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憲光
一
《清代野記》(以下簡稱《野記》)是近人筆記中比較著名的一種,它的作者“梁溪坐觀老人”卻是位神龍見首不見尾的人物。徐一士《梅巧玲》一篇引其書,認為作者即張祖翼,黃濬《花隨人圣庵摭憶》也說“傳作者為桐城張逖先祖翼”,惜均無實據(jù)耳。前一段時間在上海圖書館翻書,發(fā)現(xiàn)張祖翼的手稿《下里巴人集》及《磊庵金石題跋記》,據(jù)以綜合考索,可確定坐觀老人就是張祖翼(筆者另撰《〈清代野記〉作者之謎》一文,見《南方都市報》2017年2月28日)。根據(jù)這些手稿、《野記》以及新近出版的《張祖翼書法集》,大致可以復(fù)原他一生中比較重要的一些片段,尤其是坐觀晚清興亡的三十年。
張祖翼字逖先,號磊庵、磊龕等,又號局中門外漢,晚年名其齋曰濠廬(得名于濠湖,即無錫鵝湖),安徽桐城人。關(guān)于他的傳記資料,據(jù)筆者所知,目前僅存《下里巴人集》中自撰《清故遺民桐城張?zhí)幨磕怪俱憽贰芬环N。《下里巴人集》為手稿,封面有“磊翁六十五歲以后放”,并有“玉鑒堂藏書第七七二號”印記,當為無錫孫祖基舊藏。中有夾片一張,題云:“桐城張祖翼,字磊庵,工金石文字,嘗西至埃及仿古,寓居吾邑最久,余幼時即熟識其名。此為其文稿之一,雖無精彩,惟亦足為寓賢留鴻爪也。”審其筆跡,即出自孫氏之手。據(jù)墓銘所載,張氏始祖出自江西鄱陽,明永樂年間歲饑,始祖貴四始遷桐,遂為桐城人。自其六世祖張淳考中隆慶戊辰進士以來,累世科第不絕,曾有“四代十翰林,三代十高官”之譽,以張英、張廷玉官位最為顯赫。其父承濤,字春泉,號小莊,與馮志沂等人長期客居勝保幕中。其自述生平云:
處士生而穎悟,五歲就塾,十二畢五經(jīng),遂捉筆為文。顧不屑為舉子業(yè),好雜覽群籍,師嘗戒止之,弗悔也。年十七,謁代州馮魯川先生與壽州,學(xué)為詩古文詞及篆隸,知金石碑版之學(xué)。二十二補諸生,九應(yīng)鄉(xiāng)舉不第,以親老不能擇祿,入資為縣丞,隨使泰西三年。役滿后以知縣分江寧候補,而處士滋弗悅也。光緒初元應(yīng)試入都,吳縣潘文勤公見所書篆隸,極稱之,謂在二胡之上。二胡者,皖人胡荄甫、浙人胡不查。又云“南有二楊,北有一張”,謂楊沂孫、楊峴,皆同治間有聲于時者。金石之趣,遂好蓄墨本,歲必有獲,積至三千多種,終日手不釋卷。需次金陵時,不妄交游,不善鉆刺,視斗筲上官蔑如也。會端忠敏督兩江,乃禮之幕下,未二年,忠敏罷。宣統(tǒng)三年,再起為鐵路大臣,處士隨之武昌,若有朕兆促其歸者,果至中秋而難作,忠敏殉資州之難矣。國變后蟄居無錫蕩口鎮(zhèn),閉門著書,鬻文字以供朝夕,成《磊庵金石跋尾》八卷、《金石后編》二十四卷、《偽石考》一卷、《碑行》二卷、《增校漢石存目》二卷、《語石??庇洝芬痪怼ⅰ对娢拇妗范?,有印行者。
