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毅48
1
小銀娣的弟弟來喜,正在跟他媽媽到上海城隍廟去燒頭香,路上,他們一路走一路說……
“噼里啪啦,噼里啪啦……”“嘭……啪……”今年年初一大清早,就有店家忙著開門做生意了。
過年對我們小孩子來講,是頂開心的日子,不管我們家里多窮,新衣裳做不起,舊改新,還是有得穿的。我過年穿的一套褂褲,就是我爸爸結(jié)婚時穿過的藍(lán)布袍子翻個身改的。我姐姐那件大襟小褂子,也是我媽媽那件陰丹士林布旗袍改的。
我7歲了,早該上學(xué)了??墒俏野职謰寢屵€從來沒有提起過這件事呢。我也不敢問,因為我姐姐都9歲了,也沒提起讀書的事,還不是沒有錢嗎。
我們一家四口人,就靠爸爸一個人在紗廠當(dāng)機(jī)器工賺錢過日子??墒悄脕淼墓ゅX,只夠半個月家用,連灶膛里燒的柴火,都要靠我跟姐姐每天奔到蘇州河邊上舢舨廠新橋去,拾船上運(yùn)下來的碎柴火和剝些松樹皮。
灶披間里的哈哈先生頂喜歡我們,常叫我們姐弟倆到他那兒玩。姐姐也常想去看他寫字、讀書。我最喜歡聽他唱歌,唱《義勇軍進(jìn)行曲》,有勁,還有《山那邊呀好地方》《你你你這個壞東西》……
今天我們特別高興,因為媽媽說過,大年初一爸爸紗廠里不開工,她就帶姐姐和我到城隍廟燒香去。她說求菩薩保佑我們一家四季平安,老的添福添壽,小的長命百歲。
可是去年,我們也去城隍廟燒香了,結(jié)果是老的福沒添,壽也沒有添,奶奶在那年跌了個跟頭,就過世了。小的命也不長,我小妹妹去年發(fā)痧子也死了,今年媽媽又要去求菩薩保佑了,不知道保佑什么?
到了城隍廟的九曲橋,真是人擠人,我人矮,擠在人堆里是什么也看不見,人家常說長子看戲,矮子吃屁。我還以為這是一句笑話呢,現(xiàn)在我明白了,這句話一點也不假。好不容易擠進(jìn)了廟門,我一抬頭就看見一尊朝我們笑的胖和尚,好像在歡迎我們。
我和姐姐今天跪在媽媽邊上一動也不動。媽媽手捧著點著的香,嘴里輕輕地禱告,求菩薩保佑孩子他爹,逢兇化吉四季平安。保佑小銀娣、小來喜除病消災(zāi)長命百歲。我年年敬香歲歲朝拜,日子過得好。
媽媽輕輕地?fù)逯业念^說,快磕頭求菩薩保佑你。我只得像姐姐一樣輕輕地磕了三個頭。
媽媽走到供桌上拿起一只竹筒,竹筒里放著好多竹簽,不停地?fù)u。竹筒里的竹簽掉出一根來,按照竹簽上的號碼,到邊上掛著的一排黃紙條里去找出簽條來。我看了叫起來:“上上簽!”媽媽一聽上上簽就笑了。我看姐姐笑了,我也笑了。因為上上簽就是好的意思,下下簽就是不好。
媽媽攙著我的手,跨出大殿。
“啪”,不知哪個調(diào)皮鬼,在我腳跟前,摜了一只摜炮,嚇得我直跳。當(dāng)時鼻子里沖進(jìn)了一股硫磺味。摜炮里的細(xì)石子蹦到我手上,跳到我臉上,打得我生疼生疼的。我看不到摜炮的人,只看見一個戴著豬八戒面具,手里拿著木槍的小孩,在追一個戴著孫悟空面具手里拿著大刀的小孩,真好玩……
2
我爸爸在大上海紡織廠里技術(shù)好,工作好,總是幫人家,人家都叫他張師傅,不叫他名字阿福。
媽媽幫弄堂里義務(wù)掃垃圾,人家都叫她來喜娘、銀娣娘。
我正想得出神呢,姐姐拉著我的衣袖說:“弟弟你看呀,”我抬頭望去,遠(yuǎn)遠(yuǎn)看到我們弄堂口擠滿了人。媽媽和我好奇地加快了腳步。我們離人群越來越近了,只聽得鬧哄哄的。這時,好像有人在大聲說:“來了來了……”
這聲音聽上去好像是沖著我們說的,那聲音帶著極緊張的口氣。我看到媽媽的臉一下子發(fā)白了。我的心別別直跳。媽媽沖過去了。
那些睜著眼、張著嘴、帶著驚愕神情的婦女,老人們,突然向兩邊讓開一條路。媽媽兩只眼睛像閃電一樣在鄰居同情的臉上掃過,預(yù)感到家里出事了。我們8號后門也擠了一群人……
突然人群中發(fā)出哈先生的喊聲:
“有福嫂來了……”
這時爸爸的同事陳叔奔過來說:
“有福過年加班一雙手的手指被軋斷了!”
