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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當(dāng)有人醒來

2017-05-15 03:14于文舲
青年文學(xué) 2017年5期
關(guān)鍵詞:醉漢老太太

⊙ 文 / 于文舲

每當(dāng)有人醒來

⊙ 文 / 于文舲

于文舲:一九九一年出生,北京人,北京師范大學(xué)首屆文學(xué)創(chuàng)作方向碩士研究生畢業(yè)。作品見《青年文學(xué)》《青年作家》《文藝報》等報刊,詩作入選《新世紀(jì)詩典(第三季)》。

這個女人就在他眼前了,他卻有些心不在焉。他怎么會站在這間陌生的客廳里?深更半夜,撬人家的鎖嗎?他不記得曾花費(fèi)過這樣的心力,也絕不承認(rèn)自己竟會有這樣的勇氣——如果可以稱之為勇氣的話。

對于還差幾個月才滿十七歲的少年來說,她的的確確就是個女人了。白色軟綢的裙子伏在她斜倚的腰身上,打著朵的花兒那樣,低垂下來,線條波折的地方推出幾道小月牙,白天亮晃晃的,有點(diǎn)刺眼,在這暗夜里倒格外溫和起來,像是特別留心著,要為誰存下那一彎一彎的月色。他有點(diǎn)沮喪,想到她還沒有見過他呢,緊接著又覺得自己連感到沮喪都是沒有資格的。其實(shí),他也沒有見過她。

哪里來的白光,把她身上僅剩的一點(diǎn)色彩都吸干了。嘴唇變成青黑的,細(xì)瘦的下巴和脖子卻近乎慘白。她仿佛想說點(diǎn)什么,或者走到他跟前,在他肩膀上留下一排淡淡發(fā)紅的齒痕。那一定是有毒的。她的鎖骨難道不是在上下浮動?不,不會。是透過玻璃窗的車燈在抖。要么就是他的眼皮剛好跳了一下。反正照片上的人是不會動的,絕對不會。

車燈燈光一寸一寸地癟下去,直到消失。連聲音也消失的時候,他才真的感到害怕了。剛才弄出什么聲響沒有?驚動什么人沒有?回身望去,房門在半米開外的地方虛掩著,樓道是比屋里更深的黑。樓房老了,樓道里的聲控?zé)粢哺狭耍豢桃馀鍪裁创髣屿o它是不會亮的。左手邊支著方桌,水壺、玻璃杯、香蕉、手鐲、報紙、藥片、筆、碗、鑰匙鏈都是單個的,胡亂堆在一塊兒,桌角攤著些零錢。桌旁有張老式靠背椅,沒有人。他往邊上蹭了蹭,大腿抵著桌沿,手也背過去,摳在上面光溜溜的,很硬朗。鼻息里忽然卷進(jìn)幾縷綿軟的香氣,是那種似膩不膩的乳白色的香氣。他看到碗里還剩著一點(diǎn),指尖觸碰碗壁,余溫將盡。

院里野貓的叫聲像幼童拖著尖峭的哭腔。里屋的人在睡夢中嘆了口氣。他閃身回到門邊,緊貼墻壁,感覺胸腔里有什么東西正迅速地縮成一團(tuán)。今天傍晚他還見過那野貓來著,純白的毛早就滾成灰黑色,尾巴禿了一塊,永遠(yuǎn)受驚似的倒豎著。貓的臉真像嬰兒,只有眼睛很恐怖,黑眼珠和眼白攪在一起亂翻,像個老瞎子。

墻上的女人還是那樣不濃不淡的笑。他只瞟過一眼就匆忙埋下頭去,窘急得咬緊下嘴唇。要不是因?yàn)樗?,情形何至于荒唐到這個地步!他這時倒把什么都記起來了。

今天下午,他正揣著滿心的煩亂,一個人冷不丁闖到大城市里來,隨便找個活計(jì),也是不容易的。經(jīng)過一樓拐角這家門前時,他照舊透過門縫沖她點(diǎn)點(diǎn)頭,翹了翹嘴角。這不過是種習(xí)慣。她家的門在白天總是敞開的,并不見誰進(jìn)出,倒更惹人注目。有時門敞得含蓄,只露出對面墻上一彎嫣紅的唇,或是一抹鼓著風(fēng)的衣袖,偶爾敞得過分些,兩點(diǎn)黑眼睛便直接投來明媚的柔波了。他用目光把門縫里那條長辮子捋了個遍,直到拖在胸前的發(fā)梢,看不見了。小小的惡作劇牽動起一絲快意,他就這樣跨著大步奔出樓門。

初春的陽光越發(fā)透亮。新漆過的鐵柵欄,玻璃窗,嘰喳的鳥雀,行人,都被罩進(jìn)一重奇異的光輝里,滲出新色來了。花草樹木帶著各自鮮活的氣息向上伸展,在人們頭頂織出春天特有的暖香,再流溢下來,包裹人的周身。他做了個深呼吸,覺得筋骨縫里都有著什么東西在蕩漾。

