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曉陽
坐在京都的電車上,我們真切地感受到了嚴謹卻壓抑的氣息。靜默無聲的車廂氛圍,女列車員標準而冰冷的職業(yè)笑容,窗外不斷后退的干凈然而略顯老態(tài)的建筑。溫煦的夕陽下,我們沒有聞到海水咸濕的氣味,倒是感受到了后工業(yè)時代的幾分落寞和疲乏。
這一趟日本之行,像是約定了幾個世紀。關于日本茶道,早已聽小林講解了多年,從日本鐵壺的古樸,茶杯茶托的沉厚,到日本茶道的內(nèi)斂、嚴謹,茶人的親切篤定以及與之相關的花道、香道等,在有著與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豐富聯(lián)系的同時,還有著專屬于他們的獨特魅力。然而浮生蒼茫、俗務繁雜,我們始終都沒能抽出時間同行,直到偶染小恙,檢查卻又虛驚一場。這便再次起念,干脆多歇幾日,與小林一同來感受這東瀛茶文化的工整與靜美。
茶人:竹下羽客醉流霞
漫步在京都街頭,日本文化中的克制內(nèi)斂隨處可見,行人低眉順目、輕聲答禮;門前的花圃修葺整齊、素潔典雅;公共道路也是纖塵不染、各行其道。身處其中,魯莽如我也不得不壓低音量,嘗試不去干擾到他人。深夜里與小林從超市出來,興奮地談起一路見聞,然后小林告知我,這樣的音量基本等同于宿醉酒鬼在街頭發(fā)瘋的吵鬧。我暗自發(fā)笑,這僅僅是情緒略略高漲,若真的開懷大笑,那還不惹得警察前來問詢?
因此,日本的茶人同樣擁有著這份內(nèi)斂氣質(zhì)。無論是茶店內(nèi)導購的溫柔和善,還是御所里茶藝師的精湛表演,舉手投足皆滲透著對泡茶、品茶這項藝術的深入理解和真誠尊崇。這種清幽寂靜的風格,已經(jīng)通過文化傳統(tǒng)埋植于每位日本人的內(nèi)心,加上長時間打磨修煉,茶人因此有了更多的篤定。
日本茶道“鼻祖”著名的千利休便是此種文化的集大成者。少年時的千利休認真學習茶道,18歲拜偉大茶匠武野紹鷗為師。當時的日本茶道以禪宗思想為指引,所用茶具被稱為“唐物”,基本可算是繼承學習中國茶道的一個分支。紹鷗把連歌道這一獨特的傳統(tǒng)藝術引入茶道,完成了茶道的民族化。而千利休則在熟練掌握中國茶道的基礎上,繼承紹鷗的遺旨,完成了對茶道的全面革新。
千利休對茶道的革新體現(xiàn)在茶器、程序、動作等各個方面,并且朝其他藝術門類不斷擴充,形成了以飲食、園藝、建筑、花木、書畫、禮儀組合形成的綜合文化體系。在此基礎上,他提出了“和、敬、清、寂”的茶道思想。
聽小林細細說來,頗有些難以消化,好在早已預約了高臺寺的茶席。一路走過去,略顯冗長的路程并不乏味,京都的舊時建筑多仿照了中國唐代長安和洛陽城的風格,雖在其中添加了幾棟新樓,但這交錯之間卻仍彌漫著濃濃的古意,加上空氣里彌漫著的煎茶香氣,內(nèi)心欣喜,腳步也因此輕盈了許多。
走近寺門,友人早已在此等候,富有日本特色的冗長答禮后,終于啟步進入室內(nèi)。茶道師是一位溫柔的女子,一顰一笑透出的優(yōu)雅氣質(zhì),軟聲細語營造的溫柔氛圍,讓一路行走的煩熱迅速消退,很快融入這茶席的肅穆之中。
首先是師傅獻上的茶前點心,乳白的團子襯在一方干凈的紙巾上。然后,茶道師便擦拭器物,取水燒沸,一項項有條不紊,細致嚴謹,實在不忍發(fā)出聲響破壞她的莊重。
更多細節(jié)無需贅述,只是按照小林的提醒,我們將茶碗雙手端起,順時針轉(zhuǎn)動兩下,然后盡量避免正面對著自己,如此的謙卑和克制,正是日本文化中最核心的特質(zhì)。
茶道師則無處不呈現(xiàn)這份特質(zhì)。從進門迎客到結(jié)束拜別的端坐,潔器、沖泡時的專注認真,再到端送茶杯時的低眉順目,處處都能讓人感受到謙卑與善意以及對茶道文化深入骨髓的尊崇。正因為有了茶人們的堅守,才讓日本茶道一直保持純粹、特色鮮明。
茶器:驟雨松聲入鼎來
臺灣音樂人屠穎的鋼琴專輯《古都漫步》將京都敘述得有些清冷。在琴鍵孤獨的延伸之中,我們仿佛能夠聽到木屐在石板路上的敲擊與回響。這無疑是日本社會某一個面向的真實,地域窄小決定了日本人必須克制內(nèi)心情緒,彼此之間保持禮節(jié),這樣才能使整個社會更為有序和高效。然而,過分的客套和克制也會呈現(xiàn)出一種冷漠。
這是我與小林一路爭論的焦點,對于我這般聒噪粗野的村夫,深受中國傳統(tǒng)文化影響,更懂得喧嘩和熱絡。在中華廣袤的田地之間,沉默意味著另一種孤獨,只有弄出些聲響,在遠處便呼喊問好,對朋友敞開懷抱、高談闊論,或者近乎無禮的干涉生活,才能在痛苦無助時有些依靠和希望,才能讓個體感受到人生和世界的美好。而永遠保持理智的壓抑,永遠尊重別人的獨立性,其實也是一種高端的冷眼旁觀。
相比起人性,日本的茶器卻帶著一種舊日的溫情。千利休在革新和拓寬日本茶道內(nèi)涵之外,也對日本茶器進行了深入的改良。茶碗可算作日本茶器中的典型代表。而其中最知名的“樂茶碗”正是由千利休設計指導,著名陶工長次郎制作。
在京都的幾日里,我們見識了各種各樣的茶碗,從茶席中的高貴名品,到櫥窗內(nèi)的現(xiàn)代設計,甚至小旅館房間中的標配,茶碗貫穿了日本人的生活起居。某些茶碗擁有純正的漢風元素,明顯是在戰(zhàn)國時由當時的中國本土或高麗傳入,上面的紋飾端莊秀雅,讓人仿佛聽見遠古皸鐘磬之聲;某些茶碗則拙樸深沉,它們的美學更多是源自于天目一派。當時日本僧人多在天目山修行,那里幾乎都使用福建建州窯生產(chǎn)的建盞茶碗。后來天目茶碗的內(nèi)涵擴展到了所有黑釉碗。
而日本樂窯茶碗?yún)s又是其中最契合茶道本質(zhì),也最符合“侘”茶的美學特征。厚實蒼樸,似乎未經(jīng)雕琢的質(zhì)地加上純黑的色澤,盛置著冒著水汽的茶湯,端在手中,細細品讀,在濃郁茶香間,感受到身外的繁華美景不過是過眼云煙,唯有固守本心的拙樸,方能參透這人世的洶涌翻覆。正如《南方錄》中所記:“屋,能遮雨;食,能解饑,足矣,此乃佛之教誨,茶之湯之本意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