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卡,原名趙先峰,1971年生于內蒙古包頭市土默特右旗,從事詩歌、小說、隨筆和理論批評寫作,獲草原文學獎,著有詩集《厭世者說》,作品散見《花城》《鐘山》《大家》《山花》《長江文藝》等刊物,現(xiàn)居呼和浩特。
1
這種地方一般沒人來,除了野釣愛好者和攝影愛好者。幾只叫不上來名字的水鳥,像胡亂揮舞的灰手套,被人從看不見底的空氣洞穴里拋出。
丁武站在五一水庫的破閘門上,想象那天水庫里突然鉆出一個長著獠牙的巨大水怪,一口將薛航海叼進了水里,就像一只小破船跌入了渦流,然后水面迅速恢復了往日的平靜。“這有錢人呀,就是能他媽的作怪!”丁武和拍照的小孫說。“什么怪?”小孫沒聽清,扭頭問丁武,丁武笑笑,沒再說什么。
薛航海是本市排名前十玉泉區(qū)第一的房地產老板,坊間傳說本市經濟十虎就是指他們這些搞房地產的,比起老牌和大牌的房地產商,薛航海算是新手,但勢頭太猛,屬于十虎里最耀眼的一頭老虎。薛航海是怎么發(fā)跡的,坊間版本又太多,各種說法不一,有說靠了他早年施工隊攬了大工程發(fā)的,也有說搞定一個銀行行長貸了一筆巨款發(fā)的,還有說他背地里盜墓賣文物發(fā)的,這些說法從未得到過薛航海本人親口證實。當然了,薛航海沒有必要給予這些無聊的猜測證實什么,他就是忽然一夜之間發(fā)了的,然后以雷霆之勢進軍了房地產,趕上了舊城區(qū)改造契機,想不發(fā)都不行。
“聽說是他老婆搭上了玉泉區(qū)的葛書記才發(fā)達的,以前就是個破落戶?!痹诜祷氐穆飞?,小孫問丁武,“丁隊,這是不是真的?”
“他老婆漂亮嗎?”丁武呲嘴一笑,反問。
“不是漂亮不漂亮的問題,”小孫一本正經地說,“聽說葛書記就迷他老婆,有求必應?!?/p>
“哈哈,哪個老婆?”丁武打了一把方向盤,繞過一截搓板路,“有毬必應,那還用說?!?/p>
車又顛簸著穿過十幾公里山路,終于出了五一水庫,那個大躍進期間的水利工程,早在前二十年就廢棄了?!拔襾硪淮尉脱垡淮?,顛得厲害,這個鬼都不來的地方,你說薛航海是不是個神經???”丁武愁眉苦臉地說,“他媽的,跑這地方釣魚來了,他就是個神經病?!毙O也是第一次見到這么又大又破的水庫,總面積加起來足有一個足球場那么大,深處足有三米,水是山背陰處融了的冰雪流進來的,風一吹,水面洶涌不止,再大點估計還會波浪滔天,站在邊上,膽小的人肯定會膽顫心驚,要是一不小心掉進水里,喊破嗓子也甭指望有人來救你,連狼也沒有一條。正因為這一點,丁武覺得薛航海來這里釣魚就是神經病,神經正常的人不可能來這里,連一點救護措施都沒有。
“有錢人嘛,”小孫揶揄了丁武一句,“你沒錢當然不懂有錢人的生活了,瑞士滑雪,非洲打獵,大西洋漂流,西伯利亞裸奔。”
“這不把命送了,”丁武哼了一句,“有錢管個屁用?!?/p>
回到局里的時候都快下班了,大門口堵了一大群人,拉著橫幅,白底黑字手寫體晃眼:“我們要生存,我們要吃飯!”和“黑社會暴力拆遷無法無天!”治安中隊的十幾個協(xié)警在維持著秩序,自動門關著,只允許掛了警牌的車進出,其余閑雜車輛一律不準通行。
“又怎么啦?”小孫從車窗探出頭問。
“咳,是拐喇嘛村的人,”一個瘦瘦的協(xié)警說,“還不是占地拆遷的事兒,告村長和書記呢!”
“哦,”小孫一呲牙,回頭和丁武說,“拐喇嘛村的,我聽說這村兒的人可不好惹?!?/p>
2
早上吃完燒麥,丁武需要給局長匯報案情進展。
“我們這都第三次去了,”丁武給局長匯報說,“沒看出來有什么異常,我還是維持一開始的判斷,薛航海應該是失足落水溺亡的,法醫(yī)不是都驗了么?!?/p>
分局長是個黑頭,再有半年就退休了,臨退休趕上了一個這么麻煩的案子,比較動氣。按說,公安局見得案子多了,殺人放火投毒搶劫之類的都見怪不怪了,干的就是這個維護一方平安的老本行,但薛航海的案件非同小可,驚動了全市。前兩次的案情匯報讓常務副市長非常不滿,區(qū)長更是一天三個電話,認為分局在這個案子上根本沒有重視,今年是創(chuàng)建平安和諧城市的第一年,薛航海在本市這么有影響的企業(yè)家就這么不明不白地死了,分局的調查結果簡直就是糊弄上級領導,顯得太過草率。
“真的再沒發(fā)現(xiàn)什么?”分局長的頭更黑了,“你們好好想想,工作做到沒?”
“沒發(fā)現(xiàn)什么有價值的線索。”丁武的回答很干脆。
“哦,”黑頭分局長又點了一支煙,狠狠地噴了,煙霧里散出一句話,“那水庫有魚?”
