項往
我在沙灘上追逐獵物,她們渾圓的臀部像等待孵化的恐龍蛋,上面粘有精細(xì)的黃沙,在陽光下閃閃發(fā)亮。
在這個充滿戾氣的地球上,這本是為數(shù)不多比較祥和的地方。幾百年前棕色皮膚的波利尼西人乘著帆船來到這里,用金黃色的羽毛織成自己的翅膀,不過他們已經(jīng)不需要再次飛翔,在火山中他們找到了自己的歸宿。我來了,和其他入侵者一樣,帶著欲望和不安,當(dāng)我坐在夏威夷大學(xué)馬諾阿分校宿舍的窗前,看著對面直插入海的鉆石頭山,總是無法將這靜謐浸入心中,盡管我的臉已經(jīng)僵硬成了木雕。
剛和麗莎又吵了一架,我很疑惑,她本可以像她棕皮膚的母親順從白皮膚的父親那樣順從我,可是她總是不斷地索?。赫嫘脑?、激情和浪漫,在這樣一個浪漫過頭的海島上,女人為何還要男人用盡心力去獻祭。
放棄意味著更多的可能。我獨自來到海灘,帶著畫布、顏料和畫筆。我要為人畫肖像,賺取學(xué)費。這或許是一種很低級的藝術(shù)活動,不過沒人在乎你畫得藝不藝術(shù),人們要求你必須完美地再現(xiàn)他們心目中的自己。于是我必須違心地將一個曬成龍蝦的胖女人畫得婀娜多姿,用馬蒂斯的筆法還湊合,畢加索她們就看不懂了;將一對貌合神離的老夫婦畫得如膠似漆,可身體的親密掩蓋得了心中的厭倦嗎?我蘸著顏料胡亂地涂抹著,反正藝術(shù)是啞巴,它說沒說真話,你們也不知道。而我,就是這樣放棄藝術(shù)的。
潮水漲起,淹沒沙灘的人跡,大自然的殘酷冷冷地吹來。我收起施舍得到的幾十美元,準(zhǔn)備回家。一個穿著花襯衣的男人攔住我,“不畫了,收工了?!蔽夷四~頭上的汗。
“你會說漢語嗎?”他問我。
“我是中國人,怎么了?”我曬了一天,靈魂都快蒸干了,真心不想搭理他。
可是他接下來的話讓我有了精神頭,“你幫我去唐人街給一個人畫畫,我給你五千美元?!?/p>
五千美元,那我就不用為下學(xué)期學(xué)費發(fā)愁了。
“不過,不只是畫像,我還要她的故事?!彼唵握f了下情況,掏出一疊鈔票,“這是定金,其他的等你完成任務(wù),再給你?!闭f完,他轉(zhuǎn)身要離開。
“可是我怎么聯(lián)系你?”我問他。
“如果你有了我想要的答案了,你就能找到我了?!闭f完他就走了。我捏著鈔票,腦袋有些發(fā)蒙。喂,你不要用這種阿堵物來收買我的靈魂,你當(dāng)你是墨菲斯特嗎?不過,好吧,不就是畫畫嗎?你要的不是藝術(shù),是故事,看在錢的分上,我知道了。
這是我第二次去唐人街。兩年前剛來檀香山的時候去過這個鬼地方,聞到一股惡心人的尿騷味,看到河岸三三兩兩游蕩的痞子和乞丐,我就再不想來了。
在中國大飯店旁的角落里,她靜靜坐在輪椅上,看著來來往往的游客和行人,我猶豫著怎么和她搭話,她卻突然開口,“少年人,你迷路了吧?!?/p>
我糊里糊涂點了點頭,她舉起手,指了指對面,“順著南國王街下去,就是港口了。”
我于是繞著唐人街走了一圈又回來,這次,我直接告訴她,我是個藝術(shù)家,覺得她長得好看,想給她畫張寫生。這對我不難,想當(dāng)初,我泡麗薩時也是這么直截了當(dāng)?shù)摹?/p>
“你為什么不畫自己的愛人?。俊?/p>
“分手了。”
她笑了笑,整了整頭頂?shù)碾u蛋花,臉上細(xì)密的皺紋仿佛旋渦,將我深深地吸引進去。我承認(rèn),當(dāng)初和她聊天不過是想套她的故事,而后來,則被她的故事套了進去。
她告訴我,想畫她可以,不過得先幫她畫一個人。
