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山坡
后來,我越來越相信當初愛上文學是因為受到了父親的影響。父親當過幾年兵,能拉二胡、吹口琴、吹簫,象棋也下得鮮有對手,也有軍人的硬氣,但身上毫無文學的痕跡。也許他一輩子也沒寫過一篇文章,也不知道文學是何物,更沒背過一首唐詩宋詞。但他經(jīng)常在月光下給我們兄弟、鄰居們講故事,三國演義、楊家將、薛剛反唐、狄青征西……以及他的偶像林彪和四野往事。他用口舌把故事演繹得引人入勝,精彩異常,讓我常常一整晚輾轉(zhuǎn)反側(cè),欲罷不能,人物在腦子里進進出出,兵荒馬亂,川流不息,栩栩如生,編寫、演繹和講述故事的沖動像夜色一樣蓬勃。我對自己說,將來我要當作家,以虛構(gòu)為業(yè),靠稿費為生,周游世界,俯視萬物。但父親對此渾然不知,他點燃了火種,又要親手澆滅。
我愛上文學的最初時光,是在一個小鎮(zhèn)上。首先喜歡上的是詩歌。郵政所旁邊有一個私人經(jīng)營的書攤,經(jīng)常能看到諸如《遼寧青年》之類的與文學有關的雜志。只要刊登有現(xiàn)代詩歌,我都千方百計買下來。有時候,與其說是買一本雜志,倒不如說是買一首詩。但這些雜志無法填滿我日益膨脹的胃口。好在還有一家有教室那么寬大的新華書店,那些文學書籍像美食一樣閃閃發(fā)亮。我常常利用短暫的課間休息時間,跨過從鎮(zhèn)中心穿過的車水馬龍的省道,越過一條狹窄的有野芭蕉樹和黃色竹子的小巷,拐過煙霧繚繞的國營面包店,到達騎樓街上的新華書店。如果不是遇到月底關門盤點,我會直奔左邊的文學書架,從最底層到最高層,有七排,看有沒有新的詩集。雖然很少有驚喜,但我還是樂此不疲,滿懷期待。那時候,我根本不知道什么是好詩,也不知道誰才是最有名的詩人。只要是詩集,我就咬咬牙買下來,揣在懷里,歡天喜地地跑回教室,度過好多天激動人心的閱讀時光。但整個書店,一年之中也難得看到幾本新詩集。因此,我買到不少后來才知道根本不值一提的詩人的著作,甚至還有諸如《袁水拍兒童詩》之類的昂貴詩集。明知道這些詩歌已經(jīng)過時,不再成為模仿借鑒的對象,但我仍然愿意把它們買下來。而我囊中極度羞澀,買一本詩集花掉了我半個月的伙食費。我為吃飯發(fā)愁,夜里常常餓著肚皮摸黑到學校食堂看有沒有意外收獲——開了飯而又臨時改變主意回家吃飯的同學留下的晚餐。結(jié)果,跟新華書店一樣,鮮有意外的收獲。
我還常常光顧新華書店對面的文化站閱覽室。偶爾,在亂七八糟的舊書籍中也夾雜有諸如艾青《歸來的歌》賀敬之《回延安》之類的詩集。我翻閱了無數(shù)遍,千萬次想趁人不備偷走,永久性地占為己有。但負責管理圖書的那個小老頭從我走進來的那一刻開始,目光就咬著我不放,好像我是曾經(jīng)闖進他家行竊并從他眼皮底下逃脫的小偷。有一次,我說我想買下這里所有的詩集。擔心小老頭不答應,我迅速開出了“以雙倍的價錢”為條件。但小老頭還是鄙夷地拒絕了我。
“你以為整個鎮(zhèn)就你一個人喜歡讀詩歌?”他陰陽怪氣地瞅著我說。
