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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光

2017-05-20 20:40格尼
湖南文學 2017年5期
關鍵詞:白衣麥克微信

格尼

外面很刺眼,他不想出門。找茶座和訂餐這種事,電話可以解決,她非要他到現(xiàn)場。他沒有反駁,只是沉默,她已經火了。

“你知道你成什么樣了嗎?晝伏夜出,沒有白天,你就是蝙蝠,蝙蝠,蝙蝠!再不曬曬,就發(fā)霉發(fā)臭了。”

聲音太大,他把手機往耳旁挪挪。樓下發(fā)廊的歌聲竄到五樓,更加高亢:“你是我的小呀小蘋果……”電鉆似的強行往耳朵里鉆。他翻身坐起,雙腿垂在床沿。

“哎,我給你說過?!彼曇艚迪聛??!霸疚覀冏詈线m,你單身,我單身,志趣相投,彼此欣賞,對于二路夫妻,算是天造地設?,F(xiàn)在我好像真該重新考慮。你說你笨嗎?一肚子書,什么智慧翻不出來……”

接下來她聲音又會越來越高,痛訴這些年他把她異化的過程。比如她原來多么知性優(yōu)雅溫柔賢淑,從不大聲說話,自從跟了他脾氣才變得暴躁無常。是他這只蝙蝠,把她一直往黑暗里拉,讓她成了母夜叉。她不想發(fā)脾氣,不喜歡發(fā)脾氣的自己,更不愿意把脾氣發(fā)給他。因為他是她將要依附的人。他一天只知道喝酒,喝喝喝,跟一些老頭子瞎混,這也不會那也不會,難不成五十歲就要過老年生活?最后會總結他所有的書都白讀了。

他感覺已經不能再讓她失望,她一次次憤怒都緣于此。不過,憤怒都是好的,起碼她在乎他。

“我給你買了手鏈和腳鏈。”他打斷她。

“天哪,你不會真的喝酒喝傻了吧,我要五十歲的人了,還戴腳鏈?”

“你的手腕和腳腕很細,還沒受到侵犯。我沒買項鏈,現(xiàn)在你的肉已經長到脖子了,戴項鏈不好看?!?說完這話他很后悔,沒想挑戰(zhàn)她,甚至害怕挑戰(zhàn),挑戰(zhàn)會增強失去的可能性。卻又那么過癮,好像搓掉了身上一股油泥。一種混亂的情緒翻來覆去地攪擾。

“啊?什么?你在說夢話?”

“贅肉不是好東西,你原本可以不長的,四十三歲時你都沒長?!彼┥贤闲瑩u晃著瘦長的身體,來到衛(wèi)生間,把自己弄得毫無遮攔。

她一點聲音也沒有,像消失了一樣。

“你的手腕和腳腕真好看,我一看見它們就……”他瞇起眼睛,尿液遲緩地流淌著。

電話那端,他聽見一種爆炸前火捻燃燒的滋滋聲,就立即掛斷了。好像他劃了根火柴,點燃了四公里遠的一串鞭炮,怎樣炸響,沒他什么事了。在她面前,他第一次這樣勇敢。

樓下發(fā)廊還在播放那首歌。他不喜歡這首歌,第一次聽就不喜歡,弄不清楚具體原因。也許是旋律,是歌詞,是男歌手釀著鼻子的聲音。是,也不完全是。不喜歡可以不聽,很簡單。但這聲音入侵了這座城市,無處不在。商場店鋪自不必說,還有人設置了手機鈴聲,有人邊走邊哼。哪怕晚上散步,跳廣場舞的人們也時常播放這首歌。他想不聽,只有做聾子。長久以來,他對這首歌的厭惡形成了條件反射,只要聽到旋律,身體里不知哪個部位就會發(fā)生痙攣。有時是胃,有時是心,有時是胳膊腿,讓他惡心、眩暈、煩躁、像是渾身長滿毛茸茸的苔蘚。

他努力克制著心中洶涌的洪流,緩緩挪移著僵硬的身體。

客廳有臺老式電腦,女兒曾經用的。女兒沒去外地工作時,白天黑夜守在那,連吃飯也在。女兒不僅沒時間跟他說話,脾氣還大得很,動不動就說他什么也不懂,怪不得媽媽要離婚。他在電腦前站了一會兒,有點不知要干什么。包括剛剛對她說那番話,他覺得不是自己說的,也根本沒買什么手鏈和腳鏈。

