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亦步亦趨地走在風(fēng)里,身邊的海水平靜時宛如明鏡般波光粼粼;狂躁時滔天駭浪就像要把整個星球吞滅。
我面朝大海,身后就是我的家。晚飯時,我捧著大海碗跑到海邊,蹲在沙石灘上,一邊往嘴里扒飯,一邊眼睜睜地看眼前正在消退的晚霞。從早到晚,我和哈利整日待在海邊上玩,或瘋跑,或光著屁股下海泅水,或跑到很遠很遠爬上那座只屬于我和哈利的懸崖。在海邊眾多的礁石群當中,我和哈利的懸崖長得是那樣瘦骨嶙峋,它筆直而高聳的外表亦顯得猙獰可怖。而唯一能征服這座懸崖的只有我和哈利,只有我倆才知道登上它頂端的路徑。每次我和哈利登頂時刻,極目遠眺,滿目蕩漾的海水既讓我們目眩又讓我們心情舒暢。俯視懸崖下面,有一處極小的灣澳,灣澳里處處是險灘和暗礁,即使波瀾不驚的時候,水底也暗藏著許多湍流和漩渦。漲潮或風(fēng)暴來臨時,小小的灣澳便灌進大量的海水,而且巨浪拍打著暗礁,疾馳而來的海浪能在暗礁上拍起千朵萬朵的浪花,看著這一切怎能不讓我和哈利感到興奮和畏懼。
我們?nèi)諒?fù)一日被海風(fēng)吹著,那時我的玩伴除了哈利還有三貝、刺鍋子、海碰子、海癩子、串兒和襯兒……我這些耳熟能詳小友的外號和名字,一直讓我記憶終身,而就在我難以磨滅的記憶里,他們又是一群群不懼驚濤駭浪的海上精靈,他們從小到大傍依大海,卻與大??範?;他們依戀生命,卻被死神糾纏;他們期待新生,卻被命運捉弄,他們的天性猶如狼,海上的狼,在我心中他們是一群不折不扣的小海狼。
“哈利回來——哈利回來——那里危險危險——”每次我越喊那里危險,哈利就越往那里跑。我一時叫不住它也跟著它跑過去。可是來不及了,哈利夾著尾巴掉頭朝我跑回來時,它的黑鼻頭已經(jīng)腫得老高,并且眼淚汪汪地朝我哼哼哀鳴。
“你丫!總?cè)撬缮?!算你命大!再記不住,早晚得蟄死你!”訓(xùn)完哈利,我便跑到傷害它的海蜇前,然后拾來石塊砸它,直到在海蜇的身上壘起個小墳頭才罷手。這時哈利就揚眉吐氣地朝我搖起尾巴。
哈利是我四叔從蘇聯(lián)留學(xué)回來帶回的一只德國純種青貝。哈利的名字是四叔給它起的。四叔說,哈利是一個蘇聯(lián)軍官從一個德國軍官手上繳獲的戰(zhàn)利品。那時我天天把哈利帶在身邊玩,好多人看見哈利的兇相都躲著走。但有時趕上我愛說閑話又好事的混賬六爺,見到我和哈利在一起就罵我,說:“孫子——這德國種兒比你爹強,回去能讓它多給你操個娘出來!”——這話雖讓我聽不懂,但肯定不是什么好話,所以從小我就恨六爺,心里總暗咒他不得好死。
我們家老龍王堂的親戚里我最佩服的就是我五爺,最恨的是我六爺。后來才知道,我六爺是國民黨糧食專員,有權(quán)有勢。而且我四叔也對我五爺好,這讓我六爺心里一直不舒坦,恨我四叔恨得耿耿于懷。后來我才明白,敢情我六爺和我四叔不是一個道兒上的人,我六爺是國民黨的官員,而我四叔是共產(chǎn)黨的地下黨。
“黑子!打酒割肉去——”我五爺每晚喊我讓我跑腿去給他打酒,打回來的酒還賞我一大碗。五爺說我是這個家的小海狼,哪能不會喝酒。
后來有了哈利,哈利就跟我一塊去打酒割肉。哈利是一條絕頂聰明的狼狗,它愣頭愣腦地忠心跟著我,還幫我叼酒桶。每次五爺都不忘囑咐我,肉要割肥的,不然吃起來不解饞!
“碰子娘——”我喊,“一定要割一塊大肥膘。五爺說了,昨夜個兒的肉是老母豬身上的,嚼不動。這回再是老母豬的肉,就把碰子哥給丟海里喂龜去!”
