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岳母叫譚秀蘭,一個最普通的中國婦女名字。
1947年的初夏到1948年的年底,我岳母和我父親做了一年半的假夫妻。當(dāng)時我父親在北京崇文門船板胡同奉上級安排設(shè)了交通站,同時,上級又安排了我岳母做了我父親的妻子,我母親成為伺候他們的傭人。這段故事我曾經(jīng)專門寫過,后來天津文友龍一還受到我父親和我岳母做假夫妻的影響,寫了《潛伏》。我很關(guān)注我父親和我岳母做假夫妻的一年半日子,愛說愛笑的父親從來不說,有時候我逼急了,父親就戳著我,你他媽的想什么了。我問過我岳母,岳母很鎮(zhèn)定地說,什么也沒有,一點兒也沒有意思。有時,我母親會透露給我點情節(jié),就是白天我岳母跟著我父親出去風(fēng)光,晚上我睡什么地方就睡什么地方。但我想那一年半,對我父親我岳母我母親都是一段不同尋常的故事,到底怎么回事,他們相繼去世后我也不知道。
我的婚姻就是我父親和我岳母做主,就跟我岳母的女兒紅袖結(jié)婚。其實,我和紅袖是小學(xué)同學(xué),只不過我比她大一年級。那時,我在北京部隊當(dāng)兵,修地鐵。1978年,部隊精簡我回到家鄉(xiāng),沒半年的光景就和紅袖領(lǐng)了結(jié)婚證。記得在街道辦事處辦理結(jié)婚證的時候,我突然覺得恐怖起來??粗θ菘赊涞霓k事員,看著旁邊若無其事的紅袖,想我的婚姻大事就這么輕率地決定,很是難過。我對紅袖說,上趟廁所。我逃出了辦事處,在附近的一家公園長椅上呆坐著,看著一大群老人在唱京劇,敲鑼打鼓好是熱鬧。大家無拘無束地唱戲。生旦凈末丑,鑼鼓家什敲著山響,把唱戲的和看戲的積壓的情感都宣泄了出來。我擠在人群里,為演唱的人鼓掌,高興了還學(xué)那些戲迷的樣子,扯上嗓子,喝幾聲彩。喊著喊著,我覺得面頰熱乎乎的,一摸,知道流淚了。我在部隊有女朋友,是一家醫(yī)院的護士。只是我父親和我岳母對我的婚姻橫插上一杠子,我也無法反抗。我沒有勇氣告訴女朋友,我在這里已經(jīng)領(lǐng)了結(jié)婚證,我覺得自己很無恥。我知道自己的婚姻遠不如我父親和我母親那么轟轟烈烈,我父親在抗日戰(zhàn)爭和解放戰(zhàn)爭曾經(jīng)被捕八次,其中有五次是我母親成功救出來的。兩個人相愛一生轟轟烈烈,還生下我和兩個哥哥。紅袖就是一個不顯山不顯水的女人,沒有什么愛好,就是一堆泥,你捏什么是什么。我與紅袖只能清清淡淡過一生,但這不是我的所想。我和北京的女朋友心有靈犀一點通,在北海劃船,在香山摘紅葉,在潭柘寺吟詩,在馬克西姆餐廳吃牛扒。我們在延慶龍慶峽草地上做過一次愛,盡管渾身都是草屑,但纏綿猶在。我好像聽見紅袖在大聲呼喚我,那聲音很凄厲很無助。我打個激靈,匆匆跑回辦事處,老遠見紅袖在門口戳著,看見我不顧一切地撲過來,嚶嚶地哭泣,你是不是不要我了。
我說,廁所太遠了,太遠了。
插圖:朱姍姍
婚禮的當(dāng)晚,岳父突然昏倒,被送進醫(yī)院。大夫告訴紅袖和我,說你父親患了胰腺癌,并且是晚期了。紅袖的爸爸也就是我的岳父,在我父親和我岳母做假夫妻時,他曾經(jīng)是天津和北平的地下聯(lián)絡(luò)員,有時也會去抽空探望我岳母,但兩個人也只是在崇文門城樓上坐一會兒。我和紅袖婚禮那天,我母親也在醫(yī)院,因為血壓高在調(diào)養(yǎng)。當(dāng)時我岳父就是這家醫(yī)院的書記,專門給我母親找了一個單間。沒想到,我岳父剛剛在婚禮上還和我父母推杯換盞一臉笑容,當(dāng)晚卻被告知患了胰腺癌,而且是晚期。岳父住院才半個月就危在旦夕,父親催我去醫(yī)院,說,你岳父一定要見你,有事要對你說。我走進醫(yī)院的病房,岳父躺在病床上已經(jīng)奄奄一息。我父母和我岳母、紅袖都守在他的身邊。岳父朝我招著手,我湊過去,心臟急劇地跳動著。岳父有氣無力地說,紅袖是獨生女,你要好好對她??丛谖乙赖拿嫔希愦饝?yīng)我,一輩子不許和她離婚。我低著腦袋,沉默。 岳父死拽著我的手,氣喘吁吁地問,你怎么不說話,答應(yīng)我, 一定答應(yīng)我!他瞪著渾濁的眼珠,頑強地重復(fù)著這句話。父親狠狠瞪著我,岳母求著我,紅袖嗔著我,我無可奈何地說,好, 我答應(yīng)。岳父揮揮手把我父母和我岳母都請走,單單留下我和紅袖。胰腺癌是很疼痛的,岳父滿頭是汗在床上翻滾,我用兩手按住他的雙腿。紅袖惶惶喊來大夫,給他打了兩針杜冷丁,岳父才稍稍安靜了些。他又把紅袖打發(fā)走。紅袖忐忑不安問,爸爸,你要對他說什么?我為什么不能聽?岳父不語。紅袖只好退出病房。 岳父讓我靠近他,他微弱地說,我死后,最不放心的就是紅袖。她的弱點是看不起人,但表面上卻總能恭維著。凡是她說你好話的時候,你一定要提防。你岳母這人水性楊花,我一閉眼,她肯定要嫁人。你和紅袖千萬別攔著,攔也攔不住,她會嫉恨你們。你告訴你父親,就說我說的,別讓他和你岳母接觸,絕對沒他好果子吃。他們當(dāng)初做假夫妻的時候,在我眼皮子底下都敢手拉著手,嘴對著嘴。岳父費力地說完,就閉上眼睛不再說話。
我出屋后,整個身心都在顫抖,汗毛孔在驟然發(fā)漲。所有的人圍過來問我,你岳父對你說了什么?我搪塞說,讓我好好照顧紅袖和岳母。但紅袖始終不相信,說,你騙我。岳母也反復(fù)問我,后來,她和我父親結(jié)婚后還一臉正經(jīng)地追問我,你岳父究竟對你說了什么?我不清楚,岳父臨死對我說的這番話是什么含義。
岳父在醫(yī)院當(dāng)書記這十幾年人緣很好,很多大夫和護士向岳父遺體告別,岳母趴在岳父的遺體上哭得死去活來,怎么勸也不解決問題。父親走過來,在岳母面前一站才讓她停止哭泣,在我父親督促下勉強吃了一碗小豆粥。岳母對父親說,以后我們娘兒倆就全靠你了,看在我老頭子在北京搞地下工作時候是你的聯(lián)絡(luò)員,咱倆又做過假夫妻的面子上,你要是有良心就照顧好我們。父親連忙許諾,讓我老兒子跟你過,就算你兒子!母親也趕過來,見父親跟岳母嘀嘀咕咕的,不知怎的很是緊張,沉悶了兩天沒說出半句話,茫然地看著父親為岳父的喪事跑來跑去。我細心,抽個空閑問母親,您對我父親張羅我岳父喪事有意見?母親心虛地說,你岳父是個好人,我有啥意見。我追問,您怎么悶悶不樂的?母親嘆口氣說,女人心,海底針啊。
說來,一個人有三種隱私。第一種是能告訴朋友的,第二種是能告訴親人的,第三種是誰也不告訴,悄悄地隨骨灰埋葬在地下。每個人的死都會帶走最精髓和最丑陋的東西。而生的時候,每個人又都無知,全靠別人教誨。岳父把第三種隱私告訴我,他想徹底干凈地離開這個世界,沒有牽掛。想一想,他或許通過我想制約什么。后來,岳母和父親結(jié)婚時,我曾經(jīng)斗膽告訴父親岳父臨死說的這些話,父親竟然不以為然。父親和岳母結(jié)婚以前,紅袖從中拼命阻攔,而我卻同意了,害得兩個哥哥都不理睬我,說我是狼心狗肺,背叛了母親。真應(yīng)驗了岳父那番話,岳母和父親結(jié)婚后,她就開始憎恨紅袖,懲罰自己女兒反對她再婚,想盡一切辦法刁難紅袖。紅袖哭著對我說,她是我親媽啊,為什么這樣對我。反過來岳母對我還不錯,我要買電腦,手頭缺錢,她竟然偷著拿走父親的五千塊錢,悄悄塞給我,說,你父親吝嗇,就偷他的,他有多少錢自己也不知道,只有我知底!