反正沒有目的地,他就出了院門,沿小馬路往廣場走。說是廣場,其實(shí)只是院與院之間的一小片空地,往常被小攤販占據(jù),今天卻整齊地排了一溜方桌。音響敲著震耳的鼓點(diǎn),人群在桌邊鉆來鉆去,連嚷帶比畫,舉手投足好像比冬天敏捷多了。他也湊過去,才知道是臨街的超市在搞促銷活動。方桌上鋪著火紅的大塊絨布,堆成小山似的商品全都鮮艷奪目。他抬眼向四周張望。這時他很愿意碰上個熟人,隨便扯兩句閑話,或者僅僅點(diǎn)頭招呼一聲,也是快活的。然而沒有。他好像費(fèi)了很大勁才擠出人群回到馬路邊,衣兜里多了兩張不知由哪只手塞過來的宣傳單,還有一塊作為贈品的果味夾心餅干。

在平時,他絕不會注意道旁這些樹木??赡苁橇Τ檠恳院蟾@低垂了,蹭著他的臉,怪癢的。他抬手一揪,柳條繞在指頭上像哪個女孩的小辮子。指頭松開,柳條也不生氣,彈到老高的地方,隨風(fēng)飄揚(yáng)。樹腳下叫不出名的野花也像個女孩子,尖細(xì)的脖頸偏要頂那么大一團(tuán)花瓣,粉嫩嫩的倒是好看,可就不嫌累嗎?他忽然又有點(diǎn)低落,好在這份情緒并不頑固,沒走幾步就消散了。

接著他就遇上那只野貓了。它蹲在路邊舔爪子,懶洋洋地瞇縫著一只眼。他走過去,貓?zhí)鹉X袋,他猛一跺腳,貓才飛身躥出幾步,又站定了回頭觀望。貓的天性全在這一躍一停之間生動起來。蓄勢待發(fā)的貓的身體也勾起了他身體里的某種天性。他打著口哨甩起兩條細(xì)胳膊,攆著貓跑進(jìn)院子,背后掀起一陣金色的輕塵。貓和他把犄角旮旯都鉆個遍,一起咧開大嘴笑,拐彎時差點(diǎn)撞倒學(xué)步的小孩,孩子的母親尖聲罵了句什么,他沒在意。他覺得腳步輕得像踩在風(fēng)上,這時貓站住了。他才覺得這貓長了一張人的臉。

路燈已經(jīng)打開,借著光,他在貓的臉上沒有找到眼神。他感到額角的青筋突突直跳,就坐在石階上喘粗氣,身上臉上的燥熱和嗓子眼里的焦渴順勢糾纏著他的心。他還是不愿回家,仿佛剛要忘掉的所有煩心事都埋伏在那間小屋里伺機(jī)重來。想著,他打了個寒戰(zhàn)。是晚風(fēng)刮起來了。畢竟還沒到清明,大地涼著,白天陽光蒸騰起來的一股暖意,只兩陣風(fēng)就稀薄了。他落下汗,又覺得神清氣爽。后來他跑到天橋上去看車流,紅白的車燈粒粒分明,在兩座立交橋相接的地方凹出幾道弧線,像是剛從遙遠(yuǎn)的天邊降落下來,轉(zhuǎn)眼又飛旋著升上天際。他簡直被那場景迷住了,那才是他想象中城市該有的樣子。他記得自己直站到腿都僵硬起來,車流漸漸稀落了,才故意繞遠(yuǎn)路回家,挨個念出路邊霓虹燈拼湊的店名,等再回到院門口,他就好像有許多朋友了。

是的,是的,所有這些都很清楚,可他唯獨(dú)就是想不起走進(jìn)樓門時曾對她有過什么企望了。能有什么企望呢?對一個陌生人。半夜里樓道格外清冷,一股他從沒體驗(yàn)過的感覺兜頭澆下來,他數(shù)著自己的步子,身體變得很沉重,也很安穩(wěn)。他不是分明朝那門口看去了?看到關(guān)住的門,他不是分明感到失望來著?唉,要說沒有企望,又是哪來的失望呢?人的心理往往就是這樣,叫自己也猜不透。

他還是朝那扇門走去,趴下身仔細(xì)聽,沒有動靜。他用左手倚著門,右手搭在門把手上,緊緊握著。心跳得太快了,他就像是頭一回抓住了她的手,不能松。一定是在顫抖中,他失手壓了下去,讓他始料未及的咔嗒一聲,門居然沒有鎖,甚至自動為他移開了一條縫……

沒有動靜,連一絲聲息也沒有。

她停在胸前撫著發(fā)梢的那只手,即使在暗夜中也透著白皙,白天他沒看到這里,視線被門截住了。他覺得肚里有什么東西在生根發(fā)芽,一面瘋長,一面把他往下墜。里屋門邊斜立著穿衣鏡,鏡子后面露出衣柜的一角。剛才就是那邊發(fā)出嘆息來的,現(xiàn)在不知睡熟了沒有。透過鏡子隱約能看出那是張雙人床,可只有單個的身影,因?yàn)槔w細(xì)而格外顯得孤零零。她的鼻息輕而薄,被子底下微微露出的一點(diǎn)肩膀,起伏如小鹿。她那么安靜。他忽然從耳根到下巴脹起一陣熱氣,燒到脖子上,燒到胸膛上,直燒到心坎里去。怎么可能,面前的客廳都是影影綽綽的,窺探人家的臥室倒這樣清晰?他真誠地感覺到自己的卑瑣了??伤]有壞念頭呀,他又忍不住為自己辯駁。從小到大他都是男孩子里領(lǐng)頭的人物,那些嬌嬌弱弱的女孩他連瞧都懶得瞧,現(xiàn)在又何至于沒出息到這個地步?想著,他就好像已經(jīng)做出了不潔的事,越發(fā)手足無措。