確實不只有我一個喜歡詩。因為我曾經(jīng)在新華書店看中一本新到的詩集,愛不釋手。但等到我積攢夠了錢,詩集已經(jīng)被人買走。鎮(zhèn)上有同類,這讓我感到不孤單,但更多的是讓我不爽和警惕。我想成為鎮(zhèn)上唯一的詩人,只有我讀詩、寫詩、出名,光環(huán)和榮耀只屬于我一個人。我早已經(jīng)開始寫詩。利用一切時間,瘋狂地寫,壓過鎮(zhèn)上的所有“詩人”,讓他們知難而退,成全我。我更希望有一天也能像“全國十大校園詩人”那樣,被視為像大熊貓,一路保送免試進入大學。在這過程中,我希望鎮(zhèn)上沒有競爭者。所以,當發(fā)現(xiàn)隔離班有一個愣頭青手里捧著一本我錯過的《朦朧詩選》,心里驚喜而緊張,好在,此呆讀不懂朦朧詩,我用三倍的價錢把它買了過來。其實,我也讀不懂,但我早早記住了那些詩人閃亮的名字,相信在不久的將來,我會成為他們中的一員衣錦還鄉(xiāng)。
有一次,在人民理發(fā)店,我看到了一個頭發(fā)蓬亂的青年坐在椅子上,一邊等待理發(fā),一邊翻看一本文字分行的書。我彎下身去想看清楚是什么書名,但被他警惕地拒絕了,吝嗇地用胳膊遮擋住我的目光。我只看到他又臟又臭的腳板交叉相互搓著,地上很快便有了一堆嶄新的污垢。趁他低頭掩飾雙腳分心的時候,我看清了書的封面:席慕蓉《七里香》。簡直是暴殄天物。
為了不讓詩歌落到這種人手里,我決心不惜代價把鎮(zhèn)上所有的詩集買光。
但我?guī)缀跏擎?zhèn)上最窮的學生。我的學雜費得靠父親從遙遠的茶場上氣不接下氣地送過來。他那點微薄工資供養(yǎng)著四個正在讀書的兒子,用捉襟見肘遠不足以形容他的窘迫。因此他反常嚴厲要求我們必須把每一分錢用到刀刃上?;叵肫甬斈晡乙I光鎮(zhèn)上的詩集的奢望,與今天的一個連房租也交不起的文青夢想買下一座城市差不多。而我,還是背著父親把有限的伙食費和買牙刷、肥皂的錢揮霍在購買詩集上。我相信,只要省吃儉用,一定能把全鎮(zhèn)的詩集都據(jù)為己有。一根牙刷我用了三年,到畢業(yè)時還剩下七根殘毛。父親把我面黃肌瘦的原因歸咎于學校的伙食太差而我的功課壓力太大。終于有一天,新華書店書架上的詩集被我買光了。可是,第二天,同樣的詩集重新出現(xiàn)在書架同樣的位置上……還有一個秋季,我把一個學期的學費36元全部寄往四川《星星》詩刊編輯部,參加了詩歌寫作函授班。函授老師告訴我,他會盡力幫助我進步、發(fā)表作品,把函授的學費賺回來。我信心滿滿地以為,學校的學費暫且拖欠著,到了期末,我的詩歌稿費足夠一次性交清。我還以為,此事可以瞞天過海,父親也會渾然不知,因為拖欠學費的遠不止我一個人。但他從學校門墻上的期中考試成績排行榜上發(fā)現(xiàn)了我的反常。我的學習成績一落千丈,無可辯駁。在嚴厲的逼供面前,我向他坦白,出賣了詩歌。父親暴怒,恨不得把詩歌這只惡魔立即從我身上驅(qū)趕出去。但我告訴他,不必太擔心,我會爭取保送上高中、大學。我拿出“全國十大校園詩人”作為有力的例子。
“人家發(fā)表過那么多的作品,你的作品發(fā)表在哪里?”父親的疑慮很專業(yè)。
我指了指張貼成績排行榜的對面的一堵墻。父親從花花綠綠的墻報角落里看到了我的一首十七行的長詩,除了搖搖頭,再也沒說什么,掉頭離開學校,往他遙遠的茶場去了。
