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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家屯有四十七戶人家,一百九十多口人,梁姓人口多。
最初,到梁家屯落腳的,是從山東萊陽來的老梁頭,他領著三個兄弟在這里安家落戶。在老梁頭來此地定居之前,屯子的所在地還是一個荒甸子。后來,陸續(xù)有山東過來的張姓、畢姓、李姓、蘇姓、闞姓、吳姓、高姓等,聚集在梁家屯兒,因此大伙兒也就成了屯親。
梁家,在梁家屯兒雖然不是大戶,可這個屯子里的梁姓人口居多。盡管這些梁姓人不在一個家譜上,供奉的也不是一個祖宗,但在名字前面都挑個梁字。就沖著這個梁字,外地人則稱之為梁家屯。
到了合作化時期,梁家屯被定為四小隊。四小隊處于平原與丘陵過渡地帶,都是慢坡慢崗的地形,只要種上莊稼,就不瞎年成,旱澇保收。但地力貧瘠,玉米、大豆、小麥產(chǎn)量低于大隊平均水平,是個地貧人窮的生產(chǎn)隊。
四小隊的小隊長姓梁,四十剛出頭,他叫梁忠志。
那時,小隊長這個差事,是個苦活。在農村流行一句話,叫“好人不愿干,賴人干不了”。小隊長必須按農時安排一年四季的生產(chǎn)活計,本人還得是農田的一個好把式,樣樣拿得起,每天早早地到小隊派工干活,晚上收工最后一個回家。還要沒有私心,不能貪生產(chǎn)隊一點便宜,所以當小隊長沒有額外的收益,只是每天所掙的工分略高于其他社員,更多的是操心和付出。
那個時候,哪個生產(chǎn)隊都有一些喪失勞動能力的老弱病殘,當時管這部分人叫“五保戶”,生產(chǎn)隊每年無償供給他們口糧、燒柴和生活用品,保障這些人的生活。
也有一部分挑三揀四、軟硬不吃的潑皮無賴,專門找茬兒,挑唆,鼓搗事。如果小隊長不硬實,生產(chǎn)隊就別想安寧。
但凡能當上小隊長的,往往有著說一不二的脾氣,而且在生產(chǎn)隊有著很高的威望,是大伙信得過的人。
梁忠志沒念過幾年書,讀到小學四年級,他淘氣,頑皮,霸道,打架下死手,每次打架不把同學打得鼻子口冒血,就覺得不過癮,老師和學生背地里都管叫他“閻王梁”。惹是生非成為習慣了,被學校攆回了家,從此告別了學校。
盡管梁忠志識字不多,但他頭腦靈活,遇事能張羅,干活有門道,還有一股威嚴勁兒。說話聲音像洪鐘,要是他罵起娘來,半里地之外都能聽得到??伤麉s很少說話,在小隊里,不管是年長的還是年輕的,最怕的就是梁忠志,好像老鼠見了貓一樣,因為他從不多說一句話,一旦開口,就是金口玉牙,說啥是啥。
小隊長由社員選舉產(chǎn)生。說是選舉,其實都是大隊黨支部確定幾名人選,大隊包隊干部再到小隊開個社員大會。年長一點兒的社員,坐在生產(chǎn)隊的大炕上,盤著腿,叼著煙袋,抽著嗆嗓子的旱煙。年輕一點的,坐在順著墻根砌的煙囪橋子上,會抽煙的用報紙卷著旱煙,多數(shù)是自家種的一種很有勁的煙葉,社員管這種煙叫“蛤蟆頭”。也有抽著八分錢一盒的“經(jīng)濟牌”煙卷,家里條件稍好的則是拿出一角三分錢一盒的“大紅鷹”,在社員面前顯擺顯擺。屋子里吞煙吐霧,社員們對小隊長人選你一句我一句,很少有人能說出特別完整的意見來,都是一個人起話頭,互相接著話茬兒,補充著。個別社員說話不著邊際,稀里糊涂地把話題扯得很遠。不管怎么樣,社員對小隊長人選的確嗆咕了一番,然后便是舉手表決,選出認準的人來當這個生產(chǎn)隊長,這就算選舉通過了。一旦誰被選上了小隊長,一般來說小隊長都不唱“獨角戲”,在農村耍光桿司令吃不開,也行不通,手下都得安排好四梁八柱,用農村的說法,叫底實人。