“是,是,小黑子,這回保你五爺滿意?!迸鲎幽锒叨哙锣赂盍艘粔K大肥膘,足有二斤重。
“回去對你五爺說多照顧俺家碰子,這回肉可是新上的,多秤出二兩五給你五爺呢,讓五爺嘗嘗滿意不?!迸鲎幽餄M心期待地說。
每次我都是帶哈利先跑村西頭兒割肉,再跑村東頭兒打酒。酒保叔跟我四叔是發(fā)小,每天去見我都笑臉相迎。
“黑子,打酒。”保叔說。
“嗯,打酒,保叔,俺要五升高高地?!蔽艺f。
“——屁話!你丫的桶就四升五,怎么給你五升高高地!”保叔瞪大眼睛說。
“保叔——不給俺高高地,俺回去對五爺說你往酒里兌水,耍奸?!?/p>
“好你丫的,猴崽子!說我耍奸,你才耍奸哪——喏,多饒你一碗?!北J暹f給我一碗酒。
“不行,好保叔,要兩碗?!蔽艺f。
“你丫酒量見長咧?”
“不是我見長,是哈利也要喝。”
“成成成,給——兩碗,兩個猴崽子!敲竹杠!”
哈利不勝酒力,只喝了半碗酒,四條腿就開始打晃,回去的時候連叼酒桶的勁兒都沒有了,還把酒桶掉到地上,酒灑了一地,沒辦法回去我怕五爺罵,只得躲在犄角旮旯往桶里撒了泡尿,啤酒是黃的,尿是黃的,而且多了好多沫子,讓酒顯得黃澄澄更加濃郁。
傍晚,我六爺踱著貓步鉆進我五爺家的院子。我剛撂下酒和肉,六爺就從我身后給我來了個大脖溜,我哎喲一聲,瞬間淚水在我眼框框里直翻騰。
“黑子,又來舔摸你五爺咧?!?/p>
“哎喲,六爺,疼死我了?!蔽椅卣f。
哈利見我被六爺欺負,抬前爪沖我六爺吠完就要撲上去——
“滾!滾一邊去!——黑子,快,快牽你‘四侄兒(四侄兒是指我四叔)邊上玩兒去!不然老子一槍崩掉你‘四侄兒的狗頭!”說著六爺從褲腰間拔出手槍,咣的一聲拍在堂屋的八仙桌上。
“耍槍干啥!——”我五爺正待往下說,我五奶把飯菜端上桌,對我六爺說,“六弟,消停會兒,跟黑子惹什么氣,快跟你五哥喝點酒,嘮嘮嗑,開導(dǎo)開導(dǎo)他,他整個一腦瓜糨子死不開竅!”
這時,我五爺打里屋出來,一屁股坐在八仙桌旁的圈兒椅上。
“五哥,真是的,你真該到市面上轉(zhuǎn)轉(zhuǎn),都啥時候了。”
“轉(zhuǎn)什么?是轉(zhuǎn)野雞還是野鴨,有啥好轉(zhuǎn)的,再說,啥時候管我屁事!喝酒,喝酒——”
五爺和六爺一連干了兩大海碗的啤酒,然后撂下碗筷六爺對五爺說:
“啥時候?你說啥時候,就你還守著一畝三分地,不忙走,不忙走等泥腿子共匪殺過來,把你全家的命都革了去你才痛快?再說了,現(xiàn)在走還不晚,打前線退下來的兵說,打得個慘哪,頂上一個連死一個連,頂上一個團死一個團,還有幾萬人,最多再頂上三五個月。你瞅瞅,有錢有地的早走了,都去對過島上圈錢圈地去了,再晚點兒恐怕連咱的落腳地界都沒啦——五哥嘞,你趕緊給咱全家拿個主意哪!”
“六弟,你走你的好不好,甭開導(dǎo)我,我又不給政府做事,跑那邊干啥去?讓我種地我種不來,讓我開山我不會開,我就會打魚,到哪兒不是打,這邊那邊哪兒不是海?甭勸我,要走走你的——”
“哈利來——”我在五奶家吃飽飯,叫哈利跟我去海邊沙石灘上玩兒。這時天馬上就要黑下來。
我?guī)е愤^海癩家的樹籬墻,癩子娘正拾掇網(wǎng)具。我伸手去扒漁網(wǎng)問癩子哥在家嗎?
