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煒
一、手
讀過盧梭(Jean-Jacques Rousseau)《懺悔錄》的人,應(yīng)該都記得他談及某種不常被提到的書籍:
我已三十郎當才見到這種被一位上流社會淑女評為不便閱讀的危險書籍。因為啊,她說,這種書只能用一只手拿著看。
有趣的措辭,這。值得注意的是,盧梭欲言又止,兩度刪掉自己想表達的內(nèi)容。他非但不明講那種“危險書籍”是什么樣的書,還引用了一個本身就用委婉的方式回避直接作答的說法。無論是對上流人士也好,對力爭上游的盧梭也罷,“黃色小說”這種字眼,實在惡心得說不出口。
當然,盧梭生活在一個重視禮教的年代。但十八世紀的通則至今也沒多大改變。黃色書刊就像偏激的想法,就算要與人分享,也只限一小撮親密好友。
唯一不同的是,要把見不得人的書藏起來,早年不需花什么工夫。再怎么“危險”的書,一般人也都視若無睹。因為書本只有富人才買得起、精英才讀得懂。這么一來,幾乎所有女人和絕大部分男人都被排除在外。但自從印刷普及、識字率提升之后,一切都改變了。從文藝復(fù)興時代起,禁危的皇皇記錄就是一部情色文學史。
毫無疑問,所有禁書當中,最惡名昭彰的首推薩德侯爵(Marquis de Sade)的作品。至于讀他的書該用幾只手,壓根兒不成問題。足足一個半世紀,人們連摸都摸不到一本他的書。哪怕是侯爵自己的家人都使盡全力銷毀它們。
至少在這一點上,與薩德同病相憐的杰出人士不算少。十八世紀許多用法文撰寫的名著都被撕得支離破碎,在巴黎司法宮和最高法院門口舉行的公開儀式中焚毀。
雖然圍觀者眾,行刑者想必很厭煩這份工作。倒不是因為他珍惜書,而是要燃燒大量的紙張并不容易;裝訂緊密的書頁不會馬上著火。相較而言,讓人腦袋搬家反是舉手之勞。
其實,在薩德有生之年,砍人頭這碼事也稀松平常。他多次入獄服刑之時,就有一次分配到一間窗外可以看到斷頭臺的牢房。每一天,鍘刀大約會被拉上五十次。刀光血影的場面讓薩德暈頭轉(zhuǎn)向。想到他一向津津樂道暴力所帶來的刺激,這段經(jīng)歷確實不無諷刺?!肮馐菤⑷诉€不夠,”他筆下一個角色說,“手段也必須駭人聽聞?!?/p>
但命運就喜歡捉弄薩德,讓他出生在一個動蕩不安的時代,同時逼他目睹自己的同胞用最極端的辦法改變世界。是那些紛至沓來的暴亂和血腥事件,導致他相信人性本惡嗎?其實,要接受這觀念,對他來說并不難。一向與普羅大眾掛在嘴邊的那些觀念背道而馳的他,孩提時應(yīng)該就明白,這世上根本沒有“人人生而平等”這回事。
要不是他自己生在金字塔的頂端,恐怕也不會這么輕易就找到人生使命。做“浪蕩子”(libertin)的確需要大把大把的金錢。整天在田里干活的家伙,豈有時間精力縱情聲色?況且,征逐感官之娛還需要絕頂良好的教育。一個人若搬不出一套天花亂墜的哲學來解釋自己的放縱行為,就只是一個沒出息的敗家子。
可惜薩德還面臨一道難題:他家族的財產(chǎn)沒有多到可以用“富得流油”來形容。雖然他有的是卓著的祖先,卻沒有一個是富翁。世世代代好不容易積攢起來的一點錢,又被薩德的父親揮霍光了。這倒也無所謂—口袋空空的貴族比比皆是—但薩德偏偏就是他父親的翻版,只喜歡過自己負擔不起的生活,很快又染上了他那個階級的各種壞習慣:逛窯子、追戲子、欠賭債、寫爛詩。唯一沒做的就是時不時找個人來決斗。
不過,好勇斗狠也不是他的個性,雖然最終就連這點長處他也保留不下來。
為了讓孩子走上正途,父親決定替他找個老婆。她的嫁妝必須夠他還清債務(wù);她的愛還可能會感化他,讓他逐漸收斂起來。每個家道中落的貴族世家都會打這種如意算盤,但老爺子竟然成功了。
不信愛情小說那一套的讀者應(yīng)該都知道,結(jié)婚并不意味著“王子公主從此過著幸福的生活”。通常它只是苦難的開始。
薩德的遭遇正是如此。這倒不是說婚姻本身是場災(zāi)禍。恰好相反。他的妻子對他崇拜有加,立刻拜倒在他風流瀟灑的高貴身影之下。新郎本人也跟所有男人一樣,喜歡受人崇拜,哪怕新粉絲在女人“最重要”的那一方面,評價并不高。連他的岳母也只夸自己女兒的內(nèi)涵。