二
岳父去世后,母親還住在醫(yī)院,而且因為摔了一跤,走路都需要別人扶著。岳母好幾次跑來探望,拎著母親愛吃的小白菜餃子。母親半躺著身子,岳母依在她身邊喂著她。兩個人很少對話,就這么你瞅著我,我瞧著你。我有時很奇怪,兩個人認識大半輩子,感情怎么就這么淡呢。有次我在身邊,母親對我岳母說,我這老兒子傻,你別欺負他。岳母笑著說,他傻,他比誰都精。要說傻是我閨女紅袖,讓你老兒子賣了,還背后替他數(shù)錢呢。母親說,親家,說起來我對不起你,讓你這么守寡。岳母不冷不熱地回答,這話怎么說?應(yīng)該是我對不起你才對呀。我納悶地插話,你們之間有什么對不起的?母親瞪了我一眼說,這沒你說話的地方。這時父親走進來,見到岳母和母親在一起表情很不自然。母親總說父親有外心,有時說的神乎其神,有鼻子有眼兒,可我們弟兄三個誰也沒當(dāng)回事,權(quán)當(dāng)是母親愛父親的話。我從小長大,從部隊轉(zhuǎn)業(yè)回來到了報社成為攝影記者,父親沒有多大功勞,其實報社社長曾經(jīng)是我父親的下屬,他都沒有替我說一句話。為這個,母親跟父親翻過臉。我們哥仨為什么認為母親說父親有外心不靠譜,因為始終也沒有子丑寅卯,都是捕風(fēng)捉影。一直到母親去世前終于告訴我真相,她說,你以為我瞎說呢,你父親的外心就是你岳母,他憋著讓我死,好讓你岳母早點兒進門。母親說完竟然咧嘴一笑,似乎并不生氣。
母親說出我岳母,讓我毛骨悚然。
記得那天剛蒙蒙亮,母親已經(jīng)捯氣兒快不行了。秋天了,外邊的樹葉都在掉,踩在地上咯吱吱的,像是踩了一群耗子。紅袖在那邊的產(chǎn)科,因為骨縫打不開,孩子上也生不出來,要死要活。母親沒有痛苦的表情,對前來探望的岳母還調(diào)侃著,我這真夫妻不中了,這回輪到你這假夫妻嘍。岳母連忙擺著手,臉色煞白,連說這事可不是開玩笑的,是要天打五雷轟的。大夫?qū)Ω赣H小聲地說,準備后事吧。 母親把屋里的人都轟走,包括父親和二哥三哥。她用極弱的聲音對我說,囑托你一件大事,我死了,你父親娶你岳母,你讓他娶別攔著。你岳母進門會跟你爹翻臉的,那是遲早的事。他們其實是孽緣,孽緣就是兩個人都自私,誰都離不開誰,可誰都心里沒誰。母親說的我渾身起雞皮疙瘩,我想起岳父臨死前那番話,居然和我母親如出一轍。我忙說,您別瞎說。母親擺擺手說,我走了,她又勉強睜開眼說,我就是不放心紅袖的肚子,按說,該生了,一準是閨女,閨女多好啊,閨女知道疼人。我生了你們?nèi)齻€禿驢,就喜歡一個閨女。我想,我得早死。 我要是現(xiàn)在死了,紅袖就立馬生了。
母親讓二哥走進來,叮囑他去產(chǎn)科的另一個病房,看看紅袖生了沒有,生小子就算了,生閨女一定要報個信兒回來。二哥讓我好好守候著母親,戀戀不舍地走出病房。父親不知道母親跟我說了什么,不顧一切地推門進來,母親這時已經(jīng)虛脫得像散了架的人。她對父親懇求著,你把插在我鼻子里的針針管管全拔了,再把我的衣服都扒光,讓兒子媳婦給我全身擦洗干凈,我不想弄得臟巴巴地走。父親猶豫著,喃喃著說,這恐怕不合適吧?母親嘴唇顫了幾下,這是我死前最后一次求你了。這輩子,我為你耗盡了所有心血。說著,老淚縱橫,父親只得把岳母請走,一擺手,大嫂二嫂走過來,大哥小心翼翼把母親衣服脫下來,露出一個赤裸裸即將離開人世的身體。我們所有人細心擦著。母親一直在朝外面看,二哥跑過來對母親說,紅袖生了一個閨女,八斤七兩。母親身上蓋著那個白單瞬間頓然一癟,一個頑強的生命就這么結(jié)束了。她帶走了她那個頑強而固執(zhí)的命。病房里鴉雀無聲,父親抱住了母親的腦袋一聲不吭,我們所有人跪下。岳母推門進來,死死看著母親,嘴唇緊咬著,那眼神不知道是什么,像是一眼深井,幽幽的探不到底。
秋天過去了,就是冬天,那年的冬天特別冷。
風(fēng)拍在臉上像是小刀子在刮。
我二哥是政府研究室的副主任,雖然排在老二,但因為大哥是文物所的庫管,所以二哥就是當(dāng)家的。二哥把我叫到他家說,父親悶得慌和我聊天,讓我跟你好好談?wù)?。母親死了,找父親提媒的人不少。二哥邊談邊盯著我。我不耐煩了,問,有什么話你說,別啰嗦。二哥有些尷尬,說,好吧,我們談實質(zhì)的。父親不好說,讓我跟你們說。他有心要跟你岳母一塊兒過,覺得兩個都是老人,彼此知根知底,問問你和紅袖怎么想?你岳母會怎么想?我傷感地說,母親的尸骨未寒,父親怎么還有這個心啊。二哥低下頭,我是不同意的,可父親堅持能讓我說什么。我倔強,我不說。二哥說,你能讓我去說嗎,我算是哪道呢。我說,讓父親自己去說。二哥惱了,父親能好意思開口嗎,你不是為難他嗎!
我默默離開二哥家。
天黑透了,冰冰冷的天突然下起了一場大霧。一團團白汽在我眼前始終晃動,一會兒上升,一會兒降落。它們互相追逐,就像是海面上的風(fēng)拍打起來的波濤。
自從二哥跟我說起父親想和岳母結(jié)婚那件事情以后,我沒有對紅袖和岳母提起。我覺得父親純粹異想天開,對不起母親,母親說他早有外心看來是有預(yù)料的。奇怪的是父親沒有再提,見了我跟沒事人似的。我找到二哥,問,父親沒再催你?二哥說,沒有啊,怕咱父親那一次是撒囈癥。我對二哥說,我懷疑是你瞎編的,父親不可能有這想法。二哥指著我鼻子說,算我吃飽撐的!
一晃,幾年后的春天,萬物競發(fā)。
市老干部局安排我父親搬到老干部公寓,說那里靠近一片湖水,還有白樺林,風(fēng)景好,空氣新鮮。局里給我父親是三室一廳,條件比現(xiàn)在好多了。父親決定,向全家鄭重地宣布,讓我和紅袖帶著我閨女虹跟著他過去,當(dāng)然有我岳母。而原先我住的房子給了我二哥,他正鬧離婚,沒地方住。我猶豫,紅袖很熱心,說去那住多好啊,跟住公園一樣。岳母表示無所謂,去不去都行,但她顯得平常,卻難掩興奮,不住地收拾自己東西,大有搬家的前兆。我覺得父親這個決定有什么企圖,我又想起二哥給我提的那件事情。岳母過去和父親在北京一起當(dāng)假夫妻的時候,兩個人抬頭不見低頭見,備不住就惹出事端。我對紅袖說,能不能不去?紅袖說,為什么?指著你賺的錢買房子,不得猴年馬月。我又跑去對父親說,我岳母過去和您住,多不方便。父親說,有什么不方便?我怔住了,不知道怎么再說。父親生氣地說,你小子鬼心眼太多,讓你們過來是紅袖這孩子伺候人周到,我是想沾她的光,你們想什么了!
我們就要搬到老干部公寓前的一個晚上,天還冷著,外面刮起大風(fēng)。風(fēng)拍在玻璃上當(dāng)當(dāng)直響,一家人很早就睡了。那時,我和紅袖跟閨女虹一個屋,岳母一個屋。岳母睡覺有個毛病,不讓我們關(guān)門,說一關(guān)門就等于把她關(guān)在外面了。這樣,我和紅袖從結(jié)婚那天起就開著門,逼迫我和紅袖在床上做那種事情小心謹慎,唯恐出一點兒聲。有一次,我實在沒忍住喊了一嗓子,紅袖趕緊給我使眼色。轉(zhuǎn)天一早,岳母就把紅袖叫到屋里訓(xùn)斥一頓,說光想著你們美了,想沒想當(dāng)老人的心。夜深了,我從岳母的驚叫聲中醒來。紅袖也坐起來,我倆交換一下眼神,慌亂地跑到岳母房間。擰開燈,岳母坐在床上頭發(fā)蓬松,滿臉煞白,渾身哆嗦。紅袖忙問,怎么了?岳母揪住紅袖的手說,剛才你父親來了,就坐在我床頭。我這時的后脊梁發(fā)寒,忙說,您做噩夢了?岳母說,他穿了件新衣服,胡子刮得跟雞蛋皮那么干凈。他告訴我在那邊又結(jié)婚了,那女的挺好,人長得也不錯,梳著短發(fā),比還他小兩歲,也般配。岳母抽泣著,你父親不要我,甩了我,我一個人孤單單地可怎么辦呀?紅袖喘著氣,不太高興地說,您這是個夢,哪有這回事呀。我父親已經(jīng)死了幾年,您怎么又突然想起他來了。岳母抹著眼淚,明天一早你們?nèi)ジ刹抗箍纯?,給你父親燒燒紙,他結(jié)婚了怎么著也得花錢呀。紅袖說,您這都是迷信。岳母火了,那是你父親,你不去對得起他嗎。我連忙斡旋著,放心一定去!
轉(zhuǎn)天是周六,上午我和紅袖去了干部公墓。干部公墓就在老干部公寓臨近的那座湖,風(fēng)依舊沒停,雖然稍微小了些,但打在身上也是冷颼颼的。紅袖抱怨著對我說,怎么老人都神經(jīng)兮兮的。我沒有說話,覺得岳母這個夢潛伏著她很多想法,或許是一個什么借口。走進干部公墓,我和紅袖都愣住了。原來的寢室都空了,聽管理人員說,昨天都遷移到一個大廳候著。因為這里的公墓要搬到郊區(qū),騰出來成為綠地。我和紅袖神色恍惚地來到大廳,按照管理人員的指示,我蹬著梯子到盡上層去尋找岳父的骨灰盒。終于找到,我在取出岳父骨灰盒時候,下意識往右邊看了一眼,簡直魂飛魄散。一個梳著短發(fā)的女人照片,卡片上寫著年齡,比我岳父小兩歲,單位是糧食局的。我抱著岳父骨灰盒的腿在晃動,下來后我對紅袖怯聲說,你父親真的在那邊有人了。紅袖不信,說我故意瞎鬧。她自己爬上梯子,下來后默默和我走出大廳。我們對著岳父的骨灰盒鞠躬,紅袖流淚,表情很復(fù)雜。送回骨灰盒時,紅袖拉著我,對上層的那個骨灰盒輕輕說,阿姨,照顧好我父親,他這輩子沒過幾天好日子。說完,紅袖捂著臉跑出了大廳。
感情這東西最難詮釋,感情這個緣分不論活著還是死去都在,就怕沒有感情,就怕一腦子都是自己,沒有別人。感情屬于那些心地善良的人,屬于那些肯于為別人犧牲的人。感情的回報就是有人思念著你,有人在愛你,這是最幸福的。我和紅袖回來沒有跟岳母說,岳母也不問,只是晚上吃飯時叨叨了幾句,他在那邊結(jié)婚我就放心了,省得我天天為他提心吊膽的。紅袖也不接茬兒,我問,您什么意思?岳母瞪了我一眼,說,我什么意思,他在那邊結(jié)婚了,我也可以在這邊找人結(jié)婚!岳母這句話說怔了我,紅袖撇嘴,對岳母說,您別拿我父親說事,我聽到過您給我父親發(fā)誓,說他走了您不會再嫁人。岳母悻悻地說,那你父親在那邊怎么就娶媳婦了呢,他也給我發(fā)過誓啊。
三
三天后,我們搬進了干部公寓,那天陽光燦爛。
搬過去那天黃昏,我就領(lǐng)著著女兒虹去了附近那片湖。四周是密密匝匝的蘆葦,春風(fēng)吹來,蘆花有些青澀,抖動著像是秀美的女人在招手。黃昏,常有飛鳥在湖面上徘徊,發(fā)出嘎嘎的鳴聲。湖面很幽靜, 周圍是一層層的白樺林,筆直的樹干上刻著無數(shù)類似眼睛的圈圈兒。 據(jù)史志記載,當(dāng)年抗日烈士們在這里與日寇奮戰(zhàn)三天三夜,最后全部捐軀,埋在了這里。城里的人都說,白樺樹上有多少圈圈兒,就有多少烈士的眼睛,他們死后都不瞑目注視這變化多端的世界。我拍了不少照片,回來洗出來給紅袖看,紅袖不以為然,她說,你回頭跟你父親說,要把這的房本寫成你的名字。我問,有必要嗎。紅袖說,有,咱的房子給你二哥了,你大哥也惦記著這房子。你父親有個三長兩短,你大哥跑過來鬧,我們說什么。紅袖不像我想的那么膽怯,結(jié)婚后,她主宰這個家的想法很強烈。我說,你讓你媽跟我父親說,我說準崩了。我們搬進去以后,我注意父親和岳母之間很客氣,相敬如賓,后來有時候也有拌嘴,但無非是不疼不癢的小事,看不出什么感情的蛛絲馬跡。我總覺得這里有什么不對勁的地方,為什么父親突然不提和岳母結(jié)婚了。是不是父親怕外面的輿論,他是個要面子的男人,不想讓鄰居說三道四。再可能是母親去世沒幾年,就有舉動,從良心上講對不起母親。從岳母的神色看依舊矜持,她或許不想在母親去世后染父親這一水,辱了自己的名聲,讓我們家人輕視?;蛘?,父親和岳母悄悄達成什么協(xié)議,不把這事的窗戶紙捅開,忍一忍再說。不論我怎么推斷,反正母親的預(yù)言,還有父親對二哥的托付都在到了我們搬進干部公寓后停滯了,演繹著一個個疑團。
春天過去了,夏天像是一口鐵鍋扣在那兒,悶熱之極。
我發(fā)現(xiàn),生活在干部公寓的人神經(jīng)線絕對不能脆弱,因為常常在某天早晨或者黃昏,在哪家的門口就會擺上一排排的花圈。 昨天還聽見某人在院子里吆喝著什么,轉(zhuǎn)天就因心臟或者腦血管堵塞,被呼嘯而來的救護車抬走,緊接著會噩耗傳來。奇怪的是很少有人哭,送死人的鞭炮聲響過以后,子女們就會圍繞著父輩遺產(chǎn)吵來爭去,挺沒意思。我有些后悔,不應(yīng)該順從父親搬到這里,一個地道的老人世界,一個時刻等待死亡的國度。我這一家五口父親是絕對權(quán)威,他說煤球是白的,不會有人說是黑的。岳母也不甘示弱,在家里也想做到說話算話。于是在兩個老人權(quán)力的籠罩下,我們開始新的生活。岳母退休前是小學(xué)校長,所以她就愛多管閑事,什么都看不慣。夏天,我怕熱,有時光著脊梁。岳母就叨叨,男人要有個樣子,再熱也不能掉樣子。我問,啥樣子?岳母拿出岳父的遺像,說,你看看,你岳父進城以后讓我調(diào)教的出門從來都西服領(lǐng)帶,那西服沒有一個皺褶兒,領(lǐng)帶從來都是拿卡別著,一點兒也沒有進城干部的土相。我搖搖腦袋說做不到,那樣子是給別人看的,累得慌。父親不高興了,說,親家,我就不是西服領(lǐng)帶,我也不顯得土相呀。說著說著,兩個老人就一地雞毛了。父親嗓音粗,岳母聲調(diào)細,于是便為院子里的閑人有了看熱鬧的機會。那天,離婚后的二哥帶來一個女人,要比我二嫂顯得文靜。父親和岳母很熱情,就像兩口子那樣,那個女人喊我父親爸爸,喊我岳母媽媽,兩個人也不糾正。二哥出來驚奇地問我,難道父親和你岳母結(jié)婚了?我板著臉,你怎么想的!
