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活 田

2017-05-15 03:14李子勝
青年文學(xué) 2017年5期
關(guān)鍵詞:海生漁船

⊙ 文 / 李子勝

活 田

⊙ 文 / 李子勝

李子勝:一九七〇年出生,天津市濱海新區(qū)漢沽人。魯迅文學(xué)院第二十二屆高研班學(xué)員。作品散見于《青年文學(xué)》《北京文學(xué)》《山花》《湖南文學(xué)》等刊近百萬字,曾獲第二屆梁斌文學(xué)獎。

漁港像條體型巨大的鯊魚,習(xí)慣性地張著大嘴,機械而疲倦地把一條條小蝦米一樣返航歸來的漁船吞進肚里。海生的漁船被白花花的浪頭簇擁著,搖搖晃晃,在暮春明媚亮麗的陽光中,也慢慢靠近了漁港碼頭。海生對舵樓里的兩個伙計說:“把錨下了,咱們先不進港,午飯在船上吃?!蹦樕隙褲M青春痘的伙計來多,滿臉疑惑地問:“海叔,魚販子都在碼頭等著呢,咱們不回去?”海生斜了來多一眼,說:“你操啥心,該干啥干啥去?!?/p>

名叫順子的伙計,趕緊下到機艙,停了發(fā)動機,來多支著胳膊肘,用手指捏著錨繩,笨手笨腳地拋下了錨,他胡亂掖在褲子后兜里的手機,在擠壓下,已經(jīng)探出了半個身子,眼看著要掉出來了。海生見狀,高喊了一句:“手機!”來多摸出手機,揣進褲子側(cè)兜里。海生嘆了口氣,來多這孩子不笨,就是懶,從不主動找活兒干,眼神中總是飄著一股什么都無所謂的寒氣。他扭臉看到,船尾甲板的塑料桶里,順子把拖網(wǎng)捕獲的墨斗魚、水蝎子和一條大梭魚都洗干凈了。

墨斗魚很新鮮,身體還透明呢,身上密密麻麻都是亮晶晶的小熒光點。每一只墨斗魚都鼓鼓地凸著兩只大眼睛,它們的眼睛有著巨大的黑眼圈,很像兩盞車燈,也像經(jīng)常熬夜人的熊貓眼。淺綠色的,俗名叫水蝎子的琵琶蝦,還在驚慌地彈著身體,它們小榔頭一樣的兩個大爪子,把鋁盆敲打得叮叮當當響。此刻,它們只會驚慌地亂敲。它們哪里知道,不一會兒,它們就要被滾燙的水汽熥得全身變紅,直至成熟,再被海生他們就著燒酒吃掉。大梭魚早已咽氣了,魚鱗被刮干凈,肚子里的魚腸也被掏掉,兩條肥肥的魚子從魚肚子里鼓脹了出來。

目光所到之處讓海生很滿意,但他心里還是罵了一句,媽的,這倆吃貨,一沾吃,勤快著呢!船上伙食好,倆伙計肚子吃得滾圓,像揣著個大冬瓜。

海生此刻心情很好。每次出海,船空空的,他就覺得漁船像一匹發(fā)情的瘦驢;而現(xiàn)在,他的船在海面上慢慢悠悠,搖頭晃腦,活像頭奶水充足的肥母牛了?!獫O船不僅變了種,還變了性。

這次出海很順。

出海的時候,海生看到別的漁船在遙遠的海面上變得像火柴盒那么小了,他終于找到了大力告訴他的那塊活田的大概位置。大力曾經(jīng)告訴他:那里可能是塊好活田,慢慢經(jīng)營著,海貨肯定很厚。

一群海鷗在不遠處的海面上盤旋,船漸漸靠近時,海鷗圍了過來繞著漁船低回飛旋,海面上還不時有肥大的白眼魚躥跳起來,有一條還咚的一聲撞到了船幫上。海生心里很激動,他估摸著,這片水域應(yīng)該有貨。他心里捏著一把汗,讓順子撂下了拖網(wǎng)。果不其然,第一網(wǎng)就拖上來不少漁獲(即打魚收獲的成績),然后他們就下了第二網(wǎng)。根據(jù)多年積累的捕魚經(jīng)驗,海生覺得,這片海面下,還會有不少海貨,他的漁網(wǎng)可能只是掃到了一角。如果真的找到了大力說的那塊好活田,這個開海季忙活下來,一年的日常生活開支都可以賺到兜里了。看來,進了牢獄的大力沒有騙他。但是,如果大力的話是真的,海生就覺得更對不起大力,他就更要把大力的兒子——來多——調(diào)教好。幾個月下來,來多對漁船的操控,基本掌握了,他和順子下網(wǎng),也沒啥問題了。再歷練幾年,再勤快點,興許能成為一個不錯的能掌舵的駕長。

舵樓后面的廚房里冒出了熬魚的香氣,混合著熥水蝎子的鮮味,直撲鼻孔,滿船都變得香噴噴的了。船艙里,二十幾個塑料筐裝滿了漁獲,主要是撥螺油子、海螺、毛蚶,外帶一筐蟶子,總共大概有小一千斤。如今,城里人越來越愛吃帶殼的了,他們把海鮮叫作生猛海鮮。最近幾天,商販們給這些小海鮮開出的價格,都在十塊錢上下。賣了塑料筐里的這些漁獲,一萬塊錢就能到手了。海生的收入,就在碼頭上那些魚販子的兜里。那兜里的錢,讓他們先替自己保管一會兒吧,海生心里美滋滋地想。

這次拖網(wǎng),香螺最多。百里灘的養(yǎng)船戶們把帶殼的小海鮮,統(tǒng)統(tǒng)叫小活田。海生很奇怪,活田這個詞,有時候是說大海,有時候又是說海鮮。海生覺得,大海就是最大的活田。自從祖先們隨燕王掃北,來到海邊做營生開始,活田這個詞就傳下來了,也用亂了。有時候,他們把本地的價格不高的海鮮叫小活田;把洄游性的鲙魚、對蝦等價格高的海鮮,叫大活田;把冬天的帶著冰碴的海鮮叫冷活田。海上作業(yè),兩船遙遙駛過,此駕長有時候會忍不住問對面的駕長:“兄弟,今兒咋樣?”對方答:“咳,不中,都是小活田,賣不了毛八七的?!辟u不了毛八七的,就是賣不了多少錢的意思。駕長們海貨捕得多與少,得從駕長的神態(tài)和語氣判斷??傊钐镞@個詞,被船戶們用得含含糊糊,可不管咋說,駕長們彼此都能懂。

不過,海生覺得,活田這詞確實生動,因為海鮮都是活物,它們不會傻乎乎待在一片固定海域。這就使得大海這塊大活田有了靈性,海鮮們洄游、遷移,好似與漁船捉迷藏,船戶們總要在四顧茫茫的波濤中,苦苦尋覓它們的行蹤。船戶們駕著船,不斷在大海里摸場、探場。只有摸到了場,才能有更多收獲。

也不知道誰發(fā)現(xiàn)的,說滿黃的香螺吃了能壯陽,這幾年一到春天,香螺價格就會猛漲。要在幾年前,拖網(wǎng)拖多了香螺,船戶除了自己煮點個頭兒飽滿的香螺下酒,其余的統(tǒng)統(tǒng)掃到海里,誰知道這東西還壯陽呢。香螺是好吃,可就是吃起來麻煩。吃香螺,得用牙簽插進螺肉里,慢慢把螺肉剜出來,螺肉上的半截螺黃,很容易剜斷在殼里,香螺最好吃的恰恰就是螺黃。

最讓海生驚喜的是,這次竟然收獲了一筐蟶子。這種蟶子,叫美人蟶,蟶子肉上有兩根小腿。在百里灘,有“四大鮮”之說,美人蟶名列四大鮮之首。因為蟶子味道太鮮美了,就成為大家追逐的美味,所以船戶們用蟶耙子在海里耕地一樣捕撈,這樣捕撈的結(jié)果是,早在五年前美人蟶就基本絕跡。這次能收獲一筐蟶子,很可能是這幾年無人用蟶耙子,蟶這小東西又從別的海域偷偷遷移過來,在這片海面悄悄定居,這才繁衍出來的。大海就是這樣,不知道哪年,哪種海貨會豐產(chǎn)。有的年頭是麻蚶子在碼頭上堆成山,有的年頭是海蜇多得像海帶一樣俯拾即是,有的年頭是某種魚類突然增產(chǎn),把人吃得膩膩歪歪。海生覺得遺憾的是,今天捕獲的這些蟶子,個頭兒都不大,還沒長飽滿。飽滿度不夠的美人蟶,甜中帶鮮的味道就不足。

在發(fā)現(xiàn)這塊活田時,海生牢牢記住了衛(wèi)星定位的數(shù)據(jù),他反復(fù)囑咐順子和來多,千萬別將這塊活田的位置說出去,必須小心謹慎?!澳銈z的工錢就指望這塊活田啦?!焙If。海生很擔心,只要給黑東的人聞到賺錢的氣味,這塊活田肯定馬上就會被他們霸占。黑東的人霸占活田的辦法很簡單,往海里撒幾百斤毛蚶苗,然后插旗子下浮漂,宣稱這片海域被他們承包了。如今,除了自己,海生對誰都不敢信任。

這幾年,本來很安靜的海邊,被很多人下了浮漂,把大片海域分割得七零八碎,船戶們出海,到處都飄著小彩旗的網(wǎng)竿、浮漂,后來大家才打聽到,這是一個叫黑東的人干的。黑東手下的人說他承包了沿海的灘涂。據(jù)說,剛開始那會兒,有的船戶們和他們理論,說自己祖祖輩輩在這塊活田捕魚,怎么大海被黑東承包了,自己卻不知道?

起初,黑東手下的人很客氣,拿出海洋局的承包合同給船戶們看,白紙紅章的,讓沒啥文化的船戶們啞了口。后來,黑東他們?nèi)5姆秶絹碓酱?,原來能作業(yè)的好活田都被霸占了,很多船戶干脆不出海了。好在國家有油補,一艘船不出海,國家每年也能補貼個十萬八萬。他們上岸后,有的開海鮮排檔,有的干脆跑起了黑出租。他們的漁船一年四季臥在漁港邊的船塢上,船身吸附著被曬死的斑斑點點的牡蠣殼,船幫的裂痕在海風(fēng)中大張著嘴巴,像一條擱淺的大魚在呻吟。漁船安臥在那里,看起來就像百病纏身的老人,永遠躺在了病榻上一樣。那些想出海的船戶,只要船出了漁港,就會被黑東的人監(jiān)視,黑東的人放出話說,要想在他承包的地界捕撈,就必須得給他交保護費,交了保護費的漁船,還必須得掛上黑東他們設(shè)計的黑龍旗,說是海上作業(yè)好辨認。有膽小的駕長,還真掛上了龍旗。只要掛了旗的,黑東手下的人就不搗亂了。那些不肯交保護費的,要么船被黑東的大船撞傷過,要么拖網(wǎng)繩被直接砍斷過。黑東的名字,像塊烏云,罩在漁村上空,讓船戶們心里壓得慌。

漁村的駕長里,只有大力敢放出話和黑東他們叫板。大力說:“咱們爺們兒風(fēng)里浪里那么多年,天天把腦袋別褲腰上,膽子曬干了也有倭瓜大,害怕啥鳥屁黑東?!不怕死的就在海里比畫比畫!”