他確實(shí)不可能看得那樣清晰,臥室里團(tuán)團(tuán)的昏暗把什么都包裹起來了。借著下意識的作祟,他猜對了,大床上只有一個身影,然而蒙著被子,纖細(xì)和干癟是很難分辨的。那個被他想當(dāng)然認(rèn)作照片主人公的身影,其實(shí)是位老太太。

老太太正用余光透過鏡子盯著他。他的身形是青年男人特有的,瘦而高,看上去緊實(shí)有力。老太太極緩慢地往被窩深處蹭了蹭,她必須讓棉被在下巴上抵得更緊一些。床單汗涔涔的,屋里是那種從來沒有過的空寂。老太太也從來沒有把什么都看得這樣清晰過,好像做著很長的夢,又像是從夢中驚醒,渾身涼過一陣,再發(fā)燙。她的呼吸變得沒有規(guī)律,幾乎帶著嘆息的聲音。男人朝她這邊張望過來了。她不敢直接看鏡子,要是對視她就完蛋了,她也不敢閉上眼。胃又開始疼,打小就這樣,她感到不確定的時候就會胃疼。

原來還是會害怕的。怕什么呢?當(dāng)然不是怕死,這一點(diǎn)在她決定不鎖門的時候就考慮過了。

臨睡前,她像往常一樣給自己熱了碗牛奶。人家說牛奶是安神的,對睡眠好。她買的這種便宜貨恐怕不行吧?倒進(jìn)鍋里清湯寡水,等在火上滾開了花,香味也快熬干了。她使勁吸吸鼻子,倒打出個噴嚏。趁這瞬間的暢快,她趕緊又深吸口氣,就把對牛奶的抱怨拋到腦后了。反正她也沒真的期望過能有什么功效。

等牛奶涼下來的工夫,老太太照例拎起抹布,朝女兒的照片走去。她從不試圖對照片說話,手上動作也不怎么輕柔,有時抹布從指間滑落下去,她彎腰拾起來,抖一抖,又往女孩臉上亂抹,跟擦拭一張滿是油膩的桌子或者其他任何東西沒多少差別。自從女兒大三那年突然失蹤,照片掛到客廳正對著門口的墻上,她就每天早晚各擦一回,好在清早和夜晚的時間里有點(diǎn)事情可做,后來就變成習(xí)慣了。舊抹布襯得女孩的臉格外嫩紅。從小到大,她的眼睛總是發(fā)亮的,臉上身上也總有這么一副懶洋洋的笑模樣,透著惹人疼惜的勁。是的,她整個身體都會笑,當(dāng)老太太意識到這點(diǎn)的時候,就知道,女兒已經(jīng)長成了。她用右手扯著發(fā)梢,左手隨意搭在腰間,五指錯落地蹺著,跟小鴿子似的,要從照片里飛出來。她嘴角上有顆極小的痣,小到?jīng)]人會去注意,可她嫌俗氣,好些日子愁眉不展。她就是太愛美了,這多危險啊。

起初,老太太由丈夫看護(hù)著,那架勢,就好像他但凡一錯眼珠,她就會立馬拋下他去尋短見似的。他們一起被帶到小警察對面做筆錄,一起上街貼尋人啟事,一起撥通親戚的電話哭得發(fā)不出聲音,一起勸對方該吃口東西,一起盯著大門和天花板,一起掉頭發(fā)。過了不到兩年,他差不多完全禿了頂?shù)臅r候,他對她說這樣下去也不是辦法,他要去外地重新找點(diǎn)事情做,邊做事邊找女兒。他讓她繼續(xù)在這里守著。

她說,好。

他出門前還抱她來著。結(jié)婚近三十年,他從沒那么用力地握過她的手,她以為自己的手被捏碎了,但她沒聽到骨頭咔嚓咔嚓的聲音。倒是有種什么東西生生被從手心里擠出來了,她失神地盯著指尖。那可能就是痛吧。兩雙手像枯藤交纏在一起,他們過電流似的抖了一陣。后來她總是想,那時如果有人看到他們的樣子,八成會以為他們是在比賽摔跤。他走之后他們每周通電話,后來變成每月,每半年。他會給家里寄錢,還回來過了兩個春節(jié)。到現(xiàn)在,又是幾年過去了?連音訊都沒了以后,要等的人從一個變成兩個,她突然就不再有等待的感覺了。

她開始和所有人保持距離,不讓他們以為她崩潰了,也沒有不合情理地顯得高興。只不過有點(diǎn)空,她得想辦法填滿。通常大腦醒得比身體早,特別是比眼皮早,頂多五點(diǎn),輕飄飄的身體還不知所蹤,腦子里就開始回想一夜的夢了。當(dāng)她意識到自己是在回想的時候,不經(jīng)意地翻了個身,意識又追上來,她再翻回去。后背和腰像每個早晨一樣僵直而酸痛,她到底還是清醒了。床頭柜上放著本子,有些夢特別清晰又特別怪異,她會記下來。更多的時候是混亂,瞪著天花板理不出頭緒,她就重新閉上眼佯裝睡意,好像那樣就能蒙混過去,讓夢對她放松警惕似的。