她口中的這個男人,穿著燕尾服在田間勞作,唱著歌劇去海邊趕水圍堤,他是奇妙的結(jié)合體,或許因為矛盾突兀而顯得有些滑稽,我無法理解這些不同的元素如何能在一個人身上結(jié)合在一起,可是,在她眼里,他似乎就是頭頂?shù)哪菈K金字招牌,閃閃發(fā)光,高不可攀。
我試著勾畫著他的輪廓,卻被她一次次地否定,不像他,不是他,她的時代離我或許過于遙遠(yuǎn),我無法理解她的體驗,這讓我沮喪。每當(dāng)我顯得不耐煩時,她又會及時地用曲折的故事勾起我的好奇。
“我第一次看見他時,覺得他好奇怪,在河邊樹林里轉(zhuǎn)悠著,我問他是不是迷路了。他搖了搖頭,指了指那棵長滿了紅花的大樹,對我說,我是來找它的。
我笑了,這不是鳳凰樹嗎?多著呢,有啥稀奇的。
他說,有了它,檀香樹就能活了。
后來,我才知道,他叫林帆,是檀香山的華僑,回國后到省科學(xué)院研究檀香樹種植,下放到這來的?!?/p>
說起林帆,她混濁的眼眸放著光。
哦,那他應(yīng)該皮膚黝黑,和當(dāng)?shù)厝艘粯?,有著溫暖而放松的笑容,在她的描述下,我又重新校正了自己的畫?/p>
“對,他常?!蹏?、哈羅哈地唱著,我笑話他,你就是蛤蟆,總是哇哇作響。他會摘些二月蘭、雞血藤、雛菊編成花環(huán)給我戴上。雖然我會罵他是小資產(chǎn)階級作風(fēng),但我心里卻高興壞了。他出現(xiàn)之前,我從沒聽過草裙舞、電視機,也沒吃過烤牛排、炸薯條,我在小舢板上長大,只見過風(fēng)浪、魚蝦和星星。
我喜歡跳舞,我們的舞蹈充滿了力量。自從隨著他跳起草裙舞,我才發(fā)現(xiàn),我的身體可以這么柔軟,我的長發(fā)可以這么順滑。他成了引誘我的魔鬼,我的父親曾經(jīng)抄著魚叉,要將他打回原形。說老實話,我倒真想看看他的原形是什么。他常說自己是Hawaii goose,是啊,他就是伸著脖子、呆頭呆腦的笨鵝?!?/p>
我聽得入迷,她敲醒我,“天馬上黑了,我要休息了?!?/p>
“我怎么稱呼你?”聽了半天故事,我還不知道她叫什么,不過,名字也只是一個符號,相對于這個真實存在的人,其實并不重要。
“我叫阿芳,你叫我芳姨好了。”
天已經(jīng)變成了杏紫色,街道兩邊的店鋪紛紛拉下卷簾門。流浪漢們不知從哪兒冒了出來,有的在垃圾箱翻檢爛水果和過期面包,有的將帶來的紙箱木板鋪在地上,小心翼翼地布置自己的臥榻。芳姨靜靜地看著他們,像俯視臣民的女王,可是她,卻在尋找自己的上帝。
回到處于馬諾阿山谷中的校園,天已經(jīng)黑了,一切都融于山影之中。宿舍走廊里穿梭著新入住的韓國留學(xué)生,公共廚房里飄來了陣陣咖喱味。
麗薩站在我宿舍門口,手指夾著煙,煙霧繚繞,想必已經(jīng)來一陣子了?!澳阍趺床唤游译娫挘俊?/p>
“我沒帶電話。”
“我過來取我的東西,暑假我會去旅行?!?/p>
我打開門,她開始默默地收拾留在我這里的東西。我打開電腦,玩起游戲,故意不搭理她。
“收拾好了,我走了?!?/p>
我從窗玻璃的反光看著,她站在我身后,似乎在等待什么,我忍著沒有轉(zhuǎn)身,裝作若無其事地打游戲。她離開后,我靜靜地癱軟在床上,終于又自由了,我長長地吁了口氣。藝術(shù)不能那么沉重,欲望讓我們無法靜靜地欣賞對方,而是互相吞噬,你能想象一個人將一幅畫生吞活剝?nèi)肟谥械臉幼訂??我渴望自由,盡管我沒有翅膀,盡管我的四周是大洋,我想起了主教博物館里卡美哈美哈國王那黃色的羽毛披風(fēng),或許它能帶我飛翔。
“你的臉色不好?!狈家烫嵝盐?。
