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同書

飼養(yǎng)員老汪將混雜在一起的麥秸梗和玉蜀黍葉填滿石槽，十幾頭牛全部昂著頭瞪著眼看他，他極其厭惡地反瞪了它們一眼，抱起半笆斗黑豆均勻地撒進石槽，然后迅速將草料反反復復翻了幾個來回，這才用草料棍挨個敲打了一下它們碩大的頭顱，嚷一聲，吃吧。

十幾頭牛幾乎同時打出一個興奮的噴嚏，闊大的扁嘴俯進石槽，貪婪地吞吃起來。

那種酷似金屬撞擊般的咀嚼聲使老汪心里頓生凄然，他唉聲嘆氣著坐回到地鋪上去。地鋪是用玉蜀黍秸和麥草混合搭就的，柔軟潮濕，無限寬容地馱載了老汪十五個春夏秋冬。

習慣使老汪和牛達成一種默契，他和它們很難從那低矮但卻堅固無比的牛屋里真正分離，他的骨髓里已滲透了牛強勁的鼻息和騷臭。

但老汪今晚卻感到強烈的自卑和懊悔，這種感覺來自與牛的對比。今晚他只吃了一個用麩皮和榆樹葉混合做成的窩窩頭。那只窩窩頭堅硬而苦澀，吞咽的時候就像有鋒利的鋸齒拉扯著他的食道和胃壁。他祈盼著能夠吃到一頓葷香可口的飯菜，這種愿望如同吃草的牛祈盼黑豆一樣來得強烈，和赤裸裸。

牛咀嚼的夸張樣子刺激著老汪，使他饑餓的胃囊一次又一次地涌出酸苦的汁液，不斷敲擊出一支單調(diào)晦澀的曲子。他開始嫉妒牛能得到比麥秸梗和玉蜀黍葉強上百倍的黑豆。他的眼睛不由自主地移到堆在墻角里的一堆黑豆上。那些黑豆?jié)L圓飽滿，恰似一座黑色的小山，令他向往，令他產(chǎn)生出一種說不出的滋潤。一只灰不溜秋的小老鼠探頭探腦立在腳邊不遠處，靈活的黑眼球機警地瞪了他一眼，發(fā)現(xiàn)眼前的人并構(gòu)不成威脅，流星一樣又竄了過去。

老汪的手悄悄移向了搭在地鋪上的布口袋。

牛已經(jīng)吃飽了，臥在石槽后面悠閑地反芻。

那只機靈的小老鼠滿載一肚子貨物，搖搖擺擺鉆進了洞穴。

悠悠涼風裹挾著新月的冷光悄悄從門縫擠進來，屋里沒有任何聲響，外面是一個寂靜的夜。

一切使老汪不再猶豫，他迅速扯下布口袋，也學老鼠的樣子機警地往四周脧了一眼，意識到這是多此一舉的時候，繃緊的神經(jīng)立馬松弛下來，兩只手飛快地裝滿了一口袋黑豆。王狗的那一鍋熱騰騰、香噴噴的羊雜碎立馬浮現(xiàn)在老汪眼前，之前必須要去見老七的，鬼精明的老七不會使壞報告隊長吧？要狗日的不使壞就得封住了他的嘴，可也不能太便宜，幾多好的黑豆啊，滿滿一袋子最不濟也得給個十塊八塊的吧。

新月恰似牛眼上一彎細細的眼睫毛，柔弱而狹長，天空綴滿了牛眼般亮亮的星星，夜風打著尖利的口哨，用涼涼的空氣和落葉恣意戲弄老汪裸袒的胸脯。溝渠里蜷臥著一只雜毛狗，貪婪地撕扯著一只腐爛的死貓，樹杈上傳來野鳥嘰嘰的吟唱。遠處的玉蜀黍地里蕩漾著一種神秘的喧嘩，村子里像有嬰兒的夜哭。