“有是有,不過不多,個頭也不大,”丁武說,“要是魚多,又大,估計早被人釣完了?!?/p>
丁武還是覺得薛航海是被長著獠牙的巨大水怪給拖進水里的,他甚至想象到當時水庫刮起了風暴,薛航海手持釣竿面對越刮越猛的風暴,心里惶恐不安,想跑但腿軟得不行,嘴巴張得老大,瞬間覆沉入庫底再也沒浮上來。他第一次去現(xiàn)場的時候就有了這個強烈的幻覺,作為一個警察,他以前可是從未有過這種情景,這次怎么啦,他也搞不清,反正,那個水庫就像一個咆哮的大海,陰森森的隨時會將靠近它的人無情的吞沒。
“能不能再從外圍入手調查一下,看看薛航海有沒有什么糾紛?”黑頭分局長煙不離手,像一個在海上遭遇了狂風惡浪的船長,在雙腳沒踏上陸地之前,他一刻也沒有放棄航行的方向,“上級領導很重視,都批評我們很多次了,這個案子不會像表面情況那么簡單?!?/p>
分局長的話等于推翻了丁武他們的調查結論,案子還得重來。
“哎,拐喇嘛村的事情到底怎么樣了,怎么這些村民又來了,上次不是抓了他們書記,調查不是說沒問題嗎?”室內的光線仿佛暴風雨肆虐,分局長的頭似乎由黑變灰白了。
“已經派人下去了,”治安中隊的史隊說,“馬上出結果。”
“咱們區(qū)今年的事兒多,但同志們不要怕事,遇上了就解決。”黑頭分局長的煙盒癟了,他抓住抖了抖,丁武給他甩過去了他的半包?!霸碌兹纸麩煟厦娴拿?。”黑頭分局長取出一支,點了說。
丁武決定再去一趟薛航海的老婆那兒。
薛航海的老婆簡直可以說是個很奇怪的人,長得又老又丑,根本不是傳言中有什么迷人之處,在一個過時的小區(qū)里住著。每天的生活倒也規(guī)律,除了吃飯睡覺就是打麻將,贏了不見得高興,輸了也不惱。丁武一去,薛航海的老婆就說,“肯定是黃丹丹害死薛航海的,你們去抓那個騷貨吧!”丁武笑笑,每次來,薛航海的老婆就這一番話,她恨透了黃丹丹,但更恨的是薛航海,這個忘恩負義的男人,把她扔在這個破舊的小區(qū)里,不管不問。
“黃丹丹為什么要害死薛航海?”丁武不解。
“為什么,為了吞他財產啊,黃丹丹可不是個簡單的女人,太有心機了?!毖胶5睦掀耪f,“你們抓她,上大刑,一審就全明白了,保管一個準……”
“這得拿證據(jù)說話,”丁武打斷她的話說,“我們會一個一個調查的。你認識一個叫張進步的人不?”
“張進步?”薛航海的老婆手扶在前額上,像在回憶是否見過這個人。
“外號二麻袋,”丁武提示了一下。
“二麻袋啊,”薛航海的老婆好像記起了什么,“二麻袋,是不是那個豬頭?”
“什么,豬頭?”丁武的腦子里迅速盤旋過一只肥大的豬頭,接著他笑了笑,“是張進步,外號二麻袋,你見過?”
薛航海的老婆表情平靜柔和,說沒見過,她只見過黃丹丹那個騷貨,“他們兩人都不得好死,我發(fā)過誓,下過無數(shù)次決心,只要他們落在我手里,我非弄死他們,把他們剁碎,裝了麻袋,扔魚池里喂鯉魚鰱魚草魚鯰魚?!甭牭贸鰜?,薛航海的老婆對薛航海和黃丹丹積怨太深也記恨太深,但丁武保持著明智而清醒的頭腦,他發(fā)現(xiàn)這個女人的精神其實已不太正常,本來想建議她找找心理醫(yī)生,后一想這純屬多事,話到嘴邊又咽回了肚里。
回到局里,丁武有點牙疼。分局長問他進展怎么樣,丁武捂著腮幫子說,有點線索,但價值不太大,他決定再拓寬一下線索面。分局長精神也為之一爽,說有線索總比沒線索強,叮囑他不放過任何蛛絲馬跡,也許罪犯就在你身邊呢。
3
秦氏牙科門診名聲在外,丁武每逢牙疼就去那里治治,秦國慶和他說,“丁隊,你這牙得拔了,不然會傳染給其他牙的,最后都得拔?!鼻貒鴳c是秦氏牙科門診的牙醫(yī),也是老板,長得五短身材,總是笑瞇瞇的,給人一種信賴感。丁武不是沒想過拔,但每次決定了拔,案子就來了,仿佛和他作對似的,一再推遲,秦國慶以為丁武怕花錢,滿臉誠懇的和丁武說,“丁隊,我給你鑲最好的牙,別人一顆三千七,給你七百塊,一分錢都不掙您的,您看怎樣?”
一顆牙利潤三千元,丁武記得他差點從看牙的椅子上掉下來,論面積的話,黃金地段的房地產也沒這么大利潤啊,這牙都快趕上殺人劫財了。
“不是錢的問題,”丁武解釋,“案子太多,連拉屎都得掐表?!?/p>
后來,丁武一牙疼,就趕快跑到秦國慶這兒,點上幾滴牙疼特效藥,能管一陣子。
薛航海的這個案子,丁武辦得急火攻心,牙疼得更厲害了,他就又去了秦氏牙科門診。秦氏牙科門診在一個新建的小區(qū)旁邊,離分局有一截子路,秦國慶一見丁武,就笑瞇瞇地說,“你這回是來拔牙的吧,快拔了吧,不然真的傳染其他牙了?!倍∥鋽[擺手,然后右手捂著腮幫子,表情痛苦,嘴里擠出幾個字來:“操他媽的,我快疼死球了!”
不能拔,根本沒時間,丁武說辦完手頭這個案子,無論如何得拔了,別說成本價了,就是原價也得拔,疼得要命吶。秦國慶又給丁武張開的嘴里滴了幾滴牙疼特效藥,問什么案子吶,這么重要?
