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士澤
摘要:芥川龍之介是日本大正時期小說家,日本文壇最影響力的作家之一。昭和二年,這位文學(xué)巨匠卻選擇用服藥自殺的方式結(jié)束了自己的一生,引起文壇乃至日本全社會的轟動。芥川的自殺是由多種因素常年累積造成的,這些因素包括了自身心理、家庭負擔(dān)、疾病困擾、對社會和人性的失望等等,而他的許多晚期創(chuàng)作都具有很強烈的自傳色彩,直接或間接地將他的一生及其自殺原因反映了出來。結(jié)合芥川的部分晚期作品和芥川生平,通過對作品進行分析來探究芥川走向自殺悲劇的原因。
關(guān)鍵詞:芥川龍之介;晚期創(chuàng)作;自殺;不安
中圖分類號:I106.4文獻標(biāo)志碼:A文章編號:10017836(2017)04010603
昭和二年(1927)七月二十四日,一位在日本文壇負有盛名的作家——芥川龍之介在其臥室內(nèi)服安眠藥自殺,年僅36歲,大正文學(xué)也就此終結(jié)。他的死對日本文壇乃至日本社會造成極大沖擊,人們紛紛猜測是什么造成這位看似冷靜理智、常以冷眼旁觀社會人生的年輕作家的自殺,眾多學(xué)者也紛紛對其死因進行探究。與外人的反應(yīng)不同的是,芥川的夫人及與他相熟的友人似乎早就料到了這一天的到來,事實上芥川大部分晚期作品都有強烈的自傳色彩,從中可以看出,在生活重負、病痛折磨、精神衰弱之下的芥川走上自殺這條路似乎并不是偶然,更像是“蓄謀已久”[1]。
一、生活的無常
1《點鬼簿》中的家人與死亡初認識
芥川龍之介在大正十五年(1926)發(fā)表的《點鬼簿》中,開篇兩句便是“我母親是個瘋子。我在母親那里,從沒感受過母親般的慈愛”。芥川的生母在芥川八個月大時發(fā)瘋,這也一直是芥川的精神桎梏,他甚至擔(dān)心自己某天也會像母親一樣發(fā)瘋,或許是出于一個文人的自尊,他寧愿以死亡結(jié)束生命,也不愿面對發(fā)瘋后的自己在世人的憐憫和同情中瘋癲地茍活。他對于自己是“瘋子的兒子”這一點似乎一直抱有自卑的心態(tài),他在自殺后留給友人的書信《致小穴隆一》(1927)中寫道:“我也與所有的青年一樣,有過種種夢想。可是至今日看來,也許我畢竟是瘋子所生的兒子?!彼麑⒆约好径噔兜囊徊糠衷驓w結(jié)于“遺傳”,他甚至曾在《侏儒警語》(1923)中寫道:“人生悲劇的第一幕始自母子關(guān)系的形成”,“遺傳,遭遇,偶然——主宰我們命運的不外乎此三者”。
芥川的生母在芥川11歲時去世,這件事給年幼的芥川帶來巨大的影響,他第一次感受到了人面對死亡時的渺小和無能為力。時隔二十余年,芥川仍清楚地記得母親臨死前的情景:“我和大我四歲的姐姐坐在母親的枕邊,兩個人都哇哇地哭個不停,特別是有人在我身后說‘臨終、臨終的時候,我覺得滿心的悲傷一下子涌了上來?!彼€說,能記得母親的忌日,“大概是因為對十一歲的我能記住忌日和戒名備感自豪的緣故吧?!币粋€年幼的孩子能清晰地記住這些,真正原因大概并不是因為引以為豪,而是生母的死亡對幼小的心靈造成深刻影響,芥川對幾乎無法正常交流的母親仍是懷有感情的。母親的死是芥川對死亡的第一次朦朦朧朧卻影響一生的接觸。
《點鬼簿》中還記錄了一位從未謀面的姐姐,芥川對姐姐的認識僅僅來自佛壇上的照片和大姨總是重復(fù)的對話,卻意外的有親切感。芥川可能覺得,有血緣關(guān)系的親人即使陰陽兩隔也是可以心靈相通的吧,“我常常感到有個四十多歲的女人的幻影說不清是母親還是姐姐在守護著我的一生?!苯娲ò阉廊サ挠H人作為精神依賴,尤其是對于晚期精神上迷茫不安、在現(xiàn)實中無可依賴的芥川來說是一種安慰和解脫。相比而言,芥川對父親的感情比較淡薄,除了因為從小被送到養(yǎng)父母家之外,也因為對父親的性格及行為懷有不滿。芥川印象中的父親性格暴躁沖動,還在母親發(fā)瘋后娶了母親的妹妹為妻,因此芥川對父親某種程度上是懷有些怨恨的。但即使是這樣,當(dāng)病重的父親撫摸著他的手講往事時,他還是不禁眼眶濕潤。