“哦,沒事,天氣太熱沒精神?!蔽曳笱芩?。
“這樣吧,我們來做個交易,我給你講我的故事,你也說說你的故事?!边@是一種誘惑,在這里,很少有人愿意去聽一個外國人講自己的故事,我已經(jīng)慢慢習(xí)慣了沉默。而當(dāng)我面對麗薩時,我已經(jīng)說不出什么來了,即使有,也不能對一個女人說另一個女人的事。麗莎像是海浪像是黃沙,我可以觸摸她,但是不愿意讓她進入到我的世界中,我和她之間除了體液交換,就沒有其他的交換了。麗薩說我虛偽,看不透我,我告訴她,虛偽是中國人的美德。
“我讓你畫的男人,是我這輩子唯一愛過的男人,可是,我并不清楚,對于我和檀香樹,他更愛哪一個。”芳姨就像一棵樹那樣在靜靜述說。
“可是樹怎么能跟人比呢?”我問她。
她搖搖頭,“他一輩子研究檀香樹,在他眼里,樹就是寶貴過人。如果說林帆愛別人,打死我也不信,可是檀香樹和我,林帆會選哪一個?我也說不準(zhǔn)?!?/p>
芳姨告訴我,為了林帆的檀香樹苗,她不惜動用自己隊長的身份,去縣城買石灰殺蟲。為了林帆,她偷偷省下種植稻谷的肥料。為了他,她一次又一次阻擋別人去毀滅那片樹林。
你以為林帆真的愛你嗎?別人不是沒有提醒她,他愛的是那些樹,而只有你才能幫他保護那些樹。當(dāng)她昔日的戰(zhàn)友和姐妹們讓她在樹林和紅袖章之間選擇一個時,她猶豫了;讓林帆在她和樹林之間選擇一個時,他選擇了沉默。正是他的沉默和她的猶豫,他們身后的樹林被付之一炬,這熊熊的烈火也燃盡了林帆的希望。
林帆走了,從她的生活中突然消失了,仿佛雨滴消失進土中,拋下了她和她肚子里的孩子。她四處打聽,卻再也沒有他的消息。
“所以,你來到了這里?”我問她。
“嗯,來到這里,花了我四十五年的時間。我的腰斷了,頭也白了?!?/p>
“可是,你怎么知道他回到這里了?”
“他說要帶我回檀香山看看,他一定就在這里。他不回這里,會去哪兒呢?”她看著街的盡頭,嘆了口氣,“說說你的故事吧。”
“我?我沒有什么好講的???”我仍然想掩飾。芳姨用她那古井一樣的雙眼看著我?!昂冒桑墒?,真有能堅持四十五年的等待嗎?”我喃喃自語。
四十五年的等待和追尋,這比我生命還要長的體驗我想自己永遠(yuǎn)也無法理解?;蛟S對于我們這代人而言,人生就是不斷追尋新鮮的東西。不過,在兩年前,我也有過堅持,我堅持自己的藝術(shù)理想,堅持讓我心愛的人等我。芳姨的故事讓我想起了她——蘇羽,本想將這段記憶永遠(yuǎn)埋在石庫門的廢墟下,現(xiàn)在卻又不可抑制地浮現(xiàn)出來。
蘇羽是我第一個喜歡的女孩,或許也是最后一個。兩年前,我離開蘇羽,來到檀香山學(xué)畫,我希望她能等我,可是,僅僅幾個月,她就消失了,從電波中、網(wǎng)絡(luò)中、我的世界中消失了。我的世界陡然傾覆,沒有她的我就像熔巖流入大海,成了滿是洞孔的黑色浮石。
“你回去找過她嗎?”芳姨問我。
“回去看過,可是她在石庫門的家已經(jīng)成了一片廢墟,她搬去哪兒了,我也不知道。”
“所以,你認(rèn)為是她拋棄了你,可是,說不定有什么其他的原因呢?”
“她的父母一直不同意,可是?”我也不知道說什么,彼時的我,雄心萬丈,仿佛自己就是高更、梭羅,就是英雄的藝術(shù)家,我有權(quán)利讓別人等待我的成功??墒?,現(xiàn)在我發(fā)現(xiàn),自己什么都不是,藝術(shù)也是虛偽的謊言,為了生存,我可以出賣自己,也可以出賣別人。
“少年人有理想也是好事,那現(xiàn)在再讓你選,你選哪一個?”