“別提了,全市都傳遍了,還不是薛航海,”丁武明顯減輕了疼痛,呲著牙說,“你這藥真是神了,立竿見影?!?/p>
“哦哦,那個很出名的房地產老板???”秦國慶仿佛比丁武還知道的早。
“嗯,除了他還有誰。”
丁武從工作躺椅上直起身子,四下左右瞅了瞅,問:“咦,咋沒見你妹妹?”
“哦,國英出去看房了,這個地方快呆不住了,說是也要拆遷,得再找個地方?!鼻貒鴳c洗完手,邊甩邊說。
“這不是新建沒幾年的小區(qū)嘛,怎么也要拆?”丁武不解問。
“誰知道呢,說是市里的體育館要往這里挪,大劇院也要遷過來,都是市里的重點項目?!鼻貒鴳c語帶不滿地說,“這都什么領導啊,除了拆遷就不會別的了?!?/p>
“我認為也是,拆遷越多,事兒越多,又是上訪又是告狀的,麻煩。”丁武拍拍秦國慶的肩膀說,“搬了新門診,告訴我一聲,搞不好我這牙得去你新門診拔了,哈哈!”
看牙的人挺多,秦國慶一個人根本忙不過來,小徒弟們主要做一些簡單的活兒,比如洗牙或配點牙疼藥什么的,丁武心想,真是出處不如聚處多,水里魚多墳地里死人多。附近是個小學,一抬眼就看見了耷拉的國旗,沒有風的時候,連播放的國歌都是稠糊糊的,不那么好聽。不過,丁武還是能很輕松的就聯(lián)想到自己念小學時莊嚴的升旗典禮,那是一整天校園生活的序曲。
“哎你說薛航海是誰殺的呢?”丁武剛捏了一下車鑰匙,秦國慶跟出他來問。
“我哪知道啊,你聽誰說薛航海是誰殺的呢?”丁武對秦國慶的問話很不高興,好像他一個牙醫(yī)比他這個辦案警察都知道的多,現(xiàn)在的人都這樣,一個個嘴賤毛長,唯恐天下不亂?!安辉撝赖氖虏灰蚵?,對你又沒什么好處,趕緊看你的牙去吧,你瞧,都坐下四個人等你呢?!?/p>
秦國慶尷尬地笑笑,拉上口罩,轉身回他的操作臺旁邊去了,一個捂著半邊臉的中年婦女正痛苦的看著他,像群眾演員受大領導接見似的,激動得快要哭了。
丁武想抄個近道回隊里,路過一個院子時,看見這個寬敞的院子里長著一棵像個燙發(fā)頭女人的柳樹,院門敞開著,門頭上掛了一個木頭牌子,上面刻了四個漢隸:有點蹊蹺?!坝悬c蹊蹺”,丁武默念了出來,他覺得這院子主人一定是個搞藝術的,否則不會去這么屌的名字。他又走出去一截路時,發(fā)現(xiàn)油表的指示針馬上要頂?shù)郊t杠杠上了,就近拐到了一個加油站,剛熄了火,小孫給他來電話,問他牙怎么樣了,黃丹丹說有重要的事要來談。
4
沒想到黃丹丹才是“有點蹊蹺”那個院子的主人。
黃丹丹說她前兩年買下的,搞了一個藝術會所,聯(lián)合了一批人搞文創(chuàng),最近正籌拍一個《茶駝古道》的紀錄片。丁武想起他剛才路過“有點蹊蹺”時看見的那棵柳樹,越看越覺得黃丹丹的發(fā)型和那棵柳樹像極了。
“你們不是找二麻袋嗎,”黃丹丹說,“我知道他在哪兒,這事透著蹊蹺,一準就是他干的,對航海,二麻袋這個賊積怨最深了?!?/p>
丁武還在想那院子,那院子給他留下了陰森森的印象,不知道這算不算他心理不干凈的原因。這些年來辦案太多,就像一個常年單身的人,看見粘在一起的餃子都會激發(fā)起仇恨,反正他瞅誰都像犯罪嫌疑人,連他老婆都覺得他神經不太正常,買房子的時候特意買了落地大陽臺的,陽光明媚有助于人心態(tài)健康。
“他在哪兒?”小孫問黃丹丹。
“肯定在李勇勇的壺上,”黃丹丹捋了一下乳白色的胳膊說,“我聽說欠了壺上好多錢,還不了,給李勇勇支場子呢。”
“壺在哪兒立的?”丁武盯著黃丹丹的柳樹發(fā)型問。
“說是在戒毒所附近,那兒有個大樹林”,黃丹丹像是有些暈船似的打不起精神來,“耍了幾年了,賭博漢們都去過那兒,你們去的時候別走漏風聲,聽說派出所的都領李勇勇的工資。”
丁武對黃丹丹沒有好感,他從第一次去黃丹丹那兒調查情況時就感到了對這種女人的厭惡,那一次黃丹丹住的是另一個院子,有餐廳、浴室和小花圃,院子的旁邊是兩幢平行并排的高達云霄的水泥樁子,和院子的舒適性比起來,帶窗子的水泥樁子和空中監(jiān)獄的性質差不多。丁武不得不感嘆黃丹丹這女人雖是二奶,但太會生活了。黃丹丹對薛航海的死談不上悲傷也談不上高興,凡是丁武要求配合調查的無一拒絕,說話也不閃爍其詞,感覺比丁武還例行公事,但丁武一無所獲。
“那就去一趟壺上?”小孫說。丁武說,“明天去,不要和派出所的打招呼?!?/p>
鄉(xiāng)村水泥路繞過了戒毒所,再往前走就斷了,坑坑洼洼的建筑垃圾勉強鋪出了一條險象環(huán)生的小路,越野車還能走,轎車就沒法走了,除非不怕磕了底盤。陽光照在風平浪靜的草海上,令人心曠神怡,鄉(xiāng)間還是有美景的,丁武和小孫說。“真他媽會選地方,這哪是賭博啊,分明是來度假的?!毙O像被美景灌得酩酊大醉一樣說。
黃丹丹所說的大樹林就在前面,一個黑臉戴草帽的人蹲在路邊正拾掇苦菜,不用說,這是偽裝成農民的哨子。小孫不緊不慢地走到黑臉跟前,黑臉望了他一眼,小孫問,“苦菜賣不?”黑臉沒吭聲,小孫又問,“勇勇在不?”黑臉遲疑了一下,說:“沒見過你,你哪來的?”小孫蹲下來,隨手揪了幾棵苦菜,低低地說,“我公安局刑警隊的,給我把李勇勇喊出來,不要聲張,不要驚動其他人,我們不是抓賭的,和他有點私事?!焙谀樣悬c慌張,手摸到了腰間,他想站起來逃跑,但被小孫一把摁住了,“配合一下,你會沒事的……”黑臉不再掙扎,他扭頭看見了丁武,同時隱約瞅見丁武腰間的槍套,這是真家伙,他不再懷疑。
“勇哥勇哥,出來一下,有個弟兄見一下你?!焙谀樧テ饘χv機喊了一聲。
“媽逼的,誰啦?”一個粗魯?shù)穆曇魡枴?/p>
“勇哥勇哥,你出來就知道了,說你的老朋友?!?/p>
“知道啦,媽逼的?!?/p>
不一會兒,李勇勇領著一個紋了兩條胳膊的青皮過來了,離老遠就咋咋呼呼:“二禿手,你媽逼的喊球了喊,誰啦?”
