曉蘇
一
農(nóng)歷七月初七,我從廣東回到了油菜坡。這天是我哥的生日,他滿四十八歲。我是專程趕回來給我哥過生日的。
按我們這里的說法,四十八歲是人生的一道坎兒,一定要大過一下才過得去,不然就會多災多難。我哥是個傻子,至今沒娶到老婆,父母都過世了,只剩下我這個唯一的親人。我想,如果我不回來給我哥過四十八歲,他自己肯定是不會過的,說不定連生日都記不起來。所以,我特地從我打工的地方請了假,不顧一切地趕回來了。我打工的地方離家很遠,少說也有三千多里。它在廣東南邊的一個小鎮(zhèn)上,緊靠著海,到處都能聞到海水的腥味。從廣東回來的路上,我日夜兼程,一連坐了二十幾個小時的車,把我的屁股都坐腫了。
午后一點鐘的樣子,我坐的那趟班車終于到了村口,停在了公路邊上的一棟紅房子前面。
這里相當于一個車站,村里人出去和回來,都在這里上車下車。早些年,車站設在村委會那排灰房子門口,來來往往的班車都在那里停。打從這棟紅房子建起來以后,車站就移到這里來了。這棟紅房子是黑耳的老公蓋的,據(jù)說花了三十多萬。它的色彩和形狀都顯得很特別,墻磚紅彤彤的,仿佛抹了一層豬血;房頂又圓又尖,好像城里的廚師戴在頭上的那種高帽子。在村里所有的房子中,這棟紅房子是最搶眼的,因此就成了車站。當然,這棟紅房子蓋起來也不容易。為了蓋這棟紅房子,黑耳結婚后蜜月沒度完就出門打工了。
黑耳打工的地方也在廣東,碰巧還跟我在一個鎮(zhèn)上。我在一個電器廠里搞搬運,她在一個按摩店里做按摩。那個按摩店窩在一條巷子里,離我們那個廠不太遠,我經(jīng)常在巷子口碰到黑耳。頭一次碰到的時候,黑耳還有些怕丑,眼睛東躲西藏,不敢正面看我,臉一直紅到耳垂。后來見到的次數(shù)多了,黑耳也就無所謂了,還邀請我去店里做按摩。但我從來沒去做過,主要是舍不得花錢。其實,我心里是很想去做一下的。有一回,我還縮手縮腳地到了按摩店門口。我半開玩笑半認真地對黑耳說,你給我免費按一次吧。黑耳說,免費不行,看在老鄉(xiāng)的面子上,倒是可以打八折。我問,打折后多少錢?她說,四百。四百對我來說也是個大數(shù),我嚇了一跳,轉身就從那條巷子里跑出來了。
我從班車上下來時,紅房子的門是關著的。我轉身正要往家里走,那門卻吱呀一聲打開了。我回頭看了一眼,發(fā)現(xiàn)開門的居然是黑耳。我不禁一愣。在我的印象中,黑耳不到過年是不會回來的。開始,我還懷疑自己看走了眼, 把人認錯了。我又仔細看了一遍,沒錯,的確是黑耳。我們村里的女人,只有黑耳才畫那么黑的眼圈,涂那么紅的嘴唇。
黑耳這時也看見了我。她也一下子愣住了,眼珠瞪得大大的,好像在眼眶里卡了兩個核桃。愣了片刻,黑耳快步朝公路邊走過來,停在了我面前。
你怎么現(xiàn)在回來了?黑耳張大眼圈問。
我說,我哥明天滿四十八,我回來給他過生日。
騙人!你哥一個傻子,你會這么遠跑回來給他過生日?黑耳歪著頭說。
我說,騙你不是人!就因為他是傻子,我才趕回來的。
黑耳直直地盯著我,嘴角露出一絲怪笑??吹贸鰜恚€是不相信我的話。但我沒再跟她解釋,覺得沒必要多費口舌。
停了一會兒,我反過來問黑耳,你為啥現(xiàn)在也回來了?黑耳臉色陡然暗下來,皺著眉頭說,我最近身體不太好,想回來休息一陣子。我連忙問,你身體咋啦?黑耳把臉扭向一邊說,也沒什么大病,調養(yǎng)一段就會好。她似乎不愿意說她的病,顯得有些不耐煩,說完就轉身走了。
黑耳頭也不回,直接進了紅房子。我呆了一會兒,然后開始往家里走。我家住在坡上,還要步行兩里多路。那里有一棵高大的花柳樹,枝繁葉茂,樹杈里還架了幾個黑色鳥窩。
我哥也住在花柳樹下,實際上跟我住的是一棟房子。不過,我們兄弟倆早就分家了,把父母留下來的房子分成了兩半。我哥一直打著光棍兒,按說我是不能和他分家的,但我的老婆秋葵卻堅決要分。咋說呢?秋葵有點兒嫌棄我哥,總覺得他傻里傻氣的。分家之后,我哥就一個人過日子了,一個人種,一個人收,一個人煮,一個人吃,一個人笑,一個人哭。過細想想,我哥真是夠可憐的。作為一母所生的兄弟,我常常感到對不住他。