從這份自傳,可以看出祖翼最看重的是自己金石學(xué)家、收藏家的身份。可惜他的著述大部分都已散失,或僅存殘稿。
祖翼自言收藏拓本三千種,而《張祖翼經(jīng)典藏拓系列》(重慶出版社2009)僅收三十四種、三十七件,嘗鼎一臠,亦可以知味矣。這個系列為整拓精印,墨色鮮潤,纖毫畢現(xiàn),是近年來能夠反映刻石原貌、具有特色的一種出版物,非割裂排印者所能比。這批拓片的準確名稱應(yīng)為“張祖翼父子經(jīng)典藏拓系列”,因為這些拓片有祖翼藏印或題跋的僅十五種,其次子延奐藏拓則多達十九種。題跋的內(nèi)容主要有三類:考年號,校異同,賞書法??加喣晏栒?,如《西魏張始孫造四面像(后)》題跋一:“考后魏止有兩丁丑,一則太武帝太延三年,一為孝文帝太和廿一年,既無元年丁丑,亦無九年丁丑,此恐有誤。癸丑(1913)夏正十月磊翁記于濠廬,時年六十有五?!贝丝加姓`,故于乙卯(1915)四月又考之:“考西魏恭帝不立年號,第四年宇文覺篡位,歲次丁丑,實北周元年之元年,不知何以猶稱大魏也?!被敬_定此碑應(yīng)刻于西魏。校異同者,如《后魏鹿光雄造像》題跋:“據(jù)《益都縣志》所載,第二行第四字蝕。第三行二月丁丑朔、第四行三日壬辰,余皆同。今細審此刻,第三四兩行似有刓改痕跡,《志》所載或系原刻也。按正月甲寅朔,五日亦非丙申,二月丁酉朔,三日亦非壬辰。又按孝昌僅三年,至四年二月臨洮王立,改元武泰矣。此刻石果在正月,尚可稱四年,若刻于二月則不得稱四年矣。俟再考。丙辰夏正月華友濂大令卸任益都旋里,因假得縣志較之?!蓖ㄟ^校讎異同來考訂真?zhèn)危墙鹗业漠斝斜绢I(lǐng)。欣賞書法之美的內(nèi)容,數(shù)量最多,而用語精練。如《張行恭墓志》題跋:“此拓本尚在匋齋得石之前,書法純用側(cè)鋒取勢,圭棱畢見,氣息醇古,遠之可方龍門造象諸刻,近之亦似等慈寺碑。讀唐碑者,亦當如讀唐詩,有盛唐、中唐、晚唐之別也?!庇秩纭短茝埾9拍怪尽奉}跋:“風(fēng)神似蘇靈芝,結(jié)構(gòu)似李北海,何唐代之工書者之多也?!彼容^喜歡用風(fēng)骨、風(fēng)神這樣的字眼,評《李文碑》亦云“具拓跋普六之風(fēng)骨,得永興河南之風(fēng)神”,以讀詩之法讀碑,饒有意味。祖翼次子延奐(1874-1931),字君美,號仲嘉、仲甲,晚年自號度翁。光緒十七年江南鄉(xiāng)試,與兄延厚同榜中試。一時傳為佳話。從父學(xué)書,臨碑不下八百余種,祖翼老,遂代父操觚,人不能辨。著有《漢碑古字通訓(xùn)》《蝸廬印譜》。這套碑帖中,延奐的用印主要有 “張中嘉所得金石拓本”“足吾所好玩而老焉”二朱文印以及“延奐永?!卑孜挠∪?,偶爾使用“奐”字印。
二
要想弄清楚張祖翼藏品的詳情,僅靠《經(jīng)典藏拓系列》顯然不夠,幸運的是《磊庵金石跋尾》稿本尚存。此書封面有“磊龕六十以后文字之記”印,題跋上方或用紅筆注明了“已錄”“偽”“王有”等字樣,涉及碑帖近四百種,有跋者有二百余種。題跋往往注明碑石的寬高、存毀、著錄,間有詳考。個別碑石旁注明“另跋在后編”,然則一石或不止一跋。此書為草稿本,不知謄清本尚存天壤間否。