紅袖沒工夫管家里的雞毛蒜皮,天天忙著她單位承包的事。無奈,我開始介入,勸著勸著,后來我索性就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因為兩個人吵架的原因太幼稚也很可笑,往往為看電視的某個頻道,或者是為了種哪類花卉,甚至廁所里解大便不沖洗等等,都是吵架的起源。只有一次吵架例外,那就是京劇好,還是越劇好,兩個人誰也不退讓,紅袖在家說了一句,京劇好還是越劇好跟你們有什么關(guān)系?父親厲聲道,關(guān)系大了!這是原則問題,京劇是國粹,越劇是地方小曲。岳母杏眼圓睜,京劇是你們北方的,我可是南方人,越劇是我們南方的國粹!父親紅著臉,你的思想有問題,我要找文件說服你的。岳母說,我等著,你最好槍斃我!紅袖最終把我岳母推到屋里,岳母抹著眼淚對我發(fā)牢騷,你岳父活的時候從來沒讓我生過氣,到這怎么就遇到這么個死倔頭。父親朝我嗔怪著,我當(dāng)領(lǐng)導(dǎo)這么多年,有誰敢戳著我的鼻子說話。市長怎么樣,錯了我照樣敢批,怎么著?一個婦道人家還反了嗎!吵架歸吵架,岳母很會烹調(diào),彌補了家庭不和諧的氣氛。父親吃了大半輩子母親做的粗飯,岳母烹調(diào)手藝不但色味香俱全,關(guān)鍵是都起了詩一般的名字,如梅山翠湖,半月沉江,香泥藏珍,彩塊玉片,發(fā)菜羹湯。岳母一般中午不進廚房, 都由父親做,晚上她再出手。中午,父親大都是面條酸菜炒肉什么的,單調(diào)而乏味。岳母吃不慣,對我說,你父親中午做的菜,吃什么都發(fā)咸,真鬧不懂,新鮮的蔬菜為什么搞得油膩膩的。我最討厭的是醬油這東西,黑糊糊的,回頭告訴你父親。我聽完笑笑,我才不管呢,我告訴了父親,他就把火全部撒在我身上。岳母看我不管,居然把醬油瓶子都扔進垃圾箱,父親又和她吵架,說你懂個屁!醬油是天底下最好的調(diào)料,別的不能代替。岳母也不含糊,提醒父親,咱們過假夫妻的時候,你脾氣多溫和,見了我畢恭畢敬。怎么著,現(xiàn)在我住你這了,就原形畢露了。告訴你,我住這是陪著我閨女和女婿,不是沖著你。我也不靠你養(yǎng)活,我有工資,不比你少多少?,F(xiàn)在,我總算看出你是什么變的了?父親火冒三丈,吼叫著,你說我是什么變的?你說?你不說咱們沒完!我預(yù)感不好,想起母親臨死說的那句話,這兩個人要是走到一塊兒,今后的日子就沒法過了。但每次父親發(fā)完火后,到了晚上都老老實實的,因為岳母一道道菜隨之而上,小桌上香氣彌漫,父親就徹底沒有了脾氣。
這真應(yīng)驗了那句老話:吃人家的嘴短,拿人家的手短。紅袖得意地對我說,你父親也有今天。想想你父親那脾氣,有誰能像我母親這樣能夠鉗制住你父親。我咂著嘴,說,鹵水點豆腐,一物降一物。
四
從我們一家子搬到干部公寓那天起,大院子里的人說什么的都有,說的最多的就是親家之間這么住著,孤男寡女的成何體統(tǒng),不定有什么貓膩。令我難堪的是,父親和岳母有次在白樺林里散步,被很多老干部公寓的人看見。有好事者說兩個人手拉著手,還偷偷親嘴,說岳母還常常故作純情少女狀。但這些話只是背后說,因為父親的脾氣厲害,發(fā)起火來祖宗八代都敢罵。有關(guān)兩個老人的緋聞迅速從干部公寓傳到了報社,也傳到了紅袖的單位,我和紅袖成了新聞人物和笑柄,總有人背后戳戳點點。社長碰到我,當(dāng)著很多的人開玩笑說,你父親英雄一世,也經(jīng)不住女人這道關(guān)啊。紅袖也因為緋聞心煩了,緋聞使她的臉面難堪。單位中午吃飯的時候, 常有人三五成群地偷偷來看她,說瞧見了嗎?就是她把自己親媽介紹給公公了。我認真調(diào)查白樺林事件,知道了來龍去脈。父親離休后對國內(nèi)和國外的大事還是熱衷,上個月,電視里報道日本政界要人不但自己去拜靖國神社,還要求外國人祭拜,他氣得一夜沒合眼,連罵操他娘。想當(dāng)初,他曾經(jīng)跟著二爺與日本鬼子面對面搏斗,胳膊被捅傷只剩下一根筋。押進鬼子的炮樓里,他被鬼子過老虎凳灌辣椒水。岳母看過他的傷疤,難過得眼圈兒都濕潤了。她說,她哥哥就被日本人殺死了,日本人把腸子扔了一地,血淋淋的。兩人在這方面突然有了共同語言,激動時跑到白樺林里轉(zhuǎn)了一圈兒,面對著白樺樹的眼睛,感慨了一番。就是這次到白樺林,讓閑人遇到,演繹出兩個人手拉手嘴碰嘴的傳說。
父親和岳母不去白樺林散步了,我勸過幾次,父親說,去他奶奶的。岳母也回避,說就在家里待著吧。我倒是總?cè)?,因為那一道道蘆穗在黃昏中搖曳,很有風(fēng)情。再就小嘴大身子水鳥,嘎嘎地呼喚,在蘆葦處漂浮一群群的。我還看到有飛鳥在巢穴交配,于是我迅速拍下來。畫面很漂亮,也很隱晦。我發(fā)在報紙上,起名叫《欲望》。照片發(fā)表后,紅袖晚上不斷問我,你小子對誰有欲望???岳母也看到了,遞給了父親。父親看了看扔到桌上,岳母遠遠看著我說,鳥有欲望了不控制,想怎么就怎么。人有欲望了,一定要控制,這就是為什么人比鳥痛苦,懂嗎?岳母說完,扭搭扭搭走進自己房間,隨手把門關(guān)上。
白樺林事件剛平靜下來,副市長來看望父親,聊閑天說,準備把白樺林賣給一家日本的房地產(chǎn)公司。父親立馬惱了,把茶杯摔個粉碎,大聲喝道,白樺林埋著多少抗日英烈,你賣了白樺林,晚上他們在夢里把你掐死。弄得副市長悻悻離去。后來干部公寓的領(lǐng)導(dǎo)對父親很有意見, 并且有意識散布給院子里的每一個人,弄得大家見了父親就翻白眼。 因為副市長來是要解決干部公寓的經(jīng)費問題,只是順便拜訪父親。父親這么一鬧,經(jīng)費的報告就石沉大海。眼睜睜大院里的小路都坑坑洼洼,路燈也滅了不少,草坪也臟兮兮的,確實需要錢來修復(fù)。岳母態(tài)度很積極,對父親說,別人說你什么我不管,我支持你。晚上睡覺,紅袖悄悄對我說,我父親活著的時候很少聽見我母親說這句話,你父親使了什么魔法,能讓我母親這么佩服,真是見鬼了。我和紅袖結(jié)婚前真不知道她說話這么刻薄,總是一副怯怯的樣子很同情。結(jié)婚后,真是換了人間。我對紅袖說,什么叫見鬼了,我父親是鬼呀!
