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庭園面積狹窄、空間逼仄,竟然容納下那千山萬水,并未造成視覺疲勞,反而賞心悅目,便是因為采取了北宋水墨畫大家郭熙的高遠、深遠、平遠“三遠”透視法而布置的。
日本庭園有著別于世界園林和東方園林的獨特性,但也受到了中國園林、思想、文化、藝術(shù)的影響,比如儒釋道思想的注入,比如中國水墨畫的體現(xiàn)。
北宋河陽人郭熙,是著名水墨畫家,也是繪畫理論家,在他的畫論《林泉高致集》中總結(jié)出了“高遠”“深遠”“ 平遠”的三遠構(gòu)圖法,很像后世總結(jié)的透視法,這種構(gòu)圖法在其1072年的名作《早春圖》中明顯可見。
1509年,日本禪僧、作庭家古岳宗亙成為京都大德寺的第76世住持,同年在寺中建了大仙院及大仙院庭園,庭園是方丈南庭、北庭、書院庭園(亦稱東庭)的三處枯山水。其中占地僅有數(shù)百平米的書院庭園中,布置著多塊巨石和多組巨石,它們表現(xiàn)了遠山、河川、大海、島嶼、瀑布、舟船……此庭園面積狹窄、空間逼仄,竟然容納下那千山萬水,并未造成視覺疲勞,反而賞心悅目,便是因為采取了北宋水墨畫大家郭熙的高遠、深遠、平遠“三遠”透視法而布置的,它的全庭景色也正如郭熙的名作《早春圖》。
在游覽日本庭園或翻閱庭園書籍資料時,常會遇到“玉澗”兩個字,比如玉澗式石橋、玉澗式石組、玉澗式枯山水、玉澗流庭園……德島縣舊國分寺庭園的天橋石組上架的天橋便是玉澗式石橋;和歌山縣粉河寺庭園枯山水的石組稱玉澗式石組,上面架設(shè)的石橋稱玉澗式石橋;山口縣漢陽寺的庭園是玉澗式枯山水;巖手縣金澤市架設(shè)著通天橋的玉泉園庭園是玉澗流庭園;國家指定名勝名古屋城二之丸庭園是玉澗流名園,它也被稱為玉澗流庭園的元祖……所謂玉澗流須具三個條件:兩座巖石堆砌的筑山,筑山間有瀑布落下(真瀑布或以石代替的枯瀧),瀑布上有高高架起的石橋。
這玉澗兩字來自南宋畫僧若芬玉澗。若芬玉澗,生卒年不詳,金華人,本姓曹,字仲石,是天臺宗僧人,晚年回家鄉(xiāng)芙蓉山旁的古澗結(jié)廬,隱居作畫,自號玉澗。若芬玉澗善畫云山之圖,其畫國內(nèi)罕見,卻在早年便流入日本,所以對日本繪畫影響很大,其名作《廬山圖》《廬山瀑布圖》今存日本岡山縣立美術(shù)館,其《瀟湘八景圖》曾被分割為八景單幅圖,其中的三景今日分別保存在東京出光美術(shù)館(山市晴嵐圖)、名古屋德川美術(shù)館(遠浦歸帆圖)和文化廳東京國立博物館(洞庭秋月圖)。若芬玉澗的云山之圖多表現(xiàn)高山、飛瀑、石橋,加上他的號“玉澗”,日本參照那些圖景設(shè)計的庭園中高架在瀑布之上的石橋,或者依照那圖景營建的枯山水庭園,便冠上了玉澗兩字。日本研究家們常追根朔源地去中國天臺山國清寺,找到其不遠處的景勝“石梁飛瀑”,認為它便是日本庭園中的玉澗式石橋及瀑布的出處。畫僧若芬玉澗是天臺宗僧人,他的《廬山圖》《廬山瀑布圖》雖多表現(xiàn)廬山瀑布,但作圖構(gòu)思中怕是也少不了石梁飛瀑的印象吧。
《瀟湘八景圖》,是自宋以來中國水墨畫的一個題材,它也影響了日本水墨畫,成為日本水墨畫的一個題材,或直接使用原瀟湘八景,或轉(zhuǎn)化成日本各地的八景,甚至在一些庭園里出現(xiàn)了八景和八景亭等景物或建筑,盡管有的是指日本之景。若芬玉澗的瀟湘八景圖的傳入日本及保存,對此影響功不可沒,而另一位水墨畫家牧谿(溪)的《瀟湘八景圖》,對此影響更為巨大。牧谿,宋末元初畫僧,四川人,也是生卒年不詳,他的畫也幾乎全流落在日本,他的《瀟湘八景圖》,曾分割成八景地掛在室町幕府第三代將軍足利義滿的殿堂中,今日則有七景保存在日本各大博物館、紀念館、美術(shù)館和個人手中,其中保存著《漁村夕照圖》的根津美術(shù)館又稱根津美術(shù)館庭園。