“去去去,天晚了還不回家?!卑]子娘嫌我摳壞她剛補好的漁網(wǎng)兇巴巴地轟我走。
“三貝哥在家嗎?”我噠噠噠地在石板路上繼續(xù)向前跑。路過三貝家,拍門板問。
“黑子,俺娘不準俺出去玩兒,俺娘說明早俺跟你五爺出海呢——”三貝還沒有說完,院子里就傳出一陣噼里啪啦的響聲,三貝寡婦娘的大巴掌準又輪在了三貝的身上。
我一邊跑一邊想,準是仗要打到我們這里了,所以大人才不準小孩出來玩兒。想著想著,我繞到刺鍋子家的房后,這么晚了,刺鍋子爺爺還在釀他的三鞭酒。所謂三鞭酒,就是用章魚鞭、鯨魚鞭、海龜鞭混合在一起釀出的一種烈酒。刺鍋子給我們講,成年章魚的鞭足有兩米長碗口粗呢。而三鞭酒最初釀造階段,就是把這三種鞭切碎、搗爛,然后貯藏在一口大缸里發(fā)酵,到一定時候,發(fā)酵出來的氣味臭氣熏天,簡直能把人熏個跟頭。但真正釀好的三鞭酒,又噴香四溢,口感濃烈。我五爺可愛喝這種特制的三鞭酒呢,每次出海刺鍋子都給我五爺備一桶船上喝。我五爺說,三鞭酒能御寒,能壯膽,還能救命。說到救命,我五爺年輕那會兒出海遇到風(fēng)暴,為救襯兒爹被鋼纜上的毛刺挑沒了眼皮,幸好靠三鞭酒為傷口清創(chuàng)消毒,還起到了麻醉的作用……我五爺逃過此劫,就迷上了三鞭酒,而且愈喝愈上癮,每逢出海必備一桶船上喝。
這會兒,襯兒打村口淚盈盈地朝我走來。襯兒與我年歲相仿,長得如花似玉,我打心眼兒里喜歡她。
“襯兒——誰欺負你了?俺給你報仇!”我迎上襯兒說。
“黑子哥——”襯兒抽抽噎噎委屈的眼淚直往下掉。襯兒哭的時候,兩腮就像開出兩朵小桃花。
“告訴俺,別怕,俺讓哈利給你報仇?!惫犚娊兴拿郑敉艚辛藘陕?。
“牙狗,牙狗露出兩顆大門牙想咬俺脖子?!币r兒揉著眼睛委屈地說。
“有我在別怕!你哥呢?串兒在不?”
“他跟俺爹出海還沒回,俺娘說興許出海去的遠回來得晚,先讓俺打二兩燒酒,預(yù)備回來給他爺倆暖身子,”襯兒沒說完又嚶嚶地哭起來,“打酒錢都讓牙狗給搶去了,俺娘一定得打死俺?!?/p>
“牙狗這雞嘞登!”我罵道,“走!跟俺找牙狗算賬去!”
說老實話,我也挺怵牙狗的。說起牙狗,他小小年紀就給我六爺干狗腿子的活計,牙狗仗我六爺在鄉(xiāng)里是糧食專員,有權(quán)有勢還有槍,他便打著我六爺?shù)钠焯柕教幷袚u撞騙,且成了我們幾個村的大禍害。
“俺不去?!币r兒膽怯地說。
“那好吧,讓牙狗這狗日的再多活幾天。跟我來——”我拽著襯兒的小手朝海邊跑去。我一邊跑一邊對襯兒說,“襯兒咱倆私奔吧?”
襯兒聽完突然不哭了,笑說,“黑子哥,啥叫私奔哪?”
到了海邊海水嘩嘩翻動著腳下的石子,天黑后海水的動靜比白天大很多,潮水也漲了老高。“哎喲,”我著急地叫了一聲,暗想,我藏在那里的東西會不會給浪頭卷走?早上我背著五爺從他的樟木箱底翻出一張海圖和一只小金錢龜,我把它們用油紙包好就藏在海邊的礁石縫里?,F(xiàn)在潮水漲成這個樣子,隔斷了我與礁石的去路,眼見潮水再漲就要沒過礁石了。我一下急紅眼,撇下襯兒,扒掉身上衣服光著屁股一猛子就扎進水里,剛冒出頭換氣,哈利就超過了我。
哈利三刨兩刨先躥上了那塊礁石,我揮臂蹬腿加緊往前游,可是一波波浪頭打在我身上,實在很難靠近礁石。我在水里撲騰半天,好像都沒有動地方,最后一波巨浪徹底把我推回岸邊。
襯兒看我笑也不說話。
“傻笑什么?不幫俺還笑俺?!蔽遗吭谒镎f。
襯兒踏著浪花走到我身邊,貓腰拽住我腳踝。我感到風(fēng)吹到了我黑黝黝的屁股蛋,我害羞地蜷起腿坐在水里。最終我還是放棄了游到礁石的想法。
“你丫也雞嘞登!”我罵道,“都為了你——沒那寶貝,咱倆哪兒也去不成?!?/p>
寶貝是我和哈利一起藏在礁石縫里的。我看見哈利正用它的鼻子和嘴塞進礁石縫去夠我的寶貝。再之后,哈利跳到水里,三刨兩刨游回岸,嘴一松,我的寶貝掉到地上。我高興地抱住哈利的頭搖晃了一會兒,哈利也翹起尾巴得意洋洋。
海圖沒有濕,卻給哈利咬出個洞,氣得我撿起石子想打它,哈利兩耳一豎,轉(zhuǎn)頭朝遠處跑去。
“襯兒——你瞅——”我用黏糊糊的手指把油紙打開。
“你瞅,見過嗎,這是一只真正的金錢龜!你掂掂,拿牙咬咬——”
“干啥用呢?”襯兒說。
“呃——算俺給你的財禮,咱倆私奔用?!?/p>
襯兒不語,笑起來。
“你丫,又笑!高興不?還有這個呢——”我把海圖攤開,說,“俺早想好了,咱倆過海到這兒——”我手指正好杵進哈利咬破的地方。
“這兒是哪兒?”