這三個已經(jīng)死去的人是在血緣上與芥川最近的人,芥川從他們身上看到了死亡的殘酷和不可抗性,也意識到自己也逃脫不了這種命運,終究有一天自己也會像他們一樣葬在墓地一角。芥川在《點鬼簿》結(jié)尾說:“我不喜歡掃墓。倘如能夠忘卻,我寧愿忘掉我的父母和姐姐?!蓖齻€人的墓時,芥川心里一定滿是凄涼和孤獨的。無法忘卻無法解脫,所以痛苦,所以死亡一直是芥川揮之不去的夢魘,年少時他就比同齡孩子更深刻地認識到“死亡是必然的”,對死亡的感知也更敏感,或者也可以說,更理解死亡。
2疾病纏身
芥川從小身體羸弱,神經(jīng)比較敏感,并有潔癖。大正十五年(1921),29歲的芥川被大阪每日新聞派往中國,四個月后回國,這次旅行使芥川的身體健康大大受損,回國后便病倒。此后他的身體日漸衰弱,飽受病痛的折磨。疾病的困擾也在芥川的書信和作品中得到體現(xiàn)。在1926年一月初即火災(zāi)發(fā)生之后的信件中,芥川曾多次提到姐姐家冗雜的后事使神經(jīng)衰弱沒有痊愈的自己吃不消,“多忙兼多病”。《一個傻瓜的一生》(1927)中有兩章名為“疾病”,兩章中分別寫道“他的喉嚨感覺到從未有過的奇癢,不由得把一口痰吐在詞典上[2]。痰?——但是,那不是痰(是血)?!薄八剂耸甙Y,而且身體也開始衰弱。幾個醫(yī)生對他的疾病做出三種不同的診斷?!杆徇^多、胃下垂、干性肋膜炎、神經(jīng)衰弱、慢性結(jié)膜炎、大腦疲勞……”這些都是芥川的真實寫照,從小體弱加上生活瑣事和精神上的苦悶,芥川變得通體是病并越發(fā)嚴重,疾病的困擾成為他厭世自殺的重要的推力。
3世俗重負
芥川比普通人的心思更加敏感纖細,命運更比普通人多舛。寄養(yǎng)在舅舅家的芥川怎么也無法從心里完全地融入這個家庭,正如他在書信《致小穴隆一》中所寫:“我是個養(yǎng)子。在養(yǎng)父母家里,從未說過任性的話,做過任性的事(與其說是沒說過、沒做過,倒不如說是沒法說、沒法做更合適)。我甚至有點兒后悔,我自己對養(yǎng)父母懷著一種近似于孝順的感情?!盵3]他還在《一個傻瓜的一生》中將自己比喻為“小丑偶人”,可以想象一個孩子在寄養(yǎng)的家庭中是怎樣的小心翼翼、怎樣的渴望真正的家庭生活。芥川深深地感受到作為養(yǎng)子的不自由,還體現(xiàn)在與初戀的分別上。23歲時芥川與才女吉田彌生相戀,但后來因吉田非士族出身,且有是私生子的傳聞,遭到養(yǎng)父母的強烈反對,芥川迫不得已與吉田分手。初戀的夭折使芥川感受到了人性的自私與冷漠,感到生活的寂寞和不安。
昭和二年(1927)一月,也就是芥川自殺前五個月,姐姐家失火,因該住宅曾入有高額保險金,姐夫被懷疑自己縱火,苦惱中的他臥軌自殺,無奈芥川開始為姐夫后事和姐姐家的欠債四處奔波,這也加重了芥川的神經(jīng)衰弱。《一個傻瓜的一生》中芥川寫道:“姐夫的自殺一下子把他打垮。今后他必須照顧姐姐一家人。他的未來至少也如黃昏一樣暗淡……他開始逐漸衰弱,正如過去斯威夫特所看見的從樹梢開始干枯的樹木……”本就對生活喪失希望的芥川,在經(jīng)歷這樣一次打擊后變得更加消極厭世,繁雜的事情向巨浪一樣拍向芥川,他一方面想要尋求解脫,另一方面又無法放下壓在身上的種種重擔(dān)。作為文人無法專注于創(chuàng)作,作為病人無法安心休養(yǎng),還不得不背負如此重大的經(jīng)濟和精神負擔(dān),這些重負對此時的芥川來說,可以說是致命的。
二、內(nèi)心的絕望
1隱約的不安
芥川在遺書中說對于一個自殺者而言,諸如生活艱難、生病痛苦、精神痛苦這樣的原因并不是動機的全部,它們大抵只顯示了造成這一動機的過程。而對于自己自殺的原因,他說“僅因為有種隱約的不安,對我的未來有某種隱約的不安”。很明顯,芥川所說的“生活困難、生病痛苦、精神痛苦”也是指自己,但自己所經(jīng)歷的這些不幸都比不過“隱約的不安”,那么這種“不安”到底從何而來呢?“我也解剖了未來的隱約不安,這些,我以為在我的那篇《一個傻瓜的一生》中已大體上寫盡了?!盵4]