看來這就是壺長了,丁武問黑臉:“這就是李勇勇?”
“是了,他是壺長,”黑臉就像大禍臨頭似的說。
“你就是李勇勇?”丁武問。
“是了,你誰了,哎二禿手,爺?shù)呐笥言谀哪?!”李勇勇身材矮壯,走起路來都帶著風,一副黑老大的派頭。
“我找你,”丁武上前一步說,“我們是區(qū)公安局刑警隊的?!?/p>
李勇勇一下愣了,他瞅了瞅丁武和小孫,又四周看了看,不知道該走還是該站。小孫上前給他亮了一下證說:“沒別的事,找個人,配合一下。”李勇勇的臉當時就白了,紋了兩條胳膊的青皮小弟也不知所措。什么是小巫見大巫,這就是,甭管平時在場子上多么耀武揚威,警察就是他們的天敵。
“我那個什么……誰……我先打個電話?”李勇勇的口氣是有點害怕。
“不用,我們不是抓賭,找個人,你配合一下?”丁武說,“我們找二麻袋,唔,找張進步了解一點事情?!?/p>
“哦,沒問題沒問題,”李勇勇滿臉堆笑,“二麻袋現(xiàn)在就在壺上,我一個電話就給你叫過來了,有什么事,你們說。”說完,李勇勇從黑臉手里拿過對講機粗聲粗氣喊了兩聲:“王書記,王書記,叫二麻袋那個疙泡出來一下,我找他有點事,不要叫別人?!?/p>
“嗯嗯,知道了!”對講機里一個女人回復道。
這塊地方視野開闊,來什么人離老遠就能看見,適合放哨,戒毒所圍著高高的磚墻,磚墻上還拉了鐵絲網,占地很廣,延伸過來的斷頭路很孤獨,丁武站在了一棵粗壯的大樹下面,抬頭看了看被茂密的枝葉遮住了的天空,說:“這樹,少說也有一百年?!崩钣掠陆o丁武遞煙,丁武接了,又說:“你這壺少說也起了四年了?!?/p>
二麻袋是個一眼看上去兇殘陰險的瘦子,嘴里露出一個豁牙洞,丁武對他的第一印象非常不好。丁武問:“你就是張進步?”二麻袋眨眨眼睛,看了看李勇勇,求饒著說:“勇哥,不是說再過段時間還你錢嗎,怎么,你看這……”小孫給他亮了一下證,丁武又問:“你就是張進步?”
“是,我是,”二麻袋更慌了,“耍個錢嘛,也要抓?”
“不是,問你一個問題,你要如實回答”,丁武表情嚴肅,“6月13號那天你在哪?”
5
6月13號那天二麻袋在秦國慶的門診,他前一晚一個人喝多了,回家的路上腳底拌蒜,摔馬路牙子上把門牙給磕掉兩顆,第二天一早,他才酒勁兒消了,然后捂著血嘴去了秦國慶的門診,但牙沒法補。秦國慶說,你把牙床都磕壞了,補不了,等牙床恢復好了再補吧。
就是這么個情況,秦國慶可以證明。丁武從秦國慶的門診出來,感到十分沮喪。
分局長認為薛航海那么廣的人脈,干的又是房地產,難免有不少仇人,尤其是征地拆遷時,哪有不動粗的,肯定沒少得罪人。他跟丁武說,人手不夠給你派,要縝密偵查,一個一個排查,不放過任何一點可疑的線索,去電信公司調通話記錄,去銀行調來往明細。丁武心想你說的這些我早都做完了,連薛航海的老婆和二奶都查過了,再變本加厲地查,人都會神經的。
甭廢話,分局長簡單的一句話,繼續(xù)給我查。
丁武的兒子長得高頭大馬,胳肢窩里永遠夾著一顆籃球,嘴唇上還長出了一層薄薄的絨毛,要不是穿著學生制服,乍一看以為二十好幾歲了。丁武把兒子順路送到學校的途中,兒子瞧了一眼丁武說,“你臉都腫了?!倍∥溥谘佬π?,沒作聲,到了學校,他看到了學校正在播放國歌升旗,看來運動會馬上要開始了,“好好干,沉住氣,爭取打出一個好成績,你就是未來的喬丹!”