大力這硬話放出不久,他漁船舵樓的門窗半夜里就被人砸落了。大力自然明白怎么回事,他瞅瞅殘破的窗戶,放聲大笑,高聲罵道:“黑東,你他媽是個娘們兒嗎?咋干下三爛的事?”他讓海生在漁船船幫上用血淋淋的紅油漆刷了幾個大字:“人若犯我,我必犯人?。?!”后面那三個巨大的驚嘆號,就像三根粗木棍一樣,赫然陳列,威武有力。

大力的言行好比烈酒,給很多駕長壯了膽,他們出海時,都瞄著大力的船,不敢離大力船太遠。到了海上,海生的船和大力的船,就更像一雙鞋的左右腳,誰也遠離不了誰。

那段時間里,黑東的人還真收斂了一陣兒,可是沒過多久,大力就出事了。

去年伏天,正是捕海蜇的季節(jié)。海生的船瞄著大力的船一起捕海蜇。那天運氣太好了,幾網(wǎng)下來,大力拖網(wǎng)拖了兩萬來斤海蜇,海生也收獲了一萬多斤。他們急急忙忙返回碼頭時,就感覺有兩艘漁船追了過來。海生遠遠地看到大力的船被兩艘船夾在了中間。

兩艘船糾纏著大力的船,它們似乎想控制大力漁船的航線,但它們每次堵截,都被大力的船巧妙繞開。三艘船一直糾纏到港里。途中,一艘船的船身還有幾次結(jié)結(jié)實實地撞在了大力的船上,每次碰撞,大力的船都發(fā)出了疼痛般的開裂聲。海生被這聲音嚇得肉皮發(fā)麻,他覺得來者不善,心里開始發(fā)虛,就把自己的漁船航速慢了下來。

大力的船終于靠了碼頭,海生遠遠看到,大力蹦上岸拴纜繩時,從那兩艘船上也下來幾個人,把大力圍住了。他們在互相推搡著,很多船戶們都圍攏過來。海生這才悄悄進了港,上了碼頭,湊到了人群后面。海生聽到,那幾個人說大力捕撈的海蜇是在他們承包的海面游出去的,大力等于偷了他們的海蜇,非要讓大力交兩千元“水錢”?!八X”這個詞,可以算一句黑話,跟賭場抽頭一個意思。

海生看到,大力已經(jīng)被兩個手臂上都有刺青的小伙子架住了胳膊,動彈不得,大力奮力掙脫著,怒吼著:“松開!松開!”對方喊道:“就是不松!偷了海蜇就得給錢!”大力急眼了,罵了句:“我偷你媽逼了!”這句話可惹禍了,幾個人罵罵咧咧,揮舞拳頭砸向大力,大力很快被摔倒在地上,幾個人按住大力猛打,大力在碼頭上翻滾,身上很快蹭了很多泥水。

幾個膽子大的駕長趕緊上去拉架,可是雙方都動了真格的,死死扭打在一起。剛拉開大力,對方又撲過來;剛把對方支開,大力又撲上去了。大力寡不敵眾,被打得蜷縮在地上嗷嗷叫。就在海生以為大力徹底失去反抗能力時,大力突然使出渾身力氣掙脫了,此時,他已經(jīng)滿腦袋是血,大力爬起來,撞開人群,躥到自己船上,抓起一根棍子,迅速向那幾個人掄過去,圍觀的駕長們嚇得趕緊向一旁閃。

大力瘋了一樣,手里的棍子已經(jīng)不管不顧。

大力嗷嗷吼著:“老少爺們兒們,咱們不能讓他們這么欺負!”

他一棍子先咔嚓一聲砸到一個人的腿上,那人咕咚倒在地上,抱著腿,哇哇叫著,不停地在地上打滾,估計腿被打折了;第二棍掄下去,被打的那人竭力向后撤著身體,結(jié)果一腳踏空,腦袋朝下,掉進了船與碼頭之間的縫隙里,很快被渾濁的海水吞沒了。這人也是個短命鬼,掉下水就不見了,尸首一個小時后被趕來的邊防武警打撈上來,大家看到他的腦袋上有個大傷口,估計是跌落時頭部撞在船尾的螺旋槳上了。

大力就這么進去了。

黑東的人放出話,要么賠二百萬,要么蹲監(jiān)獄等著吃“黑棗”(子彈)。法院很快判了,大力因為犯故意傷害罪,被判了十五年,附帶民事賠償一百萬。大力家拿不出那么多錢,海生帶著大力媳婦二梅,求村長出面與黑東的人談判,打算私了。村長出面談判的結(jié)果是,大力的船讓黑東無償使用十年,十年的油補都歸死者家屬。十年后,用二十萬贖回漁船。這事因為有村長出面,也算基本定案了。

那件事后,海生重新認識了一個軟弱窩囊的自己,他想像甩鼻涕一樣把那個軟弱的自己丟棄掉。

海生無法忘記,上初中時,他發(fā)育遲緩,一副海風(fēng)可以刮丟的樣子。在漁村伙伴中,都是大力護著他,他才很少被別的孩子欺負。趕上大潮水時,他倆就一起曠課,下海撈底網(wǎng)。大力有力氣,海生有腦子,有時候撈到值錢的大梭魚、螃蟹、對蝦,很容易被漁業(yè)隊巡邏的人沒收,巡邏隊員在漲潮時把守著唯一的海道,每個下海撈魚的村民都要被檢查撈到的漁獲,很多人被沒收了值錢的漁獲氣得直罵街。每次都是海生想主意、大力唱主角,才能化險為夷??吹奖P查的人,海生就和大力分工,膀大腰圓的大力突然加速硬闖過去,巡邏隊員在淤泥里圍堵大力,瘦小干巴的海生就順利過關(guān)了。值錢的漁獲都在海生的褲腿里。把一些值錢漁獲賣了,錢由大力和他平分,交給家里大部分,留下一點自己買好吃的。

夏天,他倆在落潮的泥灘上掏望潮(一種小型章魚)的窩時,海生常把魚窩、螃蟹窩錯看成望潮的窩;胳膊伸進窩里,有時掏出幾條海狼魚、幾條灘涂魚,有時什么都沒有,手還會被碎貝殼劃破。大力就告訴他望潮的窩什么樣子。望潮很狡猾,一般一個窩有兩三個出氣孔,特別是要漲潮了,潮水的聲響會把望潮們誘惑到窩邊,那時仔細看灘涂上冒泡的孔洞,那里肯定有望潮躲在洞口,伸手進去,望潮就用腕足緊緊纏著胳膊,很容易就被掏出來了。海生捕魚的技能,基本都是跟大力學(xué)的。那時,他就和大力兄弟相稱。在大力陪伴下,瘦弱的海生成長成了一個結(jié)實的漁家小伙。所以海生不止一次地想,如果生在《水滸傳》里的那個年代,他倆肯定是結(jié)伴上梁山的好漢。當然,最好別有女人摻和。

這次大力被毆打,海生確實有點遲疑,他蒙了,傻站著不知所措,等大力被帶上警車,無意間扭過頭,冷眼看著他時,海生才緩過神,打了個冷戰(zhàn)。大力的眼神太冰冷了。這一眼,讓海生感覺到了砭膚刺骨的寒氣。這冰冷里,充斥著對海生的失望、不屑。這個眼神讓海生日后每次想起,都會蜇心般地后悔。雖然從此船戶們提起黑東的名字,海生依然從心里向外戰(zhàn)戰(zhàn)兢兢,可是做了狗熊,被人騎著脖子拉屎,被自己最可親的好友蔑視,日子也不好過?。∧且豢?,海生就怨恨自己,為什么那么軟弱呢,僅僅因為膽小嗎?好像也不完全是。難道對二十多年前那件事,自己仍舊對大力耿耿于懷嗎?海生覺得自己對自己都很陌生了。

好在自從大力出事后,黑東的人收斂了不少,不再追逐漁船,但是他們還會時不時地圈海,霸占漁民們的活田。

等海生的船進港時,前面進港的船戶們都已經(jīng)把海貨賣給了商販。碼頭上沒什么人影了,只留下幾攤腥咸的痕跡,在陽光下慢慢縮小,褪色,變成了塵土一般的干燥灰白顏色。

順子和來多的表情有點著急,眼睛快速地在碼頭上踅摸。海生心里有數(shù),確定碼頭上沒什么閑雜人了,才掏出手機打了電話,不一會兒,魚販子大胡子的小卡車就開到了碼頭。簡單過了秤,大胡子給了海生八千塊錢,海生抽出兩張紅票子給了來多,讓他和順子晚上買點好吃的;又數(shù)出兩千,塞進褲子的屁股兜;其余的錢放到手包里。他又囑咐來多和順子晚上別喝太多酒,船上千萬別離人。倆人連忙答應(yīng)著,眼神里已經(jīng)流露出盼望海生趕快離去的焦躁,海生這才向漁村走去。

海生預(yù)料得沒錯,他到家,把六千塊錢交給媳婦,媳婦反復(fù)盤問當天拉了多少貨,貨都賣給哪個販子了,一共收入多少錢后,二敗、三敗這哥兒倆就來串門了。弟兄倆像土改斗地主時貧苦農(nóng)民訴說血淚家史一樣,抱怨今年漁獲少,每天都往里搭油錢,再這樣,以后就不能下海打魚了。海生默不作聲地聽著。海生媳婦說:“不下海也好,反正有油補,你們哥倆不如買點六合彩,也不少賺錢?!焙I苛讼眿D一眼說:“你個敗家娘們兒,你膽子和你人一般大啊,哪有勸別人去賭的。”海生知道,漁村里玩六合彩成風(fēng),那些平日里閑得難受的老娘們兒,都喜歡幾十幾百地押一點。海生不懂,只是偶爾聽她們?yōu)榫烤乖撗汉镞€是押豬爭吵不休。

二敗說:“海哥,村里掌船的駕長,誰都知道海哥現(xiàn)在是老大,今后咱們一起干吧,省得受黑東的人欺負?!?/p>

海生樂了,說:“二敗兄弟,老大我可不敢當,俗話說,老大是王八。我哪里行啊,我也是饑一頓飽一頓的,出海打魚,就是瞎碰運氣。再說,你們哥兒倆也是駕長,還都掛了龍旗,他們不該欺負你們了啊。這樣吧,以后遇到好活田,我和你們招呼一聲不就行了?!?/p>

海生從心里瞧不起二敗哥兒倆,不僅因為他倆最早掛了黑東的龍旗。他們哥兒倆在村里是有了名的沒出息。當年,大家一起在生產(chǎn)隊里上船時,海生和他們哥兒倆曾在一條船上,那時他們都是十八九歲的小伙子。下螃蟹的季節(jié),二敗為了多吃幾只黃螃蟹,和別人打賭,他說自己能吃一筐。船沒進港,船上的海貨就不屬于生產(chǎn)隊,可以隨便糟蹋,只要裝肚子里,別帶回家就行。船上的人就起哄,要和二敗打賭,二敗要是吃下一筐黃螃蟹,就算他白吃了,吃不下,罰他往船上挑半個月井水。一筐螃蟹少說也有四五十只,大家都知道二敗眼大肚子小,真熥熟了一筐螃蟹,結(jié)果他沒吃到半筐,就撐得直翻白眼。二敗哼哼唧唧地被三敗和癩子攙著,在船上溜達了半天,肚子里的螃蟹才消化掉。

有一大陣子,二敗見了船上剛熥熟的紅殼白膏的大螃蟹,腦袋就不停顫抖,不停地干噦,他說,看見熟螃蟹就惡心,恨不能把胃液噦出來。這事兒成了駕長們常掛在嘴邊的笑話。

政策變了,船戶們都可以自己排船了,他們哥兒倆沒啥駕船本事,對漁情也是半吊子,就喜歡當屁股墜——尾隨在能干的駕長后面,等別的駕長摸好場子,拋下船錨準備下網(wǎng)時,他們就趕到人家漁船的前面,搶著提前下網(wǎng)。船戶們?yōu)榱硕啻螋~,就得駕著船四處找好的活田。海里的魚蝦貝蟹都是活的,它們四處游走,駕長們就得四處摸場,二敗哥兒倆省下了摸場工夫,總是厚著臉皮搭順風(fēng)車。駕長們說,二敗哥兒倆是癩蛤蟆蹦到腳面上——不咬人,硌硬人。

海生心里有事,他怕二敗哥兒倆屁股太黏糊,就冷著臉把這哥兒倆支應(yīng)走了。緊跟著他也出了門。海生剛抬腿邁出家門,身后就傳來媳婦摔盆子砸碗的抗議聲,他知道,媳婦這是吃閑醋呢。他怕媳婦在身后瞄著自己,就先是故意向碼頭方向走,走了不久,估計媳婦不會看見了,就又折身向村北走,他要去大力家看看二梅。

⊙ 曲光輝· 夸西莫多

本期插圖作者 / 曲光輝

筆名勾勾,一九五七年生于山東煙臺,山東省美術(shù)家協(xié)會會員,山東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專業(yè)畫畫,業(yè)余寫詩、散文、隨筆、評論。現(xiàn)為《山東美術(shù)》編輯部主任。

大力的媳婦二梅,曾經(jīng)是海生的同班同學(xué),也是當年百里灘中學(xué)公認的校花。她長得漂亮,身上哪里都是大的,大眼睛大屁股大胸脯大嗓門,外加梳著烏油油的大麻花辮子,她很符合漁家男人的審美觀。二梅還膽大潑辣,有著漁家女人的野性美。二梅上學(xué)時,常被壞小子們堵在下學(xué)路上,壞小子們也不敢干啥,就想湊近了看看二梅。膽大的二敗曾摸過一下二梅的屁股,還被二梅一巴掌打到了海溝里。二梅看著一身泥水的二敗哈哈大笑,圍觀的野小子們也跟著拾樂。慢慢地,這些野小子就與二梅混熟了,哥們兒一樣吃喝不分。這些野小子里,有大力也有海生。二梅正在發(fā)育身體,胸口那兩坨肉,在海生他們的注視下日漸地高聳起來,走起路來顛顛的,顛得海生心里又酥又顫。不知多少次,二梅挺著胸脯出現(xiàn)在海生的夢里,她含情脈脈地把海生的手抓住,按在自己軟乎乎的胸上。海生就盼著自己趕緊長大,好娶二梅當媳婦。海生總把自己趕海掙的零花錢塞給二梅花,二梅每次都是欣然接受。二梅買了索樂蜜,每次都不忘了在放學(xué)路上讓海生偷偷舔幾口。給二梅花自己攢的錢,海生不但不心疼,反而很高興。他還喜歡偷偷把好吃的塞進二梅的書包,然后遠遠地等待二梅翻開書包時花朵一樣的會心笑容。每次二梅都會眨巴著大眼睛,含情脈脈地瞅一眼海生,這一眼,把海生瞅得跟喝了蜂蜜一樣,甜到心里了。有時海生也覺得自己有點賤骨肉,可是不知道為什么,只要為二梅做事,他啥也不在乎。