然而,直到學期結(jié)束,我也沒有在報刊發(fā)表過一首詩,投出去的稿全部音訊全無,自然沒拿到一分錢稿費,還搭上不少郵費。這是一次巨大的投資失誤。我破產(chǎn)了。是我媽,賣掉了一頭豬,將我的學費補交了。而新華書店的書架上,赫然擺放著新舊詩集。詩集像野草一樣,割了又長出來,根本無法斬草除根。
盡管如此,我仍然想把整個鎮(zhèn)的詩集買光。
暑假,我做起了販賣冰棍的生意。一是為了購買詩集,二是為了參加市里舉行的收費的筆會。但我向家人撒謊說是為了自籌學費。因此,暑假,農(nóng)忙時節(jié),父母、兄弟特赦了我下田收割、插禾的責任。我整日奔波于粵桂邊界的鄉(xiāng)村,避開同行的競爭和熟人可能發(fā)出的嘲笑,到最偏僻的地方,兜售冰棍。雖然因為祖父的突然去世中止了我的生意,但我已經(jīng)積攢了能買光新華書店詩集的錢。
父親察覺了我的動機,開始干預我購買詩集和寫詩行為。他看不出我會“保送”上高中、大學的前景。因為我直到初三才在縣刊發(fā)表一首短詩,離全國出名的距離比鎮(zhèn)到茶場的距離要遙遠得多。父親比我清醒,斷然將我床頭、抽屜的詩集和詩稿全部收走,讓我專心讀書。但為時已晚,我中考落了縣重點高中的榜。單憑一首發(fā)在縣刊的詩何來談保送?我面臨著兩個命運:一是當農(nóng)民,二是當農(nóng)民工。父親一輩子最鄙視最無顏以對的職業(yè)就是農(nóng)民和農(nóng)民工,雖然他一輩子的身份就是一個農(nóng)民。如果我們四兄弟都逃不脫這兩種命運的話,對他來說真是生無可戀——我又何嘗不是如此?
在萬念俱灰的日子里,我仍然到新華書店去,看書架上有沒有詩集。售貨員早已經(jīng)認出了我,對我說:“詩集早被人買光了。”
雖然我并不準備購買詩集,但這真讓人沮喪,又讓人驚喜。我把中考落榜和不得保送的原因歸咎于鎮(zhèn)上隱形的“詩人”。是他們耽誤了我的前途。我竟想把他們揪出來,看看他們窮酸和委瑣的嘴臉。
從鎮(zhèn)看榜回家的路依然是熟悉的通往廣東的省道,這一天顯得異常崎嶇漫長,樹影婆娑,陽光斑駁,自行車碾過厚厚的黃沙,搖搖晃晃,舉步難艱,一種絕世的孤獨感和無助感從天而降。我才明白,父親所有說過的話都是正確的,把一個鎮(zhèn)的詩集買光的想法多么荒謬可笑!我突然號啕大哭,將自己藏匿于汽車揚起的塵土里?;氐郊?,當著父親的面,我一把火燒光了所有的詩集和詩稿,并且承諾從此與詩歌分道揚鑣、勢不兩立。父親愿意再給我一次機會,從九戶親戚那里籌借了一千元贊助費,讓我就讀縣重點高中。
在整個高中階段,我再也沒有買過一本詩集。因為我和父親有過契約。甚至對語文課本上的詩歌也充滿了警惕,仿佛一粘上它們便墜落萬劫不復的深淵,從此路斷天涯,不再有將來。
然而,高中三年,我的文學夢依然在燃燒,像冰山下的火焰。我心里有猛虎在細嗅薔薇。那么壓抑,那么心有不甘,夜深人靜,夢想便從哪個角落里竄出來,像一只饑餓的老鼠,騷擾我,撕扯我。實在無法忍受,打開手電筒,在筆記本上寫下幾行,又匆匆撕毀。這是對契約的違背,對父親的背叛。糾結(jié)、矛盾,自我譴責。對此父親渾然不知。