上述大仙院方丈室內(nèi)原有六幅障壁畫《紙本墨畫瀟湘八景圖》,現(xiàn)在改裝成了掛軸,那是日本室町時代的畫家、作庭家相阿彌(?—1525)的作品。障壁畫,是日本獨特的的一種畫,它畫在日本紙或布上,貼在日式建筑物的木框拉門及木制墻壁上,也作成屏風(fēng)畫。這種障壁畫,開始多出現(xiàn)在皇家、貴族、武將的豪華建筑物中,后來也多出現(xiàn)在附有各種類型的庭園的建筑物中,或者說障壁畫成了庭園的一個組成部分。卻說那相阿彌,與其祖父能阿彌、其父能阿彌,都是水墨畫畫家,都是幕府的唐畫(中國畫)鑒定師,他們形成了室町時代的一大畫派——阿彌派畫系,他們的畫都受到南宋畫風(fēng)的影響,而相阿彌的畫則有牧谿水墨畫技法,大仙院的相阿彌的障壁畫《紙本墨畫瀟湘八景圖》正是體現(xiàn)了牧谿的畫風(fēng),它成了寺院庭園和書院庭園的組成部分。
與產(chǎn)生阿彌派畫系的同時代,產(chǎn)生了一個日本繪畫史上最大的、延續(xù)四百年的狩野派畫系,其始祖名狩野正信。在有著相阿彌《紙本墨畫瀟湘八景圖》的大仙院方丈室內(nèi)書院內(nèi)還有障壁畫《四季花鳥圖》和《四季耕作圖》,他們的作者分別是狩野正信的長子狩野元信和次子狩野之信。狩野正信筆下之畫是中國水墨畫畫風(fēng),其長子狩野元信(1476—1559),繼承了父親的中國水墨畫畫風(fēng),還在自己的畫中揉進了日本“大和繪”的樣式,在山水中加進了花鳥,為此加大了畫幅,使得這種漢和合璧的畫適合成為日本建筑的障壁畫。大仙院書院庭園建筑的狩獵派的障壁畫僅是其一,我們在許多日本庭園的建筑物中還可以見到它們。這位狩野元信本人也是一位作庭家,他曾營建的京都妙心寺退蔵院的“元信之庭”,便是水墨畫般的枯山水庭園。
生卒之年均早于狩野元信半個世紀的日本畫圣雪舟等楊(1420—1506),是位畫僧,他于1467年乘遣明船到了寧波,先在四明山天童寺修禪習(xí)畫,其后北上,游歷了中國名山大川,結(jié)識了許多中國水墨畫家,尤其學(xué)到了浙派山水畫家馬遠、夏圭等人的畫風(fēng),他在中國時便創(chuàng)作了《四季山水畫》,而晚年以日本景色為題的《天橋立圖》成了他的巔峰之作。雪舟還是日本著名的作庭家,傳說他去中國前便營建了京都芬陀院方丈南庭和東庭庭園,而他有真憑實據(jù)地營建了大分與福岡交界的“英彥山舊亀石坊庭園”、福岡田川的“魚樂園”、山口的“常榮寺庭園“、島根縣益田市的“萬福寺庭園”“醫(yī)光寺庭園”等。雪舟營建的那些庭園,無論是枯山水式的還是池泉式的,都具水墨畫風(fēng)格。特別是常榮寺的庭園,具有中日兩國的水墨畫畫風(fēng),他在寺院本堂和池泉之間,布置了枯山水。那枯山水上面的一組組巖石,以其形象,被命名為中日名山:五臺山、富士山、衡山、廬山、終南山、葺山、嵩山、百丈山……
日本有許多有名的營建庭園的作庭家,僅舉從上述身處鐮倉時代和室町時代的四位作庭名家來看看:古岳宗亙是禪僧、書畫家、作庭家;相阿彌是畫家、作庭家;狩野元信是畫家、作庭家;雪舟等楊是禪僧、畫家、作庭家。其半是禪僧,全部是畫家,而且均是受到中國水墨畫影響或直接去過中國學(xué)習(xí)水墨畫的大家。中國水墨畫色彩自然地表現(xiàn)在了他們營建的庭園中、表現(xiàn)在在收有他們作品的庭園建筑中,也對他們之后的作庭家做出了范例。
到了江戶時代,有中國黃檗宗、南畫傳入日本,更有許多明清南畫及文人畫的畫家來日,影響到產(chǎn)生了日本南畫派、文人畫派,也出現(xiàn)了以此畫派畫風(fēng)營造的庭園。比如明末清初的禪僧隱元,做了黃檗宗大本山的京都府宇治市萬福寺的開山,其寺內(nèi)的瑞光院庭園,便有“山水南畫庭園”之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