她穿整齊而顏色鮮亮的衣服,抹油性很大的護(hù)手霜,把所有頭發(fā)在腦后綰成髻,一絲也不放過。擦拭完照片以后,整個上午她都坐在陽臺度過。她發(fā)現(xiàn)盆景里的葉子在翻卷之初總是從左邊靠近尖部的第三條葉脈開始抽動。等午后陽光照得人睜不開眼,她就起身,從掃帚、拖把、抹布、噴水壺、刷子中隨便抓起一件,像抓著自己的命。如果困倦連帶起煩躁,她就使勁干,如果沒有,就可以放任手腳慢慢地挪,她只要保證不會因?yàn)闊o聊而睡過去就行。中午沒留神睡著的話,晚上就非得靠那些小白藥片。她可不希望有一天來人叫她去認(rèn)領(lǐng)尸體的時候,她已經(jīng)因?yàn)槌赃^多的安眠藥而患上癡呆癥了。她還是最常拿抹布,閉著眼都能抓到,大概是一天兩回早就熟悉了那種質(zhì)地。動手前她會朝衣柜望一會兒,一步一步,怕踩死螞蟻似的踮著腳尖靠過去。她擔(dān)心自己遲早會把那里的黑漆全部擦掉——如果不是摳掉的話。

她現(xiàn)在做什么都比看書有耐心,包括讀報紙。她真的會讀出聲,有時連夾縫的廣告都讀,還在邊角做些批注,就跟以前讀哲學(xué)書似的。她不愿意翻抽屜,桌面上只有那么一截鉛筆頭,現(xiàn)在短得幾乎握不住了,寫出的字也哆哆嗦嗦。她寫道,“妻子的不幸,就是喪失了做情婦的機(jī)會”。她寫道,“腦子動得太多,人會變傻”。她寫道,“忘記才是最大的仁慈”。當(dāng)她看到有一天頭版頭條粗體字大標(biāo)題報道國家嚴(yán)打拐賣人口犯罪的新法時,她寫道,“嗯”,逗號。她懸著筆頭想了一陣,重重地卻又是小心翼翼地把逗號描成一個圈。

報紙會直接投遞到家門口的信箱里,一個人吃的用的又不多,她平時很少出門。但她已經(jīng)習(xí)慣了每天早晨把房門打開,到夜晚再關(guān)上,比上班打卡還要準(zhǔn)時。這是那個男人留下來的唯一她沒能改掉的習(xí)慣。女兒剛失蹤那會兒,丈夫整天整宿地敞著門,反正那時白天和黑夜對他們來說也沒多少區(qū)別。風(fēng)和幻覺讓家門口沒有片刻消停,她一定得了神經(jīng)衰弱,她的眼神越是模糊,門口的動靜就越發(fā)地明顯,有幾次她央求丈夫把門關(guān)上,心里卻暗暗感激他并不照辦。他當(dāng)時說了些什么話,她完全沒聽進(jìn)去,只是配合著使勁點(diǎn)頭,好像唯恐他會反悔。她還記得,他走之前囑咐她獨(dú)自在家要鎖好門來著。她也沒有照辦。

碗里的牛奶溫了,剛好喝,她端起來幾口就全灌進(jìn)肚里,然后關(guān)緊房門,立馬轉(zhuǎn)身走進(jìn)臥室。之前她必須強(qiáng)迫自己這樣做,現(xiàn)在已經(jīng)自然多了。關(guān)閉的門是絕對不能回頭看的,它就那么眼巴巴地盯著你,好像從門后透出來一雙眼睛。你不能和它對視,更不能表現(xiàn)出哪怕一刻的猶疑,否則就會像磁鐵一般被它牢牢吸住,那樣的話,你就非得守著它坐到夜深人靜??赡睦镎鏁幸股钊遂o的時候呢?沒有,從來就沒有,直到天亮都沒有。她吃過這個虧。連續(xù)好多個夜晚,門上貓眼的金屬邊框把她的眉毛都磨禿了,她依然不明白自己為什么要湊過去看。她也不明白,人的耳朵怎么能辨別出那么多而細(xì)碎的聲音。有兩次她就快要忍住了,身體陷在椅子里,軟綿綿的,沒有筋骨。就算坐著打個盹也好啊??伤齽偱矂痈觳蚕胱屪约菏娣稽c(diǎn),內(nèi)心便被莫名的愧疚填滿了。她只好強(qiáng)打起精神側(cè)耳聽,門背后悻悻離開的聲音,是紙箱被拖著在水泥地上滑行。它曾離她那么近。

為減輕這份愧疚,她在下決心走進(jìn)臥室的那天,把穿衣鏡挪到屋門旁,斜對著客廳,保證她隨時睜眼都能觀察到家門口的動靜??墒沁@么多年了,連賊都沒有進(jìn)來過一個。真要命,她躺在床上想,連賊都沒有進(jìn)來過一個!臥室窗下有片草坪,每到夜晚就會亮起幾點(diǎn)圓滾滾的裝飾燈,泛黃的光暈輕微閃爍,鉆過窗簾的縫隙,像搖搖擺擺的小雛鴨。她總是故意把窗簾掀開一角,好讓自己在入睡前漫長的時間里不至于被黑暗壓得透不過氣。