那年春天,桃花怒放時,正是毛蚶豐收的季節(jié)。渤海邊的百里灘漁村有“三月桃花鮮,不及桃花蚶”的說法。漁港碼頭上,漁船不停地卸下來的蚶子,堆成一個個小山丘。為了完成外貿(mào)出口任務(wù),生產(chǎn)隊讓家家戶戶拉著排子車分蚶子,可著勁把蚶子推回家,開出蚶肉再交給隊里,隊里按蚶肉分量給各家分錢。碼頭上的蚶子沒人過稱,隊里只給上交的蚶肉計分量。這可是合理合法撈外快的好機會。那些日子,連學(xué)校都放了蚶子假,家家戶戶在院子里壘砌了臨時爐灶,架上大鐵鍋,不分晝夜,柴火猛烈燃燒,院子里熱氣騰騰,毛蚶的鮮香能把人一撞一個跟頭。每家每戶只要能上手的,都圍在鍋灶邊開蚶肉,整個漁村的胡同里,根本看不到閑溜達的人。二梅有個傻子哥哥,只會站在村口馬路上,胳膊胡亂比畫著指揮交通,他干活兒根本不頂事。她家蚶子開得少,掙不到啥錢。二梅已經(jīng)是大姑娘,她剛?cè)肷纾獮樽约簲€嫁妝錢呢,眼看別的姑娘們都賺了不少外快,二梅嘴上急出了燎泡。

從春天一直到夏初,是桃花蚶肥美季節(jié),每天不論早晚,都是二梅低著頭撅著大屁股,吃力地推著排子車往家里送裹著泥漿的毛蚶。海生心疼二梅,就喊著大力,隔三岔五去二梅家?guī)兔?。每次海生在幫二梅家開毛蚶時,他就坐在二梅身邊,偶爾與二梅手指相碰,兩腿相觸,二梅從不躲避,海生心里甜蜜、亢奮,不時抬眼瞅瞅眼睛里燃燒著灶火的二梅。

但是,有一天,又幫二梅開蚶子時,海生發(fā)現(xiàn)二梅坐到大力身邊了。海生的手湊過去,有意無意地與二梅那紅通通的手指觸碰時,二梅的手像被海蜇蜇疼一樣,瞬間就躲避了。他疑惑地看二梅時,二梅低下頭,兩條大麻花辮涼涼地垂下了肩膀。

二梅突然和大力好起來了。二梅明顯開始冷落海生。大力家人手多,大力竟然就在二梅家的廂房里住下來了,二梅家去碼頭拉毛蚶的活兒,都被大力包了。看著大力和二梅成雙成對忙來忙去的情景,海生變得沉默了,他不再靠近二梅家的院子,只是偶爾趁人不備在遠處默默地注視那一對相隨的身影。

秋后,那彌漫在空氣中的腥烘烘的毛蚶味兒還沒有徹底散去,一場喜事在漁村里成功舉辦了,大力把野性十足的二梅娶回了家。轉(zhuǎn)過年的正月,他們的孩子來多就出生了。村里人說,這是進門的孩子。海生想,原來他倆在開蚶子時就暗度陳倉了,自己跟傻子一樣,還幫他們忙活嫁妝錢呢。大力和二梅成親那天,海生躲在海邊的蘆葦蕩里,望著海邊紅成一片的堿蓬草,想象此刻的二梅,一身火紅的新娘裝扮,要多美有多美,鮮艷如火,但是那火焰不屬于自己,他只能一個人聽著海浪聲默默流淚。一年后,他也匆匆成了家,日子就這么稀里糊涂過了下來。

真是世事難料啊。眼下,大力進去了,漁船也沒了,二梅被突如其來的變故打蒙了。漁船被抵給黑東之前,二梅領(lǐng)著來多挨家挨戶去借錢,說自家的船不能抵給黑東啊,沒有船今后咋過日子啊,只要保住漁船,將來來多能掌船了,一定能把鄉(xiāng)親們的賬還上。二梅領(lǐng)著來多走東家求西家,一路上來多都沒忘了低頭玩手機,毫不關(guān)心他媽媽在做什么。村里走了一遍,二梅才借到五萬塊錢。這五萬塊錢里就有海生的兩萬。村里有人勸二梅,靠借錢不行,漁船先抵給人家十年,十年后大力也就出來了,你家來多啊,唉,估計是指望不上。二梅絕望了,她也知道,來多這孩子撐不起這個家。

漁船沒了,二梅生活沒了著落,她被村長喊到他家的飯館打工。

村長早就是本村的首富了。他挨家挨戶拉選票當了村長的第二年,一條高速公路通過漁村南邊。村長早就得了信兒,雇了很多人為他用破磚舊瓦蓋房子圈地,結(jié)果,村里人還沒明白過來咋回事,國家占地賠償?shù)牧Ф嗳f就進了他個人腰包。六千多萬啊,那是漁村人想都不敢想的一筆大錢啊。后來,村長花了一筆錢修建了自己家的私人碼頭,經(jīng)常有貴客坐村長的船出海游玩。他還花錢收購了十幾條附近漁村拆遷中被人低價轉(zhuǎn)讓的舊船,通過門路為它們重新上了牌照,光是吃這些船的燃油補助,一年就能進賬二百多萬。幾年后,村長在美國買了別墅,現(xiàn)在他一年里有半年時間是在美國待著,一邊享受著優(yōu)哉游哉的日子,一邊遙控著村里的事,日子過得跟皇帝似的。

村長家的飯館是村里最豪華的,很多高級轎車都會停在飯館前,船戶們捕撈的大活田,一般都被這飯館收購了,很多高級客人都喜歡來這里吃飯。二梅最初的工作是端盤子。后來海生聽說,二梅不僅端盤子,有時候還陪雅間里的客人喝酒。喝酒時,二梅醉了,趁著酒勁兒,只要給她三百五百的,就可以摟著她喝交杯酒。據(jù)說村里那幾個好色的爺們兒,都趁機把二梅灌得爛醉,在二梅身上亂摸一氣。海生起初不信這些傳言,性子剛烈的二梅,咋會做那些事呢,根本不可能!在他心里,二梅可是仙女一般,碰都不能輕易碰的。

有一天海生郁悶不過,忍不住去了二梅家,家里只有來多在。院子的門打開后,頭發(fā)蓬亂、面黃肌瘦的來多,也不看海生,低頭盯著手機屏幕。海生一把奪過手機,說:“你這孩子,家里都這樣了,你也不上點心,你是手機養(yǎng)活的?”來多脖子一梗,沖著海生瞪著眼睛說:“用你管啊,快給我!”海生把手機塞給來多,搖著頭走了。他走進村長的飯館,里面人聲嘈雜。順著雅間門縫兒,果然看到二梅歪著身子坐在里面,屋里還有二敗、癩子。二敗正站在二梅身邊,他的大肚子都頂在二梅身上了。二敗把酒杯貼在二梅嘴上,二梅的臉憋得很紅,估計是被嘴里的白酒嗆的。海生血撞頭頂,他撞開門,拉開二敗,把一杯白酒潑到二梅臉上,硬是把二梅從酒桌上拉下來。出了雅間,迷迷瞪瞪的二梅看清是海生,就掙脫了海生的手。二梅吼道:“我操,你干啥,多……多管閑事,掃你姑奶奶酒……興?!?/p>

此時,二敗和癩子也跟出來了,二敗客氣地說:“是海哥啊,有啥要緊事啊,屋里客人都等著二梅喝酒呢?!?/p>

海生指著二敗的鼻子說:“二敗,你還是人嗎,大力為咱們跟黑東他們的人拔闖才折進去了,你就這么對他老婆?”

二敗撇撇嘴,一臉無賴相,說:“大力為誰拔闖了?他自己壓不住火,賴誰啊?!?/p>

“不管咋樣,從現(xiàn)在開始,二梅不在這里干了!”海生沖著所有人高聲說。

被海生死死拉著胳膊的二梅,聽海生提到大力的名字,先是一愣,接著就不再與海生掙扎了,身子軟了下來,順從地讓海生拉著回家了。進了里屋,海生撒了手,二梅卻一下子抱住了海生,痛哭失聲,濃烈的酒氣噴在海生臉上,驚得海生趕緊關(guān)上了屋門。

二梅說:“海生,你憑啥管我?”

海生說:“我不管你誰管???二梅,你這不是糟踐自己嗎,村里人背后咋說大力啊。人活臉,樹活皮。”

二梅說:“家都敗了,我還要啥臉啊,我就想喝醉了,啥煩心事都沒了。家里沒錢,今后日子咋辦,你養(yǎng)我?你敢?”

海生硬氣地說:“不就是錢嗎,以后有我吃的,你就餓不著?!?/p>

自從把這話撂給二梅后,海生就開始努力地踐行,每次賣了海貨,他都想方設(shè)法留下一點錢給二梅,來多也被他當伙計雇上了船,每月給來多開四千塊錢的工資。二梅不再去飯館打工,偶爾趕趕海,撈點小海鮮,或者從碼頭上倒弄點海鮮賣。在海邊,只要人勤快,活人不難。

自從海生從村長的飯館里把二梅拉回家,村里關(guān)于他倆的閑話就沸沸揚揚高漲起來,現(xiàn)在估計都可以裝滿一條大船了,偶爾回村的村長見了海生就沒好臉色。海生顧不了那么多,只要二梅在他眼皮底下生活,他就不忍心看二梅被人欺負。海生的老婆也沒少給他耍臉色,海生裝瞎裝聾。海生老婆開始拿家里的錢撒氣,玩上了六合彩,海生也管不了。他尋思,這個娘們兒是個花錢心疼的主,家里親戚有紅白喜事,多隨二百塊禮錢,她都心疼好幾宿,玩賭也是在賭氣,不會玩出圈兒的。

海生快到二梅家時,他四下看看,只有幾個孩子在房山下玩。太陽在慢慢落山,金燦燦的陽光模糊了孩子們的面孔,海生估計自己的身影也會在夕陽里變得模糊,他便在金黃的暮色里一大步跨進二梅家的院子。

二梅正坐在院子里,她面前是臨時用磚頭壘起來的爐灶,兩綹汗津津的頭發(fā)垂下二梅額頭,被灶膛里的火光照亮,也像在燃燒似的。爐灶上架著大鐵鍋,鍋里面熱氣蒸騰,正在煮大蛤。大蛤就是牡蠣,以前屬于百里灘漁民看不上眼的小海鮮。婦女們無法上船出海,又想賺個菜錢時,就會在石壩上撬下吸附在巖石上的大蛤,好歹用海水洗洗,就把它們烀熟了,開出蛤肉賣給來漁村的城里客人。城里人愛吃牡蠣豆腐湯,牡蠣炒韭菜,鍋塌牡蠣。一個能干的婦女,一天忙下來,可以開幾十斤蛤肉,賣幾百塊錢。這種小活田季節(jié)性強,開春到五一勞動節(jié)那陣最肥。小滿節(jié)氣后,牡蠣甩子,就瘦得沒法吃了,不過城里人也不懂,給啥都說好吃。

二梅身下已經(jīng)堆了兩堆慘白的牡蠣殼,有的殼上還粘著沒挖干凈的牡蠣肉。二梅的手指又紅又粗,裊裊地冒著一絲熱氣,有兩根手指上還裹了臟乎乎的創(chuàng)可貼。海生進來后,二梅手底下繼續(xù)忙活著,海生奓著手站了一會兒,和二梅搭訕,二梅哼哈應(yīng)付著。海生站久了覺得不自在,就干脆蹲下,抄起一個開牡蠣的改錐,幫二梅開牡蠣肉。二梅看了他一眼,扭身起來,從屋檐下找出一只膠皮手套遞過來,還順手在他屁股下面塞了一只小馬扎。

海生接了手套,放在開過肉的蛤皮堆上,說:“我的手哪有那么金貴?!倍酚殖鹗痔自俅芜f到面前,說:“你是開船使舵的,也算技術(shù)工種,哪干過這個,別拉破了手,你媳婦心疼?!焙I虢右痪洹澳憔筒恍奶邸保墒窃挼阶爝呌滞踢M肚子里了。大力還在里面,自己和二梅說這么放肆的話,算怎么回事啊。當年大力對不起我,我不能對不起大力。

海生憨憨地笑笑,他想起褲子后兜里那兩千塊錢,就站起來掏錢給二梅。二梅也不客氣,把錢接在手里,頓了頓說:“你給的錢我都給你記著賬呢,早晚一股腦還你?!焙Iξ卣f:“等大力出來,你們再置辦條新船,到時候還我錢時,我得要利息,我這可是高利貸。”