“哎,理想,那不過是騙人的把戲,畫畫也就是混口飯吃吧?!睆奶ど咸聪闵降哪且豢唐?,我就仿佛擠上了一條不知開往何方的大船,我學(xué)會了在顛簸和搖擺中生存,卻忘了要在何處下船?!翱墒菒矍?,也是假的。你說畫畫吧,好歹也能留個實物去念想,愛情呢?一旦破滅,什么都沒有了?!?/p>
芳姨靜靜地聽我說完,“少年,你過來。”她從手上褪下一串手鏈,讓我聞聞。一股淡淡的檀香,仿佛前世的香味,從心中流溢出來?!斑@是林帆留給我的,我一直帶在手上。愛情吧,就像這香味,看不見摸不著,可是,它就在那兒,就能讓你歡喜。”
天色已晚,我已經(jīng)看不清畫面,芳姨也已有些疲累,我準(zhǔn)備告辭。
“你喜歡吃什么,下次過來我捎給你?!蔽覇査?。
她努力地想了想,“你給我?guī)蓚€臺灣紅心鴨蛋吧。好久沒吃這個東西了?!闭f完,她搖著輪椅,退到墻角陰影中,仿佛瘢痕褪入皮膚之中。
別過芳姨,回到宿舍,吃完方便面,坐著靜靜地看窗外。月亮從遠(yuǎn)處的鉆石頭山中躍出,這種夜色特別適合思念。我挪開堆滿半個房間的畫,在墻角找出了那幅從上海帶來的肖像,拂去灰塵,色彩已經(jīng)有些發(fā)沉,畫面上她的面容卻沒有改變。
離開石庫門弄堂的那個晚上,蘇羽看著我,我撫摸著她,希望將她的每段起伏都留在畫中。我要遠(yuǎn)走,胸中激蕩著犧牲和崇高感,而她,卻留在了父母身邊。我怨她,不能堅持和我一起追逐夢想,她恨我,為了不切實際的幻想拋棄了她。直到后來,我們都認(rèn)識到,我們之間相隔的,不僅僅是太平洋,還有其他的東西。
這些年來,我拼命地畫著,似乎筆下流溢的不是油彩,而是生命,畫著上百張面孔,只是為了抵消這一張面孔。這些年來,我學(xué)會了放縱,我以為人賤就可以不用再有負(fù)疚感,卻不料在每一個分手后的夜里,痛苦都如期而至。
下課后,我去了臺灣人開的雜貨鋪。你是給芳姨買鴨蛋的吧?老板娘問我,她看到我給芳姨畫畫。
我給老板娘錢,她急忙擺手說不用了,“芳姨再這拿東西記賬就行了,每個月都會有人寄錢過來的?!?/p>
“誰寄的錢?”我有些疑惑。
“可能是她女兒吧,不過,聽說芳姨和她女兒老吵架,出來流浪了女兒也不管,還虧她女兒是個讀書人,百善孝為先的道理都不懂?!崩习迥锔嬖V我。
哈,咸鴨蛋,她看到我手上拎的紅心鴨蛋,開心得像個孩子。她剝開鴨蛋,透明黏稠的油脂從紅色蛋心中流出。她咬了一口,有些豁缺的牙口慢慢咀嚼著,一些蛋沫兒跌落在地,竟吸引來幾只野鴿子。她揉碎一些鴨蛋,喂給這些灰色的野鴿,對我說:“可憐的鴿子,腳趾都是殘缺的?!蔽易屑?xì)看了看,它們每只腳的腳趾確實都不一樣,或許是天生殘疾,亦或許是在大自然的殘酷生存中失去的?!翱墒撬鼈冎辽龠€有翅膀可以飛啊,不像我只能待在輪椅上?!?/p>
我想安慰她,“要不我推你去海灘轉(zhuǎn)轉(zhuǎn)?”
“不,不,”她似乎有些不安,“我們會迷路的,出去之后,我就成聾子了,誰的話我都聽不懂。”她來到這快兩年了,一次也沒有離開過。
“既然你這么乖,今天,我就多和你聊會兒?!彼甙恋叵駛€女王,而我是受賞賜的臣民。
“給你看看我年輕時的照片。”她掏出照片,一張殘破的照片,年輕的她抱著孩子,像一只高傲的白鷺,撕去的那部分想必是她不愿意提及的過去。
“這是您的女兒?”我想起老板娘說她有個女兒。
芳姨臉上有些發(fā)白,眼神黯淡,“不是,是船兒,我兒子?!?/p>
“你還有兒子?他現(xiàn)在在國內(nèi)?”