《一個傻瓜的一生》這篇小說實際上映射了芥川自己的一生,“不安”來自于家人、疾病、先生的死、朋友發(fā)瘋、情人、人心的冷酷,資本主義的惡,更來自于看不到未來、看不到希望的恐懼?!八肫鹱约旱囊簧?,情不自禁地涌上淚水和冷笑。他的面前只有兩條路:發(fā)瘋或者自殺?!绷硗猓粋€人的性格形成與其閱讀體驗有很大關(guān)系,波德萊爾等人的作品早就在芥川心里埋下厭世主義、人性懷疑主義的種子,因此芥川會說“人生不過是一行波德萊爾”。在寫這篇文章時大概是已經(jīng)下了必死的決心,因此最終章“敗北”才會出現(xiàn)服藥自殺的情景。以“敗北”為結(jié)尾,意味著與命運抗?fàn)幍慕娲ㄗ罱K還是輸給了命運。通篇的孤寂落寞之感,使人讀來不知是該同情“傻瓜”的不幸,還是該慶幸自己的幸運。
再以《海市蜃樓》(1927)為例,“海市蜃樓”這個意象本身就具有“虛無縹緲、錯覺”之意,芥川借這部小說所表達的不僅僅是自己內(nèi)心的不安和死亡步步逼近的恐懼,還有當(dāng)時新舊時代交替社會中人們普遍共有的迷茫的生存困境。小說中出現(xiàn)的使“我”有壓迫感的深深的車轍、有氣無力的狗,似乎都在暗示社會中人們的巨大壓力和生存危機;“新時代”打扮的男女,死去的混血兒,又是在暗示新舊時代交替、外來文化沖擊下的日本社會前路迷茫不定;而幻聽到鈴鐺的聲音、火柴光下令人恐懼的景象,又似乎暗示了芥川內(nèi)心深處對死亡即將到來的感知。整篇小說都籠罩在陰沉壓抑的氛圍之中,“我”所感受到的事物都是或失望、或恐怖、或奇怪的,這無疑是當(dāng)時芥川自己不安心理的寫照。
2《河童》與丑陋的社會和人性
社會大環(huán)境對芥川厭世態(tài)度的影響無疑是巨大的,小說《河童》(1927)將芥川對社會的絕望和悲觀的人生態(tài)度表現(xiàn)得淋漓盡致。23號患者誤入河童國的所見所聞處處指向現(xiàn)實中20世紀20年代的日本。芥川所處的時代正是日本社會的轉(zhuǎn)折期,1923年關(guān)東大地震后,經(jīng)濟社會均遭受重創(chuàng)的日本不斷對外侵略擴張,巨額軍費的負擔(dān)轉(zhuǎn)嫁到人民頭上,工廠銀行倒閉、工人失業(yè),日本社會的亂象被敏感的芥川看在眼里,他通過河童國見聞諷刺當(dāng)時的社會,比如河童聽到人們談?wù)撜x和人道會捧腹大笑,而現(xiàn)實中的資本家們一邊冠冕堂皇地講著大道理,一邊狠心地壓榨著工人;為消滅不好的遺傳基因,河童國鼓勵健全的河童和不健全的河童結(jié)婚,這和善于自相殘殺的人類正好相反;人類對河童的“職工屠宰法”感到憤慨,而人類又何嘗不是在變相地“吃人”;小河童出生前可以自己選擇要不要來到這個世界,而人類的孩子則別無選擇地出生并面臨不平等和災(zāi)難——芥川覺得,人有生存的權(quán)力,同時就應(yīng)該有死亡的權(quán)利,這也是芥川在為將來自己的自殺做辯護。從河童國出來的“我”被送去精神病院,到底是“我”病了還是這個社會病了?芥川責(zé)問這個社會。這不禁使人想起魯迅先生的“鐵屋子”的比喻,首先醒來卻無力改變現(xiàn)狀的人最痛苦。
芥川將自己對社會的不滿、對人性的厭惡都通過河童國見聞發(fā)泄出來,同時能感覺到他看不到這個社會的希望,也看不到自己生存下去的希望,他就像路上那只脖子上吊著父母在內(nèi)的七八只河童的年輕河童,超負荷的重擔(dān)壓得他喘不過氣來。一個天才作家的神經(jīng)必然比常人纖細敏感,常人都覺得痛苦,那芥川所能感受到的痛苦則會是常人的幾倍。無法拋下重負,不愿隨波逐流,又無力改變厭惡的東西,重重壓力下的芥川已在崩潰的邊緣[5]。
3創(chuàng)作欲望的枯竭
昭和元年(1926)二月二十日在致佐藤春夫的信中寫道:“眼下正日坐愁城,何來勇氣作詩寫小說!”同年十二月二十五日致瀧井孝作的明信片中寫道:“在下苦于多事、多病、多憂。值得寫的寫不出,寫得出的則不值一寫?!盵6]昭和二年(1927)一月致高野敬錄的信中寫道:“腦子疲倦之極,無論如何也做不出?!崩_著芥川寫作的因素有病痛,有家庭瑣事,亦有日漸消極的心境。新時代逐漸代替舊時代,諸多矛盾和問題也應(yīng)運而生,芥川在時代影響下開始著重寫反映現(xiàn)實的作品,也對現(xiàn)實越發(fā)絕望和厭惡。芥川的晚期作品整體充斥著對社會現(xiàn)實的幻滅感,沉重壓抑,題材也遠不如早中期廣泛。1925、1926兩年,芥川的作品量較之前減少很多,這時的他深受生理和心理的雙重折磨,已萌生自殺的念頭;而1927年卻又大量增多,與其說是靈感豐富,不如說是耗盡生命在寫作,多數(shù)更像是自我告白。隨著絕望的加深,創(chuàng)作之路走到盡頭,生命也走到盡頭。