天氣晴朗,但稍微刮點逆風,丁武給秦國慶打電話,問新門診準備就緒沒,秦國慶說沒問題了,比以前的還寬敞,三層呢,就是門前不允許停車,老是有交警隨時準備給來開車就醫(yī)的車主貼條子?!芭?,我一會兒過去看看?!倍∥浞畔码娫?,打了一把輪兒,按秦國慶說的方向抄了近道過去。
“你這都發(fā)炎了,膽大包天呀,胡鬧!”秦國慶的話里有譴責的意味,臉上也顯出了驚恐的神色,“再不拔,后果很嚴重?!?/p>
“最晚后天,”丁武捂著腮幫子痛苦的說,“兒子他們今天籃球決賽,我等他結果出來,拿了冠軍就拔?!?/p>
照例,秦國慶給丁武點了特效牙疼藥,劑量比往常大了些,但看起來作用不如以前明顯。秦國慶建議丁武靜心休息兩天,有助于消炎,拔牙之前必須消炎,但丁武又把秦國慶的叮囑統(tǒng)統(tǒng)丟到九霄云外去了,“我還得去一趟五一水庫。”
“怎么”,秦國慶緊張地問,“發(fā)現(xiàn)什么了嗎?”
“看看,”丁武夾起包說,“就是再看看?!?/p>
正在這時,門診的走廊里一個大套間傳來一陣局促的叫嚷聲,好像還摔了東西,稀里嘩啦的。秦國慶驚恐的看了一眼丁武,丁武問:“怎么啦,發(fā)生什么啦?”秦國慶結結巴巴地說,“沒事,沒事,估計是新來的……嘿嘿,你坐著,我去看看。”
“我坐什么啊坐”,丁武站起來說,“我得走了?!?/p>
丁武出了門,大套間里一個熟悉聲音灌了他一耳朵,但又一下懵住了,他記不起在哪里聽過這個聲音,只是下意識的回了一下頭,是二麻袋。原來是二麻袋和秦國慶的妹妹秦國英在吵吵。丁武返了回來,問怎么了,二麻袋一看到丁武,立馬有點蔫,“呵呵,我也是來看牙,你看,他們這么貴,這不是搶劫嗎?”秦國英慌亂中招呼了一聲:“丁隊?”
“看牙歸看牙,別鬧事!”丁武厲聲警告二麻袋,“你的事還沒完呢?!?/p>
二麻袋聽了這話,就老實了,撇了撇嘴,不再說話。
五一水庫還是原樣子,天氣完全晴朗,風也徹底停了,水面平靜,都平靜得出奇,和前幾次的情景一樣。小孫說,“丁隊,你說案子啥時是個頭?”丁武沒吭聲,他雖然牙疼但不影響目光銳利,和每次來都一樣,不放過任何一個可疑的角落。
還是一無所獲,這里太干凈了。丁武第一次感到有點沮喪,一屁股做在了水邊的一堆亂石里的一塊屁股大的石頭上,對著庫水罵了一句。小孫倒好像興致不錯,溜著水庫邊邊走邊瞅,嘴里還嗶嗶叨叨,手舞足蹈,簡直就是出來度假的。水庫雖已廢棄,但保存得尚好,主要是灌溉功能減弱了很多,看著波紋狀的水面,丁武心說搞成旅游度假村應該前景不錯,不過,這里離城里有一大截子路,且路太難走,首先投資修路就需要一大筆錢,估計一般人沒那個開發(fā)計劃。
“哎喲……我靠!”
丁武正出神的盯著水面的時候,聽到了小孫慘叫一聲,他一抬頭,看見小孫像一條擱淺的小破船趴在了水邊的亂石上。丁武起身拍了拍屁股,馬上跑過去,扶起小孫,問他怎么啦。小孫滿嘴是血,門牙被磕了兩顆,疼得哎喲哎喲直叫喚。丁武埋怨他走路不看路,腳底不拌蒜才怪了?!拔业难馈馈毙O哭喪著臉,捂著血嘴瞅地下。丁武幫他瞅磕掉在地下的牙,終于在一塊沾了血的三角形石頭邊揀了三顆牙,有些蹊蹺是,明明小孫磕掉了兩顆牙,他卻揀起了三顆,其中一顆看上去很舊了,且不那么干凈,有黃垢。
“這鬼地方有些蹊蹺?!倍∥淠笾w斷牙說。
6
這下,小孫也成了秦國慶的顧客。
“你牙醫(yī)怎么信上關公了,關公不是牙醫(yī)的鼻祖吧?”丁武陪小孫來秦國慶的診所,一進門看見了一尊青銅色的關公像,差點笑了,像大約1米來高,一個碗大的香爐缽子里插著三柱筷子粗的香,正鮮艷繚繞呢。看著一前一后的丁武和小孫,秦國慶笑瞇瞇地說:“咳,不止你,誰來了都說我供關公不妥,管他呢,好也罷,不好也罷,偽善也好,偽惡也罷,對我來說他就是一回事?!?/p>
小孫捂著滿嘴是血的嘴巴,話都說不出來了,秦國慶還是笑瞇瞇的,問小孫怎么了,丁武說磕了三顆牙。秦國慶馬上擺開陣勢,在他這里,看牙就像經驗豐富的婦產科醫(yī)生接生。丁武也不管了,他有點累,仿佛出海歸來的水手,難得經歷了大風暴之后的短暫平靜,斜靠在沙發(fā)上瞇起來。
“好了,”秦國慶擦擦手,對小孫說,“先消炎,過幾天就能裝牙了,記得每天過來換藥,你原來的牙肯定不能用了。”
小孫痛苦地捂著嘴巴,話也說不出來,估計牙好了以后也會詳細給人敘述這段傷心事。
丁武是被一陣急促的鈴聲驚醒的,本來他正夢見了奔騰咆哮的大海,巨浪隨時有可能爬上船。這是一場可怕的風暴啊,他腦子里亂紛紛的思緒也隨之被風暴一掃而光。局里的電話,轄區(qū)的一個村子和拆遷公司打起來了,局里所有的人都得去維持秩序,丁武揉著眼睛,海上的狂瀾停了,路上的風暴又起,作為刑警,除了破案,還得維穩(wěn),這無可推諉。