梁忠志被選上小隊長以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征得大隊黨支部同意,著手整頓小隊里管事的人。對小隊副隊長、會計、記工員、倉庫保管員,還有領工打頭的、老更倌兒,過去表現(xiàn)好的接著干。對那些不管事,瞎整事,跟著跑龍?zhí)椎娜?,都被梁忠志換了下來。梁忠志在用人上有一套,他在調整這部分貌似有權人的時候,沒有全部用梁姓的人,而是照顧了小隊里的各股勢力,生怕別人說他一上來就整一幫沾親帶故的,不能落下偏心眼的口實,到頭來屎盆子扣在身上擦不凈,說不清。
過去在農村,小隊長是個萬能人,管著整個小隊的公事,也管著每家每戶的私事。誰家孩子結婚、老人病故、蓋房苫房子、冬臘月殺年豬、來個貴重客人或親戚、過年請一堂子客、口糧不夠吃、鄰里鬧糾紛、兩口子打架、家里被偷被盜、丟個雞鴨鵝狗豬、有個破鞋爛襪子的事,諸如此般,所有這些,社員都要找小隊長出面到場,或讓其裝門面,或請求幫著協(xié)調解決難事。小隊長一出頭,哪怕是到家里露個面,點個卯就走,社員心里就托底。誰家有事,小隊長如果不到場,誰就會犯嘀咕,總覺得缺點什么,家里的大人湊到一起免不了會猜測一番,是小隊長不給面子,還是哪里得罪了小隊長。
在梁忠志心里,想的是社員家里的事也未必事事出馬,拋頭露面多了,一來掉身價,二來丟威嚴。于是,凡是社員請他出面的事,梁忠志都過了過腦子,事先聽聽是什么樣的事,然后再想想,看有沒有去當“大爺”的必要。
2
干活啦!干活啦!
強子三十一歲,在家排行老三,是四小隊領工打頭的。每天早晨,強子從屯子西頭走到東頭,重復喊著 “干活啦”這句話,各家各戶的屋子里全都拉亮了電燈。
梁家屯一片漆黑寂靜,頓時亮了起來,社員趕緊穿衣服,急急忙忙往生產(chǎn)小隊跑,趕著吃早飯。
每當春天種地和夏天鏟地、薅地、蹚地,社員吃著玉米■子粥、豆腐之類的飯菜。秋天是豐收的季節(jié),活計較重,社員在生產(chǎn)小隊早晨吃的都是扛餓的東西,多數(shù)是粘豆包,燉粉條,白菜燉土豆。如果每年趕上在場院打麥子,一般都是連軸轉,白天黑天脫粒機不停,社員兩班倒,換著干活兒。到了這個時候,每天的工分加倍,平常一個工記八分,打小麥時一個工就是十六分。這時小隊里的集體伙食也更好一點,社員家家戶戶老人孩子齊上陣,甚至小腳老太太也不甘閑居在家,跟著家里人一起到場院一捆一捆抱麥子,為的就是多掙幾個工分,在小隊里還能吃點好的。比較富足的生產(chǎn)隊,秋天打小麥蒸上幾大鍋饅頭,而且殺一頭肥豬,一吃就是兩三頓。像四小隊這樣的窮隊,雖然殺不起豬,也沒有饅頭可吃,但社員畢竟還能吃上年糕。
梁忠志早上派完活兒,剩下就是強子領著社員干。強子手腳麻溜,干活利索。夏天鏟地,強子拿第一條壟。秋天割地,強子第一個伸鐮刀。其他社員都向強子看齊,在地頭一字排開,每個社員都抱著壟干活兒。不論是鏟地,還是割地,梁忠志都把紅旗插在強子后面的地頭,然后背著手在社員后面查邊兒,場面熱烈而壯觀。
強子自從老婆跟梁忠志的三侄子跑了以后,由原來一個活蹦亂跳的年輕社員,變得話語越來越少??傆X得家門不幸,一個大老爺們兒,干一手好農活兒,卻養(yǎng)不住老婆,看不住老婆。強子在小隊里,總感覺比別的男人矮三分,抬不起頭來。