門鎖咔嗒一聲,比她這輩子聽到的任何聲音都更清脆。

牛奶在胃里發(fā)脹,有種毛茸茸的感覺,胃一緊,奶就跟著翻騰,讓她一陣陣地直想吐。她還是想搞明白自己為什么害怕。這念頭讓她吃了一驚,可試圖將紛亂的思緒收回來,又做不到。外面不知是什么發(fā)出窸窣的細(xì)響。男人依舊朝她這邊望著,也許正要逼近過來,影子馬上就會罩在床頭上。她差點(diǎn)就像個傻孩子那樣哭起來了。這時她用余光瞥見,男人在鏡中劇烈地動了一下。很難說那是個什么動作,俯身,又彈起來。她來不及反應(yīng)。

客廳里,有枚硬幣啪嗒摔在桌面上。她的身體好像也隨之墜落下去,沉進(jìn)床的深處。大腿肌肉因?yàn)殚L時間緊繃而僵直,這時她才感覺到。她的眼睛又干又澀,根本流不出眼淚,何況她也沒有力氣。房門還有些微忽閃,遠(yuǎn)去的腳步聲很快就聽不見了。

其實(shí)少年自己也不明白為什么會去動桌角的錢。就是那一閃念的工夫。他可以對天發(fā)誓,在此以前他全部的注意力都放在羞愧上了。他越是跟自己賭氣,視線就越不受控制。他把雙手插進(jìn)衣兜,隨便觸到什么就發(fā)狠似的捏住。夾心餅干的塑料包裝袋發(fā)出一聲脆響,兩張宣傳單滑落到地上。他握著餅干的手連同整條胳膊都發(fā)麻了,筋骨就像一束束隨意捆扎的稻草。他似乎聽到人從睡夢中清醒過來的聲音。也許她正要起身,用不了兩秒就會出現(xiàn)在臥室門口。她會用恐怖的眼光看他,還會大聲呼喊。他沒時間想了。

花花綠綠的錢幣從指縫間支棱出來,他捏緊那只拳頭,舉在身前。他的右手還死死攥著衣兜里的果味夾心餅干。如果這時直接跑上樓回家,荒唐的一夜就可以收場了,反正老太太壓根沒有動過報警的念頭,幾十塊錢的事,也立不了案。然而他好像是被大風(fēng)吸附到了院中。道旁樹梢噓噓地叫喚,似乎大風(fēng)就是從那里冒出來的,自行車接二連三砸在一起,樓門口跟著嗚嗚低吟。不知哪里的鐵皮板被風(fēng)掀開一角,在黑暗中揮舞,落下去時發(fā)出嘭的一聲悶響??罩须[約還能聽到女人和貓的驚叫,她們把自己藏起來了。風(fēng)拉長所有的聲音。有支歪歪扭扭的小調(diào)混在其中,嗓音嘶啞,口齒也不利索。這是他在白天從沒聽過的聲音,叫人渾身發(fā)涼,又透著一種說不出來的自在。他忍不住想喊,可被迎面拍來的風(fēng)噎得喘不過氣。他像鐵皮板那樣揮手。他就是想看看這個聲音。小路通往院子的另一邊,在兩座塔樓的夾縫里,路燈下面,的確有個身影,身影跟哼唱聲一樣的放肆,把小路塞得滿滿當(dāng)當(dāng)。

他追了上去。那真是個龐然大物,看上去得有四十歲了,渾身散發(fā)出熱騰騰的味道,紅眼睛跟兔子似的,倒顯得天真。醉漢又唱了一遍:“小哥啊,小哥來呀,誰活得比誰好,啥都沒有啦……”他鼓脹的手指在空中亂畫,像是打節(jié)拍,又像在沖誰指指點(diǎn)點(diǎn)。余音未落他就四腳朝天倒在地上。少年欠身去扶,可是醉漢太沉,他放任身體癱軟在人行道邊,全部重量都壓上了,似乎那就是他的人生籌碼,誰也別想挪開一點(diǎn)。醉漢忽然咯咯地笑起來。他仰頭看天,少年也跟著看。月亮怎么變成橘紅的了?東邊亮一點(diǎn),還能看出橙黃色,西邊一大半就沉浸在不可捉摸的紅光里。這就是人們說的血月嗎?在老家時他聽爺爺提起過,血月一出現(xiàn),就有什么可怕的事情要發(fā)生了。關(guān)于這些傳言,他倒并不怎么在意。

好像有小蟲咬了少年的手,他感到一絲銳利的疼痛。低頭看去,醉漢正試圖抽出一張斜插在他指縫里的零錢,扯得太急,邊緣劃破了他的手。五塊錢只剩下一個角還捏在少年手里,醉漢舔舔下嘴唇,像游戲中勝券在握的小孩,眼睛閃閃發(fā)亮,整張臉都閃閃發(fā)亮。他又唱起來:“小哥啊,小哥走吧,肚里空著難受,啥都算白搭……”他把尾音拖得很長,直發(fā)顫,聽上去比先前還要蒼涼,可那副嬉皮笑臉的模樣越發(fā)地放蕩了。經(jīng)他這么一唱,少年才真覺得饑腸轆轆,午飯就是隨便湊合的,直到現(xiàn)在,水米都沒打過牙。醉漢沖他笑,臉上肥肉一聳一聳的,泛著油光,五官皺縮成一團(tuán),亂糟糟地堆起滿臉笑紋。少年心里多少生出些厭惡。五塊錢脫離手指的瞬間,他用另一只手奪了回來。這倒勾起了醉漢的興致。大手又來糾纏少年的胳膊,不緊不慢地,像在撥弄手心里的一只蟲。少年心里起急,他把手護(hù)在胸前,揮舞手肘亂撞,他看到醉漢突然捂住腦袋,笑容收斂了一下,很快又滲出來。醉漢仿佛一件臟兮兮的破衣服,箍在身上怎么也甩不掉。少年咬緊牙,把零錢往褲兜里塞,有兩張不安分地冒出來,在風(fēng)中打著滾飛走了。衣兜里的夾心餅干湊熱鬧似的掉出來。他迅速伸手去撿,沒想到醉漢幾乎與他同時按在上面。這個人分明沒有醉!那雙圓鼓鼓的眼睛,少年與他只對視了一秒便敗下陣來。它太嚴(yán)厲了,還帶著嘲諷。又是一抹意味深長的笑。少年突然意識到了什么。沒有鎖的門,臥室門邊的鏡子。誰家好端端的把穿衣鏡擺在門邊呢?而且是沖外的。