“我六爺說,這兒有一個島子,叫什么臺灣的島子,六爺還說,共匪一打過來,咱家的錢和船都得給他們搶去,還搶咱家的媳婦呢,所以咱以后都得去那兒?!?/p>
“黑子哥,俺不去,俺家沒錢,俺爹說俺家的船都快漏了,是條破船,共匪肯定不搶破船。黑子哥,俺想回家,俺娘她——”
“你娘咋咧?有黑子哥在,你怕啥,準讓你娘放心?;仡^我讓四叔去你家給俺提親。你娘準樂意。嘿嘿嘿?!?/p>
“不是,黑子哥,俺娘肚子大了快要給俺生小弟弟了,俺娘肯定哪兒也不讓俺去,得在家照看小弟弟。”
我和襯兒正說話,突然我又想起哈利,就扯脖子喊哈利,可是哈利早已跑得無影無蹤。
“哈利呢?怎么眨眼工夫不見了?”我心里開始發(fā)慌,不住地問襯兒。
我一邊喊,頭轉(zhuǎn)得像撥浪鼓。襯兒也幫我喊。剎那間,天色如墨斗魚吐出的黑墨汁,我開始害怕起來,我未過門的媳婦襯兒比我還怕……
這時,村里方向傳來許多聲音,而且火把的亮光把整個村落照得影影綽綽,有許多人頭在攢動,吵吵聲不斷。
“黑子——黑子——”我聽見俺娘喊我的聲音。
“你娘呢?”我問襯兒。
“俺娘不能亂動?!闭f著,襯兒眼圈又泛起紅,像兩只小燈籠。
夜海陰森可怖,夜風(fēng)如鬼悄悄地盤踞在我和襯兒的身邊。我拽著我女人的小手,一下子動彈不得,好像腿和腳都僵在了黑如洞的夜里……
由遠及近,由小到大,我慢慢看清被火把照得通紅通紅的人頭,后來鄉(xiāng)親們的說話聲、腳步聲和狗吠聲也聽得一清二楚,再后來,這些亂糟糟的聲音交織起伏在一起,好像從陸地掀起的海浪馬上就要席卷到海上。
我和襯兒就像兩個正在私奔的“逃犯”,唯恐叫大人們知道。此時哈利在就好了,可以為我們兩人作證,其實我和襯兒還沒有真正私奔。
大人們像趕集一樣在海邊將我和襯兒逮個正著。但大人們看到我和襯兒并未感到吃驚,這時我才聽說,襯兒爹和襯兒哥串兒這么晚了還沒有回來,原來他們是出來搜尋襯兒家爺倆的。
轉(zhuǎn)天大清早,五爺拎著一桶刺鍋子二爺釀的三鞭酒,后面跟著牙狗和三貝。五爺立在船頭,指揮牙狗和三貝把帶纜松綁,那哥倆將纜繩松綁后,扒住船頭將船推離碼頭,然后一個個跳上了船。
約摸兩個時辰,五爺駕船開到南灣漁場的邊上,不大的南灣漁場已有十幾條漁船在作業(yè)。
五爺站在船尾的尾樓里指揮牙狗用舵,船緩慢地在漁場邊上向前移動。
“三貝,”五爺問三貝,“襯兒爹和串兒啥時走的啥時回?”