老汪終于推開了老七家吱扭作響的破木門。

老汪看見干瘦如柴的老七坐在煤油燈下專心致志地數(shù)工分，他那極丑極丑的妻子像一頭母豬，坐在陰影里的蒲團上嗡嗡地紡著棉花。

老汪卸下肩頭的一布袋黑豆，發(fā)現(xiàn)老七家的停下了手里的紡錘，一雙烏黑的的小眼睛不經(jīng)意地撩了一下他汗津津散發(fā)著牛屎味的大手。

多好的黑豆啊，能把你老七喂肥呢。

老汪捧起一把黑豆在老七面前炫耀了一下，然后叉開十指，任那豆豆噼里啪啦掉落在老七赤裸的腳面上，然后四下滾開。

老七怔怔地看著那黑豆在橘紅的煤油燈下扯出一條黑色瀑布，他極其惋惜地呻吟道，我的小乖乖喲，接著匍匐在地上，兩只枯瘦的老手小心地把黑豆一粒粒拾起來。

突然，老七干瘦的身子猛地撞開老汪，一屁股坐在滿滿當當?shù)牟伎诖稀?/p>

老七發(fā)現(xiàn)老汪正得意地欣賞自己的饞相，干枯的臉迅速拉長，嘴里嘟囔著不要不要，屁股就是不肯挪窩。

老汪早就看出老七的心思，不折不扣地伸出十個指頭。

十塊錢？你殺了我呀。老七蝎子蜇了一般跳了起來。

這是隊里的，咱不買。旋轉(zhuǎn)的紡車停住了吟唱，一邊老七家的硬邦邦地插了一句。

老七扇子般大的一只黑手飛快地扇過去，他媳婦那張烏黑的丑臉立時烙下五個鮮紅的橘瓣似的印痕。

老汪被老七這一舉動弄得尷尬而難堪，他沒想到狗日的來這么一手，他一邊拉住老七再度揚起的手，一邊不情愿地把十個指頭彎下了三個。狗日的老七仍然搖頭。

老汪的臉就有點僵。

三塊。老七伸出三只雞爪一樣的手指。

四塊。老汪口氣很堅決。

三塊。

……

如豆的燈光驀地跳了一下，紡車的嗡嗡聲混著主人悲哀的嗚咽合奏著一首屈辱憤怒的歌。一只家貓從夜的深處箭一般竄過來，咪嗚一聲，又箭一般竄進了夜幕。老汪看見該死的老七又朝媳婦揚起了巴掌，慌不迭沖口喊道，三塊就三塊，媽拉個巴子的。

夜陷入無邊無際的黑暗，綴滿繁星的天空像倒懸的海一樣深不可測。風似乎無法停止，極不安分地在樹梢和草莖上踏來踏去，扯出來一串串不和諧的嗚嗚咽咽，間或有野狗弱弱的低吠，有土地歉收的嘆息和被饑餓折磨得翻來覆去的囈語，這夜，愈發(fā)有了一種無力擺脫的困乏，一種沒有理性的騷亂和躁動。

走在荒溝野嶺間的老汪慌亂而緊張，盡管夜氣如霜如雪、無遮無攔侵入他赤裸的胸膛，他仍五臟俱焚，大汗淋漓。包裹在報紙里的五斤羊雜碎熱騰騰、香噴噴，如同一塊沉重灼人的火炭。滿滿當當?shù)囊豢诖诙咕蛽Q了這五斤羊雜碎，他覺得實在吃虧，這種令人懊惱的情緒還來自緊隨其后的那個神秘的黑影。在他剛離開王狗湯鍋的時候，老汪就感覺一個黑影不離不棄跟在身后，那黑影像長著可怕的三頭六臂，令他頭皮發(fā)緊，出了一身冷汗。他壯起膽子朝后看了一眼，期望一切都是自己的幻覺，可他分明看見那影子直挺挺戳在視線盡頭，似乎還揚起手臂朝他擺了一下，他“媽呀”一聲驚叫，跌跌撞撞跑進牛屋，一屁股癱坐在地鋪上，大口大口地喘著粗氣。

夜風一如既往地從千瘡百孔的破門縫擠進來，十幾頭牛安靜地臥在石槽后面反芻。兩只機警的老鼠順著并不寬敞的空地邊沿嬉鬧追逐，尖利的叫聲如粉如塵縈繞梁頭，一切都很平常，就像什么事也沒發(fā)生。老汪感覺一身輕松，強烈的饑餓感使他迫不及待地攤開報紙，來不及細細品嘗，盡力張大嘴巴，風卷殘云般大口大口吞吃起來。

老汪終于打了個飽嗝，一股膻味曲里拐彎地從嘴里溢出，他覺得起碼在今晚，自己是真實地活了一回。牛吃罷黑豆反芻的時候也會產(chǎn)生這樣的快感吧。

一陣風吹進來，頂門棍“咣當”掉在地上，老汪看見老七家媳婦站在面前，他一驚。

你怎么來了？

老七家的不吱聲，看了看攤在地鋪上腥味十足的舊報紙，大口咽了口唾沫。老汪想，你深更半夜過來一定不會是就為看一眼這張包過肉的紙吧。

老七家的你聽著，老七雖然成全了俺老汪，可俺心里計較著他呢。

老七家的咕嘟咽了口唾沫，眼睛里閃爍著一種不屑的光。

老七真是的，他不該當我的面打你耳光。

老七家的，我說這話的意思你千萬別以為是向你賣乖討你便宜，俺是覺得你家老七……孬。

老七家的重重嘆了口氣，厚重的眼簾緩緩地垂了下來。

老汪突然從眼前這個女人身上嗅到一股濁重的腥臭，他好像生吞了一只蒼蠅一樣惡心，不由自主往一邊挪了挪腳。他發(fā)現(xiàn)老七家的臉上掛著一種獨特而古怪的表情，這種表情竟然使她顯得端莊和威嚴起來，他想她這個樣子必定有什么事情。