要說起來,我哥并非一生下來就是傻子。九歲以前,他聰明得很。我哥比我大三歲,我從小就是他的跟屁蟲,一天到晚跟著他在村里玩耍。在我的記憶里,村里跟我哥差不多大小的孩子,沒有誰比他更聰明。他機靈,敏捷,點子多,簡直就是個孩子王。有一次,我們逮一只老鼠,那只老鼠一下子鉆進了地洞。在大伙兒都急得干瞪眼時,我哥突然找來了一把麥草。他先把麥草點燃,然后放到洞口去薰。麥草的濃煙一灌進洞里,那只老鼠在里面就待不住了,只好乖乖地跑了出來,被守在洞口的我哥逮了個正著。不幸的是,我哥九歲那年得了腦膜炎,醫(yī)生給他打針把腦袋打壞了,從此就變成了一個傻子。
我哥如果不是傻子,絕對不會到現(xiàn)在還打光棍兒。他又勤快又能干,啥都肯做,啥都能做,是一把種田的好手。我哥特別會駕牛耕田,一天能耕好幾畝,并且耕得很深,能把黃土下面的黑土都翻起來,看上去像鋪了滿地黑金。遺憾的是,我哥是個傻子,盡管他這么勤快這么能干,卻沒有一個女人愿意嫁給他。老實說,我哥樣子也生得不差,濃眉毛,大眼睛,鼻梁挺得高高的,嘴唇也說不上厚。父母在世的時候,他們最大的愿望就是給我哥找個老婆,還多次請媒人牽線搭橋。但是,他們心也操了, 路也跑了,錢也花了,最后都沒弄成。女人們都很勢利,誰愿意嫁給一個傻子呢?
話說回來,我哥也的確是個傻子。傻子是裝不出來的,當然也藏不住掖不住。實話實說,我哥的傻相也確實難看,讓人看了哭笑不得。
我哥的許多舉動,旁人一看就曉得他是得過腦膜炎的。比如,我哥看啥看到出神時,總是把腦袋像鋤頭挖地那樣朝下挖著,然后再吃力地將眼睛翻上去看,仿佛不這樣看就看不清楚。又比如,我哥從來不剪指甲,有了指甲就用嘴啃,牙齒就是他的剪子,啃的時候整個指頭都塞進嘴中,啃得津津有味,就像狗啃一截豬尾巴。還比如,我哥老愛當著眾人的面摳鼻屎,歪著頭,仰著臉,將一個小拇指插進鼻孔,使勁地摳,摳出來也不馬上扔,還要放在眼前看上好半天。
我哥最喜歡干的一件傻事,是打飛機。這種事,也只有一個傻子才干得出來。每當有飛機從我哥的頭頂上經(jīng)過的時候,他都會興奮得像發(fā)了瘋,又喊又叫,又蹦又跳,同時還會火速找來一根竹竿,把竹竿當成槍,對著天上的飛機猛打。我哥還懂得瞄準,把竹竿貼到眼角,睜一只眼閉一只眼,瞄準后就開始朝飛機開槍。為了讓子彈飛出去時發(fā)出響聲,我哥還用上了口技。他嘴里不停地咚咚咚,聽起來跟槍聲一模一樣。
油菜坡的人都曉得我哥喜歡打飛機,它成了一個傻子的標志性節(jié)目。有些人還經(jīng)常故意捉弄我哥,本來沒有飛機,卻冷不丁地說飛機來了,害得我哥四處去找竹竿,找來竹竿卻不見飛機的影子,空歡喜一場。有人還給我哥取了一個綽號,稱他為打飛機的。這個綽號在村里老幼皆知,如果有人看見我哥遠遠地走來,他準會說,看,打飛機的來了。我知道這個綽號是誰取的,他是一個叫楊梆的家伙,就住在離我家不遠的地方。
二
我回到家里時,秋葵正倒在竹床上睡午覺。雖說已立秋了,但秋老虎更加兇猛,氣溫絲毫沒有降。
秋葵怕熱,身上除了一條花褲衩,其他地方都脫光了,兩只奶子白花花的,看上去像兩個刮了皮的葫蘆。我本來想放下行李就去我哥那里的,可一看到秋葵的兩只奶子,我立刻改變主意了。我決定先跟秋葵親熱一下。不過,我沒有馬上攏身。連續(xù)坐了幾天車,身上臟兮兮的,我得先去洗一洗。
掃興的是,等我洗好回到竹床邊,秋葵已經(jīng)穿上了汗衫和長褲。她直直地坐在床沿上,正張大兩眼瞪著我,像是瞪一個陌生人。我想,她一定是對我突然回家感到奇怪。這次回來,我沒提前告訴秋葵。如果我說要請假回來給我哥過四十八歲,她肯定會反對。所以,我事先就沒聲張,想把生米做成熟飯再說??粗锟@副表情,我剛才還硬邦邦的身子頓時就松弛下來了。
