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曉林
篆:煙山館主
張樂天(1882—1974),號云煙山館主。書法擅甲骨、金文、石鼓、小篆。精于篆刻。
張樂天別號煙山館主,是土生土長的開封人。在夷門,他也算得上是書香世家了。他的爺爺是清朝的舉人,父親張夢公是清朝的貢生。張夢公在大相國寺旁邊設館課徒,教出了晚清末科亞魁李秋川等一干才俊。
貧寒的家境,張樂天自幼飽受生活艱辛的熬煎。他兄妹八人,油鹽醬醋,吃喝穿戴,全靠父親那張嘴巴不停地吧嗒吧嗒著支撐??婆e廢除,學館關(guān)門,十六歲的張樂天輟學了。不久,入開封石印館做了學徒。干了兩年,升為石印館繕寫,這個時候,他父親的一個學生拉了他一把,把他保送進了河南簡易師范學堂讀書。畢業(yè)后,直接進了河南省政府做了職員。
命運剛有轉(zhuǎn)機,他就和父親的那個學生鬧翻了。事情的起因其實很簡單,那個學生聽說他爺爺有一本詩詞手稿《藏劍集》,要他拿來一看。看后,提了一個小小的建議,以那個學生的名譽刊印發(fā)行,發(fā)行所得全歸張樂天,他分文不取。張樂天聽過這個建議后滿臉漲得通紅,一把抓起那本手稿頭也不回地走了。父親的學生愣在那里,半天都沒有回過神來。
這一個時期,張樂天練習書法達到癡迷程度,坐在辦公桌前常常用指頭蘸水背臨篆書《石鼓文》。那個學生站在陰暗處,看著張樂天冷冷而笑。1934年的春天姍姍來遲,河南省政府在開封舉辦“河南現(xiàn)代書畫展覽會”的消息卻早早地發(fā)布了出來。張樂天異常興奮,他的整個心思,幾乎都用在了備戰(zhàn)展覽作品的創(chuàng)作上了。這次展覽,張樂天共有山水畫四件、花鳥畫三件,書法有大篆一件、行書兩件入展。展覽剛一結(jié)束,父親的那個學生就把他叫了過去,搖晃著手里的幾頁紙說:“檢舉你的!”便以耽于書法影響公務為由解雇了他??粗鴱垬诽祀x去的背影,父親的學生淡淡地說:“我可以給你個飯碗,同樣也可以給你砸碎!”
邁出省政府的大門,張樂天只有一條路可走了:賣畫!他是藝術(shù)領(lǐng)域的一個通才,于書法,真草隸篆行,都有著很深的造詣;于繪畫,山水、畫鳥皆精,人物也能來幾筆。這次全省的書法大展說明了這一點。早些時候,張樂天在篆刻上也曾下過苦功夫。他的篆刻,上溯秦璽漢印,下涉明清諸家,尤其對吳讓之用功猶勤,頗有心得。若干年后,我在“京古齋”曾見到他用青田紫檀石刻的朱文“焦氏應庚之印”,與吳的朱文印幾可亂真。1926年西泠篆刻名家方介堪陪同他的老師丁輔之游歷到開封,對張樂天的篆刻一見鐘情,便請張樂天治名章“方巖”一枚。方介堪原名文渠,后改名巖,字介堪,以字行,其名倒幾乎被人忘卻。印刻好,丁、方二人大為贊譽,由方介堪出面在開封“又一新”飯店宴請張樂天作為答謝。丁輔之出席了這次宴會。
丁輔之給張樂天留下一封信函,讓他持函去海上拜訪書壇泰斗吳昌碩,或許對他的篆書和篆刻都不無裨益。秋風乍起的季節(jié),張樂天拎著兩只寺門老白家的桶子雞坐上了東去的列車。到了上海,由于秋老虎肆虐,那兩只桶子雞已經(jīng)有了異味。在一家小客棧里,張樂天就著白開水吃完了那兩只雞,連夜坐火車又回到了開封。這一次,雖說沒見到吳昌碩,他卻用身上全部剩余的錢買了一本新刊印的《吳昌碩臨石鼓文》法帖回來。坐在大坑沿自己的家中,開始揣摩起這本從上海買回來的法帖。一天深夜,他對著這本法帖忽然狂笑不止,黎明的時候才趴在書案的一角睡去。《河南近代書法概覽》一書對張樂天之后的篆書評價說:“大字石鼓左右參差取勢,簡穆高運,蒼潤不俗,酷似枯樹春深著花?!币灿性u論家站出來,拿他的石鼓篆書和吳昌碩做了比較:吳書拙中有巧,而張書巧中帶拙。于吳昌碩之外,可謂另辟蹊徑。