二梅聽到海生說出大力的名字,打了個愣神,然后問:“今天啥貨啊,賣不少錢吧?!焙I帕艘宦曊f:“今天挺邪門,拉到美人蟶了,整整一筐。我估摸著,今年蟶子少不了。對了,來多也很靠盤兒,知道搶著活兒干?!倍防湫σ宦?,說:“來多是啥孩子我清楚,他搶著吃飯我信,搶著干活兒我不信。”海生憨笑了一下,說:“孩子挺好,就是油梭子發(fā)白——短煉。咱們倆哪天去看看大力吧,給他捎兩條煙啥的?!?/p>

其實,海生早就一個人偷偷看望過一次大力了,他給大力留下了一些錢,他知道,里面也需要錢。就是那次探視,大力告訴了海生那塊活田的位置。二梅沉了臉,說:“大力是我爺們兒,要探監(jiān)我去,你起啥哄,你把來多給我?guī)С鰜?,讓他能成個好駕長,我就感恩不盡了?!?/p>

兩個人一起動手,不多久,大蛤肉就開完了,滿滿一大盆。海生想把幾堆大蛤皮收拾起來扔到院外,他剛起身,二梅就用胳膊擋了他一下,說:“你老實坐著,我去,你不怕街坊四鄰說閑話啊。”二梅這個動作,讓海生又想起了當年開桃花蚶的情景,海生心里驀然浪潮翻涌,不由得生出一絲酸楚。

說話間,院子收拾干凈了。二梅開始動手做晚飯,用開碎的牡蠣肉煮的面條。天黑下來了,她往灶膛里填著破船木劈柴。爐灶里的火光映著二梅飽滿的臉蛋,二梅的臉蛋紅撲撲的,好像突然年輕了好幾歲。

海生說:“來多這孩子這幾天新鮮勁兒上來了,非要陪山東伙計住船上,他倆還挺投緣?!?/p>

二梅抬起頭,看到海生傻乎乎地盯著自己,她忽然站起來拉起海生,把他往院門處推,二梅說:“該吃飯了,你快走吧?!焙I鷴昝摿藘上?,全身松了勁兒,由著二梅把他推出了院門。在傍晚的海風(fēng)里,海生哼哼著歌曲,腳步輕快地往家里走。

凌晨時,海生聽到外面的風(fēng)聲吹過屋頂。他迷迷糊糊地覺得,這風(fēng)像是東北風(fēng),把北窗吹得忽嗒忽嗒響。漁家有諺語:半夜東風(fēng)起,明天好天氣。海生心里的很多憂慮也被這風(fēng)吹干凈了。天蒙蒙亮?xí)r海生就睡不著了,翻個“折餅子”,老婆抗議地哼了幾聲,海生就知趣地穿鞋下床,讓屋子里恢復(fù)安靜。

早早來到濕漉漉的碼頭,遠遠看到幾個駕長蹲在碼頭上,是二敗哥兒倆還有癩子等人,都是漁村里口碑不咋樣的駕長。他們正蹲成個圈子說話,看到海生走近,都低下頭假裝沒看到。海生經(jīng)過他們身邊時,他們才抬起頭,和海生點頭示意。從他們這奇怪的表情和氣氛里,海生知道,他漁獲賣了大錢的事兒,八九不離十被這伙人知道了。跳上船,海生問正做早飯的來多和順子:“二敗他們咋知道昨天咱們摸到了好活田?”來多說:“昨天晚飯時,二敗哥兒倆來了,帶了個大燒雞,在這兒一起喝了酒??晌覀z啥都沒有說啊,他就是在船上看看,他看到咱們裝香螺的那些筐子,像狗似的又摸又聞的,最后說了句,貨還真不少啊,就這么回事?!?/p>

早飯是饅頭還有熘咸鱸板魚外加小米粥,海生很得意這口。他鼓著嘴嚼著咸魚,琢磨著今天該怎么應(yīng)付這幾個黏糊人的家伙。大海上,太陽升起一丈多高了,海生覺得曬在后背上的陽光開始暖洋洋的,海浪也在明亮的陽光下,變得波光閃閃,很是刺眼。

海生的船剛一駛出漁港,二敗他們的船也紛紛發(fā)動了機器,離開碼頭,尾隨而來。風(fēng)不大,海浪也變溫柔了,漁船在溫柔的波濤里,緩慢搖蕩,很快就遠離了漁港。當漁港徹底從海生視野里消失不見后,他調(diào)整航向,將船往昨天那塊活田方向開去。海生知道,他們摸到的那塊活田所處的大概方向,如今無論如何是瞞不住了,如果選擇遠離那塊活田的海面,二敗他們肯定不信。如果他們從兩個伙計嘴里再打探出什么,自己可就有點栽面,畢竟以后還得打頭碰臉。海生不愿意被人背后指指戳戳,說他不厚道。他想,在接近那塊活田的位置下網(wǎng),這樣,誰有運氣,誰就多拉漁獲,他們不空網(wǎng),也不能埋怨他海生不仗義。

兩個小時后,海生停了螺旋槳,發(fā)動機巨大的聲音減小了,海面上,海鳥的鳴叫清晰可聞。海生讓來多和順子開始撂網(wǎng)。長長的底拖網(wǎng)被扔下船尾,很快消失在水面翻騰起的泡沫里了。海生重新起動螺旋槳,船又開始前行了,拉網(wǎng)的網(wǎng)繩很快被遠處水面下的漁網(wǎng)拽下漁船,然后網(wǎng)繩被快速拉直,緊繃得如鋼筋一般。漁船的速度慢了下來,但是發(fā)動機的聲音又大了。二敗他們的船果然繞到了海生船前面,他們也減速,下網(wǎng)。海生不禁心頭怒火燒了起來。行有行規(guī),船戶們打魚有個約定俗成的規(guī)矩,你不能挨著別人的船太近下網(wǎng),更不該搶在別人漁船前面下網(wǎng)。二敗的行為在船戶們眼里看來是極不厚道的。海生心想,好在自己也留了一手,對付二敗他們這號人,太實誠了也不行。海生把漁船改變方向,繞開二敗他們,加大了馬力。

幾條船就在那片海域繞著圈子拖著漁網(wǎng),大概不到兩個小時,海生開始起網(wǎng)了。二敗他們也紛紛學(xué)著海生,開始拖拽網(wǎng)繩收網(wǎng)。在每次網(wǎng)身將要出水時,海生都會有準確的預(yù)感,他覺得,這次漁獲也不會少。巨大的網(wǎng)底被吊索提上了船尾,撒下去時干癟的網(wǎng)袖子,此刻鼓鼓囊囊的成了個大半球。隔著網(wǎng)眼,海生看到了他喜歡的那些漁獲的顏色:青殼的梭子蟹,土黃色的水蝎子,魚鱗閃耀的大鱸魚,還有海螺、毛蚶、牡蠣、香螺。海生注意到,網(wǎng)里還有很多美人蟶。

海生心情很復(fù)雜,他沒能想到這無心插柳的一網(wǎng),也會有這么多漁獲。本打算糊弄糊弄二敗他們,誰知假戲唱成真了。遠處幾條漁船上的人們也都在忙活,看得出二敗他們漁獲也不會少。這消息明天要是傳遍漁村,一百多條船擠在這里忙活幾天,漁獲很快就會被消滅干凈??裳巯鹿懿涣四敲炊嗔?,趕緊把今天的漁獲收拾了再說。海生把網(wǎng)兜下的繩子扣解開,漁網(wǎng)里的漁獲傾瀉在后甲板上,堆成了小山。幾只螃蟹拼命掙扎著,水蝎子也慌張地彈著身體。來多和順子搬來幾個塑料筐,開始分揀漁獲。海生站到了船舷處,仔細向二敗他們的船瞭望,果然,二敗他們的船,有的已經(jīng)收好漁網(wǎng),船上的人也蹲在船尾分揀漁獲。再向更遠處望望,還好,沒有看到黑東他們的巡邏大船。

看看這網(wǎng)漁獲分揀差不多了,海生又把拉網(wǎng)拋進海里。二敗他們的船依然搶在海生前面,撂下漁網(wǎng)。海生抓起船上的對講機吼了幾句,二敗那邊根本不理會。他又試著撥打二敗的手機,可這里遠離海岸,手機信號不太好,半天撥不通。他實在氣憤難耐,將船靠過去,看看自己的船就要靠近二敗的船時,海生站在船頭沖二敗吼:“二敗,有你這么下網(wǎng)的嗎?過河拆橋啊,你祖宗的,跟著我,還擋著我!”海生的怒吼聲被海風(fēng)吹到二敗的船上,但是沒人理睬海生。二敗自知理虧,低聲嘀咕了一句:“大海是你們家的啊,是你家的,你裝兜里帶走啊?!?/p>

海生一共撂了三網(wǎng),船上的塑料筐又快滿了,他決定趕快返回漁港。今天這些船的漁獲都多,回晚了,商販看到貨多,準壓價。趁二敗他們貪戀漁獲,趕緊把船上的貨脫手。漁獲就是這樣,貨少,你可以漫天要價;貨多,魚販子就會把價格壓到地面,坑死船戶。這樣的事海生經(jīng)歷得太多了:昨天水蝎子還三十元一斤不夠賣,轉(zhuǎn)天可能三元一斤,臭了漁港都沒人要。

海生回到了漁港,大胡子帶著一幫魚販子很快把海生船上的漁獲都分了,海生把厚厚一沓鈔票揣進口袋時對大胡子說:“胡子,今天下午貨肯定多,你們得趕緊趁中午賣利索了,下午還能進點便宜貨?!彼仡^看看大海深處,看不到二敗他們船的蹤影。幾條沒在一起打魚的船跟海生一起返了港,駕長們見海生賣了錢,一個勁兒問海生下網(wǎng)的位置,海生有點不耐煩,最后說:“你們?nèi)フ叶“桑麄冞€在那塊活田折騰呢?!?/p>

海生讓順子準備午飯,吃飽喝足了好好歇一會兒,然后給來多交代:“我留了兩筐貨,有點魚還有蟶子,你給你媽送去賣吧。”來多冷冷地斜了海生一眼,搖頭說:“我不去,你愿意去就自己去啊。”海生被來多的話噎住了,心想,這孩子話語里帶著刀槍呢。海生沒再說啥,扭身跳上了碼頭。

海生上岸后直接奔二梅家去了。漁村的中街,是一片空場,很多漁家大嫂在這里擺攤,賣些小海鮮,一來二去,這個漁村小市場還有了點名氣。城里會吃的主,會開車來這里買剛下船的海鮮。這些魚蝦貝蟹,還帶著大海的潮氣,格外新鮮。二梅如果不在家,那就是在中街賣貨呢。二梅家果然鎖著門,海生就奔中街,幾個蹲著賣貨的婦女戴著頭巾口罩,捂得嚴嚴實實,海生還是從人群里一眼看出了二梅。二梅的身材依然是惹火的蜂腰馬腚。她腰細腹平,胯寬臀豐,不像其他的漁家大嫂,生完孩子身體就成老母豬一樣了,腰和屁股一樣粗。也奇怪,來多都二十出頭了,二梅的身材還是跟做閨女時一樣,皮膚也總是白里透紅的細嫩,難怪村里那幾個色鬼垂涎二梅呢。在二梅攤位前,一個城里人正假裝內(nèi)行地品嘗著大蛤肉,海生心想,嘗吧,只要嘗了,沒有人抗拒得了大蛤肉初入口的鮮味兒。果然,二梅已經(jīng)拎起了秤,客人抓起大蛤肉往秤盤子上添。

在中街,夸張點說,二梅的貨沒賣完,別人就甭打算賣貨,這些經(jīng)營竅門還是海生教二梅的。海生說:“城里人愛干凈,你把自己收拾干凈,海貨也別太腌臜;再給客人用點干凈的白塑料袋,貨肯定賣得快?!逼鋵嵑I€有一條理由沒說透:二梅的大眼睛,二梅甜美的吆喝聲,二梅的勾魂身材,都是很好的廣告招牌。

海生和二梅打了招呼,然后抄起二梅載貨的三輪自行車,直奔碼頭。他很快把那兩筐海貨拉來了。旁邊幾個大嫂有點妒意地圍過來看,她們看到筐里的貨,嘖嘖贊嘆著躲開了。走開時,還不忘記甩句閑話:“哎呀,真是比不了啊,人家的貨,鮮靈呢,招人啊?!倍仿犃?,不但不氣,反而哈哈大笑。二梅挑戰(zhàn)意味的笑聲,氣得幾位大嫂直往地面上吐唾沫,海生從她們的口型上大概猜出,她們在罵:“呸、呸,浪貨!”