過去,小隊里的人到了晚上,沒啥大事兒,喜歡東家走,西家串,湊在一起閑扯淡,好拿別人家的事兒當話題。社員很少說起強子家的事兒,強子老婆跑是跑了,偏偏跟了梁忠志的侄子,社員礙于梁忠志的面子,一般沒人提及這個話茬兒。
強子命苦,五歲那年,強子媽二十七歲就得了肺癆。家里窮得丁當響,沒錢治病,強子媽的只好干挺著,實在熬得難受了,就從親戚家拿點兒大煙葫蘆頭兒熬成水,喝了就能頂一陣兒。從病重開始不到一年工夫,梁家屯南下坎兒的墳塋地里就多了一座新墳。
家里沒了女人操持家務,生活無序,黯然失色。
自從強子媽死了以后,強子與一個蔫蔫巴巴的老爹過日子。強子整天穿著前大襟發(fā)亮的衣服,蹬著一雙布鞋,露著三個腳趾,背個小糞筐,在梁家屯東游西走地撿豬糞、馬糞和牛糞。閑下來時,強子就蹲在生產(chǎn)小隊院里,看著大人鍘馬料、套馬車、紡繩子、修犁杖、磨豆腐,強子打小就學會了這些手藝。
等到強子長大了,爺倆過著跑腿子的生活。梁忠志的老婆看著強子能吃苦,干活兒手巧,有門道,抹泥墻抹得光溜,還會脫坯,伺候小園子比女人精心,就把外甥女小蘭說給了強子。哪成想,天堂之門并沒有為強子打開,強子和小蘭結婚兩年了,遲遲不見小蘭“顯懷”,怎么也懷不上強子的種。強子和小蘭花了一大筆錢,到縣醫(yī)院一查,結果是強子沒有生育能力。這在當時的梁家屯是個大事,對強子家而言,更是天大的事,小兩口結婚了,卻不能生孩子,沒有了后人,無法傳宗接代,農村人管這樣的人家叫絕戶,是再難聽不過的了。強子如雷轟頂,上輩子都不是歹毒之人,也沒做過虧心事,偏偏這種事便落在了強子的頭上。
小蘭架不住娘家人磨嘰,便夾著包,跑到了梁忠志的三侄子那里住。這一住就再也沒有回到強子的身邊。
強子每天干完活兒回家,與吭哧癟肚的老爹一起混時光,爺倆又耍起了單身漢。
人碰到不順心不遂意的事兒,總是要發(fā)泄的,總要有發(fā)泄的對象和路徑。
強子把所有的郁悶和苦衷記在了心里,用老老實實干農活兒掃除蒼天降給他的不幸。強子天天悶兒悶兒地干,除了早上喊社員“干活啦”就是干活兒中間冒一聲“歇啦”!中午飯在地里吃完飯接著干活兒,到日落以后說一句“收工啦”!強子這種苦悶無奈又一門心思干活兒的樣子,恰巧成了梁忠志管好四小隊的中流砥柱。
這年秋天,四小隊的玉米長勢好于往年。到了玉米成熟期,梁忠志害怕玉米被豬拱人偷,挑選了梁忠利、張漢山、李勝利、吳云里四人為“看青人”,專門看護玉米地。選“看青人”是有說道的,干這種俏活兒的人,一般都是屯子里“有頭有臉”的人物,拿個鐮刀或者“扎槍”,滿地頭兒轉悠。
一天早晨,梁忠志照例在四小隊屋子里派工,組織社員清理梁家屯北洼子河套溝淤泥,以備冬天攪拌農家肥。梁忠志派完工,喊住了強子:“強子你就別去河套溝了,今天你和我去看看玉米的長勢?!?/p>
強子“嗯”了一聲,跟隨梁忠志到了南二節(jié)地,這片地的“看青人”是張漢山。
一人多高的大片玉米,把黑土地遮得嚴嚴實實。墨綠色的玉米秸稈,粗壯,挺實,遙望著天空,玉米葉子在秋風中摩擦著,沙沙作響。
梁忠志猛然發(fā)現(xiàn)有三壟玉米地頭種的麻稈歪斜著,站在地頭若有所思,靜靜地看著。強子揣摩出了梁忠志的意思,順腿進了玉米地。強子還沒走幾步遠,就沖著地頭喊:“隊長快進來!這玉米咋被偷了呢?”梁忠志一看,果然,幾壟地的玉米稈光禿禿的,玉米棒子全沒了。
玉米被偷了。
梁忠志在地頭,發(fā)現(xiàn)了一泡尿,就指給強子看。
強子嘟囔著:“這也是個損賊,家里沒吃沒喝的,尿倒不少,偷玉米還能累出尿來!”