秋葵瞪了我好半天,終于忍不住問,你咋一聲不吭就回來了?她問得很認真,眼神和臉色都顯得非常嚴肅。我猶豫了一下,然后故作神秘地說,你猜。秋葵卻沒猜,突然起身要去廚房。我趕緊問,你去做啥?秋葵說,我去給你弄點吃的。我說,我在車上吃過面包。秋葵停了片刻,最后還是進了廚房。從廚房出來時,秋葵給我端了一杯茶。但我沒喝,一接過來就隨手放在了桌子上。為啥不喝?秋葵問。嘴里不干。我說。我一邊說一邊往門外走,打算去找我哥。
我剛走到門檻邊,秋葵卻猛然叫住了我。你等一下。秋葵說。她的聲音很急促,好像有要緊的事。我馬上停下來,回過頭問,有事嗎?秋葵朝我走攏一步,有些不安地說,你老實告訴我,為啥這個時候回來了?我說,我不是讓你猜的嗎?你應該能猜得到。秋葵低頭沉思了一會兒,然后抬起頭,略顯緊張地問,你是不是聽到了一些風言風語才回來的?我不由一愣,啥風言風語?秋葵頓了一下,紅著臉說,我和楊梆的事。秋葵話剛出口,我就激動起來,仿佛有人給我吃了一把銃藥。我陡然張大嗓門問,你和楊梆咋啦?我的聲音太響了,把秋葵嚇了一跳。秋葵頓時慌了,連忙解釋說,其實也沒啥事。我冷笑一聲說,哼!沒啥事會有風言風語?快給老子坦白交代,你們到底咋啦?秋葵說,真的沒啥事,只是楊梆想勾引我,但他沒勾到手。
秋葵說這句話時,兩只眼睛都看著我,顯得很誠懇,我的火氣馬上就消了一些。停了一會兒,我降低聲音說,楊梆是咋勾引你的?你給我具體說一下。秋葵點點頭說,好,我一五一十講給你聽。
開春以后,楊梆從老埡鎮(zhèn)上買回了一臺旋耕機,在村里開始了有償耕田。旋耕機耕起田來比??於嗔?,一頭牛耕五天的田,一臺旋耕機一天就能耕完。在搶種搶收的季節(jié),楊梆的旋耕機特別走俏,差不多每天都有人請,生意好得不得了。楊梆按天收費,耕一天五百。當然,楊梆收費也有靈活的時候,主要是看人。要是碰到親戚,他會打點折,收三百四百不等;如果給相好耕田,他有的象征性收一點,有的連一分錢也不要。
我家的那一畦旱田,一直都是駕牛耕的。原來我沒出去打工的時候,每次耕田都由我親自駕牛。打我外出以后,駕牛耕田的活都甩給我哥了。我哥任勞任怨,也不要任何報酬,頂多也就是讓秋葵給他煮幾頓飯吃。
今年春季,我家那畦田種的是早包谷。早包谷成熟得早,不到立秋就已經(jīng)黃透。十天前,秋葵把早包谷掰了。掰完早包谷,秋葵就想趁早把那畦田耕出來,打算種一畦胡蘿卜。這幾年,胡蘿卜的銷路很好,拖到老埡鎮(zhèn)立刻就能賣掉。
立秋那天,也就是掰完早包谷的那個晚上,月亮剛從花柳樹上升起來,楊梆突然神不知鬼不覺地來到了我家。當時,秋葵剛洗完澡,正穿著一件背心坐在堂屋的門檻上乘涼。那件背心開胸很低,大半個奶溝都露在外面??吹綏畎穑锟挥梢惑@問,你咋來了?楊梆站在花柳樹下,一邊吸煙一邊說,你家早包谷掰了,我想用旋耕機幫你抓緊把田耕出來。秋葵說,我可沒錢請你的旋耕機。楊梆猛吸了一口煙,然后盯著秋葵的胸脯說,沒錢不要緊,我可以分文不收。秋葵問,你真的分文不收?楊梆說,真的,不過我有條件。秋葵問,啥條件?楊梆扔下煙屁股,舔了一下嘴唇說,你陪我睡一覺!他一邊說一邊快步朝秋葵走過來,兩手張著,像一只展開翅膀的騷公雞。
楊梆走到門檻邊,正想貼著秋葵坐下,我哥突然從他屋里出來了,出門后還放大喉嚨咳了一聲??匆娢腋?,楊梆頓時有些緊張,坐也不是,站也不是,撅著屁股在門檻上晃來晃去。
我哥很快走到了我家門口,指著楊梆的臉問,天都黑了,你跑到這里來搞啥名堂?楊梆嘟噥說,我來和秋葵商量耕田的事。我哥說,她的田有我呢,用不著你來吃辣蘿卜操淡心!楊梆冷笑一聲說,你一頭牛,一張犁,要耕到猴年馬月去?我用旋耕機,一天就能耕完。楊梆說完,馬上扭頭看著秋葵,等她表態(tài)。秋葵卻不吱聲,也不看他,兩眼盯著樹上的月亮。等了許久,楊梆忍不住問秋葵,你說句話,到底要不要我耕?秋葵想了一下說,你想耕就耕吧,反正我沒錢給你。楊梆干笑一聲說,哈,不給錢更好,我還你給錢呢!