張樂天曾寫過一篇《自敘》的文章,透露了他從藝的大致途徑。他說:“吾詩、書為先父家傳,畫學乃生性所近。”詩歌一技,是那個時期文人的童子功,自小必須修煉的。張樂天的詩歌,不見結(jié)集傳世,今天已很難窺其全貌了。他曾與夷門名士關(guān)百益、許均,相國寺凈塵大法師等結(jié)“藝林雅集社”,但也沒有發(fā)現(xiàn)他們之間有什么詩詞唱和之作。張樂天的詩歌,今天能見到的,只有寥寥幾首題畫詩了。譬如《題秋林讀書》:“秋高紅樹老,日冷青松秀?!薄额}深山古寺》:“巍巍千古寺,數(shù)里入云峰?!钡龋刑迫孙L韻,深得王摩詰神髓。
一年后,張樂天退出藝林雅集社。因為他切膚地認識到,詩歌不能當飯吃,他得靠賣畫來養(yǎng)家糊口。起初,他的畫風走的是黃子久一路,作畫時用筆很大膽,把濃墨用到了極致,這些畫,畫出了他對自然物象的認知和感受。然而,畫掛到京古齋等字畫店里,過一陣子去看,還依然紋絲不動地掛在那兒。很是困惑。凈塵大法師對他說:“要為藝術(shù),你為自己畫;要為生計,得為世俗畫?!睆垬诽烊珲囗?,改學王蒙、王石谷諸人,畫風為之一變。
此后的十年間,張樂天的畫風靡汴上。他畫室的門口,常有數(shù)家字畫店的伙計等候。為爭到他的畫,字畫店之間常常哄抬畫價。博雅軒和古天閣的伙計為爭奪他的畫曾大打出手,為此瘦弱的博雅軒伙計被對方一拳打落了兩顆焦黃的門牙。解放后,開封市政協(xié)工作人員和張樂天閑聊時,他無限懷戀地說:“當年我憑著一支筆,掙下了九處院落,上百畝的良田!”但是,他避而不談的是,他的院落和良田后來都被分給了翻身得解放的勞苦貧民。為此他還戴上了資本家的帽子,讓他在以后漫長的歲月里受盡苦頭。
晚年,張樂天在開封書店街景古山房門前擺了一個小攤兒,清瘦的身軀穿著一件滿是補丁的長衫,已看不清是什么顏色的了。小攤上胡亂擺放一些廉價的青田石和他自己畫的書簽、折子之類。畫的內(nèi)容很單一,淡墨畫個山頭,在遠處勾幾只飛鳥,然后題上“望斷南飛雁”字樣。這些物什都很便宜,大都是幾分錢一個。然而,卻極少有顧客來到他的攤前。
除非雨雪天氣,他每天清早出攤,黃昏收攤,顫抖著花白的胡須,孤苦伶仃的,在攤前一坐就是一天。
隸:王友梅
王友梅(1887—1950),名作梅,以字行世。擅隸書。
王友梅的書法啟蒙來自王覲侯。黎明時分院子里傳來第一聲鳥鳴的時候,王覲侯就會把他吼起來,拎把戒尺督促他進行一個半時辰的臨池日課,日日如此。王覲侯不是私塾先生,那把戒尺是專門為王友梅準備的。在這把棕紅色的戒尺下,王友梅打下了深厚的翰墨基礎(chǔ)。以致若干年后,當書壇泰斗于右任在夷門見到他的隸書墨跡時,大呼:“速引見此人!”一時成為夷門書畫界佳話。王覲侯是清朝貢生,更重要的是,他還是王友梅的父親。這個貢生經(jīng)商方面是一把好手,他雖說居住在老家泌陽縣城,但在開封、鄭州都開有店鋪,而且生意興隆。王覲侯生有四個兒子。長子七八歲時得天花死掉了。二兒子少年淘氣,上樹掏鳥窩摔瘸了腿,走路一拐一拐的,長大后街坊鄰里都喊他“王拐子”?!巴豕兆印庇谏钋锏哪橙拯S昏進山訪道,就再無蹤影。王友梅是老三。那個老四叫王友琴,畢業(yè)于北京大學。
