有越下越大的趨勢。張鶯與林海生以及那五個男人,都被老天留在了這荒涼陰冷的破地方。
那一伙人頻頻向外張望,暗地里又警覺地盯著張鶯與林海生,神色詭秘卻難掩焦急。
張鶯本來自顧自地坐在一邊,卻察覺到林海生仍一直在偷偷打量那具棺木。她心知不好,但還沒想好措辭就見林海生低頭從自己包袱里找出了一根蠟燭,又起身走到香案那兒拿了火折子點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