他今天是個奇怪的人。他有不祥的預感。

多年前所在單位改制,下崗后,他應聘到市內一家刊物當文字編輯,之后網絡興起,刊物從收紙質稿件變成電子稿件,而他面對電腦屏幕就眼暈,白花花的,太刺眼。雜志社將就幾年,到后來不會使用電腦的問題日益凸顯,只好無比惋惜地跟他解除了聘用合同。除此之外,這十幾年,他什么都沒變。習慣穿襯衣西褲,把襯衣夾在西褲里,衣褲必須整潔。那副金邊近視鏡磨損嚴重,也沒換。他記得最初對她說,沒有車,不會開車,不習慣學,前妻也為此給他定下笨拙、固執(zhí)、沒出息之類的罪。她還莞爾一笑,說你們不在一個世界。正是這句話,讓他有了重新組建家庭的念頭。也就是說,她和他在一個世界。但是,相處第二年,她就買了車,并要求跟她一起學。她說,其實你老婆是對的,開車是一項基本技能,這時代如果不會開車,就像失去了雙腿,我們不能當有腿的殘疾人。礙著情面,他跟她去學,考試時她一次通過,他卻考了一次又一次,無論如何也過不了關。他說他看見車就眼暈,白晃晃的,刺眼。她說,哎,你只能看稿子。哪知,沒多久,稿子也看不成了。

洗臉刷牙刮胡子,換上干凈的短袖襯衫,筆挺的灰色西褲。慣性地做了這些,他發(fā)現(xiàn)頭發(fā)白得更多了。她讓他染過兩次,頭發(fā)長得快,染一次要折騰兩小時,還有刺鼻的氣味。這兩小時要做各種各樣的忍受。首先,發(fā)廊的歌聲。小蘋果,小蘋果,小蘋果。不知道他們怎么百聽不厭,他聽得咬牙切齒。其次,店老板麥克。好好的中國人叫什么麥克,里面還有好幾個理發(fā)師,杰克,杰斯,安迪,歐文等等。有些女人來做頭發(fā),大聲喊著自己理發(fā)師的洋名字,并因此一臉的優(yōu)越感。她的理發(fā)師是麥克。她每次去做頭發(fā)都會給他打電話,讓他下來陪。在他沒下來之前,通著電話,她一口一個麥克,麥克要把我頭發(fā)修修,麥克說我發(fā)質比以前好了,麥克建議我有空再燙一下,發(fā)卷重新定位。就這樣,麥克可以伴他從五樓走到一樓。他的耳朵塞滿了麥克。再次,理發(fā)師的頭發(fā)。杰克是金黃色,杰斯是藍綠色,安迪是挑染的五彩色。歐文則在好好的板寸頭中間裁出一道弧線,露出白頭皮,像是要從那做手術把腦袋打開。尤其是麥克,火紅的頭發(fā),雞冠狀,高高聳起,蓬松炫目,活脫一只變種火雞。他走進發(fā)廊,五花八門的這些東西直往臉上撲,視覺聽覺嗅覺都要受到強烈沖擊,卻不得不聽,不得不嗅,不得不看。后來他干脆白天不出門,出門干什么,哪都是白晃晃的。他給她說天黑頭發(fā)都是黑的,不染。

這段時間,頭發(fā)長出一截,頭頂?shù)幕ò缀拖逻吶具^的黑形成了鮮明對比。他忽然想起有什么東西和這類似,黑白配。他四處逡巡,看見了墻上那頂鴨舌帽。女兒的,黑色,前面有個慘白的骷顱頭。他曾視這帽子為天敵,女孩子家弄得不男不女不說,竟把鬼壓在頭上。這會兒他翻來覆去看著這頂帽子,卻鬼使神差戴在頭上了。這樣的帽子搭配金邊近視鏡,和那張浮腫的豬肝臉,以及周正的襯衣西褲,使他看起來不倫不類。但他卻惡作劇似的梗起脖子往門外走。同時,那不祥的預感又加深了一層。