這兄弟倆曾創(chuàng)下過一個神話。不妨先把這個神話提前交代一下:1925年6月23日,王氏兄弟同一天被國民政府委任為縣長。王友琴出任南陽新野縣縣長,王友梅則去了豫北,做了河北道修武縣縣長。那些日子里,王覲侯每天都在夢中笑醒,然后捧著個二尺長的水煙袋在泌陽的大街上轉(zhuǎn)悠。然而這種深含炫耀意味的轉(zhuǎn)悠沒能持續(xù)太久。王友琴病倒在新野任上,后回到故里泌陽療養(yǎng),一年后病逝。弟弟的故去使王友梅受到很大的打擊,一夜之間白了兩鬢。他常常夜半時分披衣下床,在縣衙的院子里踉蹌而行,對著滿天星辰慨嘆命運的無常。這個時期,他的書法字里行間處處跳蕩著神秘的音符。
現(xiàn)在,回過頭來繼續(xù)敘述。
王友梅十九歲時考入北京高等籌邊學校,這個位于辟才胡同的高等學堂,主要教授滿文和蒙文,培養(yǎng)滿族蒙族人才。王友梅怎么會考進這么一個學校,至今仍然是個謎。在這個學校讀了四年書后,1916年夏天,王友梅來到了開封。在開封不到八個月的時間里,他參與發(fā)起了兩個重大活動:一個是全省的請愿豁免田賦聯(lián)合大會;另一個是致電省政府,對當局地丁銀折改銀元一事提出強烈抗議。這兩件事令王友梅在開封聲名大噪。
第二年,王友梅和于右任在開封會晤。
1917年5月,于右任由北京出發(fā),第一站到洛陽,然后西入長安,他的使命是策動井勿幕、張鈁、胡景翼等人,舉行起義以推翻北洋軍閥的統(tǒng)治。不久,于右任走隴海線東赴上海,在開封稍事停留,并經(jīng)人介紹結(jié)識了王友梅。于右任先是對王友梅的書法大為贊賞,認為足可以執(zhí)開封書法界牛耳!然后建議他涉獵一下《龍門二十品》,對他必將大有裨益。臨走前,于右任把王友梅介紹給了中華革命黨(國民黨前身)開封領(lǐng)袖胡英介,吸收他為黨員。
這次短短數(shù)小時的會面,看似平淡無奇,但它卻決定了王友梅后半生的命運。
1924年,王友梅參加了在廣州舉行的國民黨第一次代表大會。當“聯(lián)俄,聯(lián)共,扶助農(nóng)工”的三大政策剛一確立,王友梅第一個站了起來,緊握拳頭高喊:“萬歲!”這次會議上,王友梅與鄂陜邊綏靖督辦劉鎮(zhèn)華結(jié)識,二人都大有相見恨晚之意。1932年,王友梅受劉鎮(zhèn)華之邀,由開封奔赴南陽,出任唐河、桐柏、泌陽三縣聯(lián)防主任。他的任務就是負責剿滅三縣邊界日益猖獗的大小各股土匪。一天黃昏,王友梅接到密報,說有小股土匪將夜襲唐河賒灣大戶馬大牙家搶糧,馬大牙已成驚弓之鳥。王友梅率部卒埋伏在馬大牙家四周,夜半時分,果然有一小股人馬闖入埋伏圈。槍聲大作,對方倉皇遁逃,只捉住一個負傷壯漢。壯漢大罵不已。王友梅對手下的一個絡腮胡子說:“讓他住口!”絡腮胡子走過去,掏出匕首,一把將壯漢的舌頭割了下來。壯漢抬起頭,滿嘴鮮血吐在絡腮胡子臉上。絡腮胡子大怒,砍下壯漢頭顱,棄之荒野。
很快,王友梅就弄明白了,殺掉的那個人并不是什么土匪,而是共產(chǎn)黨唐河縣委委員呂秀甫。他十分不安,懷疑已落入一個陷阱中。他找到大學者馮友蘭,傾訴自己內(nèi)心的惶恐。在馮友蘭的斡旋下,他見到了八路軍少將彭雪楓,向這位將領(lǐng)做了詳盡的解釋。