老七家的你有啥話就說。

老汪發(fā)現(xiàn)老七家的兩片厚厚的嘴唇如兩片焊接在一起的金屬片，一對小小的黑眼珠無限迷茫地看著黑黢黢的窗外。該死的老七是不是讓她當探子看我如何花掉那三塊錢？媽的，三塊錢早被老子吞進肚子里去了。老汪站起身，故意在老七家的面前走來走去，裝出一副便宜占盡的神態(tài)。

老七家的禪師入定的神態(tài)使老汪無法保持鎮(zhèn)靜，他小心地走近那個丑陋的女人，裝出一副關(guān)切的樣子問道，老七欺負你了？

老七家的點了點頭，又搖了搖頭。

是不是想吃羊雜碎？老七家的又搖了搖頭。

老七家的從黑暗的夜幕收回眼光，定定地看了一眼老汪，又垂下了頭。

老汪說，老七家的你該走了。

說完，就殷勤地用眼光去捉老七家的丑陋的臉，發(fā)現(xiàn)那粗矮的一團影子罩在如橘的燈光中竟然堅如磐石。他心里咯噔一下。

三星已經(jīng)移到西天，村子里突然傳來狗吠和雞鳴。無邊無際的黑暗仿佛沉重的石磨壓在老汪赤裸裸的胸膛，這個丑陋的女人簡直是一個兇煞的惡魔，莫非要把我老汪生吞活剝了不成？狗日的老七，敢情是要使壞？要差女人討回那三塊錢或者再準備討去一布袋黑豆？老汪看一眼西天幾近墜落的三星，心里不由更加煩亂和惶恐。也許要不了兩三鍋煙的功夫，狗日的犁把式就來牽牛去耕田，看見丑女人在，還不把惱人的笑話沸沸揚揚傳遍村子？老汪腦子里滑過這個念頭，渾身不由一陣燥熱和顫栗，他猛地抱住了老七家的，一張生滿雜草般胡須的嘴捉住了老七家的那張扁扁的嘴。

你說，是不是老七不中用，你為這事來的？老汪一雙大手扒開了老七家的簡單的衣衫。老七家的矮挫的身子極力縮在一起，雙手本能地護住了下身最隱秘的部位。當一雙大手生硬地探過來的時候，她不由得發(fā)出一聲痛心疾首的呻吟。

老汪在這聲呻吟里嗅到一股強烈的血腥氣，感覺自己好像正變成一具空空的軀殼，在濃濃的血水中上下沉浮。他絕望地大叫一聲，無力地松開了那個丑陋的腰肢，隱約中發(fā)現(xiàn)老七家的松弛的兩只乳房上布滿了青一塊紫一塊的傷疤，一團凝固的黑色的血痂鋸釘一樣嵌在黑色的乳頭上。他只覺腦袋嗡了一下，仿佛看見黑暗中一個青面獠牙的魔鬼揮舞著大刀肆意砍殺著他和老七家的，他痛不欲生，慌不擇路一下子抱住了老七家的。老七家的一只手撫摸著他蓬亂的頭發(fā)，另一只手指著空洞的嘴巴哇啦哇啦朝他怪叫，一雙血紅的眼睛淌出粒粒紅豆般的淚水。

老汪看見老七家的嘴里，半條舌根蛇信一樣在滿嘴的血水里憤懣地蠕動，一股濃烈的令人作嘔的血腥氣撲面而來，老汪只覺得雙膝一軟，泥胎一樣無力地癱倒在老七家的腳下。

明兒，我就向隊長坦白，就說我跟老七合伙弄了生產(chǎn)隊一布袋黑豆……

老七家的像一只彈起的皮球一樣站起來，溫柔地摸了一下老汪亂糟糟的下巴，嘿嘿笑了兩聲，扭著笨拙的身子走出了牛屋。

墨一般的黑暗中，突然響起如泣如訴的鐘聲，緊跟著，隊長的催工號子傳來。

上——工——嘍……

責任編輯：劉 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