走到門口,又折回去,總覺得應該做點什么事,他從窗邊到門前來回走著,耳邊的歌聲也隨之由大到小,由小到大。走了幾趟,他到沙發(fā)跟前坐下,望見了茶幾上那杯檸檬菊花茶。那是十天前他給她泡的,她喝了一口,說起她要給朋友送禮,網上買款式多,還便宜,但就是沒時間選。然后她看了看他,說他那么閑,能在網上幫她選就好了。但是,哎。她嘆著氣火就上來了,越說越氣,胡亂一通罵,之后摔門而去。

他今天像是要跟誰作對似的,火氣不斷往上竄,就抓起那杯擱置幾天長白毛的茶,打開臨街的窗戶向外潑去。他想,那首歌可能會被澆滅。

已是正午,陽光滾燙,他走進一家食店要了碗豆花和小碟泡菜,干飯很硬。

半小時左右,她電話來了,應該是忙完了一件事。否則,他沒等她說完就掛電話,這絕對不容許。況且,他還那樣說了她。

“聽著?!彼f。聲音不像發(fā)火。“現(xiàn)在你必須學會微信,這是迫在眉睫的事。要知道給你找這份工作,我拖了多少關系,遍地大學生搶著干,人家不愁找不到人,你得珍惜。我給人家說你文字資歷深,有時候文字功底是用年齡和閱歷積累的。人又穩(wěn)重踏實,刻苦認真。當然,這也是說得好聽,實際呀說不好聽就叫愚鈍蠢笨。好了好了不說你了,一說就氣。微信,一定得學,特別簡單。就算你渾身優(yōu)勢,你不會微信,人家也沒法用你。還有,今天下午要見面的就是你的頭,姓車,叫他車總。車總喜歡在空氣好的地方喝壩壩茶,你一定要在鳳凰山山頂那家茶坊——記得吧,我們經常去那家,在樹蔭下占個位置,我們大概下午三點鐘到。記住,樹蔭下,你必須坐著占位置,那從不預留。還有,微信,微信?!?/p>

怎么會忘記山頂那家茶坊,那是他們第一次見面的地方,她坐在樹蔭下,風吹著她曾經黝黑直順的頭發(fā),吹著她善解人意的面龐,窈窕的身姿,纖細的手腕腳腕,絲質的白色裙擺,整個她柔得像團霧。這幾年她變化太大,從里到外在變,人人說她比以前時尚洋氣,也更干練現(xiàn)代。他卻覺得整個她渾身披掛著各式武器,越來越堅硬鋒利。他不喜歡。而當她一次次出現(xiàn),她那強大的氣場總能攻占上風,讓他這個手無寸鐵的人失去一些抵抗力量。

“我把你喝的那杯茶倒了?!彼f。

“什么?”她急著趕路,鞋底發(fā)出噠噠聲?!澳愠霭l(fā)了吧?說話呀,出發(fā)了沒有?”

“嗯?!彼D難地吞下一口干飯。他是一定會去的,就像不喜歡去發(fā)廊還是會一次次走進去一樣。他就像一頭被人牽著的不情愿的牛。

她掛了電話。他能想象她掛斷時,左手大拇指在觸摸屏上輕輕一點,中指把屏幕熄滅,再用食指順著上部向下一按,手機就放進包里了,整個過程只需要一只手,干脆利落。往往這種時候他會多看她幾眼,既欣賞又懊惱。

她老早給他買了智能機,他只當老年機使用,只撥打和接聽電話。她要求他安裝微信,他嘴里答應,卻總是不付諸行動。在雜志社時,有次叫小李的年輕女同事手機沒電了,借他手機打電話,打完以后仰著粉嫩的臉審視著他,很久才說:“老師,我就不明白,這么好的智能機,你怎么不用微信呢?”說著,她就要給他下載安裝,告訴他很快,幾分鐘的事,也超級簡單,小孩子都會,她八十歲的爺爺也在玩,還玩得很好。他卻急了,一把搶過來,說不。

年輕的女同事并不甘心,把她朋友圈里的鏈接翻給他看:“喏,老師你看,你的文章我發(fā)朋友圈了,很多人關注?!?/p>

他說:“我的文章?”