抗日戰(zhàn)爭爆發(fā)。王友梅在抗戰(zhàn)中認清了國民政府腐敗的面目,淡出政界,回到開封做了《大公報》駐開封站記者。1946年,河南省參議會二次會議召開,王友梅作為議員參加了這次大會。會上,他措辭嚴厲地抨擊了政府部門的貪官污吏,說這些蠹蟲最終會使國民政府的大廈轟然倒塌!第二天的《大公報》以“敢直言的河南省參議員,劉恩茂一氣回鞏縣”為題目,刊發(fā)在頭版頭條。該期報紙投放市場第一天,即被搶購一空。
日寇投降,王友梅回到了泌陽,開始替父親王覲侯管理王家的一千多畝土地。他的管理模式頗為新穎,王家出種子讓佃戶耕種,秋天收成后五五分成。隔一年,泌陽發(fā)生大饑荒,餓殍遍野,而王家佃戶卻無一人餓死。
1950年舊歷年末,王友梅正在家中為左鄰右舍寫春聯(lián),忽然闖進來一班挎著槍的人將他逮捕。第二天就召開了公審大會,宣布了他的死刑,緊接著把他槍斃在泌陽城外的荒野中。槍響的一剎那,他喃喃自語,但誰也不知他說了些什么。
楷:無己叟
張楙(1900—1975),號無己叟,書法理論家,善小楷。
他是夷門為數(shù)不多的書法理論家,脾氣怪異,喜飲烈酒,總是把自己灌得爛醉如泥,常無緣由地朝陌生人咆哮。最苦惱的事情是夷門的書法圈子把他排斥在外,認為書法理論和寫字是兩回事,你理論再好,字寫得不好,依舊是被嘲笑的對象!夷門人最講究實際。
昏黃的燈光下,張楙常常坐在書齋里翻閱那部祖?zhèn)鞯拿髂┛”尽端喂P記大觀》,他有一個設想,要從這套書中將黃山谷有關(guān)對書法的論述摘錄出來,然后加以注疏,刊行于世。在他看來,黃山谷零星的書論微言大義,對書法家不讀書這種現(xiàn)象的鞭撻深入骨髓,尤其深切夷門書壇時弊。夷門書家重揮毫而輕讀書的現(xiàn)象由來已久。
張楙常自比作前賢蔡邕。蔡邕一生藏書三萬余卷,這個數(shù)字讓他深感汗顏。在他的書齋里,加上祖?zhèn)鞯纳票竟卤疽膊蛔闳f卷。張楙編寫了三部書法理論方面的著作。第一部《蔡邕“九勢”解讀》,他另辟蹊徑地闡述了自己的觀點:與其說《九勢》是一部書法理論著作,倒不如說是一部論述“道”與“自然”的道家真言。他甚至認為《九勢》應該與《道德經(jīng)》一起,并稱為道家“真經(jīng)”雙璧。第二部是《大醉和微醺對書法的魔力》,在這本只有三十二頁薄薄的小冊子里,張楙列舉了王羲之、張旭、石曼卿、蘇東坡等大量實例,來證明酒在書法家揮毫時所產(chǎn)生的魔力,這種魔力具有著神秘的力量,來無影去無蹤,誰也無法說清楚它。從而得出了大醉適合寫狂草,而微醺則適合寫行書的結(jié)論。在他看來,如果一個書法家從不喝酒,永遠處在清醒的狀態(tài),那么他的書法也永遠進入不了像《蘭亭序》那樣的最高境界。在這本書的最后一個章節(jié)里,他提到了個案米芾,米芾不需喝酒,只要一捉毛筆,馬上就能進入“微醺”狀態(tài)。像米芾這樣的奇才,簡直就是為書法而降生到這個世上的!第三部就是前面已經(jīng)提到的《黃山谷題跋書論注釋》。
有一段時間,他喜歡上了歐陽修的《新五代史》,并且在讀第三遍時明白了歐陽修著這部史書的真實意圖。這部書中,歐陽修每寫到一個人的死亡時,大都會用“以憂卒”三個字作為結(jié)尾,而想就那個時代發(fā)表一點什么議論的時候,又往往會以“嗚呼”二字作為開端。這“五個字”讓他心驚肉跳,夜半夢境里總是聽到它們?nèi)齼沙扇旱卦诤诎抵衅鄥柕靥淇?。他真想知道,近千年的時間里,有幾人讀懂了這“五個字”?