“我見他們昨兒大清早走的,說是晚上準回?!比愖プズ竽X勺說。
牙狗操舵在南灣漁場尋了大半圈兒,也沒發(fā)現(xiàn)串兒和他爹。五爺便指揮牙狗調(diào)轉(zhuǎn)船頭,朝東赤嶼外海駛?cè)ァ?/p>
話分兩頭,五爺出海也是為尋襯兒爹和串兒,這是我和襯兒之后才知道的。那天晚上襯兒得知她爹和哥不見了,便站在原地嚇得嚶嚶直哭。
不久,襯兒娘也挺著大肚子趕來。襯兒娘就怕自己男人和兒子在海上出事,如果家里男人們都出事了,讓她和襯兒還有即將出生的娃怎么活?所以襯兒娘一見到襯兒就抱著襯兒哭,誰也勸不住。
我娘一直幫襯著襯兒娘,生怕她動了胎氣再小產(chǎn)就更加添亂了。襯兒娘苦苦央求伙兒,一定幫她找回自己男人和兒子。
后來,大人們舉著火把沿海岸繼續(xù)找下去。我和襯兒也跟隨大人們一起喊他們的名字。而當時的夜幕是如此的無情和冰冷,除了海風(fēng)和海浪在我們耳邊嘶吼和拍岸,其他聲音一概沒有。
沒了主心骨的襯兒娘哭哭啼啼的聲音越落越遠。
“——不尋了——喏?——襯兒娘,讓他們?nèi)?,你還是回家等消息吧。”我娘寬慰襯兒娘說。
襯兒娘好像要哭瞎了雙眼,視力模模糊糊地盯看著前方。
“襯兒——快勸勸你娘,得讓她保重身子——”
倏地,我打人叢里躥出來,拽住襯兒的小手,勇往直前地朝前方跑去。
“——是哈利——襯兒——俺聽見哈利的叫聲——”
“哈利——哈利——”我一邊跑一邊喊。
“俺怎么沒聽見?!币r兒跟在我旁邊氣喘吁吁地說。
沙石灘上的石子把我和襯兒的腳底板硌的疼得要命,我倆還在沒命地往前跑,襯兒多次跌倒,胳膊和腿給海蠣子劃出道道血痕,每次跌倒襯兒都沒有哭,而且還忍受著傷口給海水打濕的刺痛。
牙狗在我們這一帶既是個禍害又不是個東西,可是他非常聽我五爺?shù)脑?。牙狗學(xué)會駕船就是跟我五爺學(xué)的。最近戰(zhàn)事吃緊,我六爺一直忙他的公務(wù),牙狗就跟我五爺出海。
牙狗駕船距東赤嶼外海還很遠的地方,五爺就把三貝支到桅桿頂端的桅籠里眺望海面情況。三貝像只猴子三躥兩躥躥進桅籠后,望了一會兒樸實無華的大海,便打起了瞌睡,睡醒后就掏出狗雞打桅籠里往下面撒尿——
“你丫雞嘞登!——撒尿不長眼睛——”三貝的尿濺在牙狗臉上,牙狗急了罵道。
“你丫雞巴長眼睛?再長了雙眼皮還不成了娘兒們?”三貝壞笑說。
“你們快看大船里裝著什么!?”三貝貓桅籠里揚手指給牙狗和五爺看。
一條滿載牲口的大船馬上要從后面趕上來超過他們。
“俺瞅不見,船幫太高咧!”牙狗在舵樓里上躥下跳干著急。
“那就聽——”三貝居高臨下瞅著那些牲口樂著說。
此時,大船已接近,從上面?zhèn)鱽泶似鸨朔暮吆吖?、哞哞咩咩牲口的叫聲?/p>
三貝貓在桅籠里瞧得真,給牙狗形容道:“牲口有拴著的,圈著的,關(guān)著的,擠著的,躺著的,臥著的,撒潑打滾的,抻脖子瞪眼的,齜牙咧嘴的……”三貝說著說著就開始挖苦起牙狗,牙狗正抻脖子瞪眼、齜牙咧嘴地認真聽。
牙狗沒聽出來三貝在挖苦他,他還抓耳撓腮地問三貝:“你說的到底都是些啥牲口?”
“豬、牛、羊、驢、騾子……還有狗,哈哈哈?!比愑终剂搜拦返谋阋?。
牙狗又問:“它們都在干啥?”
“在暈船,”三貝說,“你沒見過牲口暈船?”
“沒見過,俺只知道俺暈船時叫娘,”牙狗傻笑說,“沒聽說過牲口還暈船,咋個暈法?”
“啊,這都沒聽說過,好,俺告訴你,它們暈船都咋暈——”
“豬暈了撞,雞暈了轉(zhuǎn),驢暈了打滾,馬暈了倔;騾子暈了扒蹶,羊暈了賤,牛暈了兩眼淚汪汪;小小子暈了叼奶頭,小媳婦暈了奶水旺……”
“瞎掰,瞎掰,沒這個?!毖拦氛f著顴骨都樂開了花。
“再說,你牙狗暈了不該叫娘啊?!比愋φf。
“怎么著,那俺該叫啥?”牙狗一臉無辜地問。
“猴兒暈了才叫娘,”三貝說,“你牙狗屬狗,狗暈了浪!”