年輕的女同事得意地說:“那當然!”

“朋友圈?”他又問。

“對,朋友圈,任何人都可以成為朋友,只要……”

“你把它給我刪了!”他大吼,身體縮進椅子,又把椅子往墻角抵。

年輕的女同事怔愣片刻,笑著說:“你不要怕?!蹦贻p的女同事沒有稱呼老師。他承認,面對這些他有些恐懼,又難以說清究竟恐懼什么。

他也有個朋友圈,工作單位有文聯(lián)的,文化局的,文化館的,還有報社的,大家以兄弟姐妹相稱,之前經常聚會,話題多,算是百聊不厭?,F(xiàn)在,大家坐一起沒什么話說,不是他們沒話,是跟他沒話。他們說微信上的各種段子,看熱點新聞和一些搞笑視頻,他插不上話。有時微信群里發(fā)聚會消息,他沒法接收,往往落座了大家才想起,久而久之也懶得打電話叫他。之后,他們還是時不時叫他,邊叫邊抱怨。他們就一次次對他說:“你把微信弄起嘛!” “你憑什么不上微信?” “弄起,再不弄起,跟你絕交!”

所有的聲音都向他索要一種東西:一個虛擬的他。

他們振振有詞:怎么是虛擬的呢,這就是你,你的號就代表你。怎么是虛擬的呢,這是一個工具,可以轉賬,可以打車,可以住宿,可以吃飯,可以……可以的太多了,太方便了。它相當于你的眼睛,你的嘴,你的腿,甚至你的大腦??龋褪悄愕娘埻?,你吃飯總得用碗吧,這個時代,你的飯碗就是它,沒有它你都不算殘疾,而是殘廢!殘廢了什么也干不成,沒有飯碗,只能餓死。這么給你說吧,這就相當于舊石器時代的石頭,把你弄到舊石器時代,給你塊石頭,你不會用,那死定了。

“我眼暈,我會暈的,我看見屏幕就眼暈?!彼偸沁@樣說。

大家相信了他,但時間久了見他撥打和接聽電話都做得利索。有次聚會,文化局的朋友遲遲沒來,大家不約而同撥打對方電話,反倒是他動作最快,顯然他把智能機琢磨得相當透徹。他再說眼暈時,就有人投去狐疑的目光,像研究一件稀奇古怪的東西那樣審視著他:“你怎么就不用微信呢?”

一旦遇到這種目光,他總是拋出一張冷峻的面孔,迅速冰凍了這個話題。

鳳凰山不算遠,也不近,走夜路去過,大約兩小時。太熱,不可能走路,時間也來不及。正是出行高峰,空的士難找。而他身邊不斷聚集的打車人紛紛上車走了。他知道,他們用的“滴滴”,快捷,便宜。和朋友們聚會,他們不開車,回家時都這樣干,有時送的優(yōu)惠券足夠免費乘坐,他經常坐順風車。他想打電話給她或者朋友,幫忙叫輛車來,手機拿出來又放包里,他不想聽他們嘮叨。這時一輛空的士停在跟前,他急慌慌鉆上去說到鳳凰山,司機說不打表五十塊。他估算,打表最多二十,而“滴滴”加上送的優(yōu)惠券說不定十多塊就解決了。十塊和五十差距太大,他瞪著眼睛說了自己的想法。司機說上山都這個價,不打表,這是規(guī)矩。司機也瞪著他,意思是你要坐就坐,不坐趕快下車。他就被司機急切的眼神瞪下了車。

“你太貴了,離譜!”他指著車屁股大聲說。

“那你怎么不找便宜的,有??!”司機開出幾米遠,探出頭來罵。

他站在那不知如何是好,擔憂占不到樹蔭下的位置,惹她不高興。他已經做過無數(shù)件令她不滿意的事。他仿佛看見她失望的臉,眉頭皺在一起,撇著嘴。又一輛空的士停在跟前,同時來了輛寫著鳳凰山的公交車,正往不遠處的站臺???。他揮手招了的士,又惡作劇地撇開,一路小跑上了公交車。