“我兒子?他隨他外公出海打魚去了,怎么這么久還沒回來。”她想了想,撓著頭,突然直勾勾地看著我,伸手想摸我,身子甫一離開輪椅,無力的雙腳似乎載不動她的身體,癱倒在我面前,我趕緊伸手去扶她。
“船兒,你是船兒嗎?”她摸著我的臉,“船兒,你可算回來了,快帶媽媽離開這里,咱們?nèi)ヌ聪闵健!狈家袒蚴敲粤诵母[,將我認(rèn)作成她的兒子。
我不知如何是好,雜貨店的老板娘恰好過來,她扶起芳姨,擰開清涼油,抹在芳姨的人中和太陽穴上。芳姨僵硬的身體漸漸癱軟下來。老板娘大聲喚著她的名字,芳姨悠悠醒轉(zhuǎn)過來。
“芳姨,你認(rèn)錯了,他不是你兒子,這少年郎是來看望你,給你畫畫的呢?!崩习迥锟捶家毯昧诵?,轉(zhuǎn)頭又囑咐我,“少年人,我忘了讓你給芳姨捎些東西,這清涼油和涼茶,可以防暑降溫。你看,今天天氣悶熱,芳姨估計是有些中暑了。這個蒲扇,你幫她扇扇吧。”
老板娘悄悄地告訴我,那次出海打魚,正趕上臺風(fēng),船兒和芳姨的父親都沒能回來,芳姨也時常向她們這些街坊念叨自己的孩子。
“我這是在哪兒???”芳姨緩過神來。
“這是檀香山啊,芳姨?!蔽疑绕鹌焉龋霂退到禍?。
“哦,檀香山,我到檀香山了,請問你認(rèn)識林帆嗎?”她急切地問我。
她看到我剛剛完成的素描,示意我給她看看。她摩挲著畫像,眼淚浸潤了畫紙。
之后忙著考試,沒能去唐人街??荚囈唤Y(jié)束,我就匆忙來看芳姨。她的故事深深吸引了我,我想期末創(chuàng)作就以她為主角了。來到中國大飯店拐角,飯店一如往常,顧客寥寥,閑坐的幾個工人慢吞吞地?fù)裰?、洗著碗。芳姨卻不在。我向工人打聽芳姨,他們指了指西邊,說好像去圣布列塔尼街了。
我循著西邊走去,果然,芳姨拿著我畫的肖像,正在問街邊傾倒垃圾的雜貨店員。店員擺擺手,勸慰芳姨,“您呀,別再找了,唐人街您都找了多少次了,沒有這個人啦?!?/p>
我趕緊走上前去,芳姨見到我烏云掃卻,“有你的畫像好多了,再不用我去一個個說了,來,幫芳姨推車,我們繼續(xù)找?!?/p>
我推著芳姨的車,一家家店鋪詢問,大部分人都是新近移民到檀香山開商店的,沒有聽說過林帆。只有壽衣店的張叔看了畫像,告訴芳姨,林帆就是四眼仔,小時候他們是街坊,還一起上過華文學(xué)校,一起在沙灘上踢球,一起運過水。后來他回國了,他家老人也過世了,唐人街的一場大火,將老房子都燒了,唐人街再也沒有他們家的痕跡了。
我和芳姨跑遍了唐人街,都打探不到林帆的消息,夕陽下沉,漸漸被遠(yuǎn)處教堂的穹頂遮掩。
“芳姨,咱們回去吧?!蔽铱闯龇家痰氖?,又不知如何勸慰。
“你能不能推我出去看看?”芳姨低聲說,“我來到這里之后,就沒有出去過?!?/p>
“出去?出唐人街?”我心里有種莫名的興奮,仿佛不是我?guī)撬龑е?,去一個完全陌生的地方。
我們沿著她指的方向,向港口走去。教堂晚禱的鐘聲響起,芳姨示意我停下,我們靜靜地聽完鐘聲。“林帆經(jīng)常告訴我,上帝會搭救我們,可是,當(dāng)我需要上帝的時候,他卻從來沒出現(xiàn)過。”
芳姨曾經(jīng)祈禱上帝的降臨,在她將自己與林帆的孩子溺在水中時。為了這次逃跑,她足足等了一年,嫁給一個她不喜歡的人??墒牵瑒偝龊?,就遇到邊防檢查,她和孩子躲進艙底,潛入裝滿海貨的水中。頭頂白色的光亮掃過,卻不是上帝之光。她按著孩子的腦袋,沉入水底,刺眼的白光中,她看到自己柔軟的孩子在水中掙扎,看著孩子沒有了動靜。