梁忠志仔細看了一會兒這泡尿說:“強子??!偷玉米的指定有個老娘們兒?!?/p>
強子納悶兒,隊長從哪兒能看出門道來了呢?他使勁咳嗽兩聲,清了清嗓子說:“隊長你咋知道是個老娘們兒?”
“這偷玉米的,保準是今天早上偷的,你看這尿印兒還沒干,都是新印兒,老爺們兒尿尿,都尿在一個點上,四外是星星點點的,再不就是畫著圈兒輪著尿,這老娘們兒尿尿都是蹲著往前尿,尿印兒像個扇子形狀,這就是老娘們兒尿的尿?!绷褐抑菊驹谀蛴∏?,歪著腦袋邊琢磨邊說。
不得不承認,梁忠志這一大套話分析得透徹入理。雖然粗糙,卻把握了對人及其行為的認識。
強子瞅了瞅尿跡四周說:“隊長,這不是一個人,你看這鞋印亂七八糟的。”
梁忠志愣了一下說:“吆喝?沒看出來,你小子還有兩把刷子,走,回隊里,咱隊里偷東西這股風一定要剎住,找?guī)讉€基干民兵,挨家挨戶去搜!跑了和尚跑不了廟!”
在生產(chǎn)隊,如果小隊里丟了東西,就是“搜”。一般分成兩個組,從屯子的東西兩頭兒同時開搜。在哪家“搜”到了贓物,用馬車拉回生產(chǎn)隊,接著就是罰。然后還要開個社員大會,偷東西的向全體社員做深刻檢討,社員們再七嘴八舌地幫助一番,最后,生產(chǎn)隊長對偷東西的批評教育一頓。
這一“搜”,強子帶這組從畢二連子家的倉房里搜到了生產(chǎn)隊丟失的玉米。
畢二連子家住在梁家屯西頭前一趟街西數(shù)第三家。家里總共六口人,畢二連子說話不太利索,三十多歲了,沒娶上媳婦,光棍一個。家里有個癱瘓在炕上的老媽,哥哥眼睛有一層“玻璃花”,嫂子整天趿拉個鞋,只顧東家走,西家串,不拿事兒,哥哥的兩個孩子太小,家境一貧如洗。家里實在沒有吃的了,畢二連子和他嫂子兩人便偷了玉米。
像畢二連子這樣的貧困社員家庭,咋罰也是沒用的,只好在畢二連子工分中扣罰款。即便是扣了罰款,到年底生產(chǎn)隊還得給補助救濟,不能眼巴巴地看著畢二連子一家吃不上、穿不上,用梁忠志的話說,就是要體現(xiàn)生產(chǎn)隊集體的優(yōu)越性。
張漢山因為看青沒看住也被罰了款。
3
偷玉米的風波剛過,一天下午,強子二叔氣沖沖地走進小隊院子里,到處找梁忠志。說是保管員吳來福前幾天到他家拿大秤,強子二叔的兒媳婦正在貓月子,吳來福把他兒媳婦的奶給帶走了,現(xiàn)在小孩斷了奶,餓得白天黑天嗷嗷叫。
那個年代,老娘們兒生孩子俗稱“貓月子”,也叫“坐月子”。
那時,社員家里窮,沒錢。
四小隊打糧食很少,到年底算賬一個工分勾上九分錢,每天掙八工分才合上七角二分錢。勞力少的家庭,一年到頭,扣掉口糧錢等,還虧欠生產(chǎn)隊的。當時,社員管這種現(xiàn)象叫“脹肚”?!懊浂恰钡纳鐔T家,也只能找分紅拿錢的社員拉拽,由虧欠生產(chǎn)隊的,轉為社員之間的債務關系。
因此,家里有積蓄的社員著實不多,老娘們兒到公社衛(wèi)生院生孩子花不起錢,只好就近找個接生婆,在家接產(chǎn)。老娘們兒在家貓月子有許多不成文的規(guī)矩,都是老輩人相傳下來的。生下孩子一個月內,怕光,怕風,怕熱,怕涼,怕咸,這么多“怕”的目的只有一個,就是怕在貓月子期間落下病根。因此凡是貓月子的老娘們兒,都在炕上不下地,不刷牙,不洗腳,吃雞蛋,喝小米粥,不吃咸東西,更怕硬東西。屋子里窗戶上掛著窗簾,炕沿兒上方橫著幔帳桿子,垂直掛著深藍色的幔帳。