這冊手稿前有《磊庵金石跋尾自序》一篇,首先回憶了其研習(xí)金石文字的過程,并在后半段闡述了他的金石觀:
夫金石之學(xué),由來久矣。自歐陽公著《集古錄跋尾》,洪文安成《隸釋》《隸續(xù)》,元明以來,代不乏人,而尤以國朝為盛。如北平翁學(xué)士、儀征阮相國、嘉興張解元,畢力寖饋于茲,其所著錄,殆骎骎乎與經(jīng)史相頡頏矣。余以為金石之學(xué),考據(jù)、鑒別、臨摹三者缺一不可,而尤以能通刻畫為輔助則能事畢矣。夫考據(jù)可以證經(jīng)史之得失,鑒別可以辨字體之良窳與夫壇?之新舊,而臨摹日久,則又暗與古合,一望而知其真贗,非易事也。夫金文之偽也,字口淺而外廣內(nèi)狹,真者則內(nèi)外如一而深。石刻之偽也,用刀淺而不能直下,故其氣味不古,而時露軟弱之態(tài)。試觀古刻,雖造像之欹斜傾仄,甚至不成一字,刊刻有一筆不堅卓乎?是知古人刻石也,今人鑿石也。
可見他是非常注重考據(jù)、鑒別的統(tǒng)一,特別重視通過文字鏤刻來判斷金石真?zhèn)?。其《偽石考》(上海圖書館藏有此書抄本殘冊)之作洵非偶然。
《經(jīng)典藏拓系列》所收《磚塔銘》為重刻三段本,《跋尾》中所收為五片本,并有祖翼考證。有新意的地方,是他所作《磚塔銘》與《樊興碑》之比較:
《磚塔銘》名貴久矣,凡習(xí)唐碑者,莫不奉為至寶,以為一時無兩。不意晚出之《樊興碑》與之同一機杼,結(jié)構(gòu)、風(fēng)神、魄力無一不同,所異者樊碑字大倍之耳。樊碑久湮荒煙蔓艸中,至道光八年周貞木學(xué)使始發(fā)見之,置之陜西學(xué)署。樊碑千六百余字,僅蝕百余字,較此銘之殘蝕太半者更可寶矣。余昔年于京師購得樊碑,忽有所觸,乃以此銘對勘,至數(shù)月之久,益信其為敬客所書無疑,不禁狂喜累日。
康有為在《廣藝舟雙楫》中曾說《磚塔銘》出自《龍藏寺碑》,“而《樊府君志》尤其自出也”,已看到了二者的相通之處,祖翼則發(fā)揮“讀碑如讀詩”的做派,直接歸諸敬客了。
總體來看,磊庵所藏碑帖雖多,神品并無多少,有一件“秦度”倒是很特別。 宣統(tǒng)三年正月,祖翼客居海上,有人給他送來了一件古器,祖翼一見即知為徐芷生舊藏,二十年前曾在徐家見過,據(jù)說是徐氏從地攤上買來的。這件小東西為銅制,兩端有管,可以“貫?zāi)緸槌摺保钟行〈?,“所以楗木”,從來金石目錄未見著錄。祖翼以拓片寄送京師老古董家,皆云未見,可以稱得上是“海內(nèi)孤品”,祖翼則考定為“秦度”。延奐自號“度翁”,齋曰“寶度齋”,實得名于此。
三