張楙的父親去世的時候,曾托付給他一件事。他家原來藏有夷門名士常茂徠手抄本《續(xù)兩漢金石記》一書,有一年他父親游歷洛陽時,身上的盤纏為盜賊所竊,就把這本書押在了龍門龐家,用它換取了返回開封的銀兩。贖書的日子,張楙只身一人來到了龍門。不巧的是,龐家老掌柜已經(jīng)故去,現(xiàn)在是小龐掌柜執(zhí)掌門戶。
讓人沒有想到的是,當張楙拿著老龐掌柜立下的字據(jù)找到小龐掌柜的時候,對方卻拒絕還書,其理由令張楙啼笑皆非。小龐掌柜說:“老掌柜已命赴黃泉,字據(jù)為他所立,那你只有去黃泉路上找他去了結(jié)了?!闭f過,小龐掌柜先自哈哈大笑。
張楙在龍門住了下來。他很快打探到,小龐掌柜并不是老龐掌柜的親生兒子,而是他過繼過來的別姓兒子。張楙替老龐掌柜唏噓再三,找到他的墳塋,把贖書用的銀元埋在墳頭旁邊,深深地鞠三下躬,說:“龐老掌柜,錢我替父親還你了!”
那是黃昏時分,荒野空無一人。夕陽把張楙的身影拉得很長。他想:贖書是一回事,還錢則是另一回事。
在隨后的幾年里,張楙數(shù)次游歷河南境內(nèi)的各大名勝古跡。在獲嘉的武王廟,他很恭敬地參拜了畢公。他鬧不明白,民間為什么會把畢公塑造成一個主宰天下文運的神。走出畢公殿,張楙被眼前的景象驚呆了,在當院那棵有著數(shù)百年樹齡的老楸樹下,一個七十余歲的老嫗,個子低矮,滿頭銀發(fā),穿一身粉紅色衣衫,手里緊緊握著一桿巨大的杏黃旗,站在一塊方石磚上揮運如風,“嘞嘞”之聲鼓動著張楙的耳膜,令他頭疼欲裂。老嫗越舞越快,最后竟舞成了一個紅黃的球團!
1946年暮春,張楙把老嫗恭恭敬敬請到了開封。在龍亭前開闊的廣場上,張楙讓人支起三口大鐵鍋,里面盛滿豬牛羊肉,下面用榆木劈柴煮,畢畢剝剝,不時有火花迸出。離三口大鍋不遠,一字排開兩個半人高的瓦缸,缸里全是酒。一口缸里裝的是“劉伶醉”,另一口缸里裝的是“汴京高粱紅”。廣場的正中央,地上鋪著十余張一丈八的巨幅宣紙,張楙手持萱麻縷子做的特制毛筆,赤腳站在其中的一張宣紙上。忽然,鑼鼓家伙“咚嚓咚嚓”響起來,張楙仰頭將一甌酒喝凈,把酒甌摔碎在地。聽到響聲,老嫗開始舞動杏黃旗。杏黃旗往東,張楙手里的筆就往東揮;杏黃旗往西,張楙手里的筆就往西揮,配合很是默契。
這天天氣晴和,一絲風都沒有,觀者如堵,歡聲雷動,可謂夷門書法界一件盛事!