海生低聲囑咐二梅:“蟶子賣十五塊錢二斤,別賣高了,你就大聲吆喝,估計一會兒就賣光了?!?/p>

海生回船上與順子、來多吃過午飯,他在舵樓里打了個盹,被返航漁船的轟鳴聲吵醒了。他從舵樓里鉆出來,向海里望。但見眼前十七八條船,聲勢浩大地開進漁港來了。最頭面的是二敗的船,海生一眼就看到他船上那面惡心人的黑龍旗。二敗站在船頭,正準備往漁港上拋纜繩。魚販子們早在碼頭等著了,見漁船進港,他們像海生在電視上看到的非洲鬣狗一樣,圍攏試探,尋找稱心的目標。船上的海貨決定魚販子們今天的錢包鼓還是癟,他們怎么可能大意呢。每次和魚販子打交道,海生都覺得就是獵人和狐貍在斗智呢,船戶們像獵人也像狐貍。貨好,說啥話都硬氣;貨孬,磕頭作揖也白搭。

船都拴好了,魚販子們在這十幾條船的甲板上跳上跳下,不停流竄,不一會兒,他們就圍在一起,大概十幾分鐘,他們像商量好了一樣都走回各自的拉貨小卡車,那架勢好像要離開碼頭。二敗和癩子跳下船攔住了第一輛發(fā)動的車,比比畫畫半天,魚販子才從駕駛室懶洋洋地探出身子。他招呼其他販子也下了車,二敗和魚販子們聚攏到一處,估計是在討價還價了。此時,海生已經(jīng)猜了個八九不離十,與他上午預(yù)料的差不多,突然捕獲來那么多香螺、蟶子,肯定會砸價,幸虧自己上午沒貪心,早早把貨出手了。

海生把順子和來多趕下船,讓他倆探聽一下二敗他們海貨的成交價格。順子他倆回來后說,販子們壓價很低,香螺五塊錢一斤,蟶子十三塊錢二斤,小雜魚兩塊錢一斤。海生明白,二敗他們太貪心了,辛辛苦苦拉了不少貨,都是用昨天的價格算今天的收入,能不失算嗎。

二梅把海生給他的海貨賣完了。她回到家,先插好院門,把今天賣的錢數(shù)了兩遍,把大小票子分開,與前幾天賣下的錢合在一起,湊出一萬塊錢整數(shù),再把錢捆好,掖進被子底下。出了幾層汗的身子都快有餿味了,她就脫去汗津津的衣服,穿著內(nèi)衣走進廂房,那里有海生給安裝的太陽能熱水器。只要用手輕輕一擰,溫潤體貼的水線就帶著太陽的味道暖洋洋地傾瀉下來了。洗浴時面對著的那面墻上,海生按照她的要求,安了一面大鏡子,二梅一直渴望這樣一面墻的鏡子,她和大力說了多少次,大力就是不給安。

水霧升騰起來,鏡子變得朦朧模糊,二梅映在鏡子里的姣好身體也變得虛幻了。

從昨晚就緊張忙活,到今天晌午終于把錢賺回家,剛才清點票子,豐厚的盈利又一次讓二梅充滿希望,被散發(fā)著太陽氣息,體貼入微的熱水包圍后,二梅的身子像躺在了按摩床上,一下子變得松垮了。她太疲憊了,恨不能讓溫暖的水流鉆進她身體的每一個細胞里,把那些滿滿地鑲嵌在骨頭縫里的酸疼都給沖洗掉。水溫柔地流淌。二梅仰起脖子,陶醉般接受著清水的撫摸。她有一種恍惚感,覺得這分明不是水流,而是一對大手,大手帶著男人特有的柔情在撫摸自己。她多么希望這是海生的手。海生一直對自己好,二梅心里很接受,她對這個有點軟弱,可是心地善良的海生,也一直記掛在心里。大力出事后,海生對她毫無顧忌的幫助,讓二梅覺得自己沒看錯人。她從心里想報答海生,她不知道該怎么做才好。她很清楚,海生不缺錢。剛才在鏡子里看到了自己的身體,二梅也很驚嘆,自己的身子,那么多年了,不僅沒有衰老,反而變得更加風(fēng)韻誘人。眼下,她唯一的資本可能就是自己的身子了。把身子交給海生?如果那樣做,對不起大力放一邊,那也是埋汰海生呢。她不希望海生只是惦記自己的身子才對自己好。但是如果海生對自己有什么親昵舉動,二梅覺得自己真是無法抗拒。

二梅想,要是不出那件意外,該多么好啊。她肯定是海生的媳婦,自己的一切就都是海生的了。他們會有自己的孩子,他們的孩子肯定比來多有出息??涩F(xiàn)在悔恨這些有啥用,日子還得一天天苦熬。

二梅這么胡思亂想時,她聽到院門那邊有聲音,有人在用力推門。二梅心里暗喜,來人肯定是海生。她慌亂地對著院門喊了一聲:“等會兒!”趕緊擦擦身子,套了件寬松的大棉背心,套上睡褲就去開門。她邊走邊整理衣服。二梅用一扇門擋住自己身體,伸出腦袋,用濕漉漉的微笑迎接海生。誰知,門外的人竟然是二敗。二敗看到剛出浴的香噴噴的二梅,眼睛亮了一下。他看二梅正要關(guān)門,他哧溜一下,擠進了門。在院子里站定了,二梅和二敗對視了一下,倆人都愣了一下神。二梅嘟囔了一句“咋是你啊”,趕緊回身要進屋去找衣服。那件寬松的背心很薄,身子又沒全擦干,背心一上身,就貼在了身上。二梅用手護住前胸,快步前腳走著,她聽到二敗緊跟著她,她聽到了二敗粗重的喘息聲和吞咽口水的聲音。這聲音讓她一陣肉麻,雞皮疙瘩都冒出來了。

二梅走到屋門口,趕緊站住了,她回過身,瞪著二敗。二梅高聲說:“二敗,你干啥,有話趕緊說?!倍〉难劬囋诙飞砩?。他突然跨前一步,一下子摟住了二梅。二梅嚇得一哆嗦,她趕緊推開二敗。二梅惱了,罵二?。骸八蓝?,你敢耍流氓啊,我喊人啦。”二敗呼哧呼哧喘著粗氣說:“二梅,想死我了,上次在飯館,我就沒摸到,你就答應(yīng)我吧,我只摸一下。”說著話,二敗又撲向二梅。二梅張嘴要喊,二敗那雙手已經(jīng)把二梅的嘴堵住了,二梅鼻孔里立刻鉆進一股嗆人的煙油子味。二敗伸手拉開屋門,死命地把二梅往屋里拖。二梅拉住門框,順勢一個屁股蹲坐在了堂屋地上。她這么一用勁兒,上身的背心刺啦一下,被拽出一個大口子,二梅身上雪白圓潤的乳房都露出來了。二敗的眼睛都看呆了,他狗一樣撲上去用身體努力壓住二梅,伸出舌頭在二梅身上亂親亂嘬。二梅嗷嗷地怒吼起來,一種羞恥感再次在她心里泛濫。憤怒的她在二敗身上亂抓,一下子抓到了二敗兩腿間的痛處,二敗身子一哆嗦,捂著襠部站起身向后退。二梅趕緊站起來鉆進里屋,把門咣當一下反鎖上。

二梅急中生智,她對著屋外喊:“喂,110嗎,我家有人耍流氓,你們快來。”

二敗還真被嚇住了,他在門外哀求:“二梅,嫂子,別報警,我錯了,我走。給你一千塊錢行了吧,下次我再也不敢了。”

二梅真切地聽到二敗驚慌失措的腳步聲出了屋子,到院子里去了。她趕緊湊到窗口去看院子,二敗慌張的背影鉆出了院門。二梅怦怦亂跳的心這才穩(wěn)當了,她按住胸口。突然,二梅腦子里閃現(xiàn)了一個念頭,剛才二敗的姿態(tài)怎么那么熟悉呢?難道二敗就是當年夏夜在海垱上欺負自己的那個人?!

二梅插好院門重新站在淋浴噴頭下,她委屈的眼淚和著溫水一起流下,她用力揉搓剛才被二敗狗一樣舔啃過的地方,恨不得把皮都搓掉一層。——那個遙遠的夏夜,也是這么一個人,在海風(fēng)的呼嘯掩蓋之下,把二梅拖倒在了海垱邊齊腰深的蘆葦蕩里。那晚,二梅的哭喊聲都被海風(fēng)擊碎了。二梅以為自己會死去,還是大力發(fā)現(xiàn)了躺在蘆葦叢里低聲啜泣的二梅。大力幫她穿好衣服,把那輛丟在路邊裝滿毛蚶的排子車拉回了二梅家。

二梅把自己收拾得干凈利落,五月的傍晚紅彤彤的,滿院子都是這種催人入睡的溫暖夕陽。晚飯后,二梅手里拿著手機,她把手機按亮了又按滅。她盼著海生來,可是海生今晚卻遲遲不來,她想打電話,又不知道拿什么來做借口。正在反復(fù)猶豫時,手機屏幕突然點亮,然后看到來電顯示是海生,二梅的心一陣狂跳,海生的電話竟然打進來了。海生告訴二梅,他剛從城里回來,來多和順子也騎著摩托車去城里玩去了,不知道幾點回來,他今晚得在漁船上過夜,就不來二梅家了。

二梅問海生他的船停在漁港啥位置。海生說,為了明天出海走得早,只能把船泊在港口最外邊了。按滅電話,二梅站起身,看看逐漸暗淡下去的天色,進了屋,坐在化妝鏡前,給自己描眉、抹口紅。挨到天色全黑了,四周的聲音也稀疏了,她拉好窗簾,點亮臥室燈光,走出屋,鎖好門,在漁村里繞開熱鬧的中街,向漁港走去。

星光滿天,月亮只有彎彎一道。走在路上,只能通過腳下踩著蛤蜊碎皮的沙沙聲,判斷自己沒有偏離腳下的路。二梅后悔沒找個手電筒。她只好握著手機,偶爾用手機照亮一下道路,繞開路上低洼的積水。

本來不遠的路,二梅覺得這條路實在太漫長了,她恨不能立刻跨上海生漁船的甲板,她怕這條路上遇到什么熟人,把她此刻熱烈燃燒的心情澆滅了。黑夜那么濃,好像把一切現(xiàn)實的東西都掩蓋了,要是一切都能被黑夜涂抹修改,那二梅寧愿這個世界就剩下她和海生,讓他們再回到年少時純真的時候,回到那手指相碰都會心跳半天的時候。這些年,二梅只覺得自己虧欠海生太多了,年少時海生的癡情,如今海生無微不至的關(guān)心,讓二梅覺得知足。一個女人一輩子還要什么啊,有這些就足夠了。

那個遙遠的可恥的夏夜之后,二梅知道,她做女人的一切浪漫幻想都被一個蒙面人強暴了,從她驚恐地察覺自己有了身孕那一刻,她就想拼命抓住什么,恰好大力出現(xiàn)了,大力把她從溺水中撈起來,她只能依靠大力,她不愛大力,她只是感激大力。

二梅深一腳淺一腳地走著,腳步聲與心跳聲都像擂鼓聲。漁港近了,那些安靜地趴在漁港里的漁船閃著微弱的光亮,二梅低著頭,加快腳步??熳叩綕O港盡頭時,她給海生打電話,讓海生下船迎接。

二梅看到海生的身影一步步走近時,她覺得身子軟軟的,身體深處一下子被抽空了,沒剩下一絲力氣,好像腿都邁不動了。她聽到了海生的呼吸聲。她還是不動,只是在黑暗中伸出手,像海藻細長的觸角,在風(fēng)浪里慢慢地飄搖著,終于碰到了海生的手。兩只手緊緊攥住,倆人默不作聲,相握了一會兒,海生牽著她跨過船舷,鉆進了舵樓。

“海生,你開船,我想出海?!?/p>

二梅的聲音幽幽的,好像來自幽暗的海底深處。帶著點懇求,又分明是在命令。

海生不說話,很順從地點了點頭。

船突然亮起了燈,燈光驚到了落潮后在泥海灘上覓食的海鳥,它們張皇失措,嘎嘎叫著,向著夜空亂飛。海生的船在鳥兒驚叫里,顛簸著身子,緩緩遠離了漁港碼頭。

海生開足了馬力,漁船亢奮起來,船頭像尖利的鐵鏵,嘩啦嘩啦犁開了平靜的海面。海面像春耕時節(jié)豐饒的泥土,泥浪翻涌,浪花閃閃,漆黑的大海也沒那么可怕了。海生控制著漁船舵輪,目光全神貫注盯著船頭。一個身子忽然貼上來,一對軟乎乎的胳膊從身后繞過來,緊緊摟住了他。是二梅,她飽滿的身體貼緊在海生堅實的后背上,幾乎在同時,她的眼淚也一滴滴落在了海生的衣服上。海生仰頭望了望夜空,天氣晴好,沒有云彩,自然不會有雨滴落下來。二梅的淚滴涼涼的。他忽然很想看看此刻在身后流淚的這一雙眼睛。但是他沒有停,繼續(xù)加大馬力,輪船憤怒了,突突叫著,海浪紛紛翻著跟頭往后跌落,不久,海生的船在蒼茫的海上成了一只孤零零的鳥,海生覺得熱血在體內(nèi)狂奔亂撞,只要二梅不讓他停下,他的船只會奮力向前。