祖翼讀碑,“考據(jù)、鑒別、臨摹”兼重,于“臨摹”一道用工最深。《張祖翼書法集》所收錄的祖翼書法作品,太半為臨池之作,既有《毛公鼎》《散氏盤》之金文,亦有《孔宙碑》《史晨碑》等之漢碑,復(fù)有南北朝之《鄧太尉祠碑》《魏牛橛造像》,復(fù)有《樊興碑》《龍藏寺碑》等唐碑,復(fù)有蘇軾、米芾之帖,取徑寬博,法度精嚴,功力深厚。其《臨樊府君碑》跋云:“滄桑后壬子舊歷七夕, 臨《樊興碑》弟(第)四通于蘇州僦舍。此碑與《磚塔銘》同一機杼,早于《磚塔》九年,惜道光間始出土,前輩名家皆未之見,無提倡之者,遂不為時所重。余極喜臨之,然每下筆輒不得其神韻,蓋余用筆重,而此碑下筆甚輕,故格格不入也。余曩臨李北海、蘇東坡,一臨輒能得其大概,今此碑雖僅臨四通,然零星臨者已不下百余遍,終不能得其神髓也,奇哉!” (《張祖翼書法集》,第210頁)又臨《孔廟碑》款曰:“光緒二十一年乙未嘉平既望,臨于都門客館,弟(第)百七十二通?!保ㄍ?,第158頁)均可見其臨池之勤,用功之深。其臨《鄧太尉祠碑》當?shù)蒙稀吧n渾遒健”四字,題跋則一反其常態(tài),信筆涂抹,收放自如,結(jié)體欹整結(jié)合,古意盎然。諸多臨本,此幅最得我心。
其自作書法作品,多為冊頁。篆書冊頁,法度謹嚴,筆力飽滿,若《孔宙碑》題名尤佳;漢隸則端莊有余,渾樸似有未及;行書取法蘇軾,而法度精嚴,偶爾參以文徵明筆意,而不落浮滑。張耕《清末書壇大匠張祖翼》(《書畫世界》2014年11月號)云:“取法乎上的張祖翼沒有一點時人的俗套,每一筆篆法幾乎都可從秦漢的文字中找到出處,當然蒼渾的筆力是他自己經(jīng)年錘煉而得。筆墨的趣味更是他體會斑駁的碑石、摩崖,銹蝕并奇特造型的青銅重器,還有他的行萬里路,還有在文章學(xué)習(xí)中慢慢得來的。所以,他的篆書無一筆習(xí)氣,沒有晚清時期大多書家追求新面貌的刻意而為;無一筆滯氣,因為他臨習(xí)的都是古人精品,直接秦漢,故筆力爽利。”這大體是不錯的。張祖翼與吳昌碩、高邕之、汪洵同稱海上四大書法家,其書法根植鐘鼎碑石之渾樸,間采蘇、米之靈動,達到了很高的造詣??墒窃谙埠脛?chuàng)新的時代,他的恪守古道卻不免被淹沒的命運。
四
祖翼于光緒十二年(1886)至十五年隨劉瑞芬出使英倫,寫下百首《倫敦竹枝詞》,曾名噪一時。這組詩以獵奇的視角勾勒了當時英國的生活百態(tài),舉凡倫敦的地鐵、霧霾、圣誕節(jié)、戲院、舞會、博物館、動物園等等,莫不涉及,描畫的是一個晚清中國人眼中的倫敦形象,間雜英語譯音,煞是有趣。其一云:“銷魂最是亞魁林,粉黛如梭看不清,一盞槐痕通款曲,低聲溫磅索黃金?!弊⒃疲骸皞惗貋喛郑綇V可十畝,中有戲臺,有茶酒座,有飯肆,有球場,有諸雜劇,有賣玩物食品,有水族池。周遭為樓,皆三層,中建玻璃大罩棚,不畏風(fēng)雨,電煤氣燈數(shù)千盞,申集丑散,為妓女聚會之所,粉白黛綠,聯(lián)袂而來。視有當意者,即攜入座,或茶,或酒,或飯,任彼意之所在。叩以夜合之資,大約以英金一磅為率。英金一磅重庫平二錢,合庫平銀四兩二錢有奇。約既定,即相將乘車而去,至其家,則以香餅酒一瓶為敬,坐而鼓琴,度洋曲,作天魔舞,又須另給一磅。逮酒闌燈炧,魂迷色授,不知為溫柔鄉(xiāng)、為羅剎國矣。