三、結(jié)束語
芥川在遺書《給一個老友的信》中說“近兩年來,我一直考慮的凈是死的事”,他將內(nèi)心的不安、絕望、迷茫都注入進了作品之中,他筆下的故事不僅是主人公的人生,也是他對自己人生的回顧,因此芥川的晚期作品具有強烈的自傳色彩,從中我們可以看出驅(qū)使他離開人世的因素有生來敏感的性格、病痛的折磨、生活的重擔(dān)、對社會和人性的失望等等。而這其中,精神上的痛苦遠比肉體上的痛苦更難以讓人承受?!洞筅婷咳招侣劇吩诋?dāng)時報道芥川自殺時的社論中說:“從大的方面來看,任何事情都是時代的縮影。文學(xué)家以尖銳的神經(jīng),如高山之巔總是最先接受旭日的霞光一樣,最先感到時代的苦惱?!鄙系圪n予他超越常人的文學(xué)天賦、敏銳的洞察力和敏感的神經(jīng),卻同時也無情地將超越常人的痛苦附加給他。
芥川一生雖短暫,卻始終在思考生與死的問題,他從親人的離世開始認識人的生死,又在生活坎坷和病痛中進一步了解生死,最終當(dāng)他發(fā)現(xiàn)前路迷茫、理想無法實現(xiàn)時,寧可選擇死亡也不愿渾渾噩噩度過一生。他并不懦弱,而更像是一位奮斗至死的武士,正如他留給兒子的話,“不應(yīng)忘記:人生始終是戰(zhàn)斗,直至死亡。”
參考文獻:
[1]高慧勤,魏大海.芥川龍之介全集(第二卷)[M].濟南:濟南文藝出版社,2005.
[2]高慧勤,魏大海.芥川龍之介全集(第五卷)[M].濟南:濟南文藝出版社,2005.
[3]仰文淵.關(guān)于芥川龍之介之死[J].日本問題,1987(4).
[4]李琳琳.試論芥川龍之介文學(xué)作品中的生死觀及演變[D].長春:東北師范大學(xué),2013.
[5]成春有.試論芥川龍之介晚期作品思想[J].解放軍外語學(xué)院學(xué)報,1996(1).
[6]孫延永,丁哲瓊.芥川龍之介生活上的不安[J].語文學(xué)刊,2011(5).
Abstract:Akutagawa Ryunosuke is a novelist in Japanese Taisho period and one of the most influential writers in Japanese literature field. In the second year of Showa, this literature master chose to end his life by suicide, arousing a sensation in the literature field and even the society. His suicide is caused by many factors, including his psychology, family burden, illness suffering and disappointment at the society and human nature. Many works in his late time bears strong autobiography features, directly or indirectly reflecting his life and reasons for his suicide. Combined with the works in his late time and his life experience, this paper analyzes the reasons for his tragic suicide.
Key words:Akutagawa Ryunosuke; works in his late time; suicide; uneasiness
(責(zé)任編輯:劉東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