手機鈴聲響了。

寂靜的夜海上,這聲音顯得無比怪異,又帶著說不出的寂寞。

海生望著手機想,如果不是這鈴聲在此刻驟然響起,他覺得自己整個人就會像一顆煙花一樣,一直沿著大海沖突,加速再加速,直到在漆黑的大海上爆炸、綻放,然后看著自己的軀體灰飛煙滅。

電話是來多打來的,來多吞吞吐吐,讓海生帶上一萬塊錢,趕緊去城里一個派出所贖他和順子。

海生懊惱地將手機滑進兜里。他的情緒在不知不覺中已經(jīng)一落千丈,他覺得一個充滿了想象和期待的美好夜晚,就這樣被破壞了。他張大嘴巴,狠狠地吞咽了幾口腥乎乎的海風(fēng)。

二梅的手不知道何時滑開了,她早從海生的表情里看出了端倪,追問究竟什么事。海生吐一口氣,有些胸悶似的停了停,簡單說了電話內(nèi)容。海生說:“沒事,罰款一萬,估計不是什么大事?!焙I睦镒聊ィ@倆人八成是找“小姐”被抓了。

二梅非要跟海生去贖人,海生不讓。海生說:“我自己去就行了,不就是花點錢嗎,人沒事就好。”二梅呸了一口,說:“這個妨人孩子,真是討債鬼,業(yè)障根兒?!焙If:“得了,怎么說也是你兒子。唉,這孩子也是,為什么就一點也不隨大力哥呢?”二梅像被人點了死穴,剎那間陷入了沉默,想了想,欲言又止,卻什么都沒有說,只是輕輕地搖了搖頭,把一聲很輕的嘆息咽進了肚子。

二梅囑咐海生開車千萬注意安全,告訴海生,只要回來,就把來多送回家,多晚她都等著。往回走的路上,二梅在黑暗中抹去了口紅,全身軟塌塌地拖著千斤重的步子,她的心里充滿了沮喪和失落。她今晚好不容易鼓起的勇氣,就像剛剛頂破泥土探出地面的嫩芽,還沒來得及生長,就被殘忍的現(xiàn)實一腳給踩爛了。她在心里模模糊糊想著自己的人生,這輩子,自己沒做錯什么,可是卻虧欠了兩個人。她愛海生,可她實在是沒有任何勇氣再做一絲對不起大力的事情。為了她,大力無法有自己的親骨肉。來多兩三歲時,二梅勸大力生一個自己的孩子,可那時漁村計劃生育抓得正緊。抓計劃生育的大隊干部兇神惡煞一般,誰敢生二胎,罰款、大鏟車推房子還是小事,還要沒收漁船捕撈執(zhí)照。生一個孩子就得徹底敗家,誰敢啊。后來政策松動了,大力又不行了。播種了幾年,二梅那塊地也沒動靜,去醫(yī)院查,醫(yī)生說大力的種子沒啥活力了。

二梅在床上翻來覆去按亮手機看時間,眼皮又很沉重,迷迷瞪瞪揪著心,她知道,海生帶回家的肯定是讓她寒心的消息。

外面雜沓的腳步聲一下子讓二梅精神了,寂靜的深夜,她聽得出這是誰的腳步。她趕緊跑到院子開門。海生和來多進了屋,二梅關(guān)上門,忙問:“告訴我實話,咋回事?”

海生說:“喝酒了,和別人扯扯起來了,打了人,進了派出所?!?/p>

來多滿不在乎地說:“海叔,啥跟啥啊,我可沒打人,不就是找了個‘小姐’嗎,讓警察罰了五千?!?/p>

海生氣樂了:“嗬,渾小子,你還光榮啊,讓警察逮了還有功了?”

二梅早就氣得忍不住了,她給了來多一個耳光。這一巴掌打得結(jié)結(jié)實實,二梅的手腕子都震疼了,她指著來多鼻子罵道:“你就這點出息?你都二十多了,咋不學(xué)好呢?家里都這樣了,你不琢磨多掙錢,還去干下三爛的事!”說著她又舉起了手。

來多把二梅再次打向他的手用胳膊擋開,他沖著二梅一瞪眼,語氣里竟然帶著威脅,說:“你再打我,我就不在這個家待著了,這是啥家啊,爸爸殺人,媽媽三陪,你們大人要臉嗎?憑啥管我?”

一句話差點噎死二梅,她張大了口喘氣,半天不知道說啥。海生踹了來多一腳:“渾蛋,你說你媽啥呢,你媽不就是想多賺錢,趕緊把船要回來嗎?”

來多鼻子里哼了一聲,忽然硬著脖子沖海生喊:“你是誰啊,總往我家跑,村里人誰不說閑話,你還有臉說我!我就是故意讓警察逮的,咋啦?”

海生也急了,一拳捶在來多肩頭。海生手重,來多疼得一齜牙,嗷的一聲跳到院子里,對著二梅和海生大喊:“你們都硌硬我,我走,我早就知道了,我不是我爸親生的!別以為我是傻瓜!以后我死了也別管我!”說完,他跑出院子,腳步聲很快遠去了。

海生拔腿要去追,二梅一把拉住了,海生回頭看二梅,二梅全身哆嗦著,身子軟軟地堆在了地上,她抬起手指著門口,嘴張了幾次,卻說不出話。

海生趕忙問:“來多的話是真的?他不是大力親生的?”

二梅呆愣愣片刻,咬著嘴唇點點頭。這一瞬間藏在心里二十多年的委屈一股腦兒襲向心頭,她哽咽了。海生卻不多問,把二梅扶進屋里,幫二梅擦拭眼淚。等二梅平靜些了,他還是不放心來多,向碼頭方向?qū)と巳チ恕?/p>

二梅聽到海生關(guān)好院門,她的眼淚又涌了出來,深埋多年的痛心記憶像海風(fēng)吹刮的破舊帆布,一片片一縷縷,嘩啦啦地開始在心頭翻騰。

那年,家家戶戶開蚶子賣錢,有天晚上,她和大力去漁港拉蚶子,半路上大力被家人喊回家,她就自己拉車。她拉著一車蚶子離開碼頭后,走在僻靜的蛤蜊皮路上,被一個蒙面人拖到了海垱邊的蘆葦叢里強暴了。她躺在那里無論怎么哭喊、哀求,那個人也不肯罷手。那個渾蛋跑了不久,大力尋她的喊聲就響起來。大力當時用自己的衣服給二梅裹好身子,把她送回家時,幸好家人睡下了,二梅偷偷躲在房間里清洗自己,這一晚的噩夢才結(jié)束。因為怕名聲壞了,她就沒敢報案,幾個月后,傻乎乎的二梅才發(fā)現(xiàn)自己懷孕了。那時做人流還得隊里開證明,她怕被人知道自己被強暴過,這要是傳出去可是天大的丑聞啊,她只好去找大力哭訴,要是大力不娶她,她就得去死。大力二話沒說,就和她辦了喜事。

來多降生前,大力對二梅還是百般照顧、安慰,深夜里,二梅常被噩夢嚇醒,不停抽泣時,大力會把她緊緊摟住。來多降生了,家里充滿了來多稚嫩的哭鬧聲,大力總是緊鎖眉頭。二梅知道大力心里憋屈,不痛快,大力的樣子讓二梅總是戰(zhàn)戰(zhàn)兢兢、小心翼翼。

剛生下來多那幾天,趁身邊沒人,二梅有幾次舉起手,想把來多捂死,她的手剛搭在一團粉肉的嬰兒臉上,心先開始顫抖了,小來多好像預(yù)感到了什么,突然嗷嗷大哭,大力聞聲沖進屋子,一把將二梅的手打開。

二梅生下孩子幾天了,一點奶水也沒有,什么鯽魚湯、豬蹄湯、乳鴿湯,都喝遍了,她的飽滿的乳房就是沒有一絲濕潤。大力看不下去嗷嗷待哺的來多,他就向村里老人打聽,老人給了他一個偏方,說用灘涂上的鮮狼魚燉豬肚可以下奶。那時剛是初春,灘涂上還有沒融化的海冰,大力穿著皮褲,冒著嚴寒,在冰冷刺骨的淤泥里,從魚窩中把滑溜溜的水蛇一樣的狼魚掏出來。

喝了狼魚豬肚湯后,二梅的奶水下來了,足得可以濕透衣襟??纱罅Φ难染驮谀谴温湎铝瞬?。二梅以為大力會從此接受這個孩子,可是她想錯了。來多十個月時,竟然會開口叫媽媽爸爸了。這一聲媽媽,把二梅叫得心軟軟的。來多喊大力爸爸時,大力擰緊了眉頭,哼了一聲,走開了。不久,大力就和二梅商量,想把來多送人,再和二梅生個屬于他倆的孩子。大力好說歹說,讓二梅松了口??珊⒆铀偷脚R近漁村沒一個星期,二梅就神情恍惚地去找孩子了,她說,她整天晚上聽見來多哭著喊媽媽。大力為此還賭氣去船上睡了半個月。他回到家,臉色比臘月的大海還冷。

⊙ 曲光輝· 喬伊斯

二梅更加小心翼翼,一邊看著大力臉色,一邊嚴格管教來多。最初那些年,那個恥辱恐怖的夜晚,就是一塊沉在海水里的爛船板,遇到風(fēng)浪,就會陰森森浮出水面。只要二梅想到那個夜晚,她對來多要求就更加嚴苛。來多能說話走路了,二梅很少給孩子笑臉,只要孩子不聽話,她抬手就狠打,小來多偷偷摸摸從家里拿錢買零嘴,借別的小伙伴的東西不還,不舍得把好吃的分給小伙伴,偷偷學(xué)抽煙……都會讓二梅難過惱火。深夜驚醒后,她不停地流淚,呼吸都變得困難,根本無法入眠。醒來的二梅,就像被毒辣的陽光曬蔫的蘆葦葉子,只有在大力及時地澆灌后,才會重新飽滿豐盈。

每次挨打,孩子總是躲在大力身后,用驚恐的眼睛望著媽媽。每次,直到大力呵斥二梅,二梅才含著眼淚罷手。

大力出海了,來多就在二梅的訓(xùn)斥責(zé)罵中盼著爸爸早點回家。

大力對來多,從骨子里就排斥,盡管大力總是對來多很呵護,但二梅觀察,他幾乎沒主動抱過來多。他只是在來多挨二梅打時,他才會伸出手臂。

來多上學(xué)后,在學(xué)???cè)堑湥看味窂膶W(xué)?;貋恚家褋矶喽咀嵋活D,有時候大力也不著急阻攔,來多這孩子,慢慢地被打皮實了,越打越不聽話。等上了初中,二梅一打他,他就離家出走,不是躲在哪艘廢棄的船上,就是躲在密密匝匝的蘆葦蕩里。過幾天來多自己會摸回家來,帶著一身煙味兒,胳膊上還用煙卷燙了很多小傷疤。最初,來多離家出走,二梅還會著急地四下尋找,后來,來多跑了二梅也不找,來多就與二梅更生分了。

來多上初三那年,有一次,同班一個女生的爸爸找到家里告狀,說來多逼著這個容貌好看的女生和他搞對象,來多威脅這個女孩子每天給他零花錢買煙抽,嚇得女孩子都不敢上學(xué)了。二梅這才著了急,告狀的家長走后,二梅從來多屋子里翻出來兩個女孩子用的小乳罩,她簡直氣瘋了。等來多回家后,二梅與大力一起把來多捆了起來,扒光了褲子,二梅瘋了一樣舉著木棍子暴打來多,把來多打得半個月沒起來炕。從此,來多再也不叫二梅媽媽,也不叫大力爸爸了。他整天不說一句話,眼光里只閃爍著陰冷的霜雪的光芒。

大力有時候半夜突然坐起來,對著空氣破口大罵,罵完了,他會摟著二梅哭,像個被爹媽冤枉的孩子。二梅摟著大力,心不知碎了多少次。二梅與大力這些年的苦,海生怎么能想象出來呢,她無論如何也無法開口告訴海生這些心事啊。

來多真跑了。

連續(xù)幾天,無論二梅、海生怎么給他打手機、發(fā)短信,他都不理睬。二梅說,好歹他也成人了,將來懂事了,他會回來的,不找了,再說他手里也有錢。海生這才得知,這幾個月他給來多的工資,來多一分錢也沒交給二梅。

船上少了人手,二梅說她不想賣海貨了,她要上船,將來錢攢夠了,她把船贖回來,她要做漁村第一位女駕長。過去,人們迷信,不敢讓女人上船,那是人力弱小,如今都是機械化了,女人上船也沒啥大不了的,有的駕長把船租給外地人,人家就是帶著老婆出海。海生沒猶豫就答應(yīng)了。倒是海生媳婦來碼頭鬧了幾次,二梅當著大伙面,跪在了地上,對海生媳婦說:“我要是和海生有啥過分的事,就讓雷劈死我!海生嫂子,大力是為鄉(xiāng)親們出頭,才進去的,你就看在大力的分兒上,給我條活路吧?!碑敃r,來多的秘密早就在村里傳遍了。海生媳婦面對二梅那泉涌般的眼淚,聽二梅當眾發(fā)了毒誓,她竟然濕了眼眶,突然發(fā)了女人的同情心,攙扶起二梅,不再鬧了。