英京無公然設(shè)娼寮者,故若輩所居皆若良家,至法京巴黎則有官妓院,大者窮極壯麗,有巡捕軍為之守門,歲有例稅,房屋器具皆官物,閤院妓女可數(shù)十人,客至出見,一絲不掛,纖微畢露,妍媸亦難辨矣。日有阿非利加黑妓二人,膚如漆,唇如血,齒如玉,目閃閃而綠,真夜叉也。吾不知好色者豈別有肺腸耶?較之倫敦,真有靈蠢雅俗霄壤之別矣?!逼渲小皝喛帧奔此屦^,“槐痕”即酒,“溫”即一,此類譯音觸目皆是。他如:“細腰突乳聳高臀,黑漆皮靴八寸新?!薄凹壹叶紣蹝齑簩m,道是春宮卻不同?!薄肮炙麐尚∪缁ㄅ?,袒臂呈胸作上賓。”描寫倫敦的衣著、畫飾、茶會的異域風(fēng)景,每篇皆是,可以看到出使外交官那種鄙夷中夾雜著羨慕嫉妒恨的復(fù)雜心理。隨使英倫似是張祖翼的無奈之舉,當時即遭到友朋的很大壓力。《野記》云:“光稷甫先生問予曰:‘爾赴考否?予曰:‘未定。光曰:‘爾如赴考,便非我輩,將與爾絕交。一時風(fēng)氣如此。予之隨使泰西也,往辭祁文恪師世長,文恪嘆曰:‘你好好一世家子,何為亦入洋務(wù),甚不可解。及隨星使出都,沿途州縣迎送者曰:‘此算甚么欽差,直是一群漢奸耳。處處如此,人人如此,當時頗為氣短也?!薄侗绱弘S使英倫感賦四首》寫道:“慚愧青油幕下客,強顏猶伴說輶軒。”“已嘆虬髯成往跡,慚無鴃舌學(xué)新聲。”這都說明一個沒有科舉正途的知識人只能通過留洋為自己撈一點資本。這種心理體現(xiàn)在《倫敦竹枝詞》中,自然是獵奇中夾雜著對西方的不屑。
可是在張祖翼這里,“詩”與“史”經(jīng)常糾纏在一起。其自撰墓銘以“大清處士”自稱,有著很深的遺老情懷,但他不是那種只知道吟詩作文扮清雅的遺老,頗能洞達時弊。他的《野記》從多個角度揭示了清代覆亡的原因,小至替考風(fēng)俗,大到制度變遷,細大不捐,尤其是對以慈禧太后為代表的滿族保守勢力進行了激烈的抨擊。其《滿漢輕重之關(guān)系》云:“清初定鼎以來,直至咸豐初年,各省督撫滿人居十之六七。自洪、楊倡亂,天下分崩,滿督撫殉節(jié)者有之,而敢與抗者無有也。會文宗崩,廷議請?zhí)蟠购?,恭親王輔政,乃變計汰滿用漢。同治初,僅一官文為湖廣總督,官文罷,天下督撫滿人絕跡者三年,逮英果敏升安徽巡撫,亦碩果耳。當同治八九年間,十八省督撫提鎮(zhèn)為湘淮軍功臣占其大半,是以天下底定,各國相安,成中興之業(yè)者十三年。及恭王去位,瞽瞍秉政,滿人之焰復(fù)張。光緒二十年后,滿督撫又遍天下矣,以迄于宣統(tǒng)三年而亡。恭王可謂識時務(wù)之俊杰哉!”通過督撫職位的滿漢起落,很清晰地揭示了晚清政治的變遷與走向,而這一切的操盤手即是慈禧太后?!邦ぁ彼浦笐c親王奕劻。再如《慈禧之侈縱》《慈禧之濫賞》《強臣擅殺洋人》《載瀓之淫惡》《滿員貪鄙》諸篇,莫不將矛頭對準了慈禧等滿人權(quán)貴。