車有點擠,空調不大起作用,他在靠近中門的窗邊找了個容身之處,汗水順著臉頰流淌。面前有對站著的情侶,兩人都用一只手玩手機,另一只手男孩抓吊環(huán),女孩則環(huán)著男孩胳膊。車子搖來晃去,男孩和女孩也跟著晃,男孩彎曲的胳膊肘時不時撞向他的包。但是,男孩沒有一點改變的意思,垂著頭,執(zhí)著地擺弄手機。

他側過身體,面向窗戶,跟前是一橫排乘客,他面對的是位偏胖的婦女。婦女正在自己的微信群里聊天,用的是語音對講,揚聲器模式。一個男高音說昨天輸了五百大洋,手氣真叫霉,六頭叫都摸不到。接著一個粗重的女聲說要戒賭了,戒賭戒賭戒賭,一連高聲強調了好幾次。然后又有幾個男女短促地笑罵調侃。播放完別人說的話,婦女這才對著手機哈哈笑幾聲,卻發(fā)現(xiàn)忘記按語音開關,就按著開關重新大笑,講她昨天打麻將遇到的一些奇葩牌,講著就講到她老公她兒子她家廚房漏水以及她家的狗。

他實在不想了解關于婦女的一切。但這一切硬往他耳朵里鉆。他再次換了個方向,背靠婦女。沒想到,以車上的鋼柱為中心,密密麻麻墜吊了一團人,人人低頭看手機,不時傳出叮叮咚咚、滴滴答答或婉轉或怪異的消息聲。

他松開吊環(huán),聳聳肩膀,端正了身姿,開始往外擠。先是一點點,擠不動,周圍沒人感覺到他在移動。于是,他就幾近蠻橫地沖出了包圍圈,惹來幾聲怪叫。這些叫聲還沒完全釋放,就熄滅了。他們太專注了。如果不是他感到腳下綿軟,都不敢判斷剛剛是否真的踩了誰的腳,是否真有叫聲。這讓他恍惚,好像患了失憶癥,記不住剛剛發(fā)生的事。不管怎樣,總算出來了,可以好好喘口氣。不過,他磕磕絆絆踏上兩個臺階,好不容易找到立腳之地,剛剛站穩(wěn),發(fā)現(xiàn)進入了另一個同樣的包圍圈。

到達青蓮公園,一多半乘客下去,又上來一些人填補,車里還剩幾個空位。他坐在最后排中間,兩邊有一男一女,女的渾身散發(fā)濃重的脂粉味,上車后一直在打電話。男的戴副耳機,他能聽見里面?zhèn)鞒鲞筮筮蟮穆曇簦牭盟l(fā)癢。男的旁邊那位四十多歲的女人正在自拍,胳膊遠遠伸展,一會兒仰頭,一會兒低頭,側臉,正臉,不停變換。他想起她也經常這樣,用美顏功能抹去歲月的痕跡,拍個虛假的自己欺騙別人欺騙自己,光潔的皮膚,水靈靈的眼睛,粉嘟嘟的嘴。并為拍攝浪費許多時間,拍自己,早上拍,晚上拍,吃飯拍,睡覺拍,穿了新衣服要拍,換了發(fā)型要拍,剪了腳趾甲也要拍;拍吃的喝的玩的用的,拍貓拍狗拍床鋪拍馬桶……她的忙碌往往也基于此,他越來越不喜歡這樣的她,但又有哪個她不這樣?面對跟前這位和她年齡相仿的女人,他厭惡地別過臉,多待一秒鐘也不愿意。當他發(fā)現(xiàn)中間橫排座椅后方有個獨立空位,那是個相對寬敞的地方,就直接走過去坐下了。

窗外,炎熱裹挾著一切,一切都那么刺眼。他收回快要熔化的目光,眼前一片漆黑。在這白天的漆黑里,他聽到包里手機響了一聲,如果不是廣告就是她發(fā)來的短信。他想看看是不是她發(fā)的短信,他沒動,享受那短暫的漆黑帶來的寧靜。