親戚、鄰居和有往來的,由老娘們兒挎著用柳條編織的“豬腰子筐”,裝上五十或者一百個雞蛋,前去“下奶”,老爺們兒是不許去的。
人家都是拿著雞蛋去“下奶”,偏偏吳來福在強子二叔兒子媳婦貓月子的當口去拿大秤,把人家的奶給帶走了。
強子二叔在四小隊算個“人物”,嘴上能說會道,是個擺布事兒的高手。小隊里社員家蓋房子、苫房子、娶媳婦、老人病故,都找他張羅事兒。強子二叔想事兒周全,支配事兒不落空,不管碰到什么樣的難事兒,經(jīng)他一張羅,頭頭是道,任何人也挑不出毛病來,屯子里的社員管強子二叔這樣的人叫“落頭忙的”。給每家社員“落頭忙”都不白烙,事兒過了,辦事兒的社員都得請強子二叔喝頓酒,再塞給三元或五元的紅包,算作張羅費。
社員在平常的生活中,難免家里會遇到什么事兒,有了事兒,就得找強子二叔拿主意,圓場面。因此四小隊的社員對強子二叔都高看一眼。
保管員是生產(chǎn)隊的大管家,這個活兒,一般人干不上。凡是當上保管員的,多數(shù)都是隊長信得過、心里有數(shù)、老實巴交的人。保管員的褲帶上,整天掛著一大串鑰匙,走起路來,鑰匙在后屁股蛋子上撞得嘎啦嘎啦直響。小隊集體的物品進出倉庫均經(jīng)他手,到了年節(jié),給社員分豬肉、粉條、凍豆腐也由他來操辦,就連在場院里分糧食也由他來掌秤。社員誰都不敢得罪保管員。即便在他那里撈不到什么好處,也犯不上在小隊分東西時,讓他在秤盤子上短斤少兩的。
可強子二叔仗著在四小隊的威望,打心眼兒里就不怕保管員,對吳來福不客氣,也不謙讓。強子二叔嘴上功夫溜道,要是讓他得了理,那就更沒有饒人份兒。
強子二叔到小隊院子這么一嚷嚷,正在鍘馬料的李萬榮趕緊停下了手中的活計,四處跑著去喊梁忠志。
梁忠志背著手立馬到小隊院子,沖著強子二叔說:“我說你呀,社員家的大事小情你啥都能整明白,到了你家的事兒,咋還犯糊涂了呢?什么帶奶?你咋還迷信上了呢?哪來那么多說道?”
“隊長??!這是老理兒,祖上傳下來的,你看看哪家不都有這個說道?”強子二叔不服氣地說。
梁忠志看了看強子二叔說:“你是咱小隊里的明白人,老理兒該信的,咱說啥也別丟,像這種帶奶的老規(guī)矩,咱就別迷信它了!我說一句不好聽的話,那吳來福也沒進你家屋子,也沒吃你兒媳婦的奶子頭兒,咋就能帶了你兒媳婦的奶了呢?”
李萬榮和在場的幾個人一聽,笑得前仰后合,心想:隊長這話有點損,強子二叔是個場面人,一點面子也不給留。
強子二叔聽了梁忠志的話,臉騰地一下子紅到了耳朵根子。別看強子二叔平常嘮嗑接話那么頂殼兒,梁忠志這幾句話,卻嗆到了他的肺管子,噎得強子二叔沒了話。
梁忠志看強子二叔火氣消了,也老實了,點到為止,把話一轉,對強子二叔笑了笑說:“咱大老爺們兒都顧面子,回頭我叫吳來福拿五斤面,去你家把你兒媳婦的奶再催下來!”