直到我參加工作,父親仍然反對我當一名作家。他不知道什么是作家,當一個作家,遠不如兢兢業(yè)業(yè)當一名副鄉(xiāng)長更能光宗耀祖。為了報答他,我在政府辦公室待了十八年,就為了當一名副鄉(xiāng)長、副縣長。有一天,我離開了政府辦公室,到文聯(lián)去,當作家去。他心如刀割,唉聲嘆氣,羞于見人,最后從祖墳風水學中找到了答案,理解了宿命,才稍稍釋懷。此時,我的創(chuàng)作生涯進入了噴發(fā)期,沒有什么可以阻攔。而正是此時,父親的影子在我腦海里劇烈晃動,在我提筆寫作時,他總是最先不邀而至,躍然紙上。于是,我回想起了他生平的點點滴滴。我小說的故事起源跟他脫離不了干系。比如《捕鱔記》,便是起源于當年夏夜父親領著我持火把捕鱔的經(jīng)歷。父親小時候受盡饑餓折磨,《牛骨湯》中重現(xiàn)了饑餓時期父親隨祖父尋找食物的場景?!而B失蹤》《旅途》《把世界分成兩半》等篇什中也有與父親有關的一些真實細節(jié)。
在我看來,父親是一個“大詞”,是一座煙波浩渺的湖泊。世界上有很多的父親。有無數(shù)的文學作品以父親為主角,卡夫卡、舒爾茨、羅薩等等,我曾經(jīng)接受他們的影響,他們喚醒了我,啟發(fā)了我,指引著我。父親的形象是如此清晰,又如此陌生,像湖底的水草,像湖面的波紋。我一直試圖描摹出“面目模糊”又“形象逼真”的父親。他們的背后,有深刻的背景和豐富的內(nèi)涵,事關歷史、時代和人生,觸摸到愛、痛疼和哀傷,能讓人欲哭無淚,慨然長嘆。即使他們是一座座形狀不同的湖泊,也必然清澈透明,波光粼粼,又深不見底。
有那么一陣子,讓父親作為小說的狠角色確實使我的敘述得心應手,竟然不知不覺之間寫下了十幾個以父親為主角或配角的小說。我從來沒有想過,也無意把父親寫成系列。純粹是下意識的,是意外。直到有一天有人跟我說,你寫了那么多父親,會不會讓人膩煩?會不會重復自己?這讓我警醒。但我回頭看了看,情況并不那么嚴重。眾多的父親性格不一,形象各異,有些還十分有趣,像父親的模樣。這讓我放心。
這本集子里收錄了十四篇與父親有關的小說,算是一個回顧和了結(jié)吧?!妒膫€父親》中,父親既是一個概念,也是一群鮮活的具象。委瑣的、頹廢的、窘迫的、粗暴的、偉岸的、深沉的、慈愛的、堅毅的、果敢的、憤世嫉俗的、異想天開的、剛愎自用的……父親,恨不能把所有的父親都描述一遍。嚴格來說,這些“父親”都是虛構(gòu)的,子虛烏有,胡說八道。這個父親跟那個父親沒有半毛錢的關系,跟我現(xiàn)實的父親也未必有可信的勾連。然而,可以肯定的是,我筆下這些“父親”大部分因為過于平庸而將迅速沉入湖底,湮沒于浩渺的煙波之中。但我依然固執(zhí)地奢望其中的一個能成為經(jīng)典,這正是我孜孜以求的動力。
父親很少讀我的小說,可能是因為讀不懂。我也從不跟他談論文學以及因為文學跟他“較量”的那些日子。甚至不肯在他面前承認我熱愛寫作是因為受過他的“口頭文學”的影響。父親去世三年多了,如果他不再反對,我愿以此書獻給他。
順便告訴你們,我也曾經(jīng)回到鎮(zhèn)上去。鎮(zhèn)子變化很大,省道早已經(jīng)改道,那些小巷也已經(jīng)蹤跡難覓,文化站也已經(jīng)搬遷別處,新的街道和房子讓我感到陌生。但新華書店仍在,書架還是那些書架,只是琳瑯滿目的書籍中再也找不到一本詩集了。我相信,并非詩集被無端蔑視,而是有人替我將它們?nèi)抠I光了。
責任編輯 張 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