當天晚上,張楙把自己反鎖在書齋,一邊飲酒一邊大哭。從此,他戒酒了,也不再寫大字?,F(xiàn)今,開封市面上流傳的,多為他的小楷書法作品。
草:汪綬承
汪綬承(1886—1953),字延年。擅行草書,得王寵筆意。
有資料說,汪綬承是夷門最具性情也是最不幸的書法家。他的童年和少年時期都是在杞縣鄉(xiāng)下度過的。他的父親是一個落魄的私塾先生,給他留下的唯一遺產(chǎn)是一部王雅宜的《雅宜山人集》和一本《雜詩卷》法帖。汪綬承很快就喜歡上了王寵,因為王寵一生困頓的境遇和厭惡喧囂塵世生活的情懷和他有某些像似之處。這種情結(jié)伴隨了汪綬承一生,并且在他身上發(fā)生裂變和變異。
汪綬承有一個癖好。他喜歡收藏女人的繡花鞋,他一生收藏大小不等、花色各異的繡花鞋二百余雙,而且都是女人腳下踩過的,新鞋他不要。他說聞著鞋子散發(fā)出來的味道比美酒還令人陶醉。他一直想收藏一雙夷門名妓李憐憐的繡花鞋,可是到死都沒如愿。他臨咽氣時說的最后一句話就是:“我到那邊找你!”他的兩個侄子將這二百多雙繡花鞋用竹筐抬到院子里,潑上桐油焚燒掉了,那種曖昧的氣味在小巷子里數(shù)月不散。
汪綬承終生未娶。因為脾氣怪異,來給他做媒的人很少。僅僅有一次,他的一個近門嬸子想把鄰村馬屠戶家的老姑娘撮合給他,便登門來說合。正是三伏天,近門嬸子一進院,見屋門敞開著,忘記打招呼,直接進了屋。事情就是這個時候發(fā)生了逆轉(zhuǎn),汪綬承正躺在床上,一手拿著一冊《春宮圖》,一手在襠部運動。當他看到嬸子進了屋時,洪水已經(jīng)決堤,剎不住閘了。嬸子罵了一聲:“鱉孫!”扭頭就走。
事后,汪綬承聽說嬸子介紹的是馬屠戶家的老閨女,冷冷一笑,說:“我看不上那個女人!”這話傳到屠戶女兒耳朵里,她找上門來,把汪綬承堵在當院罵了個狗血噴頭。
一個時期內(nèi),汪綬承閉門不出。他養(yǎng)了七只老母雞,都給它們起上小孩的名字,盈盈、豆豆、果果之類。夜半三更來到雞圈旁,看這些雞是否睡得香甜,如果雞還沒有睡,他就會給它們說上一陣子話,問它們渴了還是餓了,凍著了還是熱著了。雞們咯咯一叫,他會用同樣的聲音相應和,好像雙方在斗嘴。他喝點小酒,會借著酒興給雞們吟誦兩首王雅宜的詩歌,或者背上王的一篇短文。他自言自語地說:“和你們這些小東西說話,比和人說話有趣多了!”
有一天,他的這些雞悉數(shù)被人下藥毒死了。他痛哭一場,將雞合葬在院子里的榆樹下,立一小塊碑,碑上寫著“七女塚”。他給雞們燒了紙錢,制作了幾頂小花圈。有人在院墻外哧哧低笑,他渾然不顧。
他很少練書法,照他的說法,不是沒有時間,是沒有感覺。心里有了悲戚,或是喝過酒有了某種沖動,他才揮毫。他用筆在紙上訴說,發(fā)泄。他臨雅宜山人的《雜詩卷》法帖,不追求形似,只追求那種恬淡雅致的趣味。有人指出他這樣臨帖難得雅宜山人真髓,要照帖臨,一筆一畫,必須做到毫厘不爽。汪綬承不以為然,他說:“縱然使王雅宜復生,再寫此法帖,也萬難做到這一點!何況我們的頭,我們的臂,我們的手,和王雅宜不同呢?”
汪綬承的父親教私塾時,有一個學生叫吳鴻初,這一年出任河南省財政廳廳長,他打探到汪綬承近況,很是唏噓了一陣子。就讓人把汪綬承請到開封,做了他的幕僚。過了半年的時間,汪綬承突然又回到了杞縣鄉(xiāng)下。鄉(xiāng)人問他回來的原因,汪綬承三緘其口。但鄉(xiāng)人很快就發(fā)現(xiàn),打從省城歸來,汪綬承性情大變。
進入了冬天,汪綬承收留了一只流浪貓。這只貓有著黑白黃相間的花紋,尾巴粗大,體態(tài)肥碩,黃色的眼睛里隱隱有虎威,是一只母貓。每天,這只貓臥在院子的墻頭上,或者在墻頭上逡巡,不讓別的貓走進院子。若有貓硬往院子里闖,它就攆著那貓撕咬,直到那貓?zhí)又藏?。方圓數(shù)里的貓都怕它。在汪綬承面前,它卻極盡溫柔惻媚之態(tài)。每當汪綬承從外面歸來,它就會“倏”地一下從墻頭上跳下來,跑到汪綬承跟前,用粉紅色的小舌頭去舔他的鞋尖或者鞋后跟,嘴里還不停地“喵喵”溫柔地叫著。到了夜里,如果汪綬承秉燭夜讀,它會跳進他的懷里,用溫軟的身軀蹭他的衣袖。汪綬承該睡覺了,它跳上床,睡在他的腳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