星期天的早晨,父親從湖畔回來,手里拎著剛買的兩斤鯉魚,那魚還是鮮活的。他身上掛著濕乎乎的水汽,可興致不減,我接過父親手里的魚,鄭重地對他說,給您提個醒,剛才我聽紅袖說,今天可是我岳母的生日。父親不以為然,說,你岳母生日怎么了,我以為什么大事呢。我把魚扔到水池里,魚的眼睛還睜著,紅紅的像是在哭泣。我實在看不出父親究竟對岳母有沒有意思,平常兩位老人總是吵架,根本就沒什么親昵的行為。有時忽然兩個人有說有笑,不知道觸動了什么興奮話題。我想利用岳母生日做做試探,我總怕兩個老人在我們面前作秀。我對父親說,我岳母和您一個單元房子住著,平常對您伺候的不錯,讓您吃的美美的。人家過生日,您就無動于衷?父親問我,你意思呢?我說,干脆請機關(guān)食堂的胖師傅,炒幾個好菜。然后咱們一家子圍在桌前,您送給岳母一個大蛋糕,再捧一束鮮花,最好是紅玫瑰,然后引吭高歌, 唱一段祝你生日快樂……父親鼻子哼了哼,虧你想得出,我都這么大歲數(shù)了,還捧束鮮花,沖你岳母引吭高歌,還唱什么生日快樂,我吃飽撐的!我還想再說什么,父親一擺手,不屑地說,你母親活著的時候,過過生日嗎?我怎么就對你岳母這么賤呢。我反駁,怎么能說賤呢。父親說,我就看不慣她覺得自己有文化,總是拿腔作調(diào)的。想當(dāng)初在北平做假夫妻,我讓她給我端洗腳水,她那個不樂意,最后還是你母親給我端來的。
我討個沒趣,回到房間喚紅袖去廚房收拾魚。紅袖在復(fù)習(xí)英語,單位準備讓她去英國培訓(xùn),就是這么一個風(fēng),她就當(dāng)真了。紅袖不去,說,你讓你父親去呀,他買的就該他去收拾啊。紅袖在單位承包了一個項目,我就覺得那個勁頭很像是我領(lǐng)導(dǎo)了,說話的舉止對我就像是她的下屬。那天,我和紅袖居然談起了離婚,她嘆口氣,抱怨著,我們被你父親和我母親捆綁了,離都不好離。我說,可以呀,怎么不能離呀,你找房子帶著你母親走人,我和父親一起住。紅袖不生氣,反而笑嘻嘻地說,行啊,你給我們買房子,閨女你帶著。我問,為什么我?guī)е??紅袖說,我?guī)е|女不好再找了。我笑了,你還真想過呀。紅袖說,你不要以為你怎么樣了,你父親有這套房子怎么樣了,我早就煩你和你父親了!無奈,我走進廚房準備收拾魚,沒有想到岳母在里邊正收拾,父親在旁邊指揮著。他們沒有看到我在后邊,我就聽到父親對岳母說,在船板胡同的時候,就知道你愛吃魚。岳母說,別提船板胡同,你們夫妻聯(lián)手欺負我。父親笑呵呵的,怎么欺負你,還不是我那口子給你做魚,你吃現(xiàn)成的。你還說她醬油放多了,應(yīng)該是清蒸才對。岳母說,當(dāng)然了,那魚都熬成黑的了,能好吃?父親悻悻地說,我那口子還真成你的傭人了。岳母說,那警察查戶口,就得我站在你身邊,你有本事怎么不讓她過來呢。父親說,那時盯我的人不少,你裝我老婆還挺像。岳母說,廢話,要是不像早就露餡兒,你和你那口子包括我就該進大獄了!
虹從小學(xué)放學(xué)回來,就想跑出去和鄰居同學(xué)們?nèi)ゴ笤悍棚L(fēng)箏,岳母攔住,說一定要檢查作業(yè)。她對虹的作業(yè)天天檢查,仔細尋找每一個錯誤,然后用紅筆批示。有回,父親尋找自己那支紅筆, 最后在岳母桌前拾到,不悅地說,你拿紅筆干什么,又不批文件。岳母皺著雙眉應(yīng)道,給你孫女改作業(yè)。虹說,姥姥,我的事情您別管,您又不是我的校長。岳母惱了呵斥道,敢跟你姥姥頂嘴了。岳母說著把虹拽進自己小屋,紅袖走過去對岳母說,你能不能消停一會兒,她在學(xué)校累了一天。岳母走出來,氣哼哼地說,我管孩子你少插話,你當(dāng)過校長嗎,你知道她現(xiàn)在已經(jīng)在班上排到第幾了嗎,將來怎么上大學(xué)?你看你,上了一個大學(xué)才是大專。你說的英語是英語嗎,我怎么一句話都聽不懂呢。紅袖說,你又不懂英語。岳母惱火了,你怎么知道我不懂,是讓我給你說說嗎。紅袖急了,說,您就說說。岳母拿著虹的英文課本流暢地閱讀著,盡管我聽不懂,但我看見父親那驚愕的表情。
五
胖師傅居然被父親請來,父親給胖師傅遞過一杯茶水,說,炒幾個新鮮菜,別咸嘍,我許久沒品嘗你的手藝了。胖師傅說,老領(lǐng)導(dǎo),您可愛吃咸,說一咸頂三鮮。父親叮囑說,親家是南方人,不愛吃咸。胖師傅說,聽說不少人給您提對象,您都推了。我給您介紹個對象怎么樣,醫(yī)院的主治醫(yī)生,姓張,比您小十來歲,人長得蠻精神, 一雙眼睛水汪汪的。她丈夫出國甩了她,她一直等著他,一直等了六年,等回來的卻是一張離婚書。她仰慕您,聽過您的報告,說您有成熟男人的風(fēng)采。論輩分,我該喊她一聲姨。就住在我家的隔壁,我什么時候帶來和您見面?父親笑了笑,說,我認識這位張醫(yī)生,是挺漂亮,給我動闌尾炎手術(shù)就是她做的。胖師傅來了興致,說,那什么時候我?guī)恚銈円妭€面。父親看了岳母一眼點頭說,行啊。岳母走過來對胖師傅說,我也看看。胖師傅說,張醫(yī)生是賢惠女人,秀秀氣氣的。岳母問父親,今天是什么日子,你還把人家請來做飯?父親說,是你生日啊,怎么著也得表示表示啊。岳母笑了,你還能記得我生日,真是太陽從西邊出來了。父親也笑著說,去年你還給我過生日呢,生日怎么能忘了呢。胖師傅不知道怎么回事,覺得自己成了局外人,趕緊到廚房忙活去了。
很晚了,虹從姥姥那出來對我和紅袖繃著臉,說,我能不能不跟姥姥和爺爺一起過?我詫異地問,怎么了?虹說,我討厭他們!紅袖不耐煩地說,洗吧洗吧睡覺吧。半夜了,紅袖提醒我問,你知道我母親和你父親當(dāng)年做假夫妻的事嗎?我說,什么意思?紅袖說,我就是想知道。我說,他們到現(xiàn)在還守口如瓶,堅守組織秘密。紅袖說,我父親死了以后,我母親在他墳?zāi)骨霸?jīng)擲地有聲地發(fā)誓,她一生絕不再嫁!唯有和我父親在一起!我想接著睡,紅袖說,我母親會變卦嗎。我說,我不知道,她是你母親。紅袖說,那天,她不聽周圍的人勸阻毅然去送葬,哭得昏天黑地。你知道嗎,我父親當(dāng)年救過我母親的命,就在北京,你父親知道不知道呀?我搖頭,紅袖說,你父親真不是東西。我坐起來,問,有你這么說話的嗎。紅袖說,你父親要是敢動我母親,那就是對我父親的玷污!告訴你,有的女人能動,有的女人是一輩子都不能動,比如我母親!
夏天過去了就是秋天,秋天來了很快,也很冷。
報社競聘,我競聘的是攝影部副主任。在食堂吃飯,社長端著飯碗到了我跟前,坐下來跟我說,有想法了?我點點頭,說,在全國拿了一個獎,應(yīng)該有資本了吧。社長說,你還有什么?我說,我給市長拍了那么多新聞片子,市長對我評價不也跟您說了嗎。社長笑著說,你怎么不提你父親呢,他可是我曾經(jīng)的老領(lǐng)導(dǎo)啊。我沒有說話,社長說,我就要退休了,你父親退了這么多年,我才敢告訴你。不瞞你說,他曾經(jīng)囑咐我對你提拔要謹慎些,當(dāng)個副主任就差不多了,免得讓人說三道四。得,我現(xiàn)在告訴你,你的攝影部副主任已經(jīng)上會了,告訴你父親。聽完社長這席話,我差點兒沒背過氣去。下班了,我往干部公寓方向騎的時候,越想社長那番話越生氣,現(xiàn)在哪有老子阻礙兒子提拔的。想當(dāng)年,我從部隊轉(zhuǎn)業(yè)回來,想到報社,求父親跟社長說句話,父親那臉像掉了冰渣子。路上,我賭氣停下車,瞅著道邊一伙人下圍棋。看黑白之間的絞殺,怎么互相圍死對方。還不想回家,實在不想那么早就和父親和岳母在一起。閑著無聊,我?guī)е鴶?shù)碼相機到酒吧街,不想拍什么就想發(fā)泄發(fā)泄。酒吧街都是年輕人瘋狂的地方,到了那里知道自己已經(jīng)老了。走進一家去消遣,看見一個披著長發(fā)的歌手彈著吉他,唱著我聽不懂的歌曲。有一對情侶在接吻,男人的手在女人的后背上游蕩。我要了一杯酒,喝起來很澀,招待員告訴我這是伏特加。我看見了文化部的敏,她跟幾個閨友在喝酒。敏一直單身,不知道為什么這么固執(zhí)地堅守自己的情感。我和敏有時候也在這坐一坐,她討厭我熱衷喝茶,說我太中國化,于是就帶著我去酒吧,教我品嘗咖啡和調(diào)制雞尾酒的辦法。敏很能喝酒,常常我醉了,她還很清醒,然后從容地在我嘴里套出她想知道的一切故事。我走過去,敏看見我笑了笑,然后讓我坐下來和她們一起喝酒。敏說,你馬上要提拔攝影部的副主任了,還是小心點兒。我驚奇地問,誰告訴你的?敏不悅地回答,你為什么這么遲鈍?我問,什么意思?敏哧哧笑著,你不知道我和社長有一腿???我沒有理會,這時候不知道歌手唱了一首什么歌曲,所有男女都在親吻,敏摟住我也親了我。她的閨友們笑著推搡著她,她就勢躺倒我懷里。我骨頭頓時酥酥的,除了紅袖,我真的沒有跟其他女人這么親昵過。
晚上,照例一家人圍在一起吃飯,虹吃了幾口就跑去看電視動畫片。父親吃飯快,岳母吃飯慢,我們就得等著他們吃完了才能離開。岳母快吃完了,突然對我和紅袖說,我覺得一個人很苦,你們小兩口平常在那兒有說有笑,把我一個人撂在旱地里,你們懂得老人心里不平衡嗎!紅袖說,您不是還跟我公公聊天嗎,怎么就一個人了。岳母說,你問你公公跟我聊天嗎,天天朝外跑,回來也沒有話。父親也不說話,拿著一份《參考消息》在看。我隨口說,那您就再婚,換一種生活方式。岳母拍著桌子,誰提再婚,我跟誰急!紅袖忙向我使眼色,她知道岳母最怕有人提再婚的事,那就是捅她的肺管子。我也怕鬧僵,語氣緩和下來,說,您是有文化的,怎么還那么傳統(tǒng)。岳母義正詞嚴,我不愿意你提這些烏七八糟的東西,你還越在我面前提。知道你為什么在報社不能提升嗎?就是總說別人不愿意聽的話,哪壺水不開提哪壺。你說我什么都不惱你,讓我再婚就等于轟我走,就讓我去死!我嘟囔著,再婚是您的權(quán)利,跟讓您死是兩回事!岳母撇著嘴,再婚跟死有什么區(qū)別,哪能碰到像你岳父那樣對我好的。父親放下《參考消息》,說,今天這邪火沖誰呢?岳母說,沒說你。父親說,記得在船板胡同,有幾個特務(wù)搜查我們,問我,你怎么證明她是你老婆,你怎么說的?岳母說,你現(xiàn)在提這個干什么。父親說,當(dāng)時你說,我能親他,說著你就親了我一口。幾個特務(wù)樂了,這時候你那口子就站在旁邊,還有我那口子。
岳母眼圈紅了,什么話也沒有說。
六
秋天特別快就過去了,那片湖水被凍上一層,薄薄的。
又有一個離休老干部在湖邊走著走著,身子一軟倒下了。父親就在他的身邊,目睹到了全過程。 等父親一伙人把他送到醫(yī)院,已經(jīng)奄奄一息。他用目光尋找著什么,父親問,你找誰?他喃喃著,卻發(fā)不出聲。后來,父親猜測,問道,是不是你的老伴兒?他點點頭。這位老干部的老伴兒是個典型的農(nóng)村婦女,小腳,平常走路都很困難,但兩人感情卻誰也難離開誰。進城時不少干部休了農(nóng)村老婆,而他親自回老家,開車把結(jié)發(fā)媳婦接到城里。好不容易,他媳婦舉著小腳走進到急診室,兩人手攥在一起,猛地有一只手松開,父親說了一聲不好,但已經(jīng)晚了,那位老干部閉上眼睛。他媳婦哭不出聲來,只是呆呆地看著遺體,父親實在看不下去悄悄出來。
這幾年干部公寓去世了不少人,以至于再退下來的廳局級干部都不愿意搬來住。父親覺得心里空落落的,便獨自在湖邊散步。風(fēng)吹來,湖面上被初雪蓋上一層白色。那天,岳母跑去找他,父親指著身邊一棵白樺樹上的大眼睛,幽幽地說,以后記住,這就是我的眼睛,始終看著你,看著我三個兒子。岳母就哭泣,兩人默默在白樺林里走。又是一個黃昏時,一輪夕陽圓圓的紅紅的,像是個成熟的西紅柿。父親從湖邊往家走,看見岳母迎面走來,那身影像是自己的老伴兒。他的心忽悠一下,親家來了快兩年了,開始怎么也不對付,彼此不知在哪突然有了默契。 院子里的傳言他聽到不少,甚至在活動室里,一幫老熟人逼他說出真情??蓛扇舜_實沒有什么,說來親家之間又能有什么呢,原本有點意思也被他打消了。岳母走過來陪著他,柔聲細語地對他說,你臉色不好,晚上湖面上風(fēng)硬,小心拍病了你。父親的腳步有些踉蹌,他最近在檢查身體時發(fā)現(xiàn)血壓偏高,醫(yī)生說他要注意,弄不好就會腦栓塞。尤其是飲食,油膩的東西少吃??擅炕匚以滥付松蟻砗贸缘牟耍粘圆徽`,吃得依舊香甜。他吃得越饞,岳母越愜意。岳母忙攙扶住他,兩人慢慢走著,說著心底話。父親感觸地說,今年蘆葦不豐厚,枯死不少。岳母說,湖水也不干凈了,這都是污染的結(jié)果。 瞬間夕陽落山了,湖面變得黑漆漆的。借著灰暗的路燈,父親拉著岳母感觸地說,我不定哪天就倒下了,知道我遺憾什么?岳母說,別瞎說。父親說,我知道我沒那么大壽命,遺憾的是我沒有和我老伴兒白頭到老,相愛終生。說一句沒出息的話,夫妻生活我都陌生了,一切都靠回憶?,F(xiàn)在老了,連回憶都回憶不起來了。岳母怔住了,你怎么對我說這個?父親說,沒什么不好意思,想說就說,我不愛有話在心里憋著。岳母逼問,你是不是還很向往夫妻生活呀?父親沒有羞澀,鄭重地點了點頭,確實很想。沒有夫妻生活,活著就沒有意思了。岳母臉上沒有任何表情,到了院子門口。岳母嚴肅地說,真想不出你會說出這么沒有男人氣慨的話來,使你的形象在我心里大打折扣。你們男人耐不住寂寞還可以說,我們女人呢,我們就愿意守著一張空床嗎?