祖翼《下里巴人集》尚有未刊手稿《新樂府》十首,每首皆有長序,詩史融冶一爐,與《倫敦竹枝詞》氣味不類,與《野記》則精神相通。這組《新樂府》包括《行新政》《死西市》《瀛臺囚》《大阿哥》《義和拳》《長安奔》《回京師》《戊申痛》《攝政王》《革命黨》,寫的都是戊戌政變到辛亥革命十幾年間的重大事件,允稱詩史。限于篇幅,本文只引用《回京師》一篇:
兩宮據(jù)長安一年,各省疆吏紛紛疏請回鑾,后因合肥相國一疏,始決計回京,以辛丑八月啟行。在西安時殺毓賢,賜趙舒翹死,貶端王,廢大阿哥,戍載瀾,至京又斬徐承煜、啟秀,皆縱容拳匪擘禍之大臣也。剛毅已于洋兵入城時服毒而死,眾憨悉除,天下引領(lǐng)望新政再行,勵精圖治矣。不意一到京,榮祿、奕劻等以亂時損失不貲,亟欲各償所失,大開賄賂之門。各親貴及樞廷大臣皆尤而效之,即中宮亦復(fù)如是。于是西河沿金店林立,皆各王公大臣之過付處也。金錢朝入,墨敕暮頒,頗不失信,故天下趨之若鶩,不復(fù)知人間有廉恥氣節(jié)矣。以至于正當聯(lián)軍議和時,李文忠竭力磋商賠款至四萬萬兩,分年攤付,并五厘利息計之,已至九萬萬矣。于是各國乃交還京城地段,陸續(xù)撤兵。復(fù)遣醇王赴日本、赴德國謝誤殺使臣之罪焉。
四百兆,民膏竭。和議成,洋兵撤。親藩謝罪涉重洋,宰相和戎嘔心血。封章日日請回鑾,千乘萬騎發(fā)長安。罪魁伏誅禍首死,道旁歡舞迎天顏。天顏慘淡天心苦,行宮繁華如未睹。極天下養(yǎng)奉慈闈,羅綺珍饈不可數(shù)。一朝重入大清門,萬僚不復(fù)朝玉尊。河間姹女天下母,王侯事業(yè)工治生,燕巢幕上不知險。一心崇拜洋大人,悔不當初稱兒孫。
詩未必佳,可是這十首詩和序文構(gòu)成了張祖翼對這十余年歷史興衰的一個總體把握。這十余年歷史的一個關(guān)鍵詞就是殺,殺維新派,殺洋人,殺主和派,殺鼓動義和團的愚蠢大臣,殺無辜市民,殺義和拳,幾乎使北京成為“世界上最大的人類屠宰場”(唐德剛語),而唯一不變的勝利者是慈禧太后。正如唐德剛所說,世紀之交的中國、慈禧太后均患上了心理“偏執(zhí)狂”,再加上老太后身邊的四人幫(載濂、載漪、載瀾、載勛)等一小撮滿清權(quán)貴也集體患上了精神狂躁癥,在戊戌政變的陰影里一心利用義和拳來殺洋人。這幫人實際上顢頇愚蠢,完全不知道世界已經(jīng)變成了什么樣子。據(jù)祖翼詩序,圍攻東交民巷時“莊王等皆云洋人皆盡在此,所謂外洋有各大國皆恫嚇之詞耳”,其無知簡直令人瞠目。
在這組詩中,張祖翼清醒地揭示了義和拳的本質(zhì)、滿清親貴的愚蠢以及李鴻章的苦心?!读x和拳》一詩小序直言“義和拳者,邪教也”,結(jié)尾處感嘆:“嗚呼,皆妖孽也!考北宋徽欽之時,有妖人郭京者,練六丁六甲兵以御金,旗上亦大書‘扶宋滅金四字,千古亡國敗家之兆,如出一轍焉?!钡鹊健缎脸髼l約》議成,收拾爛攤子的李鴻章又被當成了天字一號賣國大漢奸,為他說好話的人并不多,祖翼是其中之一。到底誰是最大的漢奸?如何定義漢奸?今天看來,端王、莊王、剛毅、毓賢這些人表面上排外,實際上卻是引來八國聯(lián)軍、把清帝國推向深淵的人,似乎才是最大的奸人,只是應(yīng)該稱為患有狂躁癥的“滿奸”罷了。