媽媽像五雷劈頂昏厥了過去……
陳叔叔忙去掐媽媽的人中……
大人小孩子一片哭聲……
“廠里的日本經(jīng)理龜田到有福哥開的機(jī)器上調(diào)查了一會兒,就信口開河地說有福哥違反操作規(guī)程,說一切后果由自己負(fù)責(zé),叫我們工人把有福哥抬回家來?!?/p>
媽媽醒過來后說:“他,人呢……”
陳叔叔說:“因為你不在家,我和幾位工人自作主張,把有福哥抬到東方醫(yī)院去了?,F(xiàn)在就等著你去拿主意呢?!薄?/p>
媽媽聽了嚎啕大哭:“我是到城隍廟替你有福哥和一家人去求福求壽求平安的呀!你們看看吧,求得是上上簽?zāi)?,實指望今年菩薩保個四季平安的呀,哪曉得會大難臨頭啊……”
陳叔叔提醒媽媽說:“嫂子,我看馬上到醫(yī)院去,有福哥還沒能進(jìn)病房呢!”
媽媽一聽又急起來了:“怎么還沒讓他進(jìn)病房呢?”
陳叔叔連忙拉了媽媽在一邊輕聲地說了一句:
“錢呢……”
媽媽擦著眼淚對姐姐和我說:“好孩子,你們在家等著,我跟陳叔叔一道去……”
我哭著說:“不,我要去看爸爸?!?/p>
姐姐也眼淚汪汪地說:“我也要去?!?/p>
媽媽傷心地說:“孩子啊,你們?nèi)ビ惺裁从媚?!你們能救得了爸爸嗎??/p>
我想到爸爸的傷,我說爸爸的手一定疼死了。我要去求醫(yī)生替爸爸打止痛針,讓爸爸不疼。姐姐也說:“醫(yī)生看我們?nèi)诵?,一定會可憐我們,會答應(yīng)救救爸爸的?!?/p>
媽媽聽到我們天真的話,眼淚像下大雨時屋檐的水似的流下來。我們的眼淚也跟著她的淚水掛下來,匯聚在下巴底下滴在地上。
陳叔叔摸著我的頭,說:“不要再纏了,你爸爸還在醫(yī)院掛號間的擔(dān)架上等著呢!”
哈先生做主對我媽媽說:“阿福嫂,你快跟陳大哥去吧!銀娣、來喜我來照顧,你放心好了?!?
媽媽急著跟陳叔叔去了。
哈先生陪我們上了樓,進(jìn)了亭子間。一踏進(jìn)門我就哭了。哈先生撫摸著我的頭,叫我不要哭。我看到墻上掛著請人畫的一張奶奶的遺像。我又想到爸爸和媽媽了。爸爸待奶奶可好了,每天天不亮,就輕輕地起床去買小菜,回來后總是將一茶缸熱騰騰的淡豆?jié){分倒在兩只飯碗里,給奶奶的碗里放兩勺糖,我的小碗里只放一勺。爸爸不準(zhǔn)我喝奶奶的一份,爸爸說奶奶年紀(jì)大了,應(yīng)該多補(bǔ)補(bǔ)??墒悄棠虝r常暗地里先喝光我碗里的豆?jié){,然后將她的那份遞給我。我知道這是奶奶疼我。我也心疼奶奶,盡量先喝完自己的那份。
爸爸笑著對奶奶說:“他們往后會有好日子過的,你年輕時受苦,現(xiàn)在兒子窮,又沒有什么好東西孝敬您老人家,只不過多加點糖,以后你就自己喝自己的一份,不要再給來喜了。俗話說‘筷子頭上出孽子,你不要太慣他們了,這對他們沒有好處。”
3
爸爸真好,對奶奶那般好,對媽媽、對我們都好。于是我又想起媽媽前年生小妹妹以后,叫我永遠(yuǎn)也忘不了的一件事。因為媽媽生了妹妹后不能幫人家洗衣裳了,家里四口人只靠爸爸一個人賺錢。那時候爸爸做日班,可是每天晚上半夜才回來,說紗廠里忙,紗廠老板要大家加夜班??粗职忠惶焯焓菹聛砹?,臉黃了,眼圈也黑了,奶奶和媽媽都勸他不要做夜班了。他說如果不做的話,要被老板開除的。有一天陳叔叔下班來找爸爸,說明天到廠里加一天夜班。媽媽說:“有福還沒回來,加夜班的事他早知道了。”陳叔叔說:“奇怪呀,加班的事放工以后廠里才通知的,知道的人不多呀。臨時加一天班,他從哪兒來的消息?”