近年來的城市發(fā)展太快,舊城區(qū)改造,整村整村被推平,然后眨眼之間高樓大廈拔地而起,比種莊稼還快。政府的GDP越來越好看,可是矛盾也越來越多,開發(fā)商、拆遷公司和村民之間的沖突已經不是小打小鬧了,幾乎像戰(zhàn)爭,動輒幾十幾百人上千人,派出所那點警力去了尿都沒人尿。然后就是治安中隊。治安中隊也不夠用了,經偵、刑警接著上,丁武感覺他們都有點不務正業(yè)了,和領導反映,領導說,少廢話,我他媽還一肚子火呢。
事發(fā)地是轄區(qū)的一個城中村,早就說開發(fā)改造了,一直動不了,村民阻力很大,開發(fā)商也試過增加補償額度,可村民們開出的條件差點嚇尿開發(fā)商,這還不算,自打傳出要整村開發(fā)的消息以來,村民們夜以繼日地蓋房,在原來的平房上加蓋二層三層甚至五層。拆遷補償合同幾乎就是擦屁股紙了,別說一般開發(fā)商了,就是李嘉誠來了恐怕也補不起。以前發(fā)生過幾次小沖突,丁武有所耳聞,好在沒用上他們,城管和治安隊出馬都擺平了,沒想到這次鬧大了,人少了根本不行,書記和區(qū)長怕捅出大漏子,下死命令維穩(wěn)。
“村民的打法也換了,過去靠打電話招呼人,現(xiàn)在都加微信,建五百人的大群,兩個群就千把號子人?!?/p>
丁武和小孫到現(xiàn)場的時候,沒往里走,站在邊上,他聽見旁邊的人議論。
上千老老少少的村民加上看熱鬧的足有幾千人,警車停了一溜閃閃發(fā)亮,120急救車也打了幾臺,一名分管城建的副市長和一名區(qū)委書記在緊急磋商,年紀差不多都四十大幾歲,卻是滿頭怒發(fā)混雜著幾綹花白。丁武發(fā)現(xiàn)他們局長的警服都被撕破了,還有一個不認識的領導,脖子上有道被抓了的傷痕??磥?,在他們來之前這里已經進行過一次不大不小的“戰(zhàn)役”,目前形勢應該是雙方都高掛免戰(zhàn)牌。
不大一會兒,雙方派出了代表在談判,在一棵據(jù)說上百年的巨樹下,圍了幾十號人。關鍵時刻,還是領導表現(xiàn)出了風度,為了不激怒村民,他們沒帶全身武裝的警察保衛(wèi)個人安全,而是單身步行向前,在那一刻,丁武心想,當個領導也不容易。
那邊在談判,這邊的閑人在拍照,又是手機又是長槍短炮的,丁武聽見有人說要發(fā)微博發(fā)朋友圈,他回頭瞪了那幾個人一眼,呵斥了一句:“你們還不嫌夠亂的?”拿手機拍照的知趣躲走了,只有一個端著長鏡頭的長頭發(fā)還在啪啪啪地拍個不停。丁武有點惱火,過去拍了那人一下肩膀,“有完沒完了?”長頭發(fā)是個三十來歲的男的,下巴上留了稀稀拉拉的一撮小胡子,扭頭一看丁武,微微笑了一下,說“我晚報的?!币膊恢L頭發(fā)說的是真是假,旁邊有個挺漂亮的女的低聲和長頭發(fā)說:“行了朝魯老師,走吧!”
前面談了兩個小時還沒有結束的跡象,丁武的眼皮又澀了,他想起在秦國慶的診所做的那個夢,心里不禁暗暗笑了一下,那也叫風暴?比起眼前的場面那算得了什么。
7
幾天后,小孫的牙裝好了,他磕掉的是兩顆,不是三顆,多出來的那顆是誰的,這成了丁武的疑點。丁武甚至感覺到一絲線索,他推斷這顆磕掉的牙是薛航海的,準確說應該是薛航海和人搏斗時被打掉的。如果真是這樣,這個幾乎沒有任何頭緒的案子算是有了一個重大發(fā)現(xiàn),他立即去法醫(yī)那里調檔案。
“你這牙真沒白磕,”路上,丁武和小孫說,“記功一次,哈哈!”
“幸虧是牙,要是磕破腦袋我還記大功了,給烈士榮譽嗎?”小孫有點郁悶。
法醫(yī)那里白跑了一趟,薛航海的牙是完整的,一顆都沒丟。本來眼見著撥云見日,結果又一陣霧霾襲來。丁武的牙隱隱作疼,他覺得這幾日心火太大,連累到牙齦和牙齒了。正當丁武也郁悶的時候,秦國慶給他打來了電話,說要自首,而且只給他自首。丁武掛了電話和小孫說:“這他媽都邪門兒了!”。
秦國慶交代的很簡單,他的確有過殺薛航海的計劃。起因也簡單,就是薛航海在狂飆突進地開發(fā)商業(yè)地產時,拆遷到了秦國慶的祖居,補償?shù)偷搅钊穗y以置信。在一次抗拆遷過程中,秦國慶的老父被氣死,沒幾天,他和妹妹在深夜值守時被人裝了麻袋,差點拉到山里被活埋了,補償協(xié)議也是在即將被掩埋那一刻簽訂的。
“不殺薛航海我誓不為人!”秦國慶交代時,牙齒都格格響,看來恨透了。
“怎么實施的,和誰?”