二梅腦子靈,上船沒幾天,船上那點活兒,什么下網(wǎng)、起網(wǎng)、分揀海貨,她都做得干凈利落,比貪吃懶散的來多頂事多了。有空了,她就看海生駕船,讓海生教她咋看衛(wèi)星定位儀,怎么操縱舵輪。她很少正眼看海生,實在沒事做了,只是瞅著大海發(fā)呆、出神。

連著有半個月,海生只要出海,二敗他們就尾隨。這回,二敗也學(xué)乖了,海生返航,他們也返航。雖然每天都有不少海貨,可他們發(fā)現(xiàn),這十幾天,賣海貨的錢,比平時也沒多出多少。原因就是貨多了,價格就被販子們壓低了。而且,海生發(fā)現(xiàn),他們捕獲的蟶子個頭兒越來越小,最便宜時,販子只肯出兩元一斤的價格,二敗他們開始垂頭喪氣了。晚上沒事,二敗和癩子又來海生家打探,海生覺得時機差不多了,他說:“眼下大家想抬價格,必須控制捕撈量,將來每艘船限制每天別超過三百斤,價格自然就上去了。那塊出蟶子的活田,咱們得養(yǎng)著,秋后蟶子肥了,咱們再敞開多搞。那時每艘船限制搞五百斤,細水長流,來年開春,咱們還有蟶子可搞?!?/p>

二敗他們都服氣了。二敗說:“海哥,你看你,你不給黑東交保護費,照樣賺錢,我們交了保護費,他們也沒管我們啥,干脆,明天我也不交了,看他黑東能咋的?!?/p>

海生說:“這塊活田,咱的嘴可得嚴實點兒,傳出去,黑東的人要是布上網(wǎng),插上紅旗,又得被他們占了。咱們不怕他們,可咱也別故意招惹他們,他們在暗處,還有靠山,咱們犯不著給自己找麻煩,眼下咱們多賺錢才是最重要的?!?/p>

幾個人都同意海生的話,紛紛拍胸脯表態(tài)說明天就開始限量捕撈。返回漁港時,大家互相監(jiān)督。誰多撈誰是癩皮狗生養(yǎng)的。

海生說:“再有一個月就到休漁期了,這一個月,咱誰也別貪心?!?/p>

海生的話果然應(yīng)驗了,大家限制捕撈量后沒兩天,蟶子的價格就漲到十塊錢一斤了。駕長們收入略有提高后,人的貪心又作怪了。事情還是出在二敗和癩子倆人身上。

開始,二敗、癩子故意拖延著最后返回漁港??创蠹业拇甲哌h了,他們又下網(wǎng)。他們把多捕撈的蟶子藏在船艙底下,進港后,當著眾人面賣一部分,等販子們拉走了貨,他們又偷偷把小貨車開到碼頭,裝好蟶子,讓家里的人去城里的市場上賣。這點秘密哪能藏得住呢,很快,駕長們又都紛紛效仿,撕破臉皮,開始狂捕濫撈了,緊跟著蟶子的價格又落潮了。

二梅氣得直罵街。她埋怨海生,你和二敗這種人渣還講啥君子約定。海生心想,把這塊活田搞爛了也好,省得二敗他們總跟狗皮膏藥似的黏著自己。好在另外那塊更好的活田,只有他知道。自己也是先君子后小人,由著他們折騰吧。

事情并不像海生預(yù)料的那么簡單。蟶子價格的下跌并沒有讓二敗他們收手。蟶子價格跌成白菜價了:外殼完整的蟶子兩塊錢一斤,碎殼蟶子八毛錢一斤。船戶們的收入不但沒提高,還降低了不少。有的漁船回港晚了,販子都離開了,很多蟶子賣不動,有人就又把它們傾倒進海里。二敗他們大罵:“娘的,咱們是闊姐逛窯子,不為錢,就圖個樂??!”

碼頭上來了幾個東北販子,開來了一輛大冷凍卡車,他們?nèi)氯轮?,要敞開收蟶子肉,說收完了就冷凍起來,或者就地曬成蟶子干。他們到碼頭的第二天,二敗的船就賣了一萬多塊錢。村里其他船上聞訊,都急紅了眼,都把漁船開到那塊活田,扎堆搞蟶子。這個東北販子的到來讓漁村碼頭更加混亂了,駕長們把幾年前廢棄不用的搞蟶的蟶耙子翻新重新啟用起來。這種蟶耙子,有點像豬八戒用的大釘耙,一排金屬齒,可以把藏在海里的各種貝類摳出來,蟶耙子后有個巨大的網(wǎng)兜,被耙子齒從泥水里摳出的蟶子,不論大小,都瞬間進了漁網(wǎng)袖子,這種漁具屬于絕戶網(wǎng)的一種,水產(chǎn)部門早就不讓使用了。只要使用一個季節(jié)下來,蟶耙子會徹底將整個活田破壞殆盡。

碼頭上一片狼藉,都是散發(fā)著惡臭的碎蟶子皮。海生的船一直沒摻和對蟶子的瘋搶捕撈。海生知道,漁船扎堆作業(yè)很危險,他就不去湊那個熱鬧了。眼看五月中旬了,漁家有句諺語,舍得炕上新娘,也舍不得海上兩強。海上的兩強,就是指每月的兩次大潮。大潮前后的幾天,漁獲是最多的。船戶們賺錢,就指望這幾天。一年中的兩強,又以五月為最。大家都哄搶蟶子,海生偏偏要下粘網(wǎng)。粘網(wǎng)所得的漁獲,鱸魚、梭魚、水蝎子、梭子蟹,也能賣不少錢。特別是梭子蟹,五月份的螃蟹頂蓋肥,掂在手里,磚頭一樣壓手沉。四兩半斤重的滿黃蟹子,可以買到百元左右一斤。這個季節(jié)又是結(jié)婚旺季,很多人家辦喜事,都以上一大盆鮮香肥美的大黃螃蟹為體面。但是捕撈螃蟹得會探場。船出了碼頭,就是茫茫無盡的大海,四周都是陽光閃閃的浪濤,讓人很容易有迷失感。在這樣一望無際的海面上探尋海鮮,需要敏感的直覺和豐富的經(jīng)驗。半吊子的駕長,摸不到好場子,漁獲也多不了多少。

海生是捕蟹三天后,聽碼頭上有人說,黑東的人也去搞蟶子的活田占地盤了,帶他們?nèi)サ牟皇莿e人,是來多。這個消息讓海生突然很緊張,來多攪和進來,事情就不妙了,來多知道另外那塊好活田,他要是帶人把那塊活田霸占了,海生后半年和明年的捕魚計劃就會落空了。賺不到更多的錢,怎么幫大力和二梅呢。

這天晚飯時,海生和二梅在船上收拾網(wǎng)具,氣勢洶洶的二敗跳上了海生漁船。二敗告狀說,來多開著自家抵給黑東的那艘新船,把他的船給撞了。

“你們咋養(yǎng)的孩子,整個一個白眼狼!”二敗對二梅抱怨著,“這小子太狠了,差點把我的船撞翻了?!?/p>

又對海生說:“來多駕船的技術(shù)跟你學(xué)的,你這個當師傅的,得管啊?!?/p>

二梅鼻子里哼了一聲,啐了一口唾沫說:“呸,烏鴉落在豬身上——看得見別人黑,看不見自己黑。都不是啥好鳥!”

海生聽了二梅的話,覺得罵得解氣,對二敗哈哈大笑。二敗張嘴還要說點什么,見二梅臉色很難看,找個借口趕緊溜了。

轉(zhuǎn)天早上,海生的船直奔搞蟶的活田而去。他的船出港不久,就看到一艘漁船尾隨而來,船的桅桿上,不倫不類的黑龍旗被風(fēng)扯得歡快。海生罵了一句:“這死二敗,臉皮真厚。”

天氣悶熱。海生被初升的太陽曬出了汗水,汗水滑進眼睛,蜇得眼珠子生疼。海生索性脫去褂子,只穿了件背心。二梅盯著海生結(jié)實的肩膀,在他一旁抱怨:“這是啥破天啊,熱。我要是能像你們男人一樣光膀子,就涼快了?!焙Iα耍骸澳阋枪獍蜃樱郯倮餅{長們,還能安心打魚嗎?鼻子躥的血不得把大海染紅了啊?!倍饭笮?,擰了海生一把。一旁,早已光著上身腆著大肚皮的順子,也傻笑起來。

這么說笑著,越來越遠的碼頭已經(jīng)徹底看不到了,船尾只有浪花在翻騰。二敗的漁船后面,又冒出幾艘漁船,它們都迤邐而來。海生知道,憑自己的力量,無論如何保不住大力發(fā)現(xiàn)的那塊活田,可二敗他們摻和,估計也會把那塊活田毀掉??墒牵阋肆舜謇锏泥l(xiāng)親,也不能便宜了黑東。想明白了,海生接過順子操控的舵輪,突然加大了馬力。漁船挺了一下身子,怒吼著,把海面切割出深深的水道,船尾的浪花突然歡騰起來。

后面的二敗見海生的船突然提速,以為海生要擺脫他,他罵了一句:“你他媽就想吃獨食,今天老子就纏上你了?!币蔡岣吡撕剿?。

兩個多小時后,海生快到那塊活田時,他看到,前面竟然出現(xiàn)了兩艘漁船。他的心一下子涼了半截。這是誰呢,難道有誰也摸到了這塊好活田?

靠近了,海生看到,一艘船上竟然站著來多。來多正舉著手機,還有一個人正在用鐵锨往海里撒著什么。來多的手機就是對著這個人,好像在拍攝視頻。海生對身邊的二梅說:“看,那艘船上的,是來多!”二梅也看到了,問:“他們干啥呢?在撒啥東西呢?”海生的船又靠近了一些,來多扭過臉,看到了海生和二梅。十幾天沒見,來多竟然染了黃頭發(fā),一臉不可一世的匪氣。

“來多,你在干啥呢,這幾天咋不回家?你媽都急死了。這艘船不是你家原來的那艘嗎?”海生用對講機問。

來多有點陰陽怪氣地答:“呦嗬,是海叔啊,我和三敗給大老板撒蚶子苗呢,這塊場子我們都撒了苗,你們趕緊把船開走。”

海生高喊:“你這孩子,真給黑東干活兒?你這不是認賊作父嗎?忘了你爸咋進去的了?”

“什么我爸,我根本不是他生的。這事我媽清楚。大力他不是我親爹,我管他干啥?!?/p>

海生扭過臉看著臉色氣得發(fā)白的二梅,低聲問:“二梅,這孩子咋都知道了?誰告訴他的?”

二梅沒吱聲,她緊咬嘴唇,眼里很快含滿了羞恥的淚水。

海生又喊:“是你把這塊活田告訴他們的?你還有點良心嗎,還知道里外嗎?”

說話間,海生身后那些船也都靠近了。來多見狀,抓起對講機,對著那些船喊話:“你們都聽著,今天開始,這片水面不許下網(wǎng),我們?nèi)隽蓑雷用缌?,誰下網(wǎng),就把誰的網(wǎng)砍了,把船撞沉了,讓他喂魚。不服就試試!”

說話時,來多竟然抓起了一把大砍刀,在空中揮舞了幾下。

來多又舉著手機拍攝海生他們。來多的喊話真把海生他們唬住了。一時間誰都不敢動。

一旁的二梅急了,她沖來多喊:“來多,你渾蛋!好歹不分啊你,真是白養(yǎng)活你了,誰把你從吃屎的孩子拉扯大成大人的?!你說!”

來多望著二梅呆了呆,他突然矮了身子,跪在了甲板上,咚咚咚,沖著二梅磕了三個頭,站起來對二梅喊:“媽,我去探監(jiān)了,大力把真相都告訴我了,他知道你和海叔好上了,他說要和你離婚,他再不管你了。今后,你和海叔過你們的好日子,我也大了,我干啥你也別管了,生死好壞我都認。我今天給人家干活兒,別怪我六親不認!”

來多的話讓海生和二梅面面相覷。一旁的三敗過來了,奪過來多的對講機,對著海生喊:“我們是給人家打工的,拿人家錢得給人家賣命。今天誰想撂網(wǎng)都不行,我親哥哥也不行。想撂網(wǎng),把一半漁獲給我們,不行就撞船、砍網(wǎng)!”

二梅對著他們喊:“你們想得美!”又對海生吼:“海生,你骨頭軟了啊,小屁孩你也怕,撂網(wǎng)!誰敢鬧屁,我就報警!”