車到下一站臺,上來個人。他只覺眼前白光一閃,劃破了他自我封閉的世界。他看到座椅下方的一雙小白鞋?;秀敝校X得她從進門刷卡到站在他背后,不過用了兩秒鐘。就像有人用氣槍把她射進來,釘在那根立柱上。他慢慢扭頭,瞟了一眼。是個二十五六歲的女孩,穿灰白的破洞牛仔,純白T恤,手里抓著白色手機,戴白框眼鏡,白晃晃的杵在那。他又瞟了一眼。女孩長得有點像他女兒,圓臉,繃著的嘴角。他好久沒見到女兒了,在一起時吵吵鬧鬧,長時間見不著又想得慌。他甚至想跟白衣女孩搭幾句話,就又回頭看了她一眼,這一眼時間有點長,三四秒鐘。他看見了白衣女孩的頭發(fā),不長不短的碎發(fā),經過挑染,頭頂和發(fā)梢有紅黃綠藍幾種顏色。他好像聞到了發(fā)廊里刺鼻的氣味,就把頭別向窗外,下意識地掩住口鼻。

白衣女孩有著超常的定力,車子起步,她也沒晃一下,只低頭看著手機。

過了兩分鐘,司機來個不大不小的剎車,他又回頭,見女孩還是那般穩(wěn)當,兩腿微微叉開。他忍不住想笑,現(xiàn)在的年輕人真厲害,玩手機玩得功夫都練出來了。剛剛坐正,就有聲音在耳邊炸響。他不僅嚇一跳,還被那熟悉得不能再熟悉,卻厭惡透頂?shù)男珊莺菰抑?,有股混亂的氣流從他的末梢神經沿著脈絡四處流竄,身體不由得發(fā)生了痙攣,包掉在地上。

“你是我的小呀小蘋果……”

手機就在手里,白衣女孩并不急于接聽來電,仿佛很享受歌曲給她帶來的快感,直到高潮部分要唱過,才接了電話。

“快了,在車上。好的,好。不,不,要蘇打水。嗯,拜……”

他彎腰拾起包,臉變得煞白,呼吸也亂了。

“嘿?!彼仡^大吼,指著門邊的空曠地帶?!澳愕侥沁呎局??!?/p>

“我?”白衣女孩嚇一跳。

“不是你還有誰,只有你挨著我?!彼穆曇魣杂?,粗糲,渾濁。

“為什么呀?”白衣女孩定定神,嗲嗲地說。

“你手機聲音太大?!?/p>

“手機?”

周圍的人都看他們,白衣女孩無辜地攤開雙手:“這個,簡直瘋了!”車上有人搖搖頭,有人笑笑。

白衣女孩不再理他,索性快活地抖著一只腳,手指靈巧地在屏幕上跳躍。

“你是不是沒聽見?”他又吼。

“干嘛呀你,還有完沒完?”白衣女孩向旁邊閃一步,朝他舉起了手機。

“我干嘛,讓你離我遠點,沒聽見嗎?”他想找個恰當?shù)睦碛勺尠滓屡ⅠR上從他跟前消失,他看到她白色手機就煩躁,剛剛那致命的歌聲正是從那里傳出來的,以至于他無法看到她身上的一丁點白。他瞇著眼睛,捂上耳朵,這舉動忽然給了他靈感,他的耳朵正嗡嗡鳴叫。他站起來,叉著腰一字一頓吼:“你手機聲音太大,震到了我的鼓膜!”他顯然沒有白衣女孩的本事,車子一晃,他就歪倒座位上,這使他更加惱怒。

“鼓膜?哈?!卑滓屡l(fā)出快樂的笑聲。

“你還笑?”他怒吼。

“你這人?!卑滓屡⒗履??!拔业氖謾C,愛怎么玩怎么玩,你怕震,把耳朵堵上呀!”

“你……”他氣得胸口起伏,想站又沒法站起來,只好在座位上欠起屁股,斜伸出一條腿。“你應該讓它閉嘴,閉嘴,閉嘴!”他那條斜伸的腿隨之用力一蹬一蹬的。

“有病?!?/p>

“你把手機對著我,還聽不懂我說話,你說誰有病?我再說一遍,你震到了我的鼓膜,到那邊站著去!”他緊緊抓著這個恰當?shù)睦碛伞?/p>

“你鼓膜怕震,去打車呀!”