楊梆話音未落,我哥趕忙轉過身面對秋葵,認真地說,你的田,莫讓他耕。秋葵問,為啥?我哥說,他是黃鼠狼給雞拜年,沒安好心!聽我哥這么一說,楊梆一下子惱火了,扭頭質問我哥,打飛機的,你憑啥這么說我?我哥冷笑一下說,你尾巴一翹,我就曉得你要拉啥屎!
接下來,楊梆和我哥就打起了嘴仗。楊梆罵我哥是傻瓜,我哥罵楊梆是流氓。秋葵聽他們罵了一會兒,感到很無聊,便起身進了屋。進屋后,秋葵隨手把門也關上了。
次日天一亮,我哥就牽著牛,扛著犁,去了我家那畦田。日頭剛出山,我哥已經(jīng)耕出了一大片。開始,我哥一點兒也沒想到楊梆也會去??斓匠栽顼埖臅r候,楊梆突然開著他的旋耕機來到了我家田頭。我哥一見到楊梆,兩眼馬上紅了,看上去就像他那頭牯牛的眼睛。他當即喝住牛,停下犁跑到田頭,伸手攔住了楊梆。不許你進我的田!我哥大聲說。楊梆也一下子紅了眼,鼓凸著眼珠說,這是秋葵的田,關你屁事?快給老子閃開!他邊說邊捏了一下旋耕機的油門,猛地從我哥身邊沖進了田里。我哥頓時瘋了,雙手一伸就從田埂上抱起了一個石頭,旋風般追上旋耕機,狠狠地朝機頭砸了過去……
秋葵講到這里,陡然停了下來。她的嘴也講干了,順手端起身邊的一個茶杯,仰起頭猛喝了幾口。
后來呢?我有點兒性急地問。秋葵擦了擦嘴邊的茶水說,你哥抱的那個石頭,有南瓜那么大,剛一砸下去,旋耕機就熄了火。我趕緊問,砸壞了嗎?秋葵說,砸壞了,據(jù)說拖到鎮(zhèn)上花了五百塊錢才修好。我愣了一下問,楊梆沒找我哥扯皮?秋葵苦笑一下說,你哥一個傻子,找他咋扯?我問,那楊梆就這么算了?秋葵說,哪有這便宜的事?他雖說沒找你哥,卻每天都來找我。我問,他找你干啥?秋葵說,他要我賠他五百塊錢的修理費,要是不賠錢就陪他睡一覺。我忙問,你賠錢了?秋葵說,旋耕機又不是我砸的,我肯定不會賠他錢。我又問,那你陪他睡覺了?秋葵瞪我一眼說,我咋會呢?你把我看成啥人了?