天黑透了,父親把我叫到他的房間,莊重地說,我求過你什么嗎?我搖搖頭。父親說那就好,我鄭重其事地托你一件大事。只能成功,不能失敗。我開玩笑地說,聽您的口吻有些像蔣介石。父親說,你母親死了好幾年了,我對她是思念至今啊?,F(xiàn)在我要做一件對不起她的事!我聽著后脊涼冒涼氣,說,您怎么了?父親坐在床上望著天花板,許久沒有再吭聲。我緊張地問,您快說,都憋死我了。父親思索著,說,我想和你岳母正式談?wù)劇N掖鲆豢诖髿?,甚至想笑,折騰半天就是想和岳母談?wù)?。我說,您不是天天和她談嗎。父親搖搖頭說,我想和她談戀愛。我逼近父親,您曾經(jīng)托二哥跟我說,要和我岳母結(jié)婚。后來,您又自己吞回去,這幾年我們提了好多次您都拒絕,還把我罵過一回,這回怎么突然開竅了?父親憋紅了臉,喃喃道,你岳母是個好人,心地善良。這人老了老了,總想有個伴兒。人活著沒有感情,沒有女人,就等于死了一樣。我嘟囔著,您找誰不行,非找我岳母,這要是傳出去再讓院子里大人孩子一宣揚,弄得我們出去怎么見人?再者說,我岳母能同意嗎,人家可是幾次表態(tài),堅決不再婚的。父親沉著臉,問,你笑話我嗎?我無奈地搖搖頭。父親說,所以派你去,告訴你岳母,就說我愛她。我一攤手,說,我張不開這個嘴啊。父親虎著臉,她還能把你吃了嗎。我犯愁,紅袖那也是一關(guān)。父親說,就算為我,上刀山下火海吧。給你兩天的時間,后天,同一時刻同一地點,我等你的消息。我囁嚅著,過半個月行嗎?我爹擲地有聲說,就后天,一分鐘也不能拖。你和紅袖連戀愛帶結(jié)婚才兩年,我知道,結(jié)婚時紅袖就懷孕了。他說罷看了看表,不耐煩地揮揮手說,你走吧,我想睡了。
我走到陽臺上,能看到遠處的那片湖,被月光映照著像是一面鏡子。飛鳥在夜空中盤旋著,嘎嘎地。我想起母親,不知不覺一摸臉頰, 一滴淚水凝結(jié)在上面。
兩天時間瞬間即過,天轉(zhuǎn)眼就黑了,雨下了一天,依然沒停。冬天下雨,下到地面就結(jié)成冰,父親和岳母兩天沒有出門。
一家人吃完飯,都各自干著各自的事,父親雷打不動看電視的新聞聯(lián)播,岳母繼續(xù)輔導(dǎo)虹做作業(yè),紅袖在屋里給我織毛衣。我走進屋里坐在她身邊,不錯眼珠地看著她。紅袖嚇了一大跳,問,你怎么了?我說,有大事和你商量,你先做好充分的心理準備。紅袖放下毛衣問我,你想離婚?我說,你提這個干什么?紅袖說,我知道你不喜歡我了。我問,我怎么不喜歡你了?紅袖說,你有兩個月沒有沾我身子了。我真沒有算過多少時間沒有和她做愛,我和敏已經(jīng)去了酒吧幾次,每次都喝得不少。社長準備退了,答應(yīng)敏的職稱遲遲不解決,敏就跟我商量準備報復(fù)他。我說,你就準備拿我報復(fù)他嗎?敏說,男人都是說了不算,算了不說的那種人。你是一個特例,我喜歡你的專一。紅袖看著我癡呆呆的樣子問,你說什么?我說,我父親委托我要跟你媽媽提一件大事。紅袖瞪著大眼問,什么大事?我說,要跟你媽媽……結(jié)婚。紅袖撲哧笑了,說,你發(fā)什么神經(jīng)病呀,拿你父親糟踐。我漲紅著臉,是真的,他老人家想法很堅定。紅袖氣憤地指著我的腦門,你胡說什么,這要是讓我媽媽聽見,引起一切后果,你負完全責(zé)任!岳母這時推門進來,眉頭皺成個大疙瘩,理直氣壯地說,我一直盯著你們,出什么事了,我在外面聽你們叨叨沒完?紅袖對我說,你若是男人,就把剛才對我說的話再對媽媽重說一遍!我的頭皮發(fā)麻,敷衍著說,我剛才說,中東因為以色列霸道又打起來,這石油就成了大問題,這石油一漲價,全球就會不安定?,F(xiàn)在是暖冬啊,就是溫室效應(yīng)呀,人類給大自然的破壞,這臭氧層一破壞,房價早晚有一天會漲,你說外星人要是一來……岳母摸摸我的腦門說,你是不是腦子有病了。我生氣了,說,紅袖,你倒是拉我一把,把我說的話重復(fù)給你媽行嗎?紅袖不說話。岳母脾氣上來了,厲聲對著紅袖,他不說你說!紅袖猶豫地,媽,我爸爸托我一件事,就是, 就是……岳母急得在屋里直轉(zhuǎn)磨磨,你們要把我急死,你爸爸托我什么事啊?紅袖也結(jié)巴起來,我爸爸想和你,不是,是要想跟你結(jié)成百年之好,說白了就是要和你……二婚。說完,她舒了一口大氣。我和紅袖注視著岳母,觀察動靜,岳母低頭不語,身子在顫抖。紅袖過去搖著她的肩膀說,媽,你別生氣,就算我公公對你放了一個屁,你說話呀。
岳母抽泣,而且聲音越來越大。我勸慰著,媽,不行就算了,你這樣難過, 全是我父親的不是,他那么大歲數(shù)了,還惦記您干什么呀。他惦記誰不行啊,您是我岳母,這要是傳出去,說親家和親家談戀愛,這在干部公寓,在我們報社和紅袖單位不得炸了窩。再說也應(yīng)驗了傳聞,讓他讓您讓我們做兒女的有多難堪啊。岳母抬起頭,眼眶里充滿了淚水,這有什么難堪的,光明正大。我和你爸爸等這句話已經(jīng)整整兩天了,你怎么就這么費勁呢!我和紅袖恍然大悟,異口同聲,噢,你們早就串通好了!只聽外面一聲門響,父親悠閑走進來,老三啊,你說的怎么樣了?
七
父親和岳母的婚禮是由那位副市長親主持,他告訴父親,那片白樺林不賣了,或者說根本就沒有賣的意思,還是給市民留個風(fēng)景區(qū)。父親高興極了,給副市長深深鞠了一大躬?;槎Y來的貴賓滿滿當(dāng)當(dāng)?shù)?,兩個人的老同事來了一些,那些在北京搞地下工作的人凡是活著的都來了,說要看看這假夫妻怎么變成真夫妻的。社長也來了,敏也跟著過來,穿著很性感弄得紅袖一直冷眼。我對敏說,你怎么來了?敏說,我跟社長說是你的女朋友,社長很高興說他終于可以輕松了。說完敏就咯咯地笑,然后低聲說,我的職稱有戲了,他答應(yīng)我了。我笑了笑,他答應(yīng)的事多了,都能辦嗎?敏說,他不是答應(yīng)你提升副主任,你不就提了嗎。我不好說什么,我告訴敏,她的乳溝太明顯了,這是老人群。敏很愜意,說,我就希望這樣,我站在哪都會風(fēng)采過人。我不高興了,今天是我岳母的主場,你跟她較什么勁。敏看著紅袖對我說,我跟你說可能不相信,你妻子有外遇。我不理睬敏,敏說,有機會你就知道你戴綠帽子了。
岳母把頭發(fā)也燙了,穿上一條花裙子,雖然快七十歲了,但依舊能看出當(dāng)年風(fēng)韻。在婚禮上,岳母出盡風(fēng)頭,到處都聽到她的笑聲。婚禮上,兩個哥哥顯得很沉悶,在犄角旮旯里坐著,誰都沒敢和父親說什么。我和紅袖一起忙活著,張羅著每一個客人。吃飯的時候,父親特意把我叫到一邊說,別把我當(dāng)年想的那么風(fēng)流,我和你岳母什么事也沒發(fā)生,連手都沒拉一下。不像現(xiàn)在年輕人剛見面就能上床,連個過渡都沒有一下,這有什么意思。藏在心里的感情最有意思,包括一個眼神。父親看我沒說話,也沒了興趣。他解釋說,他真的動念頭和我岳母結(jié)婚也是在我母親死了以后,后來他覺得對不住她,就把念頭打消了。他和我岳母住在干部公寓,考察岳母表現(xiàn)還不錯,這個念頭又冒上來。不管怎么說,覺得和她結(jié)婚,兒女也方便,虹也不用改口。結(jié)婚全是為我們一家好??粗赣H,覺得那么虛偽。紅袖安慰父親,我們沒事,只要你們過得舒心,做兒女的就高興。我厭惡地看著紅袖,想起岳父那句對她的評價。紅袖最反對,覺得兩個都那么大歲數(shù)了,還眉來眼去。沒有想到那么會表演,而且一點兒也不扭捏。我沒有看見二哥帶著那個女人過來,就過去問,二哥告訴我,跟那個女人完了。我問,為什么呢?二哥沮喪地說,你過去的二嫂總是搗亂,跟她說了我不少壞話。我不解地問,她就那么不信任你?二哥說,女人就是信其有不信其無。大哥對我說,我不喜歡你岳母,你岳母是奔著父親的錢財和房子來的。我不愿意聽,說,父親能有什么錢財。大哥說,你不知道,父親手里有幾十萬。我驚呆了,問,誰給你說的。大哥說,十年前,我曾經(jīng)買了兩幅于右任的字,父親看完了非要?,F(xiàn)在至少值個三四十萬。我對大哥說,我真不知道。大哥哼哼著,你不知道,你岳母知道啊。告訴你,父親百年之后你就把那幅字還給我!