強子二叔紅著臉,走了。
梁忠志和在場的人,從強子二叔那漸漸遠離的背影,模糊地意識到了小隊里這個大能人的情緒反應,既背著得勝而歸的喜悅,更有碰一鼻子灰的懊惱。
過去在生產(chǎn)隊那會兒,確實有千奇百怪的規(guī)矩,誰也說不清楚這些規(guī)矩是什么時候傳下來的,也不知道堅守傳承了多少年。大年三十兒晚上,家家戶戶用笤帚掃炕,都要往窗臺根兒里掃,如果往屋地下掃,那這一年就要破財。殺了豬,豬的尾巴,小孩子是不能吃的,倘若小孩子吃了,黑天走路會害怕。家里丟了東西,要找能掐會算的人算上一卦,算一算丟的東西在哪個方向,偷東西的人是男還是女。
這天晚上,梁忠志回家躺在炕上。滾燙滾燙的火炕直烙屁股,腦袋瓜子卻凍得慌,梁忠志拿個棉帽子扣在頭上,翻來覆去睡不著。越是睡不著覺,越好想事兒:這農村,有這么多陳規(guī)陋習,不管是什么事兒,動不動就把老祖宗抬出來說事兒,都賴在老輩人身上,長久下去,肯定不行,小隊這么窮,社員這么難,心思都在這些老規(guī)矩上,還得讓社員多想想小隊生產(chǎn)的正事兒。
4
秋收馬上到了。
四小隊的社員忙活了一年,盼的就是這個帶給家里收獲的季節(jié)。
在年初時,梁忠志就開了社員大會,為社員鼓勁加油,下定了決心要甩掉四小隊貧窮落后的帽子。梁忠志在會上就給社員講:“今年糧食生產(chǎn)咱們小隊要打個翻身仗,也要爭取‘上綱要,別的生產(chǎn)隊能做到的,咱為啥做不到?肩膀上都扛個腦袋,不都是一樣的人嗎?”
那是個“以糧為綱”的年代,在當官的眼里,抓住糧食,就抓住了根本。在社員心里,種糧就是掙錢,沒有別的來錢道,不產(chǎn)糧,毛都沒有。
當時社員在廣播喇叭里也天天能聽到“上綱要”“過黃河”“跨長江”這樣的話,說得熱熱鬧鬧的,一套一套的,可就是不明白啥意思。一個種莊稼,還用鋼絲打捆干啥?還跑黃河、長江那邊兒去干啥?
在社員大會上,像強子、強子二叔、吳來福這些有點兒頭腦的人,雖然也不太懂,但他們都不說話,靜坐干聽。李萬榮等一部分社員則不同,他們都是香在嘴上、臭在屁股上的主兒,梁忠志說完緊跟著問“上綱要”“過黃河”“跨長江”是啥意思?梁忠志知道一句話兩句話向他們解釋不清楚,只是順嘴說了一句這是政策。李萬榮還是刨根問底,啥叫政策?梁忠志一看和李萬榮說不清道不明,就又和李萬榮說一句政策就是政府的策略。李萬榮還是一臉茫然,一肚子的糊涂。
梁忠志琢磨,大隊黨支部開小隊長會議時,要求把“以糧為綱”的所有政策原原本本地向社員傳達,看來還真不能糊涂廟糊涂神,真得和社員講明白。梁忠志想了一會兒說:“我和大伙兒說說這個事兒是咋回事兒啊!就是國家定了個《全國農業(yè)發(fā)展綱要》,讓咱們多打糧食,這個綱要上說糧食每畝產(chǎn)量要增加,秦嶺、白龍江、黃河以北的,每畝地要打四百斤糧食,這是‘上綱要;黃河以南、淮河以北的,每畝地要打五百斤糧食,這才是‘過黃河;秦嶺、白龍江、淮河以南的,每畝地要打八百斤糧食,這就是‘跨長江了?!?/p>
社員聽梁忠志說完,一部分人知道怎么回事兒了。還有一大部分人張著嘴,兩眼直勾勾地傻愣著。
那年頭,小隊每畝地才打二百來斤糧,“上綱要”需打四百斤,至于“過黃河”“跨長江”,更是想都不敢想。大家最關心的,還是眼下能不能吃飽肚子。
作者簡介:呂維彬,筆名北尚,人民出版社讀書會簽約作家,中國金融作家協(xié)會會員,黑龍江金融作家協(xié)會常務副主席兼秘書長,高級政工師。曾在各報刊發(fā)表小說多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