秦國慶說他臥薪嘗膽般謀劃了一年,終于物色到一個合適的人,張進步二麻袋。提到二麻袋,丁武的腦子里一下閃現(xiàn)出一個露出一個豁牙洞的瘦子,馬上他又想到了那顆多出來的牙。嗯,他在心里給案情中人對上號了?!拔液投榇労昧藘r錢,然后研究薛航海的出入規(guī)律。這人其實沒什么毛病,不賭不嫖不抽不喝酒,只有一個愛好,就是釣魚。他釣魚還不到魚池里,專揀野池子,沒人去的地方,一釣就是一天,哪怕一條也釣不上來,你說這人是不是神經不正常?”秦國慶說著說著竟然笑了起來。
“繼續(xù)說?!?/p>
“二麻袋發(fā)現(xiàn)薛航海最喜歡去的幾個地方就有五一水庫,那個說遠不遠說近還沒人去的地方,就預先守在了那里,和你們公安蹲坑一樣,守了一個禮拜,薛航海再要不來就放棄了。哎!這個王八蛋來了,開著他的路虎,獨自一人,不知道還以為這是大隱隱于野的世外高人?!?/p>
秦國慶交代起作案過程來就像講故事,不時還要夾雜一點自己的意見。丁武讓他揀和案情有關的說,不要對人妄加評論,扯沒用的?!叭缓蠖榇臀嬷鞚M手是的血回來了,就6月13號那天,和我說薛航海死了。我看他滿手血,嘴巴也是血,還磕了一顆牙,估計他們兩個人搏斗起來肯定很激烈的。我問他有人看見沒,二麻袋說除了鬼看見誰也沒看見,那地方就是鬼也不去,除了薛航海這種人?!?/p>
“后來呢?”
“后來,”秦國慶沮喪地說,“后來你們公安破案,破不了,你來我這兒補牙,我就感覺有點不對勁兒。這倒不怕,麻煩的是二麻袋經常來要錢,一開始我已經給了他五萬,這人貪得無厭,沒完沒了,一賭輸了就來向我借錢,說是借,和搶差不多,時不時還威脅我要告發(fā)我。那天給小孫補完牙,我下定決心投案,這個事在我心里太重了,我怕我崩潰了?!?/p>
審完秦國慶,先關了,馬上拘捕張進步二麻袋。二麻袋是在李勇勇的壺上逮住的。逮完二麻袋,丁武和壺長李勇勇說:“你這個賭博攤子該關了,我這是第二次發(fā)現(xiàn)你聚眾賭博,如果你想坐幾年的話?!眽厣系馁€徒早就被驚得四散而逃,目瞪口呆的李勇勇連連點頭,表示“再也不敢了,再也不敢了,現(xiàn)在就撤?!?/p>
不管這個案子如何曲折難辦,總算有了結果,丁武也好,局長也好,渾身一身輕??墒侨f萬沒想到,重大犯罪嫌疑人二麻袋交代,他根本就沒殺薛航海,所謂他受雇于秦國慶,純粹是為騙秦國慶幾個錢。
“那你的那顆牙怎么交代?”
“我是去了五一水庫,原先設想的是趁薛航海釣魚時一把把他推進水里淹死,可是那天我一點也沒想到,薛航海釣魚時自己栽到水里了,我估計他是犯病什么的,我想也沒想,從隱蔽的石頭后面跑過來想救他,跑得急了,腳底絆了石片兒,我估計當時暈過去了,過了好一會兒我才醒過來,把牙都磕了,磕了幾個不知道,后來才知道是一個。就這我都顧不上,跑到薛航海落水的地方時,我才想起來根本不會水?!?/p>
“你沒呼救,或采取其他營救措施?”
“我那時都暈了,哪能想到這些啊,我嚇得自顧自跑了,一口氣跑回秦國慶的診所,和他說,我把薛航海殺了?!?/p>
“不是你干的為什么要說你殺的?”
“這不好騙錢嘛!”二麻袋露出豁牙說。
案子又回到原點,丁武感覺二麻袋在撒謊,想給他動用點厲害的,但被理性阻攔下了。秦國慶和二麻袋都先關了起來,他倆是不是在演雙簧,目下還難以判斷真?zhèn)?,還須再偵察有力得多證據(jù),還須再找一個突破口審。這種時候,犯罪嫌疑人都只顧自己的生命,信口開河胡編亂造極有可能,丁武決定以秦國慶和二麻袋為中心調查一下他們的周邊。
8
案情像一根釘子,每個夜晚更深地進入或是又拔出了一點點。
秦國慶的診所關了,他妹妹秦國英在。
丁武向秦國英問了一些秦國慶的事,秦國英如實回答,沒有什么隱瞞,關于雇傭二麻袋的事,她知道一點點,具體也不知情。她說那個二麻袋一眼看上去就不是個好人,但他哥不聽她的。她只知道他哥沒少給二麻袋借錢,二麻袋一次也沒還過。至于是否雇兇殺人,她真的一點也不知道。
離開診所的時候,丁武發(fā)現(xiàn)那尊秦國慶供起來的關公像不見了,換成了觀音菩薩。他心里暗笑了一下,在一縷太陽光線的照射下,看得出有點褪色,應該是個舊的,丁武認為牙醫(yī)供菩薩也不對路。
最了解二麻袋的當然是李勇勇。丁武找到李勇勇時,李勇勇正在麻將館打麻將,他一見丁武就臉色驚慌地說:“丁隊,不能麻將也不讓打吧,幾塊錢的麻將?。 倍∥湔姓惺肿屗鰜?,問了一些二麻袋的情況。李勇勇說二麻袋這個人其實很慫,說白了就是個騙子,欠了壺上很多人的錢,經常被人打罵?!坝幸淮?,因為一百塊錢,還被一個女人抓破了臉。”李勇勇表情討好的說。
“壺不起了?”丁武正要走時,忽然回頭問他。
“哎呀,”李勇勇哭喪著臉說,“自從你們抓了二麻袋后,誰還敢耍啊,我可不想坐班房,我現(xiàn)在可是守法公民。”