海生這才夢中驚醒一般,吆喝順子,走,去船尾。他倆迅速把網(wǎng)拋下,漁網(wǎng)很快消失在翻騰的浪花里??粗I滔聺O網(wǎng),來多他們反而手足無措了,傻呆呆看著海生他們忙活。后面的二敗見三敗在那艘船上,膽子先大了不少,又見海生撂了網(wǎng),他也趕忙撂下了蟶耙子。其他漁船也紛紛效仿。這些漁船繞開來多他們的船,向遠處奮力駛?cè)?,一張張巨大的網(wǎng)繩在船尾很快被繃緊了。

來多和三敗很快緩過神,他們駕著漁船,開始在搞蟶的漁船后面吼叫喊話,但仍舊沒人搭理他們。來多的船開始向漁船慢慢靠近了,此時,海面突然起了變化,一陣風(fēng)突然掠過海面,波浪瞬間大了很多。漁船在波浪推涌下,開始搖晃了。

當海生他們起第一網(wǎng)時,大家都被沉甸甸的漁獲驚呆了。一網(wǎng)的收獲,就讓后甲板堆起了小山包。海生和順子又把拖網(wǎng)拋下海,沒多久,很多漁船就搞了千斤以上的美人蟶,二梅抓起塑料筐,把蟶子鏟進筐里,一筐筐搬進了船艙中。

來多駕著船,在風(fēng)浪起伏中,不敢靠近漁船,眼看船戶們在從容起網(wǎng)、分揀海貨,他急紅了眼,終于開始撞船了。來多的船撞向了最近一艘漁船,兩船碰撞的瞬間發(fā)出一聲巨大的悶響,讓人心驚膽寒。二梅的心不禁揪疼了一下,來多駕駛的可是自家那條新船啊。

有兩艘船的網(wǎng)繩被三敗砍斷了。他們砍斷一根網(wǎng)繩的瞬間,漁船突然傾斜了一下,甲板上的漁獲被涌上來的海浪拍進海里不少。被砍斷了網(wǎng)繩的漁船駕長,見來多他們急了眼,心先怯了,再說船上也滿載了蟶子,就趁機丟下網(wǎng)具,轉(zhuǎn)頭溜走了。來多三敗駕著船繼續(xù)驅(qū)趕別人漁船。

海上的風(fēng)突然加大了,桅桿上的旗子被風(fēng)吹得嘩嘩響,西面的天際,烏云也漫卷上來了。海生對二梅說:“不好啊,鬧天了,這天氣預(yù)報說明天刮大風(fēng),風(fēng)提前到了。咱們得往回返?!?/p>

海生把船掉頭,靠近每艘船時,他都用對講機高喊:“趕緊返回,要刮大風(fēng)了,晚了就崴泥了。”他靠近二敗的船時,看到二敗的后甲板堆起了更多的漁獲。二敗絲毫沒有返回的意思,他還要繼續(xù)撂網(wǎng)。海生吼:“二敗,你作死?。 ?/p>

海生又對著來多的船喊:“來多,趕緊進港,一會兒浪濤更大,晚了就得翻船!快!”

沒人聽海生的,海生只好再次靠近他們,繼續(xù)吼叫。

風(fēng)又增加了力度,海浪被風(fēng)拋起來,惡狠狠地摔碎在甲板上,船身上下劇烈顛簸著;海浪砸下來時,船頭被按進了水里,海浪過后,船頭重新高高彈跳起來。海生和二梅一個不小心,重重地撞在了舵樓的木墻上。

海生往外看,二敗他們也慌了,他們的船也在急急忙忙掉頭,剛拋下不久的網(wǎng)具還沒拽上船。海生放慢船速,等待他們,沖他們繼續(xù)喊:“把網(wǎng)繩砍斷了,網(wǎng)不要了,趕緊扔掉漁獲,逃命!”海生的話音剛落,天好像突然陰沉了,西北方的烏云翻滾著趕過來。白亮亮的雨點子開始啪啪地打擊在舵樓玻璃上,瞬間,外面一片模糊。

海生感到了風(fēng)的寒意,頭上滲出冷汗,他的手指有點抖,風(fēng)攜帶的雨水吹進舵樓,他的背心一下子濕透了。早晨的燥熱變?yōu)殛囮嚭洹m樧訃樀枚氵M船艙下面去了,二梅緊靠著舵樓木墻,半睜著眼睛,她表情痛苦,她暈船了。

海生摸索出一根長繩子,他把繩子系在自己腰上,又把繩子那一頭兒拋給二梅,二梅會意,也系上了繩子。又一個巨浪像倒塌的高樓一樣把漁船覆蓋了,船頭猛然跳起時,海生一陣惡心,他像站在懸崖邊向下俯視一樣,眩暈得腳下發(fā)軟。甲板上拴在一起的兩個柴油桶應(yīng)聲被拍進了大海,兩個油桶互相碰撞著,瞬間就被海浪拋向很遠的地方。

海生大聲鼓勵著二梅:“二梅,別怕,有我在呢,難受就盡管吐出來!”二梅一個趔趄,她拉著繩子,跨上一步,一把緊緊摟住海生說:“海生哥,我們活著做不了夫妻,我們死在一起吧!”二梅的話音剛落,外面的雨突然小了一些了,四周的窗玻璃也不那么模糊了。海生心里一喜,說:“看!雨小了,老天爺都不想讓我們死呢!”

透過玻璃,海生看到有兩艘船從他后面超過來了,它們船速都很快,船頭在波濤中劇烈起伏,海生似乎聽到風(fēng)中傳來的隱隱約約的哀號聲。“海叔!我們的船進水了,咋辦?。俊睂χv機里傳來了來多的驚恐的聲音。

海生冒著雨站到了船舷邊,他用力睜大眼,看到來多正在向他揮手。海生看到,來多的漁船船幫裂開了一個縫隙,船速越來越慢,海浪砸下來時,船頭已經(jīng)無法跳起來了,他們的船艙進水了。

“笨蛋!”海生沖著對講機罵,“風(fēng)浪越大,船速必須求穩(wěn)才安全?!笨磥硭麄兏静欢?。而且,這兩艘船靠得太近了,如果瘋狂的陣風(fēng)襲來,很可能會撞在一起。

海生抓起對講機,把身體探出舵樓高喊:“降低速度,降低速度,慢點!拉開距離!”

海生的吼聲終于被他們聽到,他們的船速剛慢下來,一個巨浪,就把一艘船托舉起來,重重地拋下,兩艘船悶重地撞在了一起??諝庵袀鱽砹穗y聽的木頭撕裂聲。

海生看到,在撞船的一瞬間,一條漁船上有個人掉到了海里。這人落水后瞬間就被海水吞噬了。海生趕緊招呼二梅:“快,有人落水了,你替我掌舵,一定要壓住速度。我去扔救生圈。”

海生順開腰上的繩子,從舵樓后面解下救生圈,他喊出嚇得面色土灰的順子,讓他去舵樓掌船,替下二梅。在落水的人浮出水面時,海生拋下了救生圈。那人抓住救生圈,身子不再沉入水下時,海生看清了,落水的竟然是二敗。海生招呼二敗抓好繩子,他把二敗拉到船舷邊,又回身喊:“快,幫我把二敗拽上來。”

二梅雙手伏在甲板上,腳步踉蹌挪了過來。二敗嚇得魂飛魄散,語無倫次地哀求著:“海生哥哥,你是我親爹,快救我,我不想死啊?!焙I昧K子,二敗的身體很快貼在了船幫上。

二梅突然伸手拉住海生胳膊,對二敗吼叫道:“死二敗,當年你把我禍害了,你承認不?我告訴你,來多是你造的孽障!”

二敗愣住了,大張著嘴巴愣了半天:“來多?我兒子?不不不會,不會那么巧?。 ?/p>

這句話讓二梅與海生對視了一下,他們互相看懂了彼此的眼神:真是這個王八蛋!

“你這個王八蛋!你害我一輩子,我要你去死!”二梅瘋了一樣怒吼著,她拼命去拖拽海生的手,想讓海生把手松開。海生趕緊用胳膊肘擋開二梅。和二梅較勁的瞬間,海生的手還是松了一下,繩子一軟,二敗又卷進浪濤了。一個大浪蓋過來,二敗不見了。海生趕緊讓順子停下發(fā)動機,他把二梅拖進舵樓,又跑回船舷邊,在海里尋找二敗,他剛出舵樓,二梅又晃晃悠悠跟了出來。

不一會兒,二敗冒出了水面,手里還死死攥著救生圈的繩子,二梅舉起空空的拳頭,向二敗揮舞,她恨不能把二敗再按進水里。二敗完全嚇傻了,在下面干號:“二梅,我是畜生,你就給我條活路吧,我以后給你當牛做馬!”

二梅全身軟軟地癱坐在船舷邊,抱著船舷,開始哇哇地嘔吐。海生喊出順子,把二敗拽了上來。二敗水淋淋爬上了船,癩皮狗一樣癱瘓在甲板上,狗一樣呼哧呼哧喘大氣,一副驚魂未定的樣子。海生這才想起尋找來多的船。當他眼光遠望,看到來多的船時,海生嚇壞了。來多、三敗已經(jīng)抱著救生圈,站在齊腰深的海水里沉浮掙扎,他們的船就要沉沒了。兩個人已經(jīng)嚇得滿臉驚恐了。海生趕緊抓過舵柄,他只能冒險掉頭了。漁船在風(fēng)浪里是那么孤獨無助,海生小心翼翼兜了一個大圈子,才靠近了來多。來多和三敗已經(jīng)只剩下哀號了。海生拋出的救生圈,被倆人死死抓住,此刻,誰都知道,性命比什么都重要。

把來多、三敗拉上來后,兩個落水的人都趴在了甲板上,驚魂未定,哆嗦成一團。風(fēng)還在使勁兒刮著,浪濤還在施展著它的淫威,風(fēng)浪絲毫沒有減小的跡象。海生吼:“來多快起來,你用對講機幫我喊,讓他們都降低船速,跟在我后面!大風(fēng)里加速,那是趕死呢?!?/p>

二敗三敗順子和來多趕緊喊了起來。那些船終于乖巧了,他們減緩了航速,尾隨在海生的船后。海生摟著神情恍惚的二梅,又鉆進舵樓。船終于穩(wěn)住身子,在風(fēng)浪里艱難前行了。

海生點亮了桅桿上的照明燈,后面的漁船會意,也都紛紛點亮了燈盞,遠遠看去,這些燈排成一排,在風(fēng)雨中頑強地閃爍著。海生又指揮幾個人扔掉船艙里的一筐筐漁獲,讓船身減少吃水,不久,漁船更平穩(wěn)了。忙完了這些,幾個人爛泥一樣癱倒在了甲板下的船艙里。他們現(xiàn)在完全聽憑海生引路了,海生帶領(lǐng)的前方無論是漁港或者鬼門關(guān),他們都只能追隨。

漁港在海面上生長出來了,看到碼頭了。

那里,一排排漁船彼此緊緊地擁靠著,密集的桅桿在拍向海岸的大浪中搖曳起伏。

舵樓里,只剩下海生和二梅。

海生突然覺得很疲憊。他一把把二梅擁在懷里,二梅的頭埋在他的胸前,用胳膊緊緊抱住海生。他知道,很快,他們就要分開。等腳步一踏上岸,又要去面對一團亂麻般的生活。以后的日子,兩個人還能不能再有這樣親密相處的機會呢,那就要看命運的安排了,而命運是個多么叵測多變的東西,就像海面上翻涌的浪濤,誰知道下一刻什么模樣,真的難以預(yù)料。不過有一點他很清楚,就是,他一定要幫二梅振作起來,好好活下去。想到這些,熱乎乎的淚水,像開閘的水,順著腥乎乎的臉一個勁兒淌,他用同樣腥乎乎的大手狠狠地抹,怎么抹也抹不干凈。

過了一大陣子,緩過神的二敗爬出船艙,他腦袋探進舵樓,對海生說:“海哥,以后你當黑東吧,我剛聽三敗偷著告訴我,根本沒黑東這個人,黑東就是那個狗操的村長瞎編出來的,咱們也可以當黑東?!?/p>

“呸,滾遠點!”海生吼。

海生耳邊,像有一群大蒼蠅在嗡嗡叫,他根本沒心思聽二敗說話。對二敗,他又恨又惡心,就是這個癩皮狗,毀了二梅和他的幸福啊。作為漁民,他遵守祖宗的規(guī)矩,無路如何,在海上,不能見死不救,可是救下了這個惡人,他覺得就跟吞咽下一只死耗子一樣惡心。

“你給我閉嘴,滾!”見二敗還在張口說話,海生硬氣地又吼了一句。二敗知趣地閃出了舵樓。

海生突然覺得,那個神秘的黑東,真沒什么可怕的,今后,他肯定還會在這片活田探場、撂網(wǎng)。他舍不得大海。那些煩心事,浮漂一樣翻滾上心頭,又被他一一按下水面。眼下,只有懷抱里的二梅是真實的,這可是他深愛了幾十年的女人啊,從少年,到中年。

二梅身子軟塌塌的,她被風(fēng)浪折磨得沒有了一絲氣力,她順從地任憑海生擁抱著,連眼睛都不愿意睜開。

這時候如果恰巧有一只海鳥從碼頭上空向下俯瞰,它的目光里會映照出幾艘正在奮力返回漁港的船,距離漁港越來越近;但是那些船在浩渺的海浪里,在逐漸減弱的風(fēng)雨中,還是渺小得如幾片凋零在湖面上的落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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