五爺一臉心事重重的樣子一直沒言語,后來這兩個猴小子越吵吵越熱鬧,嫌他倆煩,就讓他倆住嘴——
“你兩個小畜生聽好嘞!馬上進東赤嶼的深水區(qū)嘞,牙狗把定舵!三貝盯遠點,仔細瞅串兒和他爹!”
大人們慢慢趕上來,大人們的喊聲時近時遠,此時此刻我找哈利的心情越來越急,襯兒尋她爹和哥的心思也越來越重。我倆繼續(xù)朝前跑,體力開始透支,我倆的步伐時斷時續(xù),眼見就要跑到我和哈利常爬的那座懸崖峭壁,而這一帶岸邊也盡是一些廢棄的大破船,那些無家可歸的海狼漁花子就住在這些大破船里面。
娘說住在大破船里面的凈是壞人,小心把俺和哈利拐走換酒喝,如果俺惹了他們,就會把俺扔海里喂龍王。
跑到這兒,襯兒小聲讓我問問住在大破船里面的人看見哈利和她爹她哥沒有?我說千萬別跟他們說話,他們可兇呢,而且都是壞人,會把咱倆拐走換酒喝,或者把咱倆扔海里喂龍王。
我和襯兒小聲說著話,耳邊刮著劇烈的海風(fēng)——正好是順風(fēng),我好像聽到哈利在叫!
我順哈利的叫聲跑去,把襯兒甩在后面,此時我也顧不得襯兒了,只感到哈利危在旦夕。
一晚上的尋找,我們實際上已跑到東赤嶼的內(nèi)海,這里懸崖林立、暗礁密布。而此時我早已不知害怕是啥滋味,我在黑暗中沖上懸崖,把危險拋到腦后。
隨后襯兒也隨我爬上來。當我們爬上十余丈高的懸崖頂端時,我和襯兒才感到潮水洶涌的黑夜是多么的恐怖,冷風(fēng)把我倆縮成一團,凍得我倆抱在一起還瑟瑟發(fā)抖。
透過驚濤拍岸的呼號聲,哈利汪呃,汪呃呃呃,痛苦的哀鳴聲又重現(xiàn)在我耳邊。
“哈利,哈利——”我不由自主地大喊起來。
接著,我貓腰到處去搜尋每一處巖石的縫隙。黑暗中海鷗的糞便弄了我身上手上都是,我顧不得臟和累,順著哈利呃呃呃痛苦的叫聲,逐漸摸到了懸崖邊上。
期待已久的哈利終于被我發(fā)現(xiàn)了,它卡在離地三四丈高的巖石縫里,好像大半個身子和后腿給巖縫夾得死死的,幾乎動彈不得。我看見它,它也看見我,當它抬頭可憐巴巴仰望我時,它眼里充滿了讓人心疼的淚花。
五爺指揮牙狗用舵剛一駛?cè)霒|赤嶼海域,海就陡然變深,船也一下子變輕,此時此刻,海上再怎么風(fēng)光旖旎,也無暇映入牙狗和三貝的眼簾。
牙狗和三貝暈船了。三貝暈的尤為厲害,他貓在高高的桅籠里,深水區(qū)無風(fēng)還三尺浪,直把三貝暈得哇哇哇地哭爹喊娘,苦不堪言。沒辦法,再怎么叫五爺也不理他,三貝吐干凈胃里的東西,又倒出好多苦水,最后只得咬緊牙關(guān)硬挺著,而最要命的是,剛剛駛過的牲口船,迎風(fēng)吹來的臭氣,正落在五爺?shù)拇稀H悓嵲陧敳蛔×?,哇地又吐出一大口綠膽汁,“爺,放俺下來吧,俺受不了啦——”
“受不了也得受著!下來就給你扔海里去!”五爺毫不留情地怒道。
此時,牙狗暈得也把不住舵,頭一直探在舵樓外面,踮起腳翹起屁股直往甲板上倒苦水,嘴里還一個勁兒地罵娘。
五爺一腳把牙狗踢出舵樓,然后自己把定舵,迎風(fēng)抗浪穩(wěn)健地操作著。
忽然,五爺大喊一聲——“船!”