丁武回局里的路上,接了老婆的電話,說兒子學校要放假了,讓他去幫收拾一下東西帶回家。丁武就調轉車頭朝兒子的學校駛去。學校在舉行升旗典禮,升旗臺就栽在操場的正面,大喇叭哇啦哇啦唱著氣氛歡快的《小蘋果》,丁武還跟著哼了幾句“你是我的小呀小蘋果……”還是學校的日常生活單純啊,沒有什么煩惱,不像社會上人與人爾虞我詐弱肉強食,丁武感慨,要是有機會,他丁武一定再回去上學。
兒子學校在臨放假前舉辦了一次北國風光的主題攝影展,丁武找到兒子時,兒子正在和同學老師們看攝影。丁武對攝影沒什么研究,但假裝很懂,跟在兒子屁股后面,轉來轉去,遇上對某一幅作品一驚一乍的同學,他也會露出和他們相似的表情,意思和他們的意思一樣。快轉完的時候,丁武被一幅不起眼的作品吸引住了。這是一幅題為“穹廬瞳影”的照片,構圖比較新鮮,怎么說呢,就是這幅照片無論頭朝上還是頭朝下都是一樣的,一個環(huán)形的湖倒映天空和低矮的山峰,湖邊一個小黑點,不,細看應該是一個人在垂釣,遠處另一個黑點是一臺車。丁武感覺在哪里見過這個地方似的,他絞盡腦汁也想不起來,忽然,他的腦溝絕處逢生,丁武其時的喜悅之情實在難于言表。
“這是誰拍的?”丁武指著“穹廬瞳影”問兒子。
“我們學校的一個老師,怎么啦?”兒子答。
“帶我見見你們這個老師,悄悄的!”丁武笑了。
是個女老師,丁武好像在哪兒見過。女老師見丁武,也說好像在哪兒見過,彼此一邊客氣一邊回憶,最后都說是在拆遷現(xiàn)場?!笆悄惆?!”兩個人同時指著對方說。
女老師姓田,丁武和她聊了一會兒別的,然后話鋒一轉,問她那幅題為“穹廬瞳影”的照片在哪兒拍的。田老師很輕松地說五一水庫啊。丁武問什么時間,田老師說想不起來了,很長時間了。丁武索性攤開了說:“田老師,我們在偵破的一起案子,案發(fā)地就是你拍照的地方,你這張照片對我們非常有幫助,所以請你盡量配合一下,仔細回憶一下時間,是不是6月13號?”
田老師一聽她的照片和一起殺人案有關,臉都白了。
照片不是田老師拍的。要不是這張照片牽涉到一樁案子,田老師是絕不會吐露出另一個人的,朝魯。丁武記得,朝魯就是那次拆遷沖突現(xiàn)場拍照的那個長頭發(fā),自稱晚報社的那個人。給兒子往家里拉東西的事兒只能擱一擱了,丁武馬上帶田老師去找朝魯。路上,田老師郁郁不樂地問丁武:“沒我什么事吧?”丁武平靜的回答:“應該謝謝你們!”
朝魯在晚報社,看到丁武和田老師感到很詫異,無頭無腦的說了一句:“你都知道啦?你們這也管?”丁武沒理他這話,拿出照片問他:“是你拍的還是田老師拍的?”朝魯用手捋了一下下巴上的小胡子,疑惑地問:“有什么區(qū)別嗎?”丁武說:“和一起案子有關?!?/p>
朝魯是晚報社專題部主任。照片是他拍的。朝魯說那天也就是薛航海案發(fā)的當天他和田老師去山里玩,田老師是個攝影愛好者,他是攝影老師傅,他經常指導田老師拍片子,他們兩人關系曖昧,每次借口出去拍片其實就是順便野合。有一次朝魯無意間發(fā)現(xiàn)廢棄的五一水庫是個不錯的地方,就帶了田老師去玩。他們走的是另一條路,直接上了山,山上山下風景不錯,田老師就先狂拍了一氣,朝魯說她拍得不好,主要是不會掌握遠處取景,就給她示范了幾張,效果非常好。過了一段時間,田老師所在的學校說要搞一個攝影展,學校里的師生誰都可以參加,田老師覺得自己的作品都不好,索性拿朝魯那張頂自己的,就這么還被丁武發(fā)現(xiàn)了和一起案子有關。
“你能看清釣魚那個人的臉嗎?”丁武問。
“我在山山,他在山下,哪能看清呢?!背斦f。
“那你說說釣魚那個人后來怎么樣了?”
“我一開始也沒注意那個人,拍完之后我看相機里時才發(fā)現(xiàn)里面這個人很有意思,我當時想要是沒有這個釣魚的這張照片就完美了,然后我就和田老師下山了。”朝魯說話平靜,不像撒謊的樣子。
“再沒發(fā)現(xiàn)什么人嗎?”
“沒有,”朝魯有點不好意思的樣子,“我們還怕人看見呢!”
“哦,”丁武說,“照片多給我?guī)讖垺!?/p>
此時,丁武已經深信不疑薛航海就是自己不慎落水的,或許當時他犯了什么病,或許他的公司有什么重大變故,或許他真的輕生。這個進退維谷之際的案子該有個了結了,再這么下去,包括他這些辦案人員會瘋的,但他決定再去五一水庫一趟。
如同一艘帆船獨自出海,丁武和小孫走到了五一水庫的進山路口時,前面有幾臺挖掘機在作業(yè),一塊鐵皮牌子用紅油漆寫了幾個字:前方施工,禁止通行。丁武下了車,問正在施工的工人做什么,一個小頭目似的胖子說:“這兒被市里最大的地產商羅氏集團買下了,二扳頭你聽說過沒,大老板,要開發(fā)旅游項目了,前面進不去?!?/p>
“此路不通了!”丁武和小孫對視了一眼。
那天晚上落日顯得異常壯麗,丁武吃了就睡,睡得很香。第二天清晨,天高氣爽,大自然慷慨無私的好處就是,不論你做什么,時間有的是,丁武摸了摸腦袋,頭發(fā)梳得像是剛中過閃電的彩票一樣,他捂著腮幫子,決定去拔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