停了一會兒,秋葵又說,不過楊梆并沒死心,還是經(jīng)常往我這兒跑。
難道他還想勾引你?我有些緊張地問。
秋葵遲疑了一下說,是的,但他一直沒機會下手。每次楊梆一來,你哥就會跑出來盯著。楊梆不走,你哥就一直不走,好像是我的保鏢。
我哥真好!我情不自禁地說。
這時,秋葵又問我,你這次回來,到底是為啥?我說,給我哥過四十八歲生日。秋葵想了想說,哦,今天是七月初七。
三
我很快從家里出來,匆匆忙忙朝我哥那邊走去。我這么著急地去見我哥,是想跟他商量一下過生日的事。其實,這事我都想好了,只是跟我哥通個氣。我打算晚上把幾個親戚都請到家里來,讓他們陪我哥好好喝一頓酒。喝酒之前,我還計劃炸兩掛鞭,盡量弄出一點動靜來,這樣才能避邪。另外,我還特地準備了五百塊錢,想陪我哥去買一套新衣裳。
可是,我興沖沖地來到我哥門口時,他卻不在家。他的大門半開半掩著,我以為他在屋里,但我連喊了幾聲都沒有回音。我正在納悶兒,忽然聽到天上有響聲,仰頭一看,原來是一架飛機正從房子后面那片松樹林的上空飛過。我想,我哥十有八九是去松樹林打飛機了。
我趕緊繞過房子,馬不停蹄地跑到了松樹林邊上。果不其然,我哥真的在松樹林里打飛機。他雙手端著一根竹竿,躬著腰,撅著屁股,把竹竿的一頭貼在眼角,另一頭正對著飛機射擊,嘴里咚咚咚地響個不停。飛機越飛越遠了,我哥卻緊追不舍,一直跟著飛機狂跑,身后的衣裳都飄起來了。我站在林外的土路上,呆呆地看著我哥打飛機,一會兒想笑,一會兒又想哭。但我卻笑不出來,也哭不出來,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說不出是啥滋味。
直到飛機飛得無影無蹤,我哥才停下來。他靠在一棵松樹上,先喘了幾口粗氣,然后解開褲子,掏出那東西開始屙尿。我哥那泡尿屙的時間太長,前后至少屙了五分鐘。我哥屙完尿,還沒收好那東西,我就想上去跟他打招呼??墒牵覄倓硬?,有人卻搶在我前頭來到了我哥身邊。
那個人是楊梆。他長一個酒糟鼻,像個紫薯,我一眼就認出了他。楊梆在松樹林里采野菌,我看見他手上提了一個竹筐,已經(jīng)采到了不少。
我哥看到楊梆,一下子愣住了,連那東西也忘了收。楊梆用手指著我哥的那東西,滿臉怪笑地說,你這個雞娃子,真是白長了!我哥眨巴著眼睛問,你啥意思?楊梆提高嗓音說,你快五十歲了,連個女人都沒睡過,雞娃子不是白長了嗎?楊梆這么一說,我哥頓時搭不上話了,臉也花了,白一塊,紅一塊,像是被人打了一巴掌。他慌忙勾下頭,睜大眼盯著那東西,一動不動地看著,仿佛看一個怪物。
楊梆看見我哥這副窘樣,禁不住開懷大笑起來。他笑得前仰后合,聲音一浪高過一浪。我聽著楊梆的笑聲,感到有一群野蜂在刺我的心。聽了一會兒,我實在忍不住了,便飛快地沖進了松樹林,停在我哥和楊梆中間。
不許你侮辱我哥!我對楊梆吼道,邊吼邊推了他一掌。楊梆先是一怔,然后驚奇地問我,你咋回來了?我沒回答楊梆,扭身對我哥說,快把你那東西收進去。我哥看到我,臉上陡然柔和了一些。他慢慢地把那東西往褲子里塞,一邊塞一邊對我嘟噥說,楊梆剛才罵我呢,說我的雞娃子白長了!我哥說話的樣子,就像一個受了氣的孩子在向親人告狀。我趕緊安慰我哥說,別理他,我們回家過生日吧!說完,我就拉起我哥一只手,大步往松樹林外面走。
我和我哥剛走出松樹林,楊梆突然喊了我一聲。他讓我停一下,說有話跟我說。我回頭問,說啥?楊梆提著竹筐走到我跟前說,你哥砸壞了我的旋耕機,我花了五百塊錢才修好。你說,這筆錢咋辦?我考慮了一會兒問,你說咋辦?楊梆說,這筆錢應該由你來出。我撇嘴一笑問,要是我不出呢?楊梆愣了片刻,然后兩眼一橫說,你要是不出,我就殺你哥的牛!