沒過多久,父親隨著岳母去了浙江的徑山,岳母說一定要讓父親見識見識她老家,享受一下徑山的風(fēng)情,在茶圣陸羽的故鄉(xiāng)品一下名茶。那片湖的冰溶解了,白樺林有了綠色, 兩位老人有說有笑地從徑山回來。我和紅袖把兩個老人從火車站接回家。當(dāng)然,岳母和父親自然就住一間大屋子,虹住一間,我和紅袖住一間。我下班回來,房間的燈極為亮堂,窗戶上那碩大的喜字炫耀著一種幸福。我很久沒見到過岳母了,岳母好像換了一個人。雖然頭發(fā)白透了,大紅的毛衣映襯的岳母如同鉆進了時間隧道,煥發(fā)出了少婦的情韻。尤其是那臉上的表情更是令我驚詫, 一向刻板的眉宇間竟洋溢出萬種風(fēng)情。父親眼里都是岳母的身影,我看過父親和母親這么多年,但從來沒有見過父親這樣過。岳母的笑容已經(jīng)均勻地散在全部的五官上,嘴角泛出一種滿足。一桌子菜燒得都是南方味兒,甜絲絲的。父親陶醉地說,這都是我親手做的,有點兒你母親的味道了吧。跟你媽媽結(jié)婚,使我知道了什么是女人,什么是賢妻。沒出息的話,終于懂得什么是夫妻生活。岳母捶著父親,說,你怎么老不正經(jīng),跟孩子說這些干什么。說完,她毫無顧忌地靠在父親身邊,給父親夾著菜,陪父親喝著酒,滿桌子都是她的氛圍, 眼里也僅有父親一個人。高興了甚至能在父親臉頰上親一口,當(dāng)然親得很自然很得體。父親也不回避,全不顧我們在身邊。
紅袖的臉繃著,她不敢去看自己母親。岳母根本就沒注意紅袖的神色,還不住地詢問紅袖,自己是不是比以前漂亮了?比以前瘦了?趁著跟父親喝多了酒,高談闊論時,紅袖小聲對我說,這兩人是不是打了睪丸激素?在杯盤狼藉時,岳母突然認真地說,我在教你父親唱越劇,你父親學(xué)得很快。我會的越劇很多,比如《追魚》和《盤夫》。我小時候就在徑山越劇團泡著,這次回去還在竹海越劇團登過臺呢。父親點頭說,不錯,扮相很美,你母親扮的是小生。岳母叨叨著,有時間,你們兩口子也帶著虹到徑山逛逛。那空氣好,地也鮮靈,小餛飩很好吃的。我實在不喜歡這兒,到了冬天,冷得讓人舒展不開,哪哪都是黃顏色,人都顯得抽抽了。還是南方好啊,滋潤人呀。我問岳母,您什么時候到的北京啊,怎么做起地下工作了呢?岳母嘆口氣,說,那都是上級安排,包括跟你父親做假夫妻,也包括和你岳父結(jié)婚。我和紅袖離開兩個老人,回到自己房間。岳母塞給我們一兜子荔枝,紅紅的嫩嫩的。岳母說,甜極了,這是我摘的。還沒容我和紅袖走出房間,岳母就關(guān)上門,那厚厚的門板都沒隔離開她爽朗的笑聲。過道黑黑的,可能是我剛才關(guān)掉了。我攙著紅袖,深一腳淺一腳地往自己房間走。紅袖突然哭出了聲,趴在我肩膀上抽泣,我沒媽媽了。
夜深沉了,濃濃的像一條厚厚的毯子。虹早回屋睡了,自打老人去南方以后,虹就天天喊著沒意思。確實,老人走了,屋里安靜了許多,可也沉悶了許多。兩個老人回來了,虹依舊老早地跑進小屋??粗鴥蓚€老人的屋燈黑了,門關(guān)得很緊,父親的鼾聲很香甜。我躺下看著電視,紅袖在衛(wèi)生間里洗澡,她洗得很慢。我在床上喊著,別凍著,快出來吧。 紅袖沒有回答,只有嘩嘩的水聲。我聽著水聲隱約有著一種沖動,我太熟悉紅袖的各種暗示。許久沒有和紅袖做愛了,那種皮膚之間的親熱都沒有了興致。紅袖披著一身水汽,濕漉漉地鉆進了我的臂膀處,她的頭發(fā)粘在我的胳膊上,我不覺打個冷戰(zhàn)。 紅袖的乳房貼著我,雖然小,但也擠得我喘不過氣。她放肆地從我的臉上往下吻,撩得我不能自持,興奮之余,我有些緊張,逐漸放松。自從老人去南方以后,可以自由自在地活著,紅袖高潮時還能喊上幾嗓子,喊的聲音很響亮,也很自豪。我埋怨,你喊那么大聲干啥。 紅袖興奮地說,不喊不過癮。兩個人都樂了,想想,在以前這是根本不可能的事兒。我摟著紅袖,覺得紅袖的身上很冷。我對紅袖說,我父親和你母親是不是在那屋也在上床辦事呀?紅袖起初還繃著臉,后來緩和下來,裝著不在意地說,那么大歲數(shù)還行嗎?我蠻有道理地說,干這種風(fēng)月的事情跟歲數(shù)有什么關(guān)系,有了情致就做唄,就是做好做不好的事了。紅袖推搡了我一下,惡狠狠地說,你說他們干什么,我今晚絕對不放過你!
兩人又滾到了一團。
八
父親和岳母結(jié)婚沒一年,岳母突然患了腰椎管狹窄的病,只能躺在床上靜養(yǎng),翻身都很困難,我懷疑是岳父和母親在天堂咒的。岳母患病以后,父親的態(tài)度發(fā)生很大變化,對岳母那種卿卿我我的感覺瞬間淡薄了。他對我悄悄說,可能我得罪你母親了,這是在報復(fù)我。說完又深深嘆口氣,我這輩子怎么那么倒霉,伺候完一個老婆,又得接著伺候一個。那天下著小雨,我從醫(yī)院推著大病一場的岳母出來。在結(jié)賬的時候需要一萬三千元,發(fā)現(xiàn)沒有那么多的錢,我的工資卡和銀行卡都在紅袖手里。我給紅袖打電話,她說過不來,因為去英國培訓(xùn)已經(jīng)迫在眉睫。我只得跟敏說,敏說,沒有問題,我給你一個銀行卡,告訴你密碼。晚上回到家,紅袖問我哪來的錢?我搪塞說,是借的。紅袖問我,借誰的?我不悅地回答,你管我借誰的,反正給你母親結(jié)了賬。紅袖說,是不是那個叫敏的給你的?我回答她說,這重要嗎。紅袖說,很重要,那天我就看她跟你很曖昧。我惱了,說,我的工資卡和銀行卡都在你手里,我結(jié)不了賬,是同事過來幫忙,你怎么這么多事啊?紅袖說,你要是跟敏好了,小心我晚上掐死你。我翻著眼睛,你要是有外遇呢?紅袖看著我,你有什么證據(jù)?我瞪著她,那你有什么證據(jù)?紅袖說,你當(dāng)了副主任就得意忘形,告訴你,你父親在我母親手里攥著呢!
我躺在床上輾轉(zhuǎn)反側(cè),想了許多,命運怎么這樣捉弄人。夜里,我夢見母親。她穿了一身黑衣服,臉色憔悴。我問她,您回來干什么?母親坐在床頭端詳著我,說,別跟你父親和岳母過不去了,到那邊我想開了,他們兩人也不容易,也想過好日子。我拉住母親問,是不是你報應(yīng)了他們?母親嘆口氣,真想報應(yīng)他們,可這真不是我報應(yīng)的,備不住是你岳父的報復(fù)呢。在北平的時候,你岳父就警告我,如果你丈夫勾引我老婆,我就報復(fù)。母親飄飄忽忽地離開我,我伸手去尋找母親的手,但就是夠不著。醒來時,我還能吮到母親身上的那股味道。瞬間,我擰開了臺燈,心臟在怦怦跳動。紅袖揉揉惺忪的眼問,你怎么啦?我說,夢到母親了。紅袖不高興地說,見鬼了,我怎么一次也夢不到我父親呢!