“你震到了我的鼓膜,你應該下車,還讓我去打車?!边@時,他看到不僅是白衣女孩,周圍許多手機遠遠近近都對著他,他們在拍他。

他滿腔怒火,夾雜著些許慌亂。

“拍,你拍,你們拍?!彼灰恢更c著?!八謾C聲音太大,震到了我的鼓膜,我讓她離我遠點,她還讓我把耳朵堵上,讓我下車,你們說她有道理嗎?”他忽然想起許許多多理由,又指著白衣女孩?!澳氵@一身,白花花的,刺壞了我的眼角膜,我眼暈,這么大太陽,穿衣服也要想想影沒影響別人。還有你那頭發(fā)有股染發(fā)劑味兒,我的頭都熏大了,很容易誘發(fā)我的鼻炎!你瞧瞧你,純粹就是一個……”他沒找到恰當?shù)脑~。“一個怪物!”他朝人們揮了一下手臂?!斑@么個怪物,你們不拍她,反而拍我,我告訴你們,我有心臟病,你們拍吧,要是我今天犯病,你……”

他一下子找到這么多恰當?shù)睦碛?,心里越來越有底,正嚷得過癮,公交車搖搖晃晃到站了,門一打開,白衣女孩像上車時那樣,白光一閃,彈了出去。這種關鍵時刻,怎么能跑呢。他想都沒想,也跟著跳下車。

外面很刺眼,受到明晃晃的白光襲擊,他一時變成了瞎子,眼前一片模糊??床灰姲滓屡?,他朝白光里喊:“你氣了我,就想跑嗎?你害怕了吧?”

這些話掉進白光里熔化了。他像抓賊那般朝前小跑幾步,顧不得撞了誰踩了誰。眼前仍然白花花一片,只聽那白光里隱隱傳來一聲叫:“哈,天啦,我遇到個神經病!”

“你罵我神經病,你……”他氣得咬牙切齒?!澳阏饓牧宋业墓哪?,你震壞了我的鼓膜,你震壞了我的鼓膜!”他朝太陽地里晃動的人群喊著。

許多怪異的聲音圍繞著他,他什么也看不見,白光刺得眼淚直流,他摘下眼鏡,不停揉著眼角。他感覺他正在受到強烈的輻射。直到四周漸漸安靜,他戴上眼鏡,一點點適應了強光,這才醒悟,還沒到鳳凰山。

到鳳凰山的車十五分鐘一趟,有時遇到擁堵會等上半小時。他坐在蒸籠般的站臺,一團團熱浪在眼前滾動。十五分鐘過去了,車沒來。二十分鐘過去了,車還沒來。他就那樣一直坐著,固執(zhí)地任憑的士一輛輛從眼前飛過。這些年他還沒跟誰這樣大動干戈,他覺得不該這樣,有失身份,有失涵養(yǎng)。但是,他長吁一口氣,真他娘的過癮?。∷贸鍪謾C看時間,發(fā)現(xiàn)兩條未讀信息,果真不是廣告,她發(fā)來的。

第一條:到了嗎?

第二條:他們說你陰氣重,看來真是這樣。

他拿不準她第二條是什么意思。他沒有回復。

過一會兒,他叫了電動三輪,到達山腳,掏出五十元錢遞過去,告訴師傅不用找了。

上山大概半小時,途中他歇了口氣,抽上一支煙??斓缴巾敃r,恍惚有什么熟悉的東西從身邊越過,幾乎同時,他想起是那輛巧克力色的車子,跟她的一樣。抬眼望去,已看不清車牌。他想應該不是她的,否則她不可能看不見他,在這白晃晃的馬路上行走的只他一人。哪怕她來不及剎車,也可以開過去后慢慢停下來,而那輛車子絲毫沒有這種意圖,一去不回頭。

剛到山頂,他就望向那棵高大蔭郁的黃葛樹,樹下已經有人占了位置。他站在那里,心怦怦跳,像是犯了天大的錯誤,手心腳心滲出冷汗,耳邊回蕩著她連珠炮似的責問:“你怎么那么笨,干什么都干不好,到底要不要一起過,一天說愛愛愛,用什么愛的。”老板問他是不是要訂位置,他沒有回答,眼睛只盯著樹下那位波浪卷發(fā)的女人。這個女人占了位置,會毀了他。女人背對著他,端起面前的茶輕輕喝了一口,然后高高伸出了一只胳膊。他看到樹蔭下?lián)u動的纖細手腕。竟然是她。