媽媽愣了,說:“什么呀,加夜班只有一天嗎?”
陳叔叔說:“是啊!”
媽媽說:“有福天天去加夜班,已經(jīng)做了兩個月了!”
陳叔叔說:“上兩個月全市的電力不足,廠里都無法開工了,他到哪兒去加夜班呀?”后來陳叔叔感到說得過于明白了,就支支吾吾地向奶奶和媽媽告辭了。
爸爸下班因為是走回來的,所以比陳叔叔晚些。吃完了晚飯,爸爸站起身來又說要去做夜班了,媽媽一把拉住爸爸不讓走。媽媽逼著問爸爸為什么要騙家里,說爸爸有什么外心了,去做見不得人的事了。奶奶也生氣了,說張家門是世代清白的,從來沒有做過骯臟事,并很嚴(yán)肅地對著爸爸說:“你張有福要是不說說清楚這兩個月天天晚上出去的事,就不要認(rèn)我這個親娘了!”
奶奶和媽媽哭呀,吵啊,我和姐姐不知道怎么是好,也急得哭了。一家老小哭哭鬧鬧,我爸爸就是不吭聲。這時候有人敲門了,原來是哈先生來了。我連忙去開門,哈先生說:“你們何必吵吵鬧鬧呢,有話好好說嘛!”
媽媽說:“你可不知道呀,哈先生……”
哈先生接著說:“我知道!”回頭對爸爸說,“勞你下去到我房里去歇歇吧?!币贿呎f一邊把爸爸推出房門,并向我爸爸?jǐn)D了擠眼睛。爸爸下樓去了。哈先生回過頭來輕聲地說:“聽我把前后的事情說一說,你們就不會再冤枉他了?!?/p>
媽媽氣急地大聲說:“怎么冤枉他了?”
哈先生用食指放在嘴上:“噓——輕點兒聲?!苯又f,“我每天白天上大學(xué),有三個晚上到工人夜校教書,還有別的工作。我每天為了生活奔忙,晚上也很晚回來,可是我并沒有做什么壞事啊。”
奶奶說:“你是老實人。”
哈先生說:“有福哥也是個老實人呀!這一帶人哪個不知道哇。”
媽媽正想說什么,哈先生說別急,先聽我說個故事吧!
哈先生扶了扶眼鏡接著說:“有一天晚上我在工人夜校上完了課,接下來開了一個會,已經(jīng)是晚上十點鐘了。我吃力地在街上走著,忽然靠近恒豐路一個小弄堂里傳出幾聲小姑娘的叫喊聲,‘救命啊,救命啊……我跟著這緊急的喊聲奔進(jìn)小黑弄堂,看見兩個黑影在扭打,走近一看原來是一個壞蛋正在拖住一個姑娘。我迅速地走到那壞蛋背后朝他下巴左右開弓地猛擊兩拳,那個家伙就應(yīng)聲倒下去了……”
我聽得帶勁死了,兩只手也揮動起來了。
哈先生緩了口氣,接著又說:“因為我學(xué)過西洋拳擊,這兩拳準(zhǔn)叫這個壞蛋半天爬不起來。這時候我拉了那個姑娘就說:快跑,就往弄堂外邊跑。那姑娘突然喊了一聲哈先生!我一聽,原來是我工人夜校的學(xué)生,青年女工劉婉。她說:‘哈先生慢點跑,我的腿上被那個流氓狠戳了一刀。我說不要急,我背你上醫(yī)院。說著往下一蹲,背著劉姑娘出了黑弄堂。到醫(yī)院還有一段路,怎么辦?那時候路也很暗,突然看見一輛黃包車在路口,我扶著劉婉上了黃包車,說:‘快,東方醫(yī)院!那黃包車夫拉得飛快,到醫(yī)院,下了車我拿出錢,那個黃包車夫把我手一推,不要我的錢。我奇怪地抬頭一看,你們猜拉黃包車的是誰?”