鏡子里的眼睛,也是圓鼓鼓的,紅彤彤的,笑瞇瞇的。

紅月亮和醉漢的眼睛一樣布滿血絲,風(fēng)撩撥起柳枝,在路燈周圍飄來蕩去,驚得小鳥從睡夢中飛起來。柳枝的影子像張大網(wǎng)。少年弓著腰,后背好像真讓麻繩磨著,刺痛難忍,繩結(jié)壓得他低下頭去。

餅干袋在兩人手里輕易地被撕裂了。這輪較量還沒來得及開始就草草收場。捏碎的夾心餅干全撒出來,芒果和檸檬混合的味道像只輕柔的手,撫過少年的臉頰。他在眼睛上飛快地抹了一把。

這一切都被塔樓四層窗邊的女人看在眼里。她回到家還沒有多大工夫,只是恰巧站在那兒,恰巧想往窗外看看。風(fēng)可真大,把夜都刮醒了。她纖細(xì)的手指在空氣中摩挲兩下,落在窗框上。院里那個男孩又向大塊頭撲過去,一口咬住醉漢的手。這個動作讓她更加確定,他還是個孩子呢。剛才她一眼就看出來了,他的身形和她上初中時同樣干瘦,褲腳吊在腳踝上,腦袋顯得又大又沉,可就算不是這樣,她想,她也還是能看出來,在他身上有某種跟成年人迥然不同的東西。醉漢揮著另一只手,發(fā)狂般撕扯男孩的衣領(lǐng),想甩掉他。他們扭打在一起。男孩突然松開嘴,一閃身,左腳朝醉漢的肚子猛蹬出去。醉漢順勢仰躺在地上,身體整個地?cái)傞_,男孩就跟一腳踩在爛泥上似的,重心不穩(wěn),捯了兩下步子,摔在路燈的光暈里。他把雙腿蜷起來抵在胸前,頭埋在兩膝之間,身體縮成一團(tuán)。人行道邊兩個影子,大的大,小的小,都在上下起伏。大個子動得很快,幅度卻很小,似乎在抖或者在笑;小不點(diǎn)動得夸張些,分不清是喘息,還是哭泣。

醉漢像是睡著了。女人把視線停留在男孩肩頭,這個年紀(jì)惹是生非的野小子時常讓她感到厭煩,可這會兒并不。他的肩背那么單薄,那么直愣愣、硬挺挺的。她能看出來,在他身體劇烈的起伏里面,有種東西是真的,是被焐熱了的,伸手就能抓到的。成年人已經(jīng)丟了這種東西,他們習(xí)慣用“莽撞”一類的詞來指代它,可這是根本不同的,他們再也不明白。其實(shí)她也不明白。她畢竟已經(jīng)三十多歲,是人們時常議論的那類剩女了。

唉,她還在指望什么呢?她好像看到了男孩咬緊下唇的兩顆門牙。

已經(jīng)是后半夜,刮著大風(fēng),她突然難以抑制地想走出去。她就是想到他們身邊去。去做什么?等到了那里再說吧,也許什么都不做,也許……去跟他們打一架,這想法把她自己逗樂了。她彎腰夠到桌角的鑰匙,鑰匙鏈上的小羊和她拖鞋上的小羊一樣毛茸茸的。等等,她差點(diǎn)忘記了——她停下腳步,往自己身上打量——要是真的穿著這身女秘書套裝出去打架,那可太搞笑了。還沒來得及換上的綢子睡裙順著床沿耷拉下來,柜子里最顯眼的一排套裝也是低眉順眼的,她把它們挨個摘出來,扔在床上。她終于翻出那條灰底小白花的棉布連衣裙,它跟那些嚴(yán)絲合縫的衣服不一樣。六七年前讀研的時候她最偏愛這裙子,當(dāng)初閨密總是因此開玩笑,說她整天穿著睡裙晃蕩,干什么都跟夢游似的。她費(fèi)了老大勁才把裙子從衣柜最底層拽出來,抖開,她遲疑了片刻,又鋪展在床上,退后兩步仔細(xì)看。她并不情愿承認(rèn),自己好像沒有想象中那么喜歡它了。不是因?yàn)樗粔旱冒櫚桶偷模皇堑?。她心一沉,很快又浮了上來。反正眼下也只有它是合適的。