“上山時你沒看見我嗎?”他急急坐下來。

“老板,我剛剛要的竹葉青怎么還沒來?”她回頭說。

老板正端了茶過來,她把茶推到他跟前,慢慢抬頭看著遠方,遠方蒙上了一層陰影。

“其實,你上山之后看到這坐了人,就應該看另一棵樹。你看,那棵樹下空著,我們完全可以去那坐?!彼卣f,沒有回答他的問題。

她連火都不朝他發(fā)了。

“哦?!?/p>

之前他使用這個字,會立即把她點燃,遭受一場劈頭蓋臉的怒罵。她認為這個字本身沒錯誤,但他一用,就成為氣死人的字眼,不痛不癢,不上不下,不明不白,死豬不怕開水燙的樣子。他并沒想說這個字,也知道不該在這個時候說這個字,但不知怎么竟脫口而出,好像一?;ń窔?,早就用舌頭抵在嘴邊準備好了隨時吐出去。他聽著“哦”字那長長的尾音在空中盤旋,收不回來了。他等著迎接她連珠炮似的怒罵聲。是的,只要她罵他,這個字產生的后果就越變越小,到她罵完平靜下來,也隨即為零。

她仍望著遠方,一片葉子的陰影落在她的嘴角,那里掛著一抹淡淡的笑。那種不祥的預感再次襲擊了他。

良久,她慢慢收回視線,看著面前的水杯。

“還真是改不了了?!彼拖骂^,苦笑著,像在自言自語。

“來吧,看看這個?!彼α艘幌?,拿出手機。

他在她手機上看到了自己公交車上的一幕,視頻里的他怒目圓睜,滿臉通紅,惡狠狠的一副兇相。或者已經不能用兇相來形容,那是一種連他自己也沒見過的奇怪的面孔。尤其是那頂滑稽的帽子和那副下垂的金邊近視鏡,好像從來都不是自己的。看過視頻,她又給他看了下邊的一句話:“天氣炎熱,小心變態(tài)。”后面跟著密密麻麻的怪異的表情。

“這是車總發(fā)給我的,所以,我沒叫車總過來了。我想,車總不會愿意招聘視頻里的這個人?!?/p>

他的頭嗡一聲。

“還有。麥克打電話來,說你從樓上往他店門前潑臟水,讓我小心著你。我說不可能。麥克說你戴著一頂奇怪的帽子,鬼頭鬼腦地從他那經過。麥克說你受了刺激?!彼鹧?,看了看他的帽子,接著目不轉睛地審視著他,像曾經那年輕的女同事那樣,像他朋友圈的兄弟姊妹那樣,像許許多多的麥克那樣審視著他。他的心沉了下去。

“你是那么簡單又那么復雜,其實你早就不想跟我在一起了。而我……”她輕輕說。“呵呵,這些都不重要了。我們從哪里開始,在哪里結束吧。你多保重,我先走了?!?/p>

“你要走??!”他惋惜地說。

她邁著有力的步伐,踏上那輛巧克力色的轎車,駛出了他的視線。

他喝下一大口熱茶,艱難地咽下,汗水即刻涌出來。他一連喝了好幾口,汗珠在他臉上滾滾而下。他呼嚕嚕把那杯熱茶喝完了。

出過一身透汗,他站起身,到圍欄處。

鳳凰山真是好地方,再炎熱的天氣,站在山頂,就會有涼悠悠的空氣從周圍的樹叢中漫出來,一層層往身上爬。他高高站著,忽然感到從未有過的輕松,連胸腔肚腹也充盈著涼悠悠的空氣,仿佛要飛起來了。他愉快地大聲咳嗽,吐出一口濃重的痰。今晚回去一定要好好喝一頓,這樣的時刻,他要干點什么才能按捺自己。于是,他不由自主哼起了歌。他愉快地哼著:“你是我的小呀小蘋果……”正哼得過癮,他愣住了,隨即抬起巴掌拍到自己臉上,好像那里歇了一只蚊子。然后,他朝遠方吐了口唾沫,自言自語:“怎么會唱這首破歌。”

責任編輯:趙燕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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