“我是不是特別心狠?”芳姨說,“當(dāng)我被抓回去,被我的丈夫用魚叉抽打時,我心里就喊,打得好,打死我算了。”
“你的腰就是那時被打壞的?”我不知應(yīng)該是可憐她,還是厭惡她,我仿佛摸到了腐爛發(fā)黏的海鮮,感覺不太舒服。
她點了點頭,“報應(yīng),真是報應(yīng)。”
聽完她的話,我心里有種說不出的郁悶。我不知道這種堅持,是不是就是我所向往的。
月已升起,我們來到海邊,白日的喧囂與肉色漸漸平息,夜浪撫平了一切痕跡,好像一切都沒有發(fā)生。遠(yuǎn)處的酒店,火炬燃燒著不滅的火焰,椰樹下有人彈奏著烏克麗麗,溫婉的音樂傾訴著無盡思念。黑色的大海仿佛就是世界的盡頭,一躍,便能到另一個時空。
“我們回去吧,芳姨?!蔽铱吹椒家淘陲L(fēng)中瑟瑟發(fā)抖。
“回去?回哪兒去?我已經(jīng)回不去了?!?/p>
“芳姨,你是不是還有個女兒,我送你回你女兒家吧。”我想起雜貨鋪老板娘告訴我的話。
“不,我不去她那,一回去就吵架,人都說女兒是爹娘的小棉襖,可是她卻總是讓我心涼。”芳姨氣鼓鼓地說,“哦,對了,你將畫像送到我女兒家吧,讓她看看,幫我找找吧。”她從脖子上掏出一塊牌子,上面用中英文寫著:“如果您看到這位迷路的老人,請與我聯(lián)系?!鄙厦鎸懹械刂泛碗娫挘淇钍顷慀P。
電話打不通,號碼已經(jīng)停機,我按照牌子上寫的地址,來到了檀香山島的北邊,開著紅花的鳳凰樹中,白色的房子隱現(xiàn)。
我敲開門,出來的人讓我驚訝不已,“怎么是你?”他就是那個出錢讓我畫畫的男人。
“是我,你找到了我,想必你已經(jīng)有了我要的故事。走吧,咱們?nèi)ズ_吜牧?。?/p>
這里的沙灘是黑色的,遠(yuǎn)處的火山噴出的巖漿,一路流淌到海邊,又被海水沖刷成細(xì)小的黑色沙礫。
“你應(yīng)該能猜到我是誰了吧。”
“你是陳鳳的老公?”我問他。
“是的,我現(xiàn)在才明白她為什么要嫁給我。原來就是為了讓她媽媽能來檀香山?!?/p>
“陳鳳現(xiàn)在在哪兒?為什么你們讓芳姨在外面流浪。”我質(zhì)問他。
“哎,陳鳳半年前就去世了,她和她媽媽經(jīng)常爭吵,我聽不懂她們在說什么,只是注意到她們反復(fù)提到一個名字——‘林帆?!彼粗h(yuǎn)處盛開的鳳凰花,嘆了口氣,“陳鳳從來沒有愛過我,她嫁給我之后,落落寡歡。后來得了憂郁癥,不久就自殺了。我想弄清楚,她到底為什么自殺,聽你說了之后,我明白了,是她媽媽的希望,讓她絕望了?!?/p>
海浪在拍打著峭壁,我們仿佛攀緣在峭壁上的人,是松手還是等待力竭,我也不知道。
我回到唐人街,遠(yuǎn)遠(yuǎn)地看著那個隱藏在墻壁中的老人,我沒有告訴她殘酷的現(xiàn)實。
我去了趟大島上的夏威夷大學(xué)分校,學(xué)校放假,人們大都已經(jīng)離開校園,我敲開麗薩的房門,看見她已經(jīng)收拾好行李?!胞愃_,陪我去趟莫納克亞山吧。”那或許是世界上離星星最近的地方。
麗薩看著我,明白了我的意思。“那兒挺冷的,我們多帶點衣服?!丙愃_開著她的二手福特,載著我向云中駛?cè)ァ?/p>
一年之后,我結(jié)束了自己的學(xué)業(yè),準(zhǔn)備回國。我和麗薩來到商店門口,向芳姨道別。她似乎已經(jīng)不認(rèn)識我了,指了指遠(yuǎn)處的港口,“少年,迷路了吧,檀香山在那兒呢?!?