醉漢原來并沒有睡,她跑過去的時候,他正用一只手撐起腦袋,閉著眼輕聲哼唱:“小哥啊,小哥算啦,走到哪里都一樣……都一樣呀,誰知道,可千萬別回頭,誰要是不回頭,誰就能找到家……”她沒來得及聽完這首奇怪的小調(diào)。男孩已經(jīng)起身,他向小路另一頭的老樓走去,背影一躥一躥的,正在急速變小。她趿拉著拖鞋,險些被醉漢的胳膊絆倒。她笨拙的步子當(dāng)然沒能追上他,甚至沒能靠近一點(diǎn),讓男孩足以察覺到她。那小身影往樓門口一閃,就不見了。

就在剛才,在年輕女人翻箱倒柜的空當(dāng),這位被她認(rèn)作男孩的少年心里,發(fā)生了一系列不為人知的變化。他沒想到,牙齒竟然那么輕易就終止了醉漢臉上叫人憎惡的笑容。他保證,他是到了無計(jì)可施的地步才不得不動用這種幼稚招數(shù)的,醉漢的笑在他身上催化了某種近乎狂野的反應(yīng)。痛苦的表情果然比笑容清晰。他開始體會到殘酷的快感了。接著,在扭打的過程中,他的身體前所未有地靈活起來,四肢每揮舞一下都是一陣銳利的疼痛。疼痛讓他感覺神清氣爽。衣領(lǐng)卡得他胸腔發(fā)緊,有幾次他以為要完蛋了。先前的恐懼、羞愧、委屈現(xiàn)在都一股腦轉(zhuǎn)變成了氣憤。他坐在一米開外死死盯著醉漢,既為自己窩囊的寒酸相而氣憤,也為這陷阱似的、遠(yuǎn)超出他的理解力的、在他看來充滿了惡意的一夜感到氣憤。

狂怒到不顧一切的情緒駕馭了他的心。他要回到那間客廳,把照片扯下來,不,這還不算完,他要走進(jìn)去,一直走到臥室,她的床頭。要是她嚇得大叫,就用枕頭堵她的嘴,要是她懇求他,低聲下氣地說她還從沒做過那個事呢,他也許會露出微笑。真正的男人都會這么干。應(yīng)該讓她知道他是個真正的男人。他腳下步子飛快,頭腦里反復(fù)閃現(xiàn)她六神無主的面孔,使他根本沒機(jī)會停下來想想這樣做的后果。

房門還是敞開的,看樣子他走后并沒有什么人來查看過。她大概是睡熟了,要么就是嚇壞了。這很好。他沒去碰客廳墻上的照片,徑直轉(zhuǎn)向里屋的穿衣鏡。黑暗像霧氣在房間里彌漫,他看不真切,心里便起了急。所幸,他就住在樓上,對房間的構(gòu)造他心里有數(shù)??蛷d一側(cè)是廚房,另一側(cè)擺著穿衣鏡的是主臥,連通客廳和主臥的小走廊上并排有兩扇門,都開著,左邊是個小房間,床和柜子一應(yīng)俱全,就是整潔得有些過分,好像沒人住過,右邊是廁所,這會兒也空著。主臥的雙人床上果然只有她一個人。他已經(jīng)站在穿衣鏡跟前了。

他并沒有真的急不可耐地?fù)溥^去,就是忽然想停幾秒。幾秒不知不覺變成了十幾秒。全靠這十幾秒,他才終于辨認(rèn)出,躺在床上的是個老太太。

老太太也終于認(rèn)出了他。她熟悉這個小伙子,說是熟悉,也不過就是知道他是本院本樓的鄰居而已。他經(jīng)常在外面晃蕩,有時在院里,老太太往窗外一望就能看到。這可不就是熟悉了嗎?今天下午她還瞧見他追野貓來著。他的身影在人群里很顯眼,或者說,在他身上有和人群不同的東西,老太太一下就看出來了。他的個子原來這么高。她盯著墻壁,用余光打量這個小伙子。怪不得,她想,怪不得剛才把他當(dāng)成個兇悍的男人了。這是她第二次面對他,至于第一次,也就是讓她最初注意到他的那次,說起來還很有意思。

她好像放松了,甚至感到高興。這很奇怪,她馬上意識到了,就算是最熟悉的人,就算是大白天,這樣冷不丁地闖進(jìn)她家里,闖到臥室來,她也一定會覺得遭到了冒犯而生氣的。眼下卻沒有。她試圖說點(diǎn)什么。

或許可以告訴這個小伙子,正是他幫助她養(yǎng)成了朗讀報紙的習(xí)慣。他可能感到好奇吧,畢竟沒有幾個人會獨(dú)自坐在餐桌旁,出聲去讀那些精心編排出來的新聞。她自己都覺得滑稽,但她得練練。那就是她第一次面對這個小伙子,只不過是在鏡子里。當(dāng)時鏡子剛擺到臥室門口兩天,她正在旁邊擦衣柜,他探頭張望,她怎么可能注意不到。她和所有人保持距離已經(jīng)有一段時間了。他看著客廳墻上的照片,她看著他。她就像現(xiàn)在這樣忽然想說話。她往客廳走去,他聽到腳步聲就溜了。她還是沒想出有什么話可說,張開嘴,竟連聲音都沒能發(fā)出來。她永遠(yuǎn)記得那種恐懼。她隨手抄起餐桌上的舊報紙,逮著哪句讀哪句。還好,還有聲音。她不斷地讀,為了多聽一聽自己的聲音。那天她把整張報紙都讀完了,后來就只挑有趣的讀,有點(diǎn)像做游戲。有時她還會在邊邊角角寫點(diǎn)什么。