大家不由得同聲問:“是誰啊?”
“就是阿福哥!”
奶奶和媽媽就驚叫起來:“啊……”
哈先生說不要急,聽我慢慢講。我說,阿福哥怎么是你呀!他笑笑說,快救人要緊。我這才想起那位姑娘。阿福哥扶著姑娘,我去掛急診,幸虧姑娘腿上被流氓戳一刀還不深,那流氓是想用刀威脅姑娘,誰知道這位年輕的紗廠女工非常勇敢,跟流氓搏斗起來。我們當(dāng)天晚上就送姑娘回家,阿福哥前面拉車,我在后面推。送完姑娘我問他,半夜里拉黃包車家里怎么會答應(yīng)的?他說是瞞著家里的。他說一家六口,擔(dān)子在他身上,他情愿一個人苦一點,決不讓苦了一輩子的老媽媽挨餓,也不能讓才做月子的來喜娘受苦,更不能讓孩子飽一頓饑一頓的。他不能對不起一家老小。他叫我千萬不要說出去。我雖然替他瞞住了,可是我瞞一天心就疼一天,瞞一天就覺得對不起阿福哥,又對不起奶奶嫂子和孩子們,如果把他給累倒了,這一家怎么辦?
媽媽突然哭著下樓去,我和姐姐也跟著下去了,可是到了哈先生房里一看,爸爸不見了,等哈先生扶奶奶下樓來,知道爸爸又出去了。媽媽說:“我要去把他找回來……”
奶奶說:“你要奶孩子,我去找阿福?!?/p>
姐姐說:“奶奶年紀(jì)大了,我能把爸爸找回來。”
我說:“你是女孩子,我去找?!?/p>
哈先生說:“老的老,小的小,這怎么行,好了好了,你們都在家里,我去找。”說著就奔出了后門……
媽媽說:“怎能麻煩哈先生……”媽媽的話還沒有說完,只聽樓上“哇……”的一聲大哭,大家都忘了,把小妹妹留在樓上了,媽媽和奶奶都趕上樓去抱小妹妹了。媽媽喂好了妹妹,就要我和姐姐上床睡覺,我和姐姐這一下不聽話了,怎么也不肯睡,一定要等爸爸回來。媽媽看看拗不過我們,她一聲不響地去淘了米,奶奶又拿出陳叔叔送給她的紅棗,姐姐掏開封了的煤爐,一家人一聲不響地忙了起來。我拿了鋼精鍋,媽媽淘好米,姐姐加了煤,奶奶放了燒好的紅棗,熬起粥來。這時,已經(jīng)晚上十點鐘了。一家人像過年三十晚上守歲那樣都不睡覺,都默默地等著。
夜深人靜,弄堂里一有腳步聲,我就伸頭向窗外望,這樣有五六次了。
我一點也不嫌煩,真奇怪,大家一點也不想睡,小妹妹吃完了奶在床上不停地蹬著小腿不肯睡,大概她也是在等爸爸回來吧!不一會兒粥香了,還帶著甜味,媽媽要去端鍋,奶奶說讓它再燉燉。正說著爸爸出現(xiàn)在門口,哈先生在爸爸身后推了一把。爸爸好像陌生的客人似的,不好意思進(jìn)來。
媽媽一見爸爸就輕輕地說了一聲:“你不要命啦……”說著就捂住臉抽泣起來。奶奶顫抖地斷斷續(xù)續(xù)地說:“孩子啊……苦了你了?!闭f著掉下了眼淚。
爸爸用手撫摸著媽媽的頭說:“從明天起我不去了?!惫壬f:“阿福剛才去跟車?yán)习褰Y(jié)賬去的,你們放心吧,他不再去了。”
奶奶說:“這個家不是你一個人的家,大家都應(yīng)該盡起這個責(zé)任,大人出大力,小人出小力,大家同心協(xié)力,我們就不會餓死?!?/p>