楊梆邊說邊做了一個捅刀的動作,還把牙齒狠狠地咬了一下。不過,我沒在意楊梆的話。我對我哥說,走吧,別理他!我哥卻顯得有些慌張,小聲對我說,他要殺我的牛呢!我說,他敢!我說著就使勁把我哥拉走了。
我把我哥直接帶到了我家里。當著秋葵的面,我說了晚上請客喝酒的事,并讓她多準備幾個下酒的菜。秋葵這次還算給我面子,雖說心里不情愿,但嘴上還是答應了。我哥一聽說要請客陪他喝酒,頓時高興壞了,忍不住一個勁兒地傻笑。我趁機說,喝酒時還要炸鞭呢!我哥歪下腦殼問,真的?我說,當然是真的。我話剛出口,他就雙腳跳了起來,還拍了兩下巴掌,像個三歲的孩子。
村委會那里有一個小商店,不光賣煙酒,還賣鞭炮,偶爾也有服裝賣。我給秋葵交代一番后,就帶著我哥去了村委會。
商店老板是個熱心快腸的人,為人也還厚道。他給我推薦了最好的酒和最響的鞭,收錢時還打了折。買過酒和鞭,我說還要給我哥買一套衣裳。老板這時認真地看了我哥兩眼,然后扭頭對我說,我這兒的衣裳,質量都很差,穿不了幾天就會脫線。你難得給你哥過一回生日,衣裳嘛,我建議你們還是到老埡鎮(zhèn)去買。我想了想說,也行,我也難得給我哥買一回衣裳。老板看了一下墻上的鐘說,正好還有一趟去鎮(zhèn)上的中巴車,你們快到紅房子那里去等吧。
我和我哥麻利地來到了紅房子門口。那趟過路的中巴車還沒來,我們就站在公路邊上等。等了兩分鐘的樣子,我身后傳來一串腳步聲,回頭一看,原來是黑耳。她穿著一條白短褲,已經(jīng)走到了我們跟前。黑耳的那條白短褲很短,褲腳只到大腿根兒。我哥一看到她的白短褲,兩眼立刻就張大了。
公路邊有一塊黃瓜地,架子上掛滿了長長短短的黃瓜。黑耳停下來問我,去哪?我說,到老埡鎮(zhèn)給我哥買身兒衣裳。她掃了我哥一眼說,看來你真是回來給他過生日的呀!黑耳是來摘黃瓜的,說完就去了黃瓜地,很快從黃瓜架上選了一條最嫩的。黑耳只摘了一條黃瓜,一摘下來就開始吃,邊吃邊往回走了。
黑耳往回走的時候,我哥的眼睛一直跟著她。她那條白短褲實在是短,連屁股巴子都遮不住。黑耳的屁股巴子白花花的,看上去像是涂了雪花膏。我發(fā)現(xiàn)我哥的兩顆眼珠子簡直快要掉出來。他還不停地伸出舌頭舔嘴唇,舔得口水直流。我哥的口水又細又長,有點像春蠶吐絲。
看著我哥這副丑態(tài),我猛地想起了楊梆侮辱我哥的情景。楊梆說,我哥快五十歲了,卻連個女人都沒睡過,雞娃子真是白長了!仔細想想,他這番話雖然說得很刻薄,但一點兒也沒說錯。想到這里,一個大膽的主意突然之間躥上了我的心頭。我決定不去老埡鎮(zhèn)給我哥買衣裳了,打算把買衣裳的五百塊錢送給黑耳,然后請她去跟我哥睡一覺。我覺得這個主意不錯。一想到這個主意,我就激動得渾身打戰(zhàn),心里像開了花。
黑耳早已進了紅房子,但我哥的目光卻一直沒有收回來。他還在用舌頭舔嘴,口水流得更歡了。我愣愣地看了我哥一會兒,傷心地擺了擺頭,然后丟下他,一個人朝紅房子走去。
我徑直走進了紅房子,一進門就聞到了一股中藥的氣味。黑耳已把那條黃瓜吃完了,正在用紙巾擦手。我沒看見她老公,估計到附近麻將館打麻將去了。黑耳見到我,疑惑地問,你來我這兒做啥?到鎮(zhèn)上去的中巴馬上就要來了,你不怕誤了車?我說,我改變主意了。黑耳問,不給你哥買衣裳了?我說,不買了,衣裳不是我哥最想要的。黑耳一愣問,那他最想要的是什么?我遲疑了一下說,他都四十八歲了,還沒碰過女人呢。他最想要的,是找個女人睡一覺。
黑耳很敏感。我話沒說完,她就赤裸裸地問我,你不會是要我去陪你哥睡覺吧?我點點頭說,你猜對了,我來找你就是為了這事。黑耳說,這不可能。我問,為啥?黑耳說,這里是油菜坡,不是廣東。我說,我照樣給你付錢。黑耳說,付錢也不行。我問,那又為啥?黑耳說,你哥是個傻子呢,我從來沒陪傻子睡過。我連忙說,傻子也是人,他剛才看到你的白短褲,眼珠子都快掉地上了。請你發(fā)個善心,同情一下我哥吧。我付你五百塊錢,不要你打折。說完,我趕緊掏出五百塊錢,塞在了黑耳手里。
黑耳順手把錢數(shù)了一下,好像是同意了??墒?,她剛數(shù)完就遞給了我,蹙著眉頭說,你付五百,我也不做。我納悶兒地問,嫌錢少了嗎?黑耳說,不是錢的問題,是我身體不好,我正在喝中藥呢。我沒接錢,急忙換了一種聲音說,請你堅持一下好嗎?也就是幾分鐘的事。我說得很誠懇,像在求情。黑耳的心也是肉長的,猶豫了一會兒說,好吧,那我就將就著去陪他一下。
我回到公路邊時,那趟中巴車已經(jīng)開走了。我哥撇著嘴,臉拉得老長,顯出一副垂頭喪氣的樣子。然而,我一說到黑耳,我哥立刻就變了個人。我問,黑耳好看嗎?我哥說,好看。我問,她哪里最好看?我哥說,屁股巴子!他說著就傻笑起來,嘴都笑歪了。我接著問,你想跟黑耳睡覺嗎?我哥說,想!他邊說邊像雞啄米似的點了點頭。 停了一會兒,我又問,你是最想穿新衣裳,還是最想跟黑耳睡覺?