恰逢此時,海面上又起了更大風(fēng)浪,五爺在前方牲口船的旁邊看到一條不起眼的小漁船。這條漁船此時此刻正在風(fēng)口浪尖上掙扎,像個皮球在大海的手上拋來拋去。
五爺預(yù)感不好,加緊轉(zhuǎn)動手里的舵輪,幾次轉(zhuǎn)向后,船開始向小漁船斜插過去。由于舵轉(zhuǎn)得急,牙狗打左舷一直甩到右舷,差點沒掉進海里,三貝則在桅籠里暈得跳海的心都有。與此同時,五爺加大馬力,再次調(diào)整舵角,才穩(wěn)穩(wěn)地朝時隱時現(xiàn)的小漁船貼過去。
果不其然,五爺最終看清這條小漁船正是串兒和他爹的船。串兒和他爹在船上自不必說,但奇怪的是六爺和四叔也在上面,船上所有人都正一個勁兒地朝五爺揮手、呼喊。
后來聽五爺說,正如所料,串兒和他爹的船因輪機壞了,所以像樹葉一般在海上隨波飄搖……
五爺?shù)拇畠旱拇拷拦泛腿愊虼畠旱鶔伻ダ|繩。串兒爹把自己的船拴在五爺船的后頭,等都忙完,大家伙兒才跳到五爺?shù)拇蟠稀?/p>
“說吧,”五爺疑惑地看著六爺和四叔,“你倆一個共軍一個國軍不該在一條船上,怎么跑到一條船上咧?”
……
這事說來巧得很,事情原委是這樣的:
也是昨天大清早,我六爺和我四叔在不同碼頭分別裝運一批物資,要送往各自秘密地點。因為他倆都會駕船,這些行動又屬機密,所以物資裝船后他倆(當然互不知情),一個駕船給大雞島國軍運送糧食(實際上我六爺是給大雞島的司令長官運送金條);另一個我四叔給小雞島共軍運送藥品。他們早上幾乎同時出發(fā),航線相距不過兩海里,關(guān)鍵是運送途中海上突然下起大霧,結(jié)果兩人的船在濃霧中撞到一起翻覆了。當時串兒爹正巧在此海域捕魚,就把他倆救起,可沒駛出多遠,船上的輪機就壞了……
大家伙兒上了五爺?shù)拇?,定了一會兒神、消停了一會兒,不久我六爺就跟我四叔干上了,牙狗站在我六爺一邊,我五爺向著我四叔,雙方在船上僵持了半天,就差動槍了。
此時大海也不消停,一波大浪跟著一波襲來,大股大股的海水似從天降,把五爺?shù)拇w澆透,船上的網(wǎng)具和酒桶全給掃到海里面去了,舵樓前擋風(fēng)玻璃窗也給浪頭拍碎,帆桁吱吱呀呀的響聲就像要折斷似的,就連船幫都給鋼纜啃出了道道凹槽。
此時嚇得牙狗和三貝大呼小叫,直向五爺六爺喊救命。五爺嘴里罵罵咧咧,罵兩個不中用的東西白吃飽!串兒爹、串兒和四叔在船上忙活不停,六爺則鉆進船艙去避險。五爺加大馬力始終迎風(fēng)抗浪,串兒扣緊帆鎖,四叔去降主帆,襯兒爹忙著拾掇網(wǎng)具。主帆降下側(cè)帆升起,五爺迎風(fēng)將側(cè)帆與輪機一同發(fā)揮效力,船就像離弦的箭一樣,嗖嗖地直往前沖……
這時牙狗和三貝才穩(wěn)住神,踉踉蹌蹌地跑來幫忙。就在此時,大海忽然平靜下來,止住了沸騰,仿佛稍事休息,將驚濤駭浪暫時歸于平靜……
“拿酒來——”五爺喊三貝。
三貝不敢怠慢跑到甲板上去找。
“甭找了,早讓浪頭卷走了?!毖拦氛f。
五爺聽說三鞭酒給浪頭卷走了,便大呼小叫起來,心疼得要命。
牙狗重回舵樓,三貝幫串兒爹整理索具,六爺突然扒舷窗口發(fā)出一聲慘叫——
“五哥——海——?!卑蚜鶢攪樀蒙ぷ佣伎旌捌屏?。
“一驚一乍個啥!咋嚇成這熊樣!”五爺在上面沒好氣地說。
“不是,五哥,你瞅,快瞅瞅——”
跟著,五爺、四叔、串兒爹、串兒和牙狗、三貝都朝六爺說的方向看去——遠處的海就像一堵會移動的城墻,正豎立著迎面朝五爺?shù)拇苼怼?/p>
我不顧襯兒阻撓,非要下去救哈利,說著我就轉(zhuǎn)過身,腳試探著伸下去,凹凸不平的巖石和崖縫不但濕滑還很鋒利,我胳膊和小腿剛貼在石壁上,腳就踩空了,而我這一突然間的下滑,衣服則被一塊凸出的巖石僥幸鉤住,襯兒完全給嚇呆了,我就那么無助地掛在巖石峭壁上。
襯兒比我更驚慌,她的兩只小手死死抓住我的胳膊,不管襯兒怎樣救我,都讓我感到毫無希望和絕望。
我堅持了好一會兒,等大人們趕到才把我拉上來。我下了懸崖,我娘哭天抹淚地抱住我,襯兒娘挺個大肚子抱住襯兒哭得更兇了。這時有人去救哈利,有人爬到崖頂站在高處朝遠方眺望。
“你們站得高,瞅見襯兒爹的船嗎?”襯兒娘挺著大肚子在下面喊。
海風(fēng)卷得波濤洶涌不止,巨大礁石被駭浪拍得震天動地的響。大家伙兒目光忽然聚到海上一點。襯兒猛然叫道:“那兒,那兒,船,船!”