祖翼在《野記》中對漢奸問題已經(jīng)有著精辟分析:“至謂文忠為大漢奸,眉叔為小漢奸,觀御史安維峻劾文忠一疏,無一理由,真同狂吠,此等諫草實足為柏臺玷,而當時朝野上下且崇拜之,交譽之。及獲罪遣戍,貫市李家騾馬店為之備車馬,具糇糧,并在張家口為之賃居廬,備日用,皆不費安一文,蓋若輩皆以忠義目安也。閉塞之世,是非不明,無怪其然。故有與文忠相善者,不曰漢奸,即曰吃教,反對者則人人豎拇指而贊揚之。若執(zhí)《孟子》‘皆曰可殺一語,則文忠死久矣。所以然者,文忠得風(fēng)氣之先,其通達外情,即在同治初元上海督師之日,不意三十年來,僅文忠一人有新知識。而一班科第世家,猶以‘尊王室攘夷狄套語,詡詡自鳴得意,絕不思取人之長,救己之短。而通曉洋務(wù)者,又多無賴市井,挾洋人以傲世,愈使士林齒冷,如水火之不相入矣?!辈恢雷?,不足以言治,信哉!
義和團運動乃是對長期以來帝國主義在華勢力作威作福的一種自下而上的不自覺的反動,也是戊戌變法的一種反動,迎合了民眾反洋仇教的心理需求,再加上被慈禧太后等滿清勢力利用,遂釀成“庚子之變”。這一事件表明,大清帝國的權(quán)力擁有者基本上處于前現(xiàn)代的思維,完全不具備應(yīng)對現(xiàn)代政治危機的能力,所以義和拳運動的發(fā)生確實有一些政治“癲癇”的成分。至于庚子變后清政府頒布的一系列改革措施,《野記》亦有所論及:“至二十六年庚子夏,拳匪倡亂,親貴庇賊,致啟各國之釁,京師不守,兩宮播遷陜西,于是有十二月初十日敷衍變法之諭,去精華而求糟粕,愈變愈壞,人心愈失,以迄于辛亥十二月壽終矣。合觀前后各諭旨,前者令人歡欣鼓舞,后者令人怒發(fā)沖冠。德宗變法,何等懇切肫摯;西遷后之變法,僅欺飾人民而已。且不僅欺飾也,方借此破格之名,而大開賄賂之實,在彼親貴,方人人自為得計,不知樹倒猢猻散,迄今日又從何處博得一文哉!尤可笑者,斥康、梁為叛逆,為奸邪,懸賞購之,恨不即日磔之,孰知異日偽行新政,仍不出康、梁所擬范圍以外,自古有如此無恥之政府乎?噫,異矣!按:戊戌新政雖未成,而德宗名譽,已洋溢乎中外,泰西人至稱之為中國大彼得,足征其佩服深矣。愚以為不有戊戌之推翻新政,必不致有拳亂;不有拳亂,革命事業(yè)無從布種。凡事莫不有因果,辛亥之結(jié)果,實造因乎戊戌也。”祖翼的觀點,反映了明白事理的知識人的共識。
從《倫敦竹枝詞》到《新樂府》,從最初的輕佻中夾雜著不屑到深沉的詩史書寫,我們可以看到一個曾經(jīng)出洋考察的知識人與國家命運捆綁在一起的心理蛻變。悲哀的是,晚清時代曾經(jīng)出洋考察留學(xué)的人幾乎沒有一人做到督撫的高位,在其位者或為謹懦循吏,或為顢頇勛貴,根本無法以古典世界的知識體系來引領(lǐng)帝國應(yīng)對現(xiàn)代難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