我哥脫口就說,跟黑耳睡覺。
那好,今天晚上天一黑,黑耳就會去跟你睡覺的。我說。
??!太好了!太好了!我哥跳起來說。
然后,我們兄弟倆就折身往家里走。一路上,我哥興奮極了,一會兒原地轉圈,一會兒又打起蹶子瘋跑,像一頭快活的小牯牛。
四
日頭剛下山,我們就開始炸鞭喝酒了。親戚們還算賞光,該來的都來了,并且都給我哥敬了酒。想到晚上還有重要的事情,我沒勸大家多喝,天一擦黑就散了席。我哥心里一直掛著黑耳,也沒像以往那樣貪杯。親戚們一走,我就催他回了自己的房子。
黑耳說話算話,天黑不久便來到了花柳樹下。當時,我正坐在我家門檻上吸煙。月亮那會兒還不太明亮,花柳樹下影影綽綽的,但我還是一眼認出了黑耳。她仍然穿著那條白短褲。我沒跟黑耳說話,只是輕輕地咳了一聲。她也沒跟我打招呼,眼睛望著我哥門口。
我哥的大門留著一條縫,只夠一個人進出。房子里的燈亮著,露出一道昏黃的光。這些都是我告訴我哥這么做的。我還讓他換了一條干凈的床單,枕巾也換了新的。我本來還想教一下我哥如何跟黑耳睡覺,但話到嘴邊卻說不出口,后來就只好算了。
黑耳在花柳樹下停了幾分鐘,環(huán)顧四周,沒發(fā)現(xiàn)啥特殊情況,便三步并作兩步走到我哥門口,一溜煙地閃進了大門。進去后,她隨手把門關上了。
我一直坐在門檻上吸煙,心里想著我哥,希望他生日快樂。我哥雖說是個傻子,但他從小到大都對我很親。小時候,不管吃紅薯還是吃桃子,他總是把大的給我,自己吃小的。遇到有人欺負我,他就撿起石塊往那人身上打。這幾年,他不光幫我耕田,還幫我看著老婆。我想,如果不是我哥看著秋葵,她說不定早就被楊梆勾上了手。
事情真巧,我正想到楊梆,楊梆突然就來了。我先是看到花柳樹下晃動著一個黑影,定睛一看,居然是楊梆。
你來搞啥?我小聲問。楊梆皮笑肉不笑地說,我來要那五百塊錢,修旋耕機的。他的嗓門很高,像是要找我胡攪蠻纏。我心里頓時有些緊張,擔心楊梆的聲音嚇到我哥。為了趕快把楊梆支開,我沒有跟他斗嘴。我說,你先回去吧,錢的事,我們明天再說。楊梆見我態(tài)度還好,站了一會兒就走了。走出兩步,楊梆又回頭對我說,如果你明天不給我錢,我就殺你哥的牛!
楊梆走了十分鐘的樣子,我哥的大門輕輕地開了。我先看見了一束燈光,接著就看見了黑耳。黑耳出門后沒有逗留,從花柳樹下一晃就過去了。
黑耳一走,我就趕緊去了我哥那里,直接進了他的臥室。我想馬上知道他和黑耳睡覺的情況。臥室的地上,扔了幾團衛(wèi)生紙。我哥正在床邊系褲子,臉上紅撲撲的。我想他們肯定睡成了??墒?,當我抬頭看床時,心卻陡然往下一沉。我發(fā)現(xiàn)床單還鋪得好好的,枕頭也像是沒動過。
黑耳沒跟你上床睡覺嗎?我連忙問我哥。
我哥喜滋滋地說,她幫我打飛機了,打得好舒服!