對了,昨天的報紙上說,今夜月食,會有一顆紅月亮?!疤斓酪兞恕?,她當(dāng)時捏著鉛筆頭的手都出汗了,她就是這么寫的。窗簾那故意掀開的一角,應(yīng)該看不見月亮吧。

老太太轉(zhuǎn)頭望了望窗外。這個輕微的動作在她自己毫無意識的情況下,率先打破了僵局。

少年似乎已經(jīng)陷于被動。一股無名火沖上他的喉嚨,但很快,就被更大的驚異壓了下去。一切都跟他預(yù)想的完全不同。他覺得必須得做點(diǎn)什么了,卻又不能輕舉妄動,何況要是掉頭逃跑,未免太窩囊,可真撲過去,現(xiàn)在他也不知道要做什么。

那也不能坐以待斃呀!正當(dāng)他竭力掩飾內(nèi)心張皇的時候,從樓道里傳來了咚咚咚的腳步聲,起初幾下很重,是有人在故意跺腳,后來就變得輕重交雜,忽而細(xì)密,忽又舒緩,忽而遠(yuǎn)忽而近,嘁嘁嚓嚓的,徘徊不去。當(dāng)然,老太太和少年都聽見了,腳步聲在他們心中產(chǎn)生了完全不同的影響。

老太太這才找到一句得體的話。她說:“請給我倒杯水?!?/p>

他沒動。

“我的腿不方便?!彼f。

他還是沒動。

“在客廳的桌上?!彼终f,“有時我必須得吃安眠藥?!?/p>

他照做了。他還把客廳桌上的一板藥片也帶過來。

“這種花花綠綠的是感冒藥,你一點(diǎn)常識都沒有?!崩咸闷鸫差^柜上的小藥瓶,往手心里倒。

他發(fā)現(xiàn)自己的手指沒抖。他死死摳著玻璃杯,像是摳著誰的喉嚨。摳著人家喉嚨的手指竟然沒抖。想到這兒,他感到手上猛地一晃。

水肯定灑在床單上了,他說對不起。他只能用這樣的嗓音說話,就像拖鞋和地面相互摩擦,因?yàn)榍迳ぷ拥穆曇麸@然太過突兀,他不敢。

“對不起,小伙子。”

他不喜歡她說“對不起”,但他一點(diǎn)也沒有表示出來。

她接過水杯,仰頭把藥吞下去?!皩Σ黄?,小伙子?!彼终f,“我得睡一覺了。你走吧?!睒堑览锏哪_步聲比他的腳步聲更響。不過無所謂了,老太太對自己說,過不了多久她準(zhǔn)能擺脫它們。

樓道里的聲控?zé)袅林?,那一瞬間他還以為是早晨了。他回身關(guān)上老太太家的門,沒發(fā)出什么聲響??拷鼧情T口的地方站著一個女人。她的頭發(fā)好像精心編過,但被大風(fēng)吹散了,彎彎卷卷地勾在胸前。她的小腿被厚實(shí)的長襪緊繃著,勾勒出清晰有致的線條,臉、脖子,手腕和手指,所有袒露的地方都非常光滑。怎么,她對他現(xiàn)出驚訝的神情來了?她為什么保持那么奇怪的姿勢,突然一動也不動了?不,她并不像墻上照片里的女人。她們的嘴唇都很紅,但是不一樣,面前這個女人要更成熟些。她的女人味是顯而易見的,即使她穿著那么一條稀松而布滿褶子的灰底小白花睡裙,棉拖鞋上還畫著大眼睛的卡通山羊。這讓他有點(diǎn)想笑??伤质菫槭裁葱ζ饋砹四??她的笑容濕漉漉的,帶著含糊不清的羞澀,把整張臉都擦亮了。

這個女人在他面前顯得手足無措。實(shí)際上,當(dāng)她看著他閃進(jìn)樓門的時候,就以為再也不會遇見他了。社區(qū)院子很大,她住東區(qū),他住西區(qū),中間有小路連通,但日常并沒什么交集。她似乎松了口氣。她可以在這座陌生的老樓門口站一會兒,什么都不做,也可以跟自己打一架。她的心里和臉頰發(fā)燙,四肢卻凍得發(fā)麻,雙層棉布的裙子還是被風(fēng)一吹就透了,她寧肯抱著雙臂跺腳取暖。她的影子真像在跟自己打架似的,腳步聲在空曠的樓梯間兜兜轉(zhuǎn)轉(zhuǎn),接著便逃散進(jìn)她不知道的角落。

原來他已經(jīng)不是孩子了。他現(xiàn)在就站在她面前,既不慷慨激昂,也不失魂落魄,臉上是那些不知在想什么的人常有的表情。她看到他下巴上冒出的胡茬。她的微笑肯定顯得尷尬。聲控?zé)粼陬^頂啪嗒一聲熄滅,黑暗擠壓過來,把她驚醒。好像有把小刀,將他分明的輪廓一點(diǎn)點(diǎn)刮掉。她盡量若無其事地轉(zhuǎn)身,面對這早春的大風(fēng)的夜晚,走出樓門,走上小路,穿過路燈的光暈,她越走越快,磕磕絆絆地跑起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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