盡管如此,還是有一種愉悅,在遇見妻子之前薩德應(yīng)該尚未嘗試過:調(diào)教。根據(jù)他書信中的暗示推測,婚后他很快便把自己極為喜愛的事與妻分享。
可惜好景總是不長。一般而言,外遇是消除痛苦結(jié)婚的首選。薩德可沒那么俗氣。別的不說,他中意的是多人雜處,而不是談情說愛。他找樂子的對象也都來自下層社會,而不是自己的階級。仗著出身貴冑—他跟執(zhí)政的波旁王室有血緣關(guān)系—即使阮囊羞澀,在殘花敗柳當中,他依然能左右逢源。
沒料到的是,并非人人都認同他對樂子的定義。鞭打—這確實不成問題。據(jù)逮捕薩德的警官陳述,巴黎每家妓院都提供這種“讓疲憊的浪子再度興奮起來”的服務(wù)。但結(jié)婚才五個月的薩德,卻提出前所未聞的額外要求:他還要褻瀆神明。他威脅街頭找來的流鶯,若不跟他一起做那種當時會嚇壞所有老百姓的事,就一劍捅死她。被迫做了一整晚變態(tài)的交易之后,街女一脫身就去報警。薩德立即被捕。經(jīng)國王路易十五親自裁示,瀆神的貴族鋃鐺入獄。
像水庫的閘門似的,薩德打開淚腺,開始撰寫一封又一封悔過信給每一個有可能幫助他的人:“大人,愁苦如我,卻不是為自己的命運而嘆息。我應(yīng)得也感到上帝的懲罰。為自己的罪孽哭泣,痛恨自己的過錯,是我唯一的消遣。”到頭來,還是父親管用。老爺子磕頭拜見路易,請求網(wǎng)開一面。
整個加起來,薩德只被關(guān)了十五天,外加放逐下鄉(xiāng)幾個月。如此溫和的懲戒顯然起不了作用。要不就是十八世紀的婚姻生活比現(xiàn)在的還要無聊。因為接下來的十三年里,薩德一再出軌。戲子、舞女、娼妓、奴仆,甚至乞丐。無法用錢直接買來的,他便訴諸引誘。法子跟所有預(yù)算緊縮的男人一樣:甜言蜜語?!拔視隳惆最^到老,一起入墓”,“我在這世上唯一的快樂就是與你共度余生,分享我的財富”,等等等等。
好在不是所有女人都相信他的誓言。但即使是最精明的也沒有一個猜到,他的情書實際上有雙重作用。薩德不僅在勾引她們,也在磨煉自己的文學技巧。他最大的野心是當一名作家。
多虧監(jiān)獄,他終于實現(xiàn)了夢想。“坐牢確實不無好處,”后來他也承認,“它能助長想象力?!?/p>
至于為何有機會使用如此極端的刺激品,答案再簡單不過。都得怪他那個“不足掛齒的弱點”。他“稍微太喜歡女人了一點”,一次他這么對他的妻子解釋。
事實上,恐怕不僅女人,但姑且不談薩德的性取向。關(guān)鍵是,倘若他的口袋再深一點,付得出足夠的遮羞費,他的運氣應(yīng)該能持續(xù)到壽終正寢??上凶⒍ǜ腋o緣。與他終身為伴的,是丑聞,以及更多的丑聞。
第一件案子涉及一名在復(fù)活節(jié)那天搭上的乞婦。薩德鞭打她,用削筆刀割傷她,還把熱蠟油滴在傷口上。若干虔誠的信徒要薩德以命抵償。幸好他的岳母不但有關(guān)系,還會走門道。薩德再次輕易脫身,只被監(jiān)禁了七個月。
像他這么一個不學乖的家伙,自然只會惹出更大的亂子。這次牽扯到五名青樓女子和他的侍仆。他請前者吃糖,聲稱這會令她們出虛恭;一股股臭味能讓他興奮起來。這糖其實含有斑蝥成分,雖然當時被視為一種春藥,服用過度卻會造成巨大傷害。兩名妓女感到嚴重不適,引起被下毒的疑慮。這次薩德不等執(zhí)法人員來敲門,就帶著侍仆逃赴意大利。
雖然一走了之,他仍因為殺人未遂和雞奸被判死刑。依據(jù)妓女們的說法,侯爵大人與她們交合的過程中,同時也用到了他的侍仆。那年頭,不論同性或異性之間的雞奸行為,都是死罪一樁。雖然這條法律以嚇阻為主,但三不五時還是得執(zhí)行一下,以便提醒大家同性愛的下場。
于是,薩德和他侍仆的模擬像被公開處決。多年后,在《索多瑪一百二十天》里,執(zhí)迷不悟的侯爵會通過一個角色宣布:“懲罰也能激發(fā)熱情。”得知法官裁定要焚燒他的模擬像,角色不費吹灰之力就達到了極樂境界。