只一會兒工夫,襯兒看到的船便乘風(fēng)破浪地駛進灣澳,而哈利此時也被人救下來,正哈哧哈哧一瘸一拐地走下懸崖。
五爺?shù)拇痪蘩艘煌七M灣澳便歪歪斜斜地擱淺在灘頭,五爺跳下船下意識地抱起一塊鵝卵石,倒在地上便哇哇地吐開了,吐了海水又吐膽汁。我娘和我跑過去一直守在五爺身旁不知該咋辦,五爺剛吐完就罵開——
“奶奶的!老子一輩子不暈海倒暈起地嘞——俺真想殺個人吃吃嘞!”
三貝和串兒離著八丈遠像死狗一樣趴在淺水里,給一波波退去的潮水沖刷著。
三貝寡婦娘一屁股坐在水里,摟著兒子便號啕大哭,以為三貝死了。
襯兒娘也臥在水里,挺個大肚子伏在男人和串兒的身上,看上去都快神經(jīng)了。襯兒看見娘趴在哥哥身上,哭天抹眼地也跑了過去。
“都號個啥!一群不中用的老娘兒們!都沒死,一個都沒死,甭號了!”
五爺話音未落,從船上又傳來救命聲。
“是六爺、四叔和牙狗!快上船去!——”五爺大喝。
原來六爺他們還困在船上。大家伙正準備上船,剎那間一波浪頭卷上船,牙狗像飛魚一樣從舵樓里飛了出來,重重地摔在淺灘上。
四叔從桅桁夾縫中掙脫出來,掀開艙蓋去拉六爺,六爺突然罵道:
“四小子,你是共匪,共匪!別碰老子,小心老子一槍把你崩了!”
“唉,六叔,咱們是一家人不說兩家話,現(xiàn)在形勢大變,回頭咱爺倆仔細嘮嘮——”
“不嘮,不嘮,有啥好嘮的!到死我也不會跟你共匪嘮——”
正僵持,哈利突然躥到艙口,因為哈利是我四叔從小看大的,所以聽到有人跟我四叔爭吵,便不顧傷痛一下子躥上船直奔我六爺張嘴就去咬——
就在這千鈞一發(fā)之際,槍響了,我六爺朝我的哈利開了一槍,哈利應(yīng)聲倒地……
多年前,我重回槍響之地,也是我埋葬哈利的地方,我站在淺灘灘頭舉目四望,望向那灣澳里清澈的海水,和遠方碧璽般蔚藍的天空,同時,我想起了我小時候的親友,襯兒,串兒,三貝,四叔和五爺……我仿佛又重新回到當年那晚的夜色之中,雖然現(xiàn)在我已看不清他們的臉,但我永遠也忘懷不了他們的精神,當然我更忘懷不了我的哈利,和那可怕的槍聲……
哈利死后,我一直恨著我六爺,直到他孤獨終老死在臺灣。
作者簡介:王震海,筆名震海、彭湃,詩人,小說家。七十年代生于天津,天津師范大學(xué)中文系畢業(yè),現(xiàn)供職于天津市作家協(xié)會、《天津文學(xué)》編輯部。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第九屆全國作代會代表,魯迅文學(xué)院中青年作家高級研討班學(xué)員,第七屆全國青創(chuàng)會代表。小說、詩歌、散文隨筆、報告文學(xué)等散見省市級文學(xué)刊物,作品多次被選載、轉(zhuǎn)載、入選年度選本。曾獲《芳草》“第三屆(2010-2011年)漢語詩歌雙年十佳”獎、《大家》“大航?!痹姼枰坏泉劷鸱劦榷喾N獎項。著有詩集《藍鏡》、長詩集《我飛越海洋》《萬世滄?!罚ㄉ舷虏浚?、中短篇小說集等多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