也就是半年多,岳母只能靠拐杖行走,腰也直不起來。父親決定和岳母分開睡,說兩個人睡不踏實。于是,虹被父親趕到我們小屋,和我們擠在一起,父親住了虹那個屋。岳母私下對我說,你父親嫌棄我,不愿意伺候我了。一旦沒了男女那點兒事情,感情就疏遠了。我勸慰岳母,你們分開睡也好,我父親打呼嚕挺厲害的,也影響你休息。岳母撇撇嘴,說,屁話,我打呼嚕比他還厲害,你就別偏向著你父親了。岳母有事了,父親才過來看看,然后就跑到活動中心打麻將,要不就捅臺球,再不然和哪個阿姨跳跳舞。岳母又對我哭,說,你父親甜言蜜語說離不開我,說這么多年心里一直惦念著我,全是瞎話。我后悔,怎么一輩子沒看透他。年輕時上了他一次當(dāng),老了沒記性又上他一次大當(dāng)。我勸解她,我父親不是您想象那樣壞,他就是活的比較實際,不像你那么浪漫。我去和父親談,父親理直氣壯,說,我不能全拴在她身上吧,伺候你母親,我已經(jīng)消耗完了,我都快八十歲人了,沒幾年活頭了,我也想活得瀟灑些,這沒錯吧?我激動地嚷道,她是你妻子,你有責(zé)任照顧她。父親氣瘋了,脫下皮鞋照我腦袋用力磕著,你反了,我是你父親,你敢教訓(xùn)我!我氣惱地說,你錯了,就不能讓兒女說說了?父親顫抖著,你小子一直恨我,告訴你,你岳母不是我結(jié)發(fā)之妻,不是你的親娘,我們只是到老做個伴兒。
岳母后來問我,那天晚上你和他吵起來了?我說,不為你,為我的工作。岳母慘然地一笑,你不會騙人。比你母親,我還是幸福的。我愕然問岳母,此話怎么講?岳母說,我和你父親畢竟只生活了這幾年,可你母親卻陪著他過了一輩子,她一輩子都不幸福。原先,我以為我一生只愛你父親。現(xiàn)在琢磨開了,我還是愛你岳父,起碼你岳父始終愛著我,尤其是和你父親當(dāng)假夫妻的時候。你岳父看著我們在一張床上睡覺,他那難過的樣子想起來就是一種幸福。你知道嗎,只要我和你爸爸一躺下,你岳父就在屋子外面來回走,故意弄出響動,提醒你父親別對我怎么樣。每天晚上睡覺前他都給我梳頭,梳得整整齊齊。早上,他跑到屋里去檢查,看看我的頭發(fā)亂了沒有,是不是你父親給弄的。當(dāng)時,我和你岳父吵架,說你岳父是軍閥,是國民黨,是日本鬼子。你岳父就抱著我哭,說是喜歡我。要不是為黨工作,他早就把我從你父親身邊帶走了。岳母滔滔不絕地傾訴著,你父親跟你岳父比是小指頭,他不值得我這么愛。我聽罷岳母的話,說不上為我父親傷心, 還是為自己難過,便黯然地離開。
一個男人如果被愛他的女人這么鞭撻,男人就坍塌了。
天使勁兒打著雷,卻沒有下雨。
父親到活動中心打牌成了癮,我見岳母自己和自己打牌。岳母見到我高興地喊著,我等了你一天,快來打牌。我陪著岳母打,見她很煩躁,我就說,您不是喜歡唱越劇嗎,您給我唱越劇吧。岳母就給我唱《盤夫》:“方才說,母親道他飲醉了,因此小臥在書齋。而今又說回家轉(zhuǎn),分明你推我也推,為什么闔府都有驚慌色?為什么爹娘不見都避開?不是我蘭貞多疑,我怕的是活拆夫妻兩分開?!痹滥缚奁饋?,老淚縱橫,說,我老糊涂了,跟你父親結(jié)婚干什么,你父親算什么東西!很晚,紅袖因為去英國培訓(xùn)太忙沒有回家。我躺在空蕩蕩的床上,接到敏的一個莫名其妙的電話。敏說,我喜歡你,真的喜歡你。我問敏,你在哪,你是不是開玩笑?。棵粽f,我不喜歡我現(xiàn)在這樣,我討厭自己。我聽見有一個男人的聲音,那么晚了給誰打電話?敏說是一個朋友,男人煩躁地說,懂規(guī)矩嗎,晚上是休息時間。我聽清楚了,是社長。
九
一晃就是另一個殘秋。
岳母患腰椎管狹窄的病越來越厲害,以至于要費很大的力量才能挺直腰桿兒,大多時間都依賴在床上,吃喝拉屎撒尿不能挪地方。我和紅袖想了很多辦法,找了很多醫(yī)院都不能讓岳母的腰再自如地直起來。看著岳母天天在床上這么煎熬,我心里不是個滋味兒。有一次,岳母趁著我父親去活動中心,叫住我哭起來,凄慘地說,我終于鬧明白了,這是你母親和你岳父報應(yīng)我呢,讓我是人直不起腰,是鬼到不了人間。還有你父親那么大歲數(shù)了,我躺在床上都動彈不了,還非要跟我辦事,我受不住這份折騰,你勸勸他歇歇吧。聽岳母這么數(shù)叨父親,我的臉紅一陣白一陣。那天晚上,我說給紅袖聽,紅袖瞥著我,戳著我腦門說,你父親那么大歲數(shù)了還不正經(jīng),你就跟你父親學(xué)吧。我憤怒了,說,你怎么說什么都能聯(lián)系到我呀,我怎么不正經(jīng)了?紅袖說,你心里知道。我憤慨地回答,我不知道。紅袖說,你不像以前那樣纏著我做愛,就說明你有外心了。我轉(zhuǎn)過臉不搭理她,紅袖的火氣也上升,說,你現(xiàn)在成瓷器了,磕不得碰不得,不就是一個報社的副主任嗎,在家也擺領(lǐng)導(dǎo)架子?沒門!過去你母親哄著你,我是你老婆,沒工夫哄你!看著紅袖火氣頂?shù)侥X頂,我一跺腳走了。
我在那片湖畔溜達,朦朧中,看見每棵白樺樹上的眼睛都像是我母親。我覺得憋屈,跟我父親不能撒火,岳母有病又不能著急,紅袖的脾氣越來越暴躁。大哥和二哥也不來,他們甚至連個電話都不打。大哥那天突然打個電話,問我我那兩幅字跟父親說了嗎。我發(fā)狠地說,父親還沒有死呢?;氐郊遥股畛?。我什么也沒說,洗巴洗巴就上了床。當(dāng)虹的呼吸勻稱了,紅袖悄悄伸出胳膊捅了我一下,我裝作睡熟的樣子,沒理會。紅袖又重重推了我一下,我明知故問,有什么事。紅袖在黑暗中嘟囔著,廢話,你說有什么事!我咬咬牙,我沒興趣。紅袖大聲說,也不顧虹聽見,惡狠狠地說,你小子有志氣就一輩子別碰我!看是我熬得過你,還是你熬得過我!完后,扭過身,遞給我一個冷屁股。第二天是周末,我到活動中心找父親,看著父親正在打牌,很投入,我很想提岳母的事,但張張口沒說什么。兒子讓自己父親少跟岳母做愛,難以啟齒。
秋天還在殘留,樹上的葉子一點一點地被吹光。
父親被老干部局安排到西安去旅游,父親猶豫著,這也可能這是他最后一次出門了。岳母居然沒有要求父親留下,反而對父親和顏悅色地說,你去吧,好好玩玩,我沒事的。父親覺得很意外,握著岳母的手不知道說什么好。父親叮囑我,一定要小心你岳母的腰,說千萬別發(fā)展了,發(fā)展下去就是癱瘓。當(dāng)年你母親就癱在床上,不能再讓你岳母癱在床上了??粗赣H忐忑不安地走了,我有種不祥的預(yù)感,覺得岳母的反常有預(yù)謀。果然,岳母知道了這種病的嚴重后果,瞞著我們悄悄存了一包安眠藥,岳母寫下一張紙條,歪歪斜斜地幾個字:貓有貓路,鼠有鼠道,我找我老頭子去了……天陡地下著雨,像開了大口子,一整天都沒停下來。岳母穿上與父親結(jié)婚時的花毛衣,毅然吞下一包安眠藥。紅袖發(fā)現(xiàn)后,惶惶地把我叫回來,我們把岳母送到醫(yī)院去搶救。岳母在死亡線上被拽了回來,她怒目大夫說,你救我就是害我。我好不容易和我那老頭子見面,我和他手都沒拉一下,剛照了一眼就被你這個王八蛋弄回來了。大夫說,大娘,別想不開,您知道多少去世的人想回來嗎?他們想在人間的親人,想和他們團聚呀。您看看你閨女和女婿,看看您的外孫女,能忍心這么做嗎?岳母哭了,說,我忍心,我就想見我那口子,跟他訴訴苦。
四天后,我把岳母接回家。晚上,我問躺在床上的岳母,為什么選擇這條絕路呢?岳母沒說話,其實那一臉的冷漠說明了一切。誰都想活,可誰都怕人不人鬼不鬼地活在床上消耗生命。岳母說,我見過你母親癱在床上的樣子,還不如死了呢。父親從西安旅游回來,見岳母這個樣子,眼睛一黑差點兒暈倒。 他對我憤怒地指責(zé),走時怎么叮囑你的,你怎么連這點事都辦不好呢。他守著岳母連續(xù)幾天沒怎么搭理我,以前他從來沒對我這樣。我也別扭想不開,岳母吃安眠藥也不是我操縱的。紅袖安慰我說,你父親怎么也得找個替罪羔羊,要不怎么出門見人。晚上,我再一次夢見母親。她穿了一身黑衣服,還是那么整潔干凈,臉色卻十分憔悴。我問她,您怎么瘦了?母親說,你岳母來看我,讓我推回去了。孩子,這里特別的冷,我每天都凍得哆哆嗦嗦。我羨慕你岳母呀,在人間多暖和呀,有火烤著,有太陽曬著,有男人抱著。勸勸你岳母,有一口氣也得喘著。母親飄飄忽忽地離開我。一早,我跟紅袖在白樺林給母親燒紙。紅袖埋怨地說,大早晨起來的燒哪門子紙呀?我沒說話,看著火苗子在躥,覺得母親溫暖了許多。
岳母勉強能從床上坐起來,但那腰怎么也直不起來。紅袖對我說,英國我去不了,怎么也舍不得我母親呀。說完,紅袖就哽咽,然后就拍桌子打板凳。我沒辦法勸,因為那是她的母親,她那份糾結(jié)是解不開的。我每天都到岳母房間去看她,我覺得是在彌補父親對岳母的歉疚。岳母對我悻悻地說,他怎么不進我的屋啊,我這屋是鬼住啊還是人住啊。我每次勸慰她,但她都不開心。她說,你父親當(dāng)初伺候你母親的時候,可比對我強多了,半路夫妻就是不如原配的。你岳父活著的時候?qū)ξ揖捅饶愀赣H強多了,冬天,我說腳冷,你岳父就把我的腳放在他懷里去焐。我特別愛吃香椿炒雞蛋,他跑到郊區(qū)給我買最新鮮的。你岳父是醫(yī)院的書記,隔半年準接我到醫(yī)院檢查一次身體,查得可細致呢。沒想到他光惦記給我檢查,自己從來沒有查過,結(jié)果胰腺癌晚期了才知道。說著岳母就哭,哭得很傷心。我實在忍耐不住,就和父親談岳母的事。父親抱怨著說,我一進她的屋,她就跟我鬧,咸的淡的一大堆,說的都是我不愿意聽的。我對父親解釋,那是有病拿的,脾氣不好,您該理解。父親不高興地皺著眉頭說好了好了,如果有事,我肯定過去看看。我看得出父親有心理障礙。他的情緒總是郁悶著,沒了先前的爽朗,到活動中心打牌也總是輸。
有天晚上,岳母和我聊起來岳父,說你岳父這個人脾氣不好,但心眼厚道。 當(dāng)初,領(lǐng)導(dǎo)讓我和你岳父談戀愛,你岳父對我非常守規(guī)矩,不敢動她一根汗毛, 直到上級正式批準才敢和她親嘴。不像你父親,做假夫妻時就對我有歹心,喝醉酒就和我動手動腳。我念你父親對你岳父不錯,沒向上級反映。要不然你父親早就被擼職務(wù)了。我問岳母,你和我父親當(dāng)初有事嗎?岳母說,你父親比你岳父漂亮,比你岳父會討喜歡。再往下,岳母就死活不言語了。我有時也聽到父親談起我母親,講他們風(fēng)風(fēng)雨雨的一生,講兩個人的傳奇情感過程。說了好多以前沒說的細節(jié),包括兩個人怎么認識的,我母親從鬼子牢里是怎么背他出來的。甚至講我母親的眼睛怎么好看,那眉毛怎么黑,講我母親作為女人真會長,哪好看就長哪,在老家方圓幾十里是數(shù)一數(shù)二的美人。我成為父親和岳母忠實的聽眾,他們都在懷念,但都在懷念死去的人。
十
那天,岳母的腰板突然變得能挺立起來。她說,你推我到湖邊遛遛,我想這是我死前最后一次了。我推著岳母來到湖畔散步,路上岳母不斷地想使自己腰板更挺立些。記得那天的黃昏,夕陽特別的大,沒有一點兒的風(fēng)。夕陽撫摸著岳母,她看著湖水嗚咽著,任憑我怎么勸阻也無濟于事。哭夠了,岳母感觸地對我說,死就死吧,想想我有你這個女婿也不錯,能逗我開心,跟兒子也差不多。我這輩子就是沒兒子。當(dāng)初,你剛生下來的時候,我就要你父親把你過繼給我。他不答應(yīng),我就威脅他說,你不把老三過繼給我,我就對你的幾個兒子說,你當(dāng)初曾經(jīng)霸占過我,這是在還愿。嚇得你父親險些給我跪下,呵呵,男人就是這么沒出息,不禁嚇唬。岳母說完就樂,樂得很爽快,樂過了就抽泣,哭得也很難過。我借機小聲地問,當(dāng)初我父親和您做假夫妻的時候,真的和你有過關(guān)系?岳母沉默,我急了說,一定你得告訴我,究竟有沒有關(guān)系?岳母看著我問,你一直憋著問我,你就把這件事看得那么重要嗎?我點點頭。岳母沖著夕陽高聲說著,我朝天發(fā)誓,我和你父親在假夫妻期間,沒有做什么對不起黨的事情,只是他晚上偷偷摸過我一次奶頭。
我哭笑不得。
整個秋天,都是秋雨綿綿。
岳母的病情逐漸加重,在最要緊的時刻,紅袖做出要去英國培訓(xùn)的決定。我不理解,對她說,你母親都這樣了,說不定哪天就走了,你為什么偏要去英國。紅袖臉色麻木,說,我對母親該做的都做了,這次我要是不去英國可能就耽誤我一輩子前程。我不好說什么,紅袖突然難過起來,說,我已經(jīng)把日程縮減到半個月,人家都是一個月,我就想不明白,母親為什么要懲罰我。我硬著頭皮說,那就只好我請假,照顧岳母。紅袖搖頭,說,我把母親送到老人院吧,等到我從英國培訓(xùn)回來,再把母親接回來。我猶豫著,這合適嗎?紅袖果斷地說,咱們別無選擇,不是我心狠,老人院起碼有人照顧。你,還有你父親,能指望上嗎。我和紅袖跟父親說,父親馬上皺著眉頭,問,送你岳母去老人院,四鄰五舍怎么說我呢?紅袖解釋,這跟您沒關(guān)系,她是我媽媽。父親梗著脖子,是你媽媽不假,她還是我老伴兒呢。我連忙插話,對父親勸導(dǎo)著,就半個月,紅袖從英國培訓(xùn)回來,我們再接她回來。父親說,這樣吧,我去你二哥家待一陣子,我不能讓大家背后戳我的脊梁骨。沒兩天,我和紅袖把岳母送到一個條件很好的老人院,每月是一千多元的護理費。岳母很不樂意,天天耷著臉,抱著岳父的遺像抽泣,詛咒紅袖和我,說我們喪盡了天良!