媽媽一聲不響站起身拿了碗盛了一碗紅棗粥給奶奶。奶奶說:“先給阿福呀!”媽媽將粥碗又端到爸爸面前。爸爸說:“奶奶,這是老規(guī)矩,給你老人家先吃。奶奶剛想將碗推給爸爸,媽媽已經(jīng)又將一碗粥端在爸爸面前了。姐姐連忙盛了一碗粥給媽媽。哈先生剛想走,奶奶說,哈先生也是我們家里人,不要走,說著媽媽將一碗粥端在哈先生跟前。爸爸正看著哈先生,奶奶抓了一把糖放在爸爸碗里。我順手在糖罐里又抓了一把糖放在爸爸碗里。奶奶朝我笑了,媽媽也看見了,大家都看見了,都微笑著,就是爸爸沒在意。我說:“爸爸快吃吧?!卑职忠膊怀肜锟纯?,猛喝一口,吃驚地咂著嘴說:“唷,打破糖罐子了!”這一聲說得大家“哈……”都笑出聲來了,爸爸也學(xué)著哈先生“噓——”。瞧,小妹妹睡了。大家都看著這甜甜的笑臉,一聲不響,只聽一陣陣愉快的“呼嚕,呼?!钡暮戎嗦?。
……
這時弄堂里傳來了哭聲。我敏感地打開窗戶,伸頭往下一看,只見媽媽、陳叔叔和幾個抬爸爸的工人站在后門。爸爸躺在門板上,兩只手用白布裹著。我轉(zhuǎn)身朝樓下奔,哈先生已經(jīng)到了樓下,陳叔叔扶著爸爸上樓來。
他們讓爸爸躺在床上,只見爸爸蠟黃的臉上淌著汗珠。大冷天爸爸為什么會出汗?我依偎在爸爸床邊。只看見他緊閉著雙眼,用力抿著嘴,用鼻孔哼出顫抖的聲音。我看出來了,可憐的爸爸是咬著牙強(qiáng)忍著劇烈的疼痛啊。我并不知道爸爸的手傷勢到底怎么樣。我心想,爸爸手疼是不是替他揉揉會減輕些呢?我剛用手輕輕地去摸爸爸的一只手,只聽“啊”的一聲,爸爸疼得睜大眼睛瞪著我粗聲地吼叫起來。這下我闖大禍了!我嚇呆了,哇地哭了起來。
媽媽他們趕緊圍上來問:“怎么啦?怎么啦?”
我害怕地看著大家。大家盯著爸爸看。我不敢朝爸爸看,但是我還是看了。只見爸爸又閉起眼睛對媽媽他們無力地?fù)u了搖頭。這時候大家臉上的驚恐才慢慢地散去。
我知道爸爸原諒我了,可我心里難過死了。陳叔叔和媽媽他們在商量爸爸受傷的事情,一點也沒有發(fā)覺我闖的禍。
姐姐悄悄地將我拉到亭子間門口,責(zé)備我:“來喜,你為什么要去碰爸爸的手?”想不到我的一舉一動姐姐都看見了。我說:“爸爸的手疼得厲害,我想替爸爸揉一揉?!?/p>
姐姐說:“你發(fā)昏了?!闭f完朝房里看看,輕聲地說,“爸爸兩只手的指頭都被機(jī)器軋傷了……”
我急得叫起來了:“真的?”
姐姐連忙拉了我一把說:“輕點兒!”
我又著急地問:“爸爸剛才在醫(yī)院里,醫(yī)生給他醫(yī)治了嗎?”
姐姐難過地說:“沒有……”
“為什么他們不給爸爸治呢?”我不理解地問。
“錢呢?”姐姐反問我。
姐姐補(bǔ)充她剛才沒說完的話:“醫(yī)院是日本人開的,開口就要媽媽交100塊大洋?!?/p>
“要100塊大洋?!”我想我們每個月都靠借錢過日子,奶奶和妹妹病死了,欠了人家的錢都還沒有還,哪里有100元大洋給爸爸治手呀?
媽媽在淌著眼淚。
陳叔叔怒視著窗外。
哈先生皺著眉頭在想什么。
整個亭子間只有爸爸輕微的呻吟聲。
“當(dāng)當(dāng)當(dāng)……”今天房東太太家的自鳴鐘特別地響,已經(jīng)晚上十一點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