打飛機?我不由一愣。
我哥指著褲襠說,她拿著我這玩意兒打的,還打出了水呢!
我哥顯得很高興,還一邊說一邊對我笑。我一聽,卻氣得要命,扭頭就跑出了我哥的臥室。你要去哪?我哥問。去找黑耳算賬!我說。算啥賬?我哥又問。她耍了我們!我說。說完,我猶如一根離弦之箭,唰地沖出了我哥的大門。
月亮這時已經(jīng)很亮了,把門前的小路照得明晃晃的。我沿著小路飛跑,只跑了五分鐘,便在我哥的牛欄門口追上了黑耳。你給我站?。∥覛鉀_沖地說。黑耳一驚問,咋啦?我先冷笑了一聲,然后反問道,你說咋啦?我是要你陪我哥睡覺的,你咋改成打飛機了?黑耳支吾了一下說,我問你哥是愿意打飛機還是愿意睡覺,他說他愿意打飛機。再說,我身體有毛病,手頭又沒套子,睡覺對你哥也不好,所以我就給他打了飛機。
黑耳這么一說,我頓時不曉得再說啥好。低頭沉默了許久,我才抬頭說,我給了你五百塊錢,你只打了個飛機,我們太劃不來了。黑耳問,你想說啥?我頓了頓說,那你把錢退給我吧!黑耳聽了一愣,想了一下說,我可以退錢,不過要緩幾天。我問,為啥?黑耳說,我手上的一點活錢,都被我老公搜去打麻將了,全都輸光了。我又問,我今天下午給你的五百塊錢呢?黑耳說,我拿去又開了幾副中藥。
黑耳話沒落地,牛欄旁邊突然閃出來一個黑糊糊的影子。黑耳以為碰到鬼了,嚇了一跳,還尖叫了一聲。
我沒被嚇著。我一眼認出了那個影子是楊梆 。你躲在這里搞啥?我吃驚地問。楊梆卻沒理睬我,猛然朝黑耳走攏一步說,那五百塊錢,你不用退給他了。黑耳一怔問,你什么意思?楊梆伸手指著我說,他哥欠我五百塊錢,一直拖著沒還。黑耳又問,你的意思是讓我把五百塊錢退給你?楊梆淫笑著說,錢就別退了,你干脆陪我睡一覺算了。黑耳聽了先是一驚,然后就低頭不說話了。
黑耳沉默后,楊梆忽然轉身對我說,剛才我還在想著殺你哥的牛,現(xiàn)在看來不用殺了。說完,楊梆沒等我搭腔,又把身子轉向黑耳,認真地問,你考慮好了嗎?黑耳慢慢抬起頭,苦笑著問我,你說呢?我皺著眉頭想了想說,如果你愿意,我看這樣也行,以免他天天找我扯皮拉筋,還張嘴閉嘴要殺我哥的牛。
聽我這么一說,黑耳就對楊梆點了一下頭,算是答應了。她點頭的時候,還流了幾滴淚。
楊梆看見黑耳點了頭,一下子就喜瘋了。他立刻要把黑耳往他家里帶,說他老婆正好回了娘家。黑耳猶豫了片刻,便默默地跟他走了。剛走出幾步,我聽見楊梆說,我可不愿意打飛機,你必須跟我睡覺。黑耳說,睡覺需要套子,可我沒有。楊梆說,沒套子更好,我最不喜歡戴那玩意。黑耳說,假如我有病呢?楊梆說,有病我也不戴套子。楊梆說得很堅決,黑耳接下來就不做聲了。
我站在我哥牛欄門口,一直看著楊梆和黑耳走得無影無蹤了,才轉身回家。從我哥門口經(jīng)過時,我發(fā)現(xiàn)房子里還有燈光。我伸頭一看,只見我哥正在修他耕田的那張犁。他一手扶著犁柄,一手舉著斧頭,正往一個榫里加楔。我哥滿臉紅光,印堂發(fā)亮,胳膊上的肌肉鼓凸著,看上去渾身都是使不完的勁。不過,我沒在我哥門口久留。我想,秋葵肯定早已在床上等我了,我得趕緊回去陪她。
五天之后,我又要去廣東。離開油菜坡的那天早晨,我天一亮就去紅房子門口等車。我到的時候,紅房子的門已經(jīng)開了。但我沒看見黑耳,只見她的老公站在門檻邊上打哈欠。當時,一起等車的有四五個人。我聽見他們小聲議論說,黑耳的病突然加重了,已經(jīng)到襄陽住院去了。我問,她得的是啥???其中一個說,聽說是艾滋病,好像還傳染呢。我聽了心里一顫,正要問個究竟,開往南方的那趟班車來了。
責任編輯:趙燕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