紅袖臨走的那天晚上,我?guī)е绲嚼先嗽嚎赐滥福t袖說她不去,因為去了她難受,母親看見她也難受,這樣容易動搖她去英國的意志。我和虹走了,我感覺到紅袖在流淚。走進老人院,推開房門,一眼就看到岳母在自己打牌。見到我們很冷漠,她凜然地說,你把我關(guān)進監(jiān)獄,但我現(xiàn)在正組織大家唱《革命人永遠是年輕》。說著,老人院的看護走過來,不悅地說,她總唱革命歌曲,弄得全屋的人都跟她一起唱,你不知道,老人院里不少是癡呆,我們這趕上傻子俱樂部了。有家屬給我們提意見,說再這么熱鬧就搬走。我連忙道歉,說盡量做工作,讓她少煽動別人唱。我看岳母幾天的時間消瘦了不少,心里很不是滋味兒。她對我說,你們都說我傻,可我再傻也懂得什么是感情。我親生閨女為了她的事業(yè)拋下我,我都琢磨不透這是什么世道了??删瓦@樣我還想我閨女紅袖,還這么賤骨頭呢。說著,岳母就哭,哭得我也掉淚。虹懂事,說,姥姥你別哭,我陪你打牌。兩個人一打牌,岳母就高興了,因為她總能贏。贏了,她就唱歌,大聲唱著《我們走在大路上》。她一唱,屋里其他人也唱,居然還有一位老人能唱出分部,和聲很準確。 岳母索性就揮舞著兩只胳膊指揮,虹也情不自禁地參與進去,因為姥姥平常唱的革命歌曲她都會唱,而且也唱出激情。兩個人唱完《我們走在大路上》, 就唱《我們和時間賽跑》,這首歌曲是大躍進時代的流行曲。 唱著唱著,看護進來了,對我板著臉說,你怎么一來更熱鬧了。看護揮使勁兒嚷著,都別唱,誰再唱,就不給誰飯吃。岳母激動地說,不給飯吃,我們就唱《團結(jié)就是力量》。說著,胳膊一揮,所有人都跟著唱起來。我發(fā)現(xiàn)岳母的表情很莊重,很像在渣滓洞英勇就義的江姐。
一個星期以后,我獨自再去老人院看望岳母,岳母驟然衰落了許多,坐在那發(fā)呆,頭發(fā)幾乎全都白了??醋o說她近來不唱歌了,只是默默地玩牌。我問岳母,怎么不唱歌了?岳母低頭玩著牌,喃喃地回答,唱歌沒有意思了,我就想我女兒紅袖,還有虹。求求你,讓我回去吧,別再把我關(guān)進監(jiān)獄了。我問,你就不想我父親?岳母低下頭說,我罵著也想,畢竟夫妻一場啊。她眼淚汪汪像個孩子,我眼眶子頓時潮濕了。岳母可憐地對我說,你父親給了我兩幅字很值錢的,我就放在衣柜里。你讓我回去,我就把那兩幅字給你,我打聽了,這兩幅字很值錢的。我一驚,沒有想到父親真的把這兩幅于右任的字給了岳母。我說,父親給了你就是你的,我不要。我給岳母擦洗了身上,為她按摩了兩只腿。她嘟囔著,這的服務(wù)員就給我洗一次,弄得我身上都臭了。服務(wù)員在旁邊不高興了,說,您這么說可委屈我們了,哪天不是為您洗兩次呀,不給您洗,您就唱《大刀向鬼子們的頭上砍去》。我連忙斡旋著,服務(wù)員不聽摔門走了。岳母就哭泣,大罵紅袖,說養(yǎng)活閨女還不如養(yǎng)條狗呢,養(yǎng)狗還能聽使喚呢。
那天一早,虹與同學(xué)們?nèi)ケ本┨彀查T看升國旗去了,父親在二哥那一直不回來,說不想看干部公寓鄰居們的白眼。于是,家里就剩下我。我走進大屋,想起父親和岳母曾經(jīng)在這里生活,想起那一場浪漫的婚禮。我回到屬于我的小屋,面對著空蕩蕩的四壁,心里也是空蕩蕩的,我感覺我是那么需要和家人生活,什么也代替不了感情。我找不到別的途徑發(fā)泄, 就下意識大聲吼叫著岳母經(jīng)常唱的那首《革命人永遠是年輕》——“革命人永遠是年輕,他好比大松樹冬夏常青,他不怕風(fēng)吹雨打,他不怕天寒地凍, 他不搖,也不動,永遠挺立在山嶺……”歌聲在我小屋里回蕩,在四周的墻壁上跳躍。我覺得我的歌聲透過窗戶飛向夜空,在漫漫云縫中翱翔,在星斗間穿梭。
紅袖從英國回來的那天晚上,岳母在老人院已經(jīng)奄奄一息了。父親和大哥二哥也趕到了老人院,一家人緊緊圍著岳母。岳母努力睜開眼,對我和紅袖說,我有個心愿,死后和你岳父埋在一起。我和紅袖都沒有說話,岳母看著我父親,父親點點頭。岳母對大哥二哥說,我知道你們不喜歡我,你們的母親是個好女人,容忍了我們。我到陰間給你母親當(dāng)牛,替你們伺候她。父親突然哭了,大哥二哥也抑制不住流下眼淚。岳母拉住我的手,我覺得岳母的手只剩下骨頭,但依然還有溫暖。岳母對我說,你就是我兒子,你比我閨女孝順。你父親給我的兩幅字給你吧,善有善報。說完,頭一歪人就走了。
我有意識隔窗朝外眺望,太陽隱藏在厚厚的云層里,只把余下蒼白的陽光撒在天際,給云朵鑲上白邊。我給岳母穿上新衣服,一身嶄新的西服,還有雙新式樣的皮鞋,這是岳母的遺愿,她說,她是有文化的女人,不穿老古董。我看著岳母慈祥的遺容,喉嚨哽咽。她最后連輸液都扎不進去,心律衰竭到極點。父親看著岳母的遺體發(fā)呆,他鬧不明白,怎么兩個女人都先離他而去。他恐懼地問我,是不是我命太硬了?我無法回答。父親苦笑著說自己也奇怪為什么這么能活,多少次槍林彈雨都闖過來了。我殘酷地問父親,你還再找老伴兒嗎?父親沒有發(fā)脾氣,說,愛你的女人就是你的腿,她走哪你也得去哪。我的兩條腿都走了,我也離走不遠了。父親對大哥二哥說,老三的岳母就是我的老伴兒,你們怎么著也得跪下告?zhèn)€別吧。大哥看著二哥,二哥先跪下,大哥也跪下。父親說,磕三個頭吧。我和紅袖為岳母辦理了喪事,父親對我說,把你岳母的骨灰和你岳父的骨灰合葬,讓有情人終成眷屬。父親還對我和大哥二哥說,我死了以后,也和你們母親合葬,誰也代替不了你們母親的位置。
尾聲
一年后,父親腦溢血去世,也是在秋天。
那年秋天下了一場雪,薄薄的,鋪了一滿地。
我和大哥二哥還有紅袖把父親和母親合葬,立了一塊墓碑。我和紅袖也把岳父和岳母的墓碑遷過來,挨著父親和母親。兩塊墓碑在雪天豎立起來,披上了一層銀裝。我把于右任的兩幅字給了大哥,大哥有些不好意思,我說,是你的就是你的,我不會要。我跟大哥二哥拿出一個存折,說,父親就存了三萬塊,我們一個人一萬,算是父親給的。大哥和二哥都沒有要,二哥說,留著吧,當(dāng)個念想,每年來都當(dāng)個挑費。紅袖一直悶?zāi)槻徽f話,等大哥和二哥走了才對我狠狠地說,我母親是你父親的老伴兒,這三萬應(yīng)該是我的。你父親給我母親的兩幅字也是我的,你沒有權(quán)力處理。你跟你父親對待我母親一樣,心里根本沒有我!我聽完傻傻地笑了笑,看見紅袖領(lǐng)著虹生氣地走了,留下來一串串的腳印清晰可見。接到敏的一個電話,問我在哪里?我說在墓地。敏哦了一聲說,我的職稱下來了,我和他結(jié)束了。我也哦了一聲,雪撲到我臉上,然后化成一串冰水。
那年是1999年,我一輩子都不會忘記。
作者簡介:李治邦,1953年5月出生天津。1970年入伍,1978年轉(zhuǎn)業(yè)到天津市群眾藝術(shù)館工作。曾任館長,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天津作家協(xié)會文學(xué)院作家。出版長篇《逃出孤獨》《城市獵人》《紅色浪漫》《津門十八街》《預(yù)審》;散文隨筆集三部。中篇小說100多部,短篇小說100多篇。作品多次被《小說選刊》《小說月報》《中篇小說選刊》《新華文摘》《作家文摘》等選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