薩德是否像他自詡的那么勇敢,值得懷疑。但他絕對厚顏無恥、縱欲過度,而且樂于向當局挑釁。這三大特征,再加上他的自信與魅力,或許能說明他為何可以把漂亮的小姨子迷得神魂顛倒。雖然他逃到意大利時有沒有把妻子的妹妹帶在身邊,至今仍讓學者爭執(zhí)不下,但大家都同意他們是一對戀人。當時,消息甚至傳到了薩德的岳母耳中。對她而言,這無疑是俗諺中所謂的最后一根稻草。從發(fā)現(xiàn)兩人私通的那一刻起,她便不再是薩德勉為其難的盟友,反而成了他最兇狠的敵人。正是她向警方透露了他的藏身所在。也是她通過關(guān)系把他囚禁在薩丁尼亞王國(今意大利)的一座堡壘里,讓他遠離巴黎,無法再損害她家族的名譽。
只不過,薩德也不是省油的燈。詭計多端的他,不到五個月就逃出了警衛(wèi)森嚴的堡壘??酥撇蛔∽约旱谋硌萦?,他在空蕩蕩的房間里還留下這么一段話:“流在我血液中的霸氣拒絕這種懲罰。這違反我本性。我寧死也不愿失去自由。”
美國的開國先烈若得知,一名浪蕩子竟然搶先他們一步提出他們最自豪的戰(zhàn)斗口號—“不自由,毋寧死”—不知會有何反應(yīng)?雖然用字遣詞不盡相同,但薩德還是早他們將近兩年表達了這種觀念。
無論如何,大概認為旁人最不可能到家里去找他,尤其考慮到他有好幾棟房子,分散在不同城市,薩德不久就溜回了位于法國東南部一座名叫拉科斯特小村的古堡。換作別的逃犯,這應(yīng)該是相當聰明的一步棋。對于薩德卻不然。積習難改,他很快又恢復(fù)了讓他陷入麻煩的那種生活方式。
在他妻子的默許甚或協(xié)助之下,薩德雇了一批新幫傭,包括五女一男。躲在這個中世紀要塞改建的城堡里,薩德與大約二十名隨從舉行了長達一個半月的縱淫會。
這群人到底做了些什么,現(xiàn)已無從考證。但情趣用品當中應(yīng)該有各式各樣的鞭子,因為每個人身上都有鞭痕。這其實也是不能馬上放他們回家的理由:薩德怕招來虐待與強奸的指控。
即便如此,古堡里的狂野情事還是傳了開來。提心吊膽的家人找上門時,真正的麻煩開始了。薩德再度腳底抹油。避風港依然是意大利。為了搞點新花樣出來,雖然也有可能只是出于人數(shù)方面的考量,他很快便與一個個有夫之婦卷入火辣辣的婚外情。畢竟,面對妒火中燒的丈夫遠比面對怒氣填胸的父母來得安全,因為父母總有兩個,但丈夫頂多就那么一個??臻e時,侯爵大人還提筆撰寫《意大利之旅》。雖然這本游記要等到二十世紀才出版問世,從副標題仍可看出作者對它期許不低:“有關(guān)佛羅倫薩、羅馬、那不勒斯的評論、歷史、哲學文集”。
就像傳說中的殺人犯,總是情不自禁地返回犯罪現(xiàn)場,薩德浪跡到最后,還是無法離開拉科斯特。非但如此,他又雇了一批幫傭。這一回縱淫會卻沒辦成,古堡的主人還沒來得及剝這群孩子的衣服,他們就逃跑了。只有一個愿意留下,毫無疑問是因為愛上了風度翩翩的雇主。沒想到她的父親卻拿著槍到古堡來領(lǐng)她回家。大鬧一場后,還對侯爵大人開槍。幸好彈藥筒是空的。薩德可以養(yǎng)精蓄銳,繼續(xù)找他的樂子。盡管如此,他還是失去了安全感,決定回巴黎試試運氣。
這是他畢生最糟的決定。執(zhí)法人員在首都守株待兔。漫長的牢獄生涯就此開始。這回可是玩真的了。在他那種監(jiān)獄里服刑的人,多半只有躺在棺材里才能離開。
不消說,薩德會一再嘗試越獄—有次還真的成功了。難以理解的是,他竟然會重返拉科斯特。這次執(zhí)法機關(guān)知道該到哪兒去找他,六周后他就被抓了回去。人生剩下的三十七年里,薩德大部分時間都在牢里度過。
所以,是自由還是死亡?顯然薩德兩者都沒選。他成了作家。
二、腦
在無疑是他最奇怪的著作《盧梭評判讓-雅克:對話錄》里,這位出生于瑞士的法國哲學家把自己分成三人:“讓-雅克”“盧梭”和“法國佬”。整本書由對話組成。后兩個角色喋喋不休地談?wù)摰谝粋€角色,提出他們對他思想與作品的“誠實”看法。
雖然布局別具匠心,學者大多不重視此書,認為它只是盧梭晚年罹患精神疾病的又一項證明。仿佛為了要支持這